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易姜的書房里坐滿了大臣,她在上方案后跪坐,手中捧著剛剛收到的文書。 公西吾已經返回齊國,他做出的應對是沒有管楚國,反而派小股軍隊去了邯鄲仇由、邢城、潞氏三地。這三地都在邯鄲后方,橫擋于秦趙邊境之前。 他的目的是要讓齊軍加入秦國戰事,一旦秦軍在戰事上得到了齊軍的相助,那么戰后就必須要跟齊國分享趙國。齊國是不可能正面與秦*隊交鋒的,但此舉可能是要截斷秦國運輸輜重的小股隊伍,不得不防。倘若秦軍輜重受損,補給不足,離得近的盟國齊國出手相助就有了理由。 她在下方大臣當中掃視一圈,朗聲道:“此次戰事,糧草輜重不可一次送達,要分批次,否則容易被攔截,至于送達時機要依據行軍到達地點而定?!彼诘貓D上標了幾處,又朝下方看了一眼,點了兩個大臣的名字,讓他們專門負責此事。 被點了名的兩位大臣連忙上前接令,細細看過地圖上標記的位置,還認真地記錄了下來。 “另外,戰馬、盔甲、兵器,補給需充足,不可有任何怠慢?!彼殖路娇戳艘谎?,點了個大臣的名字。 被點了名的大臣趕緊又上前接令。 她發了一道又一道命令,直到窗外開始落雨,暮色四合,才告一段落。 大臣們領命而去,個個都擺著一張刻板的臉,仿佛已經親自上了戰場。秦國依照律法治國,他們領了命必須要完成,否則是要被問罪的,嚴重的可能還要送命。 果然如易姜所料,秦軍輜重被截,但好在她及時防范,損失不大。 入冬時,秦國與趙國開始交戰。李牧竟然先有動作,直撲秦軍主力。所幸易姜早有叮囑,李牧狡黠,倘若他主動出擊,暫避其鋒芒再尋機反攻。 卻狐聽從她命令,及時退避,不與之正面交鋒,隨后在其窮追不舍時反攻其側翼,竟將他生生逼退了回去。 秦王大悅,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夸贊:“此子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能助我大秦成就大業者,必有此人之功?!?/br> 白起當即就沒了好臉色,盡管夸的是他的學生,還是他推薦做主將的人選。他自認向來以推進秦國大業為己任,可秦王卻對他反而沒了以往的重視,難免越想越氣悶,回去后便直接稱病不朝了。 然而廉頗與李牧到底頑強,邯鄲的戰事從秋日耗到了隆冬,又從隆冬耗到了開春,雙方依舊在僵持著。 先前易姜安排去攻打楚國的軍隊已經奪下丹陽,楚國忽在此時發難,調頭攻了過來,直撲向原來的韓地。 易姜一猜便知這是公西吾的回擊,卻狐被廉頗和李牧拖住主力,楚國又來搗亂,秦國若想速戰速決,就必須要求助齊國首尾夾擊。 她將自己鎖在了書房里終日思索對策,第二年的春光悄然燦爛,她也無緣得見。 最后她干脆一狠心,叫原韓地駐扎的秦軍悉數去進攻楚國,從丹陽開始,一路南下,直逼其都城壽春。 卻狐依舊聽從她調動,特地又撥了五萬人馬入楚支援,楚國果然慌忙,不敢再戀戰,忙不迭從韓地撤軍回去救援。 外人并不清楚這背后有公西吾與易姜的cao縱,秦王還怪罪楚國插手,恨不能當即滅了趙國,后腳就去滅了楚國。 這一前一后,又是幾個月過去了,算一算,這一戰竟然不知不覺就耗費了近乎一年的光景。易姜難免又開始思念無憂,不知道他又長高了多少…… 卻狐忽然給易姜寫了封信來。易姜原以為是戰報,拆開卻發現只是單純的一些問候,字跡有些潦草,沒一句提及戰事。 她覺得不太對勁,當即寫了信過去詢問。 可等了半個多月也沒有等到回復。 公西吾忽在此時有了新的應對,燕國與齊國交戰的軍隊忽然竄入了趙國,齊軍有了正大光明配合秦軍作戰的理由。一旦造成齊秦合作的局面,秦國不給盟友瓜分趙國就說不過去了。 正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易姜連忙又派人快馬加鞭送信給卻狐,讓他盡快驅逐燕軍,然而等候許久,依舊沒有回復,如石沉大海一般。 不應該啊,他答應過諸事唯她馬首是瞻的,之前也一直是這么做的,怎么忽然不給回應了? 易姜漸漸按捺不住,暗忖再過幾日若是仍無消息,便要派督軍前往邯鄲了。 夜里開始下暴雨,電閃雷鳴,吵得人睡不安穩。易姜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東郭淮在外面叫她,將門拍的震天響。 他還從沒這樣過,易姜趕緊披衣起床,拉開門,他舉著飄搖的燈火站在廊下,雨傘扔在一旁,身上衣裳濕了大半:“主公,大事不好,前線來報,卻狐倒戈了?!?