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聃虧守在殿外,見到她抱著孩子過來,眼睛都直了,連忙進去稟告,又匆匆出來迎接,“夫人怎么來了?”他神色訕訕,自然是又想起了當初那險些射中她的那一箭。 “叫秦相?!惫魑嶙运砗笞叱鰜?,衣裳單薄,夾帶了一層炭火的熱氣,手中搭了件披風。 聃虧愣了愣,一時無言。 易姜抿著唇將無憂放下來,無憂便立即跑去了公西吾身邊,抱著他的腿抽著小鼻子。 公西吾彎腰將披風披在他身上,一邊系一邊問:“怎么哭了?” “母親不帶我睡?!彼T著嘴抽抽搭搭,一面朝易姜瞄。 易姜又不舍又無奈,嘆息道:“我病著呢,你帶他睡吧?!?/br> 公西吾看了看她的臉色,她伸手揭去臉上的布巾,那病態的潮紅在雙頰上還未退去?!凹热徊≈蛣e站在風里了,早些回去歇著吧?!?/br> 無憂見易姜轉身要走,連忙伸手拽住她衣角:“母親不走?!?/br> 公西吾拍拍他的小手:“讓母親去歇著,你也早些睡?!?/br> 無憂搖頭,一手抱著他腿,一手扯著易姜的衣角:“一起睡一起睡?!?/br> 易姜不禁有些尷尬,看了一眼公西吾,他也有些不自在。白日里剛剛把話說清楚,可要如何對這么小的孩子說清楚? “乖,母親明日一早再來看你?!币捉p輕撥開他的小手,腳步匆忙地轉身走了。 公西吾一直目送她遠離至不見,才彎腰抱起無憂回屋。 聃虧覺得他們二人之間氣氛不太對,原以為帶無憂來會緩和關系,沒想到竟會這樣。本想追問一下,看了看公西吾的臉色,他還是閉上了嘴。 易姜回屋喝完湯藥,本要忙一會兒政事,但想起因為自己病著無法陪伴無憂,又干脆躺去床上休息,早些病好也就好了。 大約真是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好的,她覺得無憂可愛又機靈,躺著也滿腦子都是他小小的身影。 然而想起那張臉又不免會想到公西吾。他白日里說的那番話著實叫她震驚,公西吾的決定從未輕易更改過,可他現在居然就這樣放棄了。當時那一個擁抱算什么?不舍得?難道他對自己動了真情? 易姜合上雙眼,要一個根本不知情為何物的人動真情,這根本不可能。 大約是生病的緣故,這一覺睡得極沉,第二日她是被人弄醒的,一睜開眼就見到無憂趴在床頭邊,穿著厚厚的襖衣,戴著獸皮軟帽,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她。 易姜第一反應依舊是找布巾,但沒找著,摸了摸臉頰額頭似乎沒那么燙了,便放心了一些,一邊穿衣一邊逗無憂:“你居然偷偷跑進來,小心母親打你?!?/br> 無憂抱著她的胳膊,小腿蹬著想往床上爬,口中哼哼唧唧,也不知回了什么,反倒將她逗笑了。 息嫦端著熱水進來伺候,笑道:“小郎君在就是好,主公多了許多笑臉?!?/br> 易姜聞言卻笑不出來了,將無憂抱進懷里,嘆了口氣:“可他不能天天在這兒?!?/br> 息嫦訕訕笑了一下:“是啊,若是少鳩還在多好,她要是看見親手接生的孩子都長這么大了,一定很高興?!?/br> 被她這話一勾,易姜越發惆悵,裴淵應當已經到韓國了,可至今也沒送來消息,也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了。少鳩嘴上說不怪她,可模樣卻是帶著怨氣的,這樣負氣離去,實在叫人擔心。 息嫦說完這話便意識到自己失了言,連忙提醒她梳洗。 梳洗完出臥室轉入外殿,期間無憂跟著易姜一步不離。外殿的桌案上放著飯食和湯藥,門口卻站著公西吾。 枝頭擔了雪,宮苑里景致又多了幾分看頭。他站在門邊,玄青寬帶的深衣,瘦削白凈的側臉,映著廊下的白雪,倒像是人也入了景。 無憂又邁著小腿跑到他跟前,他低頭看了孩子一眼,轉頭才注意到易姜出來了,對無憂道:“既然母親起來了,你便跟著母親吧,為父先去忙?!?/br> 他是特地送無憂來的,以為易姜還未起身,不放心小孩子亂跑便沒急著走。 無憂這會兒倒聽話,又滴溜溜地跑回了易姜身邊。 公西吾朝易姜點了一下頭,算是見過了,便轉頭要出門。息嫦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掃來掃去,見這原本一對夫妻這樣生疏客套,神情說不出的悵惘。 東郭淮恰巧從外進門,與公西吾擦肩而過,連忙見了個禮,又趕緊往易姜而去。 公西吾見他行色匆忙,料想是韓國那邊送來了新的戰事消息,便停下了腳步,門邊守著的聃虧也不禁探了一下腦袋。 易姜不等東郭淮開口便問:“可是少鳩有消息了?” 東郭淮搖頭:“尚未收到少鳩的消息,是卻狐,他出了事?!?/br> “什么事?” “他誤入墨家機關陣,受了重傷,還不知能否救活?!?/br> 易姜一怔。前幾日還收到卻狐的來信,他興高采烈地說起自己得了老師白起的信任,正要領軍率先趕往韓都新鄭。正是因建功立業而意氣風發的時候,竟然出了這樣的意外。 東郭淮又道:“是武安君白起送來的消息,他說卻狐是主公的人,該告知你一聲。主公可要回復?” 易姜皺眉想了片刻,點點頭:“稍后我寫再寫信,你派人關注著些,有新消息再立即送來?!?/br> 東郭淮抱了抱拳出去了。 公西吾立在門邊聽到此時,未免覺得自己多余,看了一眼易姜憂愁的神色,轉頭出了殿門。 聃虧立即跟上,小聲道:“夫人