第88節
“我心有防范,沒有咽下全部,否則真要沒命了……”他好像反應變慢了許多,語速也十分緩慢:“為了醫治,我拖了很久,近來有些好轉才上路,總算到了……” 易姜心中又氣又急,偏偏背著他過鬼谷入口時還得小心翼翼,防著他被擦著碰著,身上早已累出汗來,又怕他出事,故意罵道:“誰叫你暴露弱點給他的,活該!” 公西吾沒有回應,她心中擔憂著,腳下便沒有顧及,踩在一處坑洼里腳一崴就朝前跌到了地上,手掌蹭地,火辣辣的疼。 公西吾的腦袋無力地靠在她后頸邊,被這一摔滑到了地上,大約是被磕著了,悶哼了一聲,睜開眼看了一會兒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緩緩爬起來,伸手過來捉住易姜被蹭傷的手,拿在眼前看了又看,忽然低頭在傷口上舔了一下,抬頭問她:“疼么?” 易姜被他這舉動弄得下巴差點掉下來,一把捧住他臉,盯著他有些渙散的眼神仔細看著:“你是不是傻了?” 公西吾也愣了一下,皺了皺眉:“我現在腦子不夠用,你多擔待?!?/br> 難怪,總是一副茫然遲緩的模樣,恐怕先前在鬼谷外干站著就是在找入口,連這都忘了,真是腦子不夠用了。 易姜咬了咬唇:“我當初那事還能說事出突然沒有辦法,你呢?一早要計劃的事情,就不能安排可信的人去做?” “哪有那么多可信的人……”他搖了一下頭,臉色在陽光下白的近乎透明。 要培養出完全可信的心腹豈是那么容易的?這么多年也就只有幾人,還都是壓著沒見光的,在救易姜的時候就早就折損了。 易姜不敢耽擱,又背著他朝山頂走。石階高陡,更加疲累,好在東郭淮從上面下來了,一看到情形,連忙上前幫忙。 她腳崴了一下,走路難免會覺得疼,但也顧不上了。 東郭淮將公西吾背到房中放下,便要下山去請大夫,公西吾及時地醒了過來,攔下他道:“不用麻煩了,再治也是這樣,之后如何只能再調養了?!?/br> 易姜臉上鐵青:“什么叫再治也是這樣!” 東郭淮見她發了火,趕緊退了出去。 公西吾似乎很累,仰臥在那里,先前摔倒時鬢發上沾了一片枯葉,好半天才轉過臉來對她說了句:“我渴了?!?/br> 易姜滿腹的擔憂憤怒,見他這模樣又于心不忍,只能壓下來,倒了碗水去榻邊扶他坐起,順手將那片枯葉給摘去了。 公西吾行事說話都很干脆直接,但現在卻像是做什么都拖沓出一條長長的尾巴來。他將一碗水喝完也是很緩慢,又躺下去,閉上雙眼沒再說話。 這么久沒見,易姜其實有很多話要說,但被他這番動靜弄得全給忘了。捏著那只空漆碗站著,忽然覺得屋中安靜的過分,俯下身去看公西吾,他的呼吸淡的根本聽不見了。 她心里一慌,丟了漆碗便揪住了他的領口:“公西吾,你要是敢死,我就……” 公西吾沒睜眼,手像是自發一般攬住她后腰一扣,易姜已經趴在了他身上。他睜開眼睛,意識似乎聚攏了一些:“你就怎么樣?” 易姜松了口氣,見他這模樣心中又有些酸澀,眼底濕潤,口中反而兇狠起來:“你借我的名義喝了毒酒,要是你死了,天下豈不是要說我是害死你的主謀!你還問我要怎么樣?” “不借你的手,秦國和齊國都會懷疑你我有聯結,今后秦國還會一直盯著你?!惫魑嵊袣鉄o力:“反正在他們眼里你我都是斗來斗去的?!?/br> 易姜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多少有些氣不過,如今都住進深山了,還被他弄壞了名聲,偏偏他一口一個為你好,想生氣都不行?!澳悄阋灿脗€溫和些的法子,非逼著齊王毒殺你才甘心?!?/br> “不讓齊王懷疑我,那些遺老們不會放任我就此離開相國之位,如今他們也沒法子了?!惫魑釠]有細說,垂下眼簾,目光落在她臉上:“你方才說你就怎么樣?” 易姜沒想到他還記著這茬,現在倒是不遲鈍了?!拔揖突匚业氖澜缛?,再也不回來了!” 