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是?!眱仁炭粗h去的背影,心中微動,才十歲出頭的孩子,心思卻比他父王還要深沉。這感覺倒是有幾分像是當初年少即位的昭襄王。 咸陽城外的山后宅邸里只有幾間屋子點了燈,遠遠一看根本察覺不出光亮,像是無人居住一般。 聃虧匆匆地踏上回廊,那陣空茫的回響仿佛是報信,公西吾聞聲已經從內院而來,腳步比平時快了不止一倍。 “人呢?” “小廳里?!瘪跆潅壬碚埶刃?。 “可曾引起秦人注意?” “夫人那邊似乎也有安排,出城時分外順暢,秦人并未盤查?!?/br> 公西吾點點頭,易姜的后路就算被中途斬斷應當也是有應急之策的,若是時機成熟,此刻的危機根本不會出現。 “她人可有事?” 聃虧嘆了口氣:“秦王事先驗了毒,所以鴆酒不敢全換掉,夫人多少還是中了毒,大夫在診治?!?/br> 公西吾腳下愈發快了幾分,過了回廊穿過丈長的木橋,到了前院小廳里。 立屏后隱隱浮動著人影,他繞過去,易姜躺在榻上,口眼緊閉,臉色一片青灰,看起來有些駭人。大夫正在一旁翻她的眼皮,愁眉苦臉的模樣。 大夫是他齊國相國府里的人,為了照顧無憂,出行一直帶在身邊,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公西吾心中立時有些不安:“如何?” 大夫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一瞬才道:“飲鴆不多,時間也短,然而來的路上已經給她灌了湯藥下去,卻不見效果?!?/br> 公西吾皺緊眉坐去榻邊,仔細看著易姜,她的唇邊還沾著濃黑如墨的藥汁。 以往周天子的御醫得出了這醫治的法子,用鴆鳥棲息之地的草藥搗碎了煮湯灌服,刮下腸胃里的毒素。鴆毒幾乎是無解的,飲的少卻是可以救的,以她的情形,分明不該如此才是。 大夫看了看他的神色,再開口時有些小心翼翼:“藥三分,人七分。倘若夫人有心求死,那藥石無效也就不奇怪了?!?/br> 公西吾驀地掃視過去,大夫趕緊垂下頭,不敢多言。 他轉頭又去看易姜,她的呼吸微弱,的確是沒有一絲生機的模樣。 不該如此,她向來珍惜生命,為何會放棄? 聃虧隔著屏風聽了許久,插話道:“聽那個老內侍說,秦王掘了長安君的墳,將其遺骨丟給夫人看,又逼息嫦招認了無憂的事,想必是掘出了夫人的傷心事?!?/br> 公西吾此前一直隱忍,都還算平靜,此時卻陡然竄出了怒火,難怪她會這樣。 她一個什么過失都會往身上攬的人,趙重驕的事已成一塊心病,子楚竟然接二連三地折磨她。無憂也是,她始終對孩子懷著愧疚,豈會叫自己連累他。 大夫見他神色不善,不敢久待,安撫了幾句,出去準備湯藥去了。 聃虧從屏風外走了進來,看了一眼易姜,“我查問過,秦國并未派人去過趙國,何況趙國如今視長安君為英雄,墓地必然看守嚴密,只怕那掘墓的事是秦王作假來逼夫人就范的?!?/br> 公西吾閉了一下眼,權作回應,臉色依舊不見緩和。聃虧站著沒動,神色猶猶豫豫,他抬眼看見,心不在焉地道:“有什么話直說好了?!?/br> 聃虧這才低聲開口:“公子此番付出太多,若是叫齊國發現端倪該如何是好?后勝還有那些晉國遺老,全都盯著公子呢?!?/br> 公西吾別過臉,擺了一下手。 聃虧也看出他此刻心煩意亂,只好暫且不提這些,轉身出了門。 屋子里全是濃郁難聞的藥味,窗口開了一道縫,黑夜夾著冷風從外擠進來。公西吾起身掩好窗,又坐回榻邊,握著易姜的手。 心中越多酸楚,口中越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掌心包裹的那只手冰冷的瘆人,他輕輕搓了搓,想起多年前與她一同行走在齊王宮里,冰天雪地的時節,他握著她的手呵氣為她取暖,她仰著頭微微地笑。 