/br> 頭頂閃電劃過,照出易姜目瞪口呆的臉。 怎么可能,明明可以贏的戰事,他倒戈做什么?瘋了嗎! ☆、第89章 修養八八 趙國已是茍延殘喘,秦國這一戰勢在必得,就連趙國那邊也很清楚這個境況。廉頗和李牧商議過后,決定冒險設下埋伏,引誘秦軍。 是夜大雨,沖刷著邯鄲城郊荒蕪的農田,夜色漆黑,不見五指。 卻狐之前與易姜配合默契,雖與廉頗、李牧僵持,卻半分未落在下風,諸位將士都很服從他的指揮。早前秦王對其贊許有加,也特地下過令,叫諸位副將不得擅作主張,要全聽主將安排。 所以當李牧帶著人馬夜襲秦營時,卻狐沒像往常一樣及時避其鋒芒,反而下令主動迎戰時,眾將士也并未有人反駁。 大雨天氣要全力出擊很難,李牧一擊便走,明眼人一看就是引誘的架勢,卻狐卻下令全軍追擊。 易姜早在信中告誡過他,廉頗與李牧二人一人謹慎一人狡黠,任何事情都要掂量三分再做,但他沒有照辦,反而引著四十萬秦軍主力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埋伏圈。 期間有副將發現異常,多次提醒他,卻狐卻勒令所有人聽從自己安排,不得退縮,生生將四十萬大軍引入了死路。 秦軍到底善戰,人數又多,中了埋伏也不至于全軍覆沒。但卻狐仿佛變了個人,與之前的指揮大不相同,又接連下了數道錯誤的軍令,不帶領剩余的大軍突圍出去,反而斷了他們的后路,被趙軍圍困于山坳之間,糧草不繼。 廉頗和李牧豈是會錯過機會的人,當即引軍圍住四周山頭射殺。秦軍被卻狐的指揮弄亂了陣腳,成了甕中之鱉,鏖戰數日,死傷無數。 一個副將忍無可忍地喝罵卻狐臨陣倒戈,卻他一劍砍殺。此舉未能止住將士們的憤怒,罵聲反而此起彼伏。 有一隊秦軍冒死沖殺了出來,連夜派人趕來咸陽稟報。 早上一起身,相國府門外就擠滿了大臣,個個都來詢問對策。易姜顧不得與他們多話,匆匆登上馬車趕往宮中。 四十萬大軍幾乎折損殆盡,咸陽震怒,秦王的病尚未好,得到消息竟口吐鮮血,臥榻不起。 她頭疼的厲害,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結果,趙國不僅沒有輕而易舉地拿下來,她和公西吾的比試也要輸了。 為什么?她想不通,卻狐一直希望能建功立業,擺脫掉義渠舊貴族的頭銜,真正成為秦國上層的一員,這次是多好的機會,雖然戰事拖得久了些,但贏是必然的,這簡直是白送來的功勛,為什么他要這么做? 秦王是連夜從驪山溫泉行宮趕回來的,聽聞回程途中便已開始吐血,御醫磕破了頭請他回去也未能成功,必然是驚怒到了極點。 宮中愁云慘淡,體弱多病的太子都強撐著過來探視了父親,子楚、嬴政等人也是一個不落。易姜到寢殿門口時他們剛剛離去,子楚走在后面,見到他依舊沒好臉色,倒是嬴政與她說了幾句話,只是眼下情形不妙,易姜回復地有些心不在焉。 秦王尚未叫易姜進去,白起已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他的身上已經換上鎧甲,隨著走動摩擦出肅殺的輕響,待到了易姜跟前,臉色隱隱一層鐵青,哼了一聲,徑自入了寢殿。 易姜只好暫且等在門外。 白起這架勢看來是要主動請纓去前線接手戰事了。她隱約間聽到一些動靜,與她所想并無二致。 不過片刻,殿中驀地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砸東西的聲響,她探了探頭,盛藥的青銅小爵竟被秦王一直扔到了外殿,藥汁淋漓了一地。 “若非你舉薦,本王豈會相信卻狐!他到底是義渠的貴族,本王就不該信他!”秦王憤怒地呼喝,一連串的咳嗽聲止也止不住。 白起惶然跪地:“王上,臣忠心為國多年,若非王上不愿臣領兵,此事又豈會輪得到他一個毛頭小子?” 秦王拍案:“如何?你倒還要怪罪本王不成?” “臣不敢?!?/br> “滾!你與范雎一樣,手底下的全是吃里扒外的混賬!全都不忠于我大秦!是本王錯信了你們!”秦王又砸了一通東西,內侍從內殿到外殿跪了一地。他猶不解氣,喘著粗氣朝外高聲道:“來人,將這不識人的給我押下去關起來!” 左右禁衛沖了進去,功高震主的白起從未如此狼狽過,竟然被生生從里面拖了出來。經過易姜身邊時,他掙扎著停住,憤然道:“相國高興了?” 易姜皺眉:“武安君此言何意?莫非認為是我故意叫卻狐反了來害你不成?” “嗬,他與你同食同寢,誰知道是不是受你唆使?!?