公西吾愣了愣:“那無憂怎么辦?” “……我帶他一起走?!?/br> 他居然認真地想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氣話,無奈道:“我死不了,絕對死不了,放心……”說這話時他聲音越來越低,眼睛已經合上,片刻功夫便又沉沉睡去了。 易姜沒有動,臉貼在他胸口邊,耳中聽著心跳聲,好一會兒才放下心來。 第103章 尾聲 無憂很快就得知父親來了,一溜煙跑進房來,易姜正在往浴桶里添熱水,準備給公西吾梳洗一下。 “父親怎么一直睡著呢?”他從榻上移開視線,奇怪地看向忙碌的易姜,非常貼心地將聲音壓低了許多。 易姜解釋不清楚,干脆道:“病了?!?/br> 無憂擔心了,趴在榻邊盯著公西吾的臉看了許久,始終沒等到他蘇醒,已經是正午時分,東郭淮來請他用飯,他才不依不舍地離去。 易姜沒急著吃飯,就等著正午時候溫度高些,免得凍著公西吾。 公西吾這一覺已經睡了好幾個時辰,易姜將他架到浴桶邊他才醒了一下,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甚至還知道自己寬衣解帶。 易姜多少有些尷尬,要不是他這樣,她還真不好意思親手來伺候他,看著他衣裳一件一件地脫,忽然覺得還是叫東郭淮來算了,但這一晃神間公西吾已經坐進浴桶里去了。 她也就松了口氣,拖起他胳膊架在浴桶邊沿輕輕揉了揉,一邊道:“我擱了些藥材,發汗用的,不知道能不能散些毒出來?!边@方法聽起來太玄乎,但她總要試一試。 公西吾聽沒聽清楚都不一定,他又閉著眼睛睡上了,水珠濺在他額頭上,順著眼窩鼻翼輕輕滑下來,越過下巴到鎖骨,最后潛入齊胸口的水里。他到底是長期習武的,看著清瘦,脫了衣服卻能還是看出料來。 易姜有點臉紅,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見這幅軀體,視線卻有些飄忽。但他都這樣了,還顧及這些做什么?遂又仔仔細細給他擦洗起來。到底是深秋時節,門窗關嚴了還是會冷的,早點洗完免得凍病了。 洗完澡時他又清醒了,真是時候,里衣都是自己穿的。易姜扶他去床上躺著,他似乎舒坦了,對易姜說了句:“我再歇一歇便沒事了?!?/br> 易姜哪里信他,但知道他在安撫自己,只好當做接受了這說法。 聃虧過了好幾天才回來,一進院子就見東郭淮收拾了包袱要出門,吃驚道:“你這是做什么去?” “下山?!睎|郭淮言簡意賅。 當初他是奉趙太后之命跟隨在易姜身邊的,后來將易姜認作了主公,這么多年一直很忠心,直到現在,終于要離開了。 其實易姜上次下山時便對他說過這個建議,她不能將他一個正值壯年的大好男子一輩子困在這深山里,也該讓他自己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何況她現在已經不是什么政客,也不能給他多少俸祿了。但當時東郭淮認為公西吾危機未除,主公說不定會有危險,使命使然,沒有急著走。如今公西吾回來了,狀況不好不壞,他也幫不上什么忙,又一直掛念著家人,今日便辭別了易姜,收拾了東西要離開。 聃虧對東郭淮心情復雜,當初他背叛易姜后東郭淮接手了他的職責,相處起來其實有點尷尬?,F在看他要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最后還是東郭淮說了一句:“你家主公回來了,你還不去看看?!?/br> 他幾乎驚得跳起來,匆匆道了個別便朝里走去。 公西吾這幾日昏昏沉沉,清醒的時間極少,沉睡的時候極長,而且每次都睡得很沉。 