即使當時那笑是假的,人至少是鮮活的。 他垂下頭,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你就當真舍得這樣走?一點不記掛無憂了么?” 他想問一問她是不是也毫不牽掛他了,但問不出口。事到如今,想做一個挽留她的理由都沒有資格。 ☆、第94章 修養九三 宅邸里終日飄蕩著藥香,人卻毫無起色。 無憂的學業是公西吾親自教的,但已荒廢數日。他每天乖乖在書房里溫習一遍功課,然后就會跑去小廳里看望母親。 每次去都能看到父親在,有時坐在榻旁,有時立在窗邊,但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說過話,只偶爾會撞見他貼在母親耳邊說話。 無憂于是學著他的模樣趴在榻邊對著母親的臉說話:“母親你怎么還不醒呢?天都要落大雪了呀?!?/br> 可是沒有回應。 過幾日,果然開始落雪,天陰沉沉的,沒有風,四下驟然寂靜,尤其是這安靜的小廳里,仿佛可以聽見落雪的窸窣聲。 大夫端著藥進來,邊朝床榻走邊空出只手拂去肩頭雪花,轉過屏風,果然又看見坐在榻邊的一動不動的公西吾。 他的臉頰又瘦削了幾分,雙眼愈顯深邃,形容憔悴,從往常那清貴淡雅的氣韻中生出了頹然來,雖又是另一番獨到的景致,可大夫瞧著卻有些擔憂。 “相國別太擔心了,憂思郁結于心,只怕對身體不好?!?/br> 公西吾恍若未聞,視線只落在易姜身上,手里倒是拿了一卷竹簡,但半天都沒翻動過。 大夫跟隨他時間也不算短了,卻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暗暗嘆了口氣,去榻邊喂易姜喝藥。 公西吾忽然伸手過來:“我來吧?!彼酒鹕韥?,驟然一晃,險些摔倒,一手扶住榻沿才穩住身形。 大夫連忙擱下藥碗,朝外高喚了兩聲,聃虧大步進來,不由分說將他背了出去…… 易姜感覺自己行走了很久很長的一段路,四周都是重重霧靄,只有一束微光引著她前行。 等到終于走到盡頭,卻是別有洞天,陽光和暖,天藍云淡,四周草木繁盛,鳥語花香。一路走來,落英繽紛,旁邊一汪小池,池水清淺,游魚恣意。 頭頂漫天花雨,她伸手接了一片在手里,覺得自己到了仙境,前方樹下倚著個少年,身披大紅的女裝,沖她微微笑著。 “趙重驕?”她小跑過去,上下打量著他,他竟然好好的,還是那雙明亮的桃花眼,歪著脖子看著她笑而不語。 易姜心想自己果然死了,竟然遇到了他。 “你還好嗎?”她徑自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趙重驕挑眉,聲音又如往常一般悅耳了:“當然好了,沒了仇恨,落得逍遙。所以你不用自責沒能救我,這于我本就是解脫?!?/br> 聽他親口這么說,易姜心中的確輕松了一些:“那我就放心了?!?/br> “這樣就放心了?”趙重驕往后一靠,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疊起雙腿晃著雙腳:“你沒有其他放心不下的事和人了?” “有……我放心不下無憂,自他出生我就未能好好照顧他,如今又丟下他一走了之??晌也凰?,子楚不會放過他。好在他在公西吾身邊,我不用擔心他的安全?!?/br> “那其他人呢?” 易姜有些悵惘,許久才道:“沒有了?!?/br> 趙重驕的雙眼潤了水般明亮,聲音輕飄飄的蕩在風里:“真沒有了?” “嗯?!?/br> 趙重驕站起身來,朝她伸出手:“那走吧?!?/br> 易姜一愣:“去哪里?” “你都沒牽掛了,還問去哪里做什么?”趙重驕拽她起身,引著她朝前走,一直到了那清澈的池水邊,伸手朝里一指。 