/br> 易姜冷了臉,他已被拖了下去,口中狂笑不止,竟有幾分悲愴之意。 秦王似乎又吐了血,殿內慌忙一片,過了許久出來個內侍,對易姜道:“相國回去吧,王上此刻不想見您,他說等左庶長被押回來要親自審問,您與左庶長的關系……此事還是不要插手的好?!?/br> 易姜抿緊唇,道謝離去。 這之后秦王不再信任任何人,親自過問起軍事,派王龁急調二十萬兵馬前去邯鄲支援。 先前突圍而出秦軍反應迅速,由一個名喚王翦的年輕千夫長統領著,雖狼狽卻不至于慌亂。王龁看出此人能力,破例提拔他為副將,重整軍隊,與趙對峙,而后親自領人搜尋卻狐。 秦王下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秦國朝會暫停,易姜多日禁步府內,只關注著外界眼線的消息。 卻狐沒有戰死沙場,也沒有逃掉,他已經在被押往咸陽的路上。線報中說他被追捕到時神色不亂,料想此舉早有預謀,并非是簡單的判斷失誤。 深秋寒涼,院中落滿了枯葉,息嫦因為卻狐的事嘆惋了許久,拄著掃帚在院中看著枯葉發呆。 東郭淮從府門外進來,匆匆走去書房請了易姜出來,二人徑自出門去了,腳步很急。息嫦猜想八成與卻狐有關。 易姜出來的匆忙,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繞襟深衣,雪白的曲裾,邊沿繡著繁復的紋樣,據說還是義渠部族傳來的樣式。 今早就收到了卻狐被押到咸陽的消息,但是無從接觸,因為他直接被押入了王宮,由秦王親自審問。 易姜叫東郭淮去宮中打探,他塞了好處給內侍,總算探知些消息,據說卻狐對罪行供認不諱,且無悔改之心。秦王盛怒,按律法辦,下令將其車裂于市。 易姜因為之前卻狐那封信揣了一肚子疑問,覺得此事必有隱情,連忙出門趕去刑場。 市集上到處都是人,秦國律法嚴厲,從未有人敢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來,官員百姓無不稱奇,想到那折損的幾十萬大軍,又對卻狐此人恨之入骨,聞風早早趕去鬧市岔路口,要親眼見著他死才作罷。 易姜從車上下來,險些被人群沖散,高臺上監斬的是秦王的近身內侍。大概是覺得可怕,他坐在案后臉色發白,并不怎么往中間張望,見到易姜到來,反倒松了口氣,連忙見禮,恨不得將這監斬的職位讓出來給她做才好。 卻狐被押了上來,單薄的褐衣上血跡斑斑,剛被按著跪倒在地,百姓們便按捺不住向他投擲石子菜葉,場面混亂不堪。他卻渾然不覺,昂著頭視線落在高臺之上,也不知是在看監斬官還是在看易姜。 直到行刑的儈子手引著五匹快馬而來,眾人方才安靜下來。易姜眉頭就沒松開過,轉向內侍:“可否容許我與卻狐說幾句話?” “是是是,相國請便?!闭l不知道卻狐與相國的關系,內侍賣個方便與她,也不至于得罪了人。 易姜下了高臺,走到場地中間,左右立即退避開去。卻狐額角被石子砸破,軟皮面具上也沾了血,卻像是不知道痛一樣,雙眼緊緊盯著她。 她蹲下來,直視著他的雙眼:“你早就預謀了是不是?為什么?” 卻狐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依舊嘶啞難聽,易姜卻覺得這感覺分外熟悉。他的雙眼藏在面具后看得不甚分明,但笑起來時的神采熟悉的叫她可怕。 她心悸了一下,手指朝他的臉伸了過去,捏住那張面具時微微顫抖起來。 卻狐止了笑,始終盯著她的神情。秦人知道他毀了容貌,不敢叫他沖撞秦王,這張面具在受審時也未曾揭下,但被她捏在了手里。 易姜只將面具揭了一半,手抖得愈發厲害了。他的臉上有幾道疤痕,看起來有些可怖,辨認不出原本容貌,但她卻漸漸覺出熟悉來。唯一完好的是那雙眼睛,眼角微微上挑,有些倨傲和張揚。 卻狐是胡人,輪廓很深,這不是他的眼睛。 她臉上血色褪盡:“趙重驕?” 聲音極低,如同夢囈,輕飄飄的帶著小心翼翼,生怕所言屬實一般。 “是我?!彼穆曇粢卜诺臉O低,嘶啞晦澀。 “怎么會這樣……”她怔忪著,仿佛成了一尊泥塑,“卻狐呢?” 趙重驕白著臉,沒有作答,眼神飄遠,毫無著落。 他得知易姜入秦的消息時起便已暗中等在路上見過她幾次,由此發現了那個與他身形極其相似的義渠男子。 多好的機會,只要能代替他,就有機會復仇。 他一直隱忍著,直到卻狐參加攻韓戰事,他也跟去了戰場。戰場危險,恐怕一去不回,他特地又去見了一回易姜,卻險些被她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