易姜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床榻邊守著,一覺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摸他的鼻息。起初覺得這個動作有點晦氣,但次數多了也沒那感覺了。晚上睡覺也習慣把頭壓在他胸口,聽到那心跳聲才安心。 她想起分別時說的話,他說只要她需要他,他便會在她身邊,可現在這模樣卻是她不愿見到的。 但歷史上的謀臣有幾個有好下場呢,鬼谷弟子能全身而退的更是少之又少,他們倆都還活著就已是極大的幸運了。人真的是要走到了生死的地步才會將一切恩怨糾葛都看淡,她已經沒有其他奢望了,只要他還好好的就行。 聃虧在回廊上撞見了無憂,他說父親病了,可又說不清楚緣由。聃虧更著急了,匆匆到了門口,易姜正好出來,見到他松了口氣:“你回來了就好,別也好幾個月不見人?!?/br> 聃虧快步上前問她情形。易姜一五一十地說了,他瞬間就明白為何之前找不到人了。八成公西吾是防著田單斬草除根,故意隱瞞了蹤跡。 公西吾還在睡著,他沒有進屋打擾,在門口悄悄看了一眼,瞥見屏風里公西吾躺著的身影,心里七上八下。 田單說了那酒滴許死不了人,倒不像是假的,至少公西吾還活著,但這樣影響了他的思維和行動力也足以讓人無奈。 聃虧下山好幾次,四處尋醫問藥,大夫們都不愿意長途跋涉進山,聃虧只能按照癥狀描述去求藥,拿回來后又不放心,煎熬出來還要自己嘗一口才送過來。其實他有很多事情想問公西吾,比如復國的事,如今那些遺老們也不知怎樣了,可公西吾這模樣,他就只剩下關心他性命了。 公西吾的身體底子好,一年到頭就沒見生過什么病,如今這樣也依舊很頑強,還很淡定,這幾日醒著的時間越來越長,看到易姜總要說一句:“無妨,我很快就會好的?!?/br> 易姜先前的脾氣一點也沒了,他這樣也好,至少意志力強。 一直到入冬的時節,山野眾生凋零,公西吾的身體卻有了明顯好轉的跡象。 大概是聃虧的藥有了效果,大概是他太有毅力,他終于不再長時間的沉睡,思維和行動也漸漸沒那么遲滯了,作息也開始變得正常,臉上有了神采。 易姜還是偶然發現他在床頭看了半晌的書才察覺到的,當時扶門看著他,感覺竟然像是親身經歷了一場生死一樣。要再晚一點還沒起色,她真的要去找田單算賬了。 這段時間她擔心地飯都吃不下,連無憂的學業也沒敦促過半句,這會兒終于放下心來,人已經瘦了一大圈。 聃虧又外出了一趟,趁著大雪沒有封山從山下趕了回來,見到公西吾已經衣冠齊整地坐在案后翻閱書籍,長長的松了口氣。 易姜從屏風后轉出來,本來看公西吾初愈就一直盯著書卷想說他幾句,見到聃虧立在門口,便轉口問了句:“山下有什么消息沒?” 聃虧點頭:“還真有,秦王病重不治,太子嬴政即位了?!?/br> 易姜怔了怔,公西吾也抬起了頭來。 都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看來這話也有點道理。山下風云變幻如何翻涌,山上都是一片平靜的。 公西吾卻沒說什么,只是找出了地圖攤在桌案上研究了許久。這里的地圖典冊都是前人留在鬼谷中的,所以看起來分外老舊,疆域也還是以前的樣子,他卻看得很仔細,仿佛可以從里面看出什么玄機來。 晚上入睡時,易姜本想與他討論一下此事,但一想這有什么好討論的呢?在她的世界里的確是秦國一統了天下,現在看來一切也都發展的很好,恐怕將來也是這個局勢??墒郎隙嗟氖俏粗獢?,誰知道最后會是什么樣的局面,討論到最后還不是沒有結果。 公西吾坐到床邊來,身上的袍子微敞著,易姜一邊給他攏了攏衣襟,一邊觀察他的神色:“你的身體到底好了沒有?”她真懷疑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后遺癥,這么冷的天也不怕凍,會不會連感覺都遲緩了? 