易姜探頭看過去,池水里映著她自己的臉,恍然竟有陌生之感。再看看,又多了無憂的臉,又有公西吾的臉。 身后的趙重驕忽然推了她一把,她朝前一傾,跌入水中,狠狠嗆了一口水,鼻腔刺痛,頓覺窒息。 連忙要劃動手臂,卻發現自己渾身被綁的嚴嚴實實,惶恐地抬頭,水面上是一輪明月,冷冷地照下來。這場景那般熟悉,竟然是多年前在趙國被害時的場景。 拼命掙扎,有人拖住了她的手臂,貼著她的唇渡了口氣給她。她睜大了雙眼,借著月光看到公西吾的臉。 惶惶然間竟然漸漸浮到了水面,她深吸了口氣,陡然睜開了雙眼。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布,濕漉漉地搭在她臉上,那塊布緩緩地在她臉上移動。原來是有人在用濕帕子給她擦臉,動作有些笨拙,時不時抹過她口鼻,叫她呼吸有些困難。 她終于明白為何在夢里會感覺到水還有窒息了。 好不容易有力氣抬起手來,捉住那只抓著帕子拼命忙活的手,卻是一愣,那只手很小。 “母親醒了?”帕子被一把扯開,無憂的臉探了過來,大半個身子都撲了上來,視線落在她臉上,眼珠轉個不停。 易姜怔了怔,抬手撫摸著他的小臉,原來是他在給自己擦臉。 “我去告訴父親!”無憂刺溜一下滑下床,蹭蹭跑了出去,外面回廊上登時一陣空靈的回響。 易姜沒什么力氣,來回掃視,榻頂遮了軟幔垂帳,帳外是一方屏風,漆木方窗外陽光投射而入,打在屏風上,入眼時不再刺眼,柔和了許多。 外面腳步聲紛亂,她撐著身子想坐起來,試了兩下沒有成功,來人已經繞過屏風到了跟前。 易姜抬頭,愣了愣,眼前的女子頭發綰成了柔和的圓髻,垂在腦后,分外溫婉,交領深衣的袖口纏著竹青色的繡紋,整個人都素淡雅致了許多,看著她的眼神也沒了往日的棱角。 “少鳩?”一開口才發現喉嚨嘶啞的厲害。 少鳩連忙轉頭去屏風外倒了水來,坐到塌邊,扶她坐起,一點一點喂她喝下去。 易姜喉中總算舒服了一些:“你怎么會來?” “聽聞你出了事,我與裴淵趕來秦國看看,好在遇到了聃虧,才知道你被公西吾安置在這里。真是命好,昨日剛到,你今日就醒了?!?/br> 易姜訕訕笑了笑:“沒想到再見會是這幅模樣?!?/br> 少鳩也笑了一下,說不清什么意味:“我也沒想到,更沒想到公西吾竟然因為你的事一病不起。我原本還有些憂慮,此刻見他對你這般上心,似乎該相信裴淵對他的評價了?!?/br> 易姜有些發怔:“他……怎么樣?” “無憂去叫他時他剛喝了藥睡了,我便先來看你?!鄙嬴F的口氣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放心吧,他這病,你才是藥,你沒事了,他就好了?!?/br> 易姜思緒空茫,困倦和饑餓一并襲了上來,毫無精神。 少鳩似乎變得會照顧人了,與她說了幾句話便扶她躺下,一面出門去準備吃的。 易姜吃了些東西,迷迷糊糊間又睡了過去,中間醒過一回,就見無憂趴在她榻邊,緊緊抿著唇,一臉謹慎,見她睜開眼睛才松懈。 “母親不會又睡著不醒了吧?” 易姜心疼地刮了刮他的鼻子:“母親只是睡覺,不會不醒的?!?/br> 無憂這才放心了,摟著她的脖子蹭來蹭去。 再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屋中炭火燒的正旺,暖融融的一片。 易姜一睜眼就看到榻邊坐著的人,散著頭發,衣衫不整,整個人都頹唐著,視線怔怔地落在她身上,見她醒來,他的眼中陡然有了神采,俯身一把抱住了她。 易姜被他用力扣在懷里,身軀浮軟,只能伸手搭住他的肩。他的臉埋在她懷里,扣在她腰后的手微微的抖,只能用力按住才停歇。 “你終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