公西吾原本在想著事情,聞言轉臉看向她:“我也不清楚?!彼鋈簧焓謱⒁捉獢堖M懷里,就勢一翻身壓住她,唇貼了上來:“你試一試便知曉了?!?/br> 易姜無言以對,他身上的藥味已經淡去許多,那股熟悉的氣息又彌漫開來,緊纏著她的手臂火熱有力,吻的卻很纏綿。這冬日的夜晚,緊貼在一起叫人溫暖,便不舍得離開。他的手指沿著她的腰線游移,叫她麻癢難當。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全好了?!彼y受得直想躲。 公西吾并不是個熱衷于男女之事的人,但興致已經挑出來了,哪有收回頭的道理,手下沒有半分停頓,從那松散的衣襟里探進去,拂過溝壑,攀登頂端,已是駕輕就熟的氣勢。 易姜咬著唇,但被他的口齒給撬開來,聲音還是瀉了出來。 公西吾的動作里有種強勢的溫柔,抵著她的腿步步推進,這時候易姜又覺得他慢半拍了,但一融入她他便掀起了狂風暴雨。 易姜的嗚咽像是窗外寒風一樣破碎,又像小動物一樣柔軟,心里卻很氣憤,抓著他的背兩相搏斗……她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問了,他這身體底子,能有什么后遺癥,別給她整出個后遺癥就不錯了! 無憂照例每日一早在院子里練劍,掃著落地的殘枝敗葉,越來越有架勢。 易姜起的不算早,剛吃完飯就倚在廊下看著他,眼前有些恍惚,一晃眼他都這么大了,真是光陰如梭,也難怪山下局勢已經變成這樣了。 公西吾從屋內出來,一邊走一邊系披風:“師妹,隨我去山腰老師的居所整理一下典籍?!?/br> “我早已整理過一遍了?!倍藨鸲泛墓饬司ι形磸驮?,她興趣缺缺。 “恐怕你整理的只是皮毛?!彼哌^來牽了她的手朝山下走。 易姜聽他話中意思可能還藏著別的書,便乖乖跟著他下了山。 山道上覆著一層雪,有些濕滑,他手扶著她的腰,走得很慢。透過光禿禿的蒼天大樹朝下方看去,隱約可以見到山腳一片白茫茫的小路,遠處連綿的山頭也是一片雪白。在這里看這個世界安寧的像是毫無紛爭毫無殺伐,一切都平靜的如夢如詩。 “我總覺得,此生是有希望見到天下一統的了?!彼栈匾暰€,繼續緩緩下行。 易姜卻是一愣:“怎么,你原本不這么以為?” 公西吾點頭:“我原以為我這一生都要耗在這個遙不可及的目標里,也做好了準備,到最后大多是落個死無全尸的下場?!?/br> 易姜當然相信他說的話,他分明就是計劃了一切,將自己也計劃進去,最后耗盡了一切算計,也就退無可退了??擅髅靼装茁犞f出來還是覺得刺耳,偏偏他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 難怪當初問他天下大定之后想做什么,他回答的含糊,其實是根本沒有想過,他最初就沒有打算全身而退。 “這世上多得是和你想法一致的人,只不過你想的隱晦,有的人想的外露,但出的力多了,總有那么一日的?!币捉f這話時人已經在中間一塊平整的石板上停住,極目遠望,先前一直在厚厚云層里藏著的陽光露了頭,將半邊天都染成了金黃。色澤這么炫麗,連下方白皚皚的山脈也照出了輝煌的色調來。 公西吾一手攬著她,一手拂了一下眼前的霧氣,在易姜眼中卻像是揭開了景致的一角,陽光從他寬大的衣袖后漸次露出,有種撥動天下的波瀾壯闊。 “如今時局如此,他國被吞并是遲早的事,只不過齊秦二國究竟誰勝誰負還有些難料,待分出結果那日,也算是你我師兄妹分了個勝負了?!?/br> 易姜笑了一下,率先朝下走去:“我的勝算可大得很?!?/br> 公西吾看過來,輕抿著的唇角微微揚了一下,不置可否。 長長的石階上人影一前一后,積雪上留下兩行腳印,一直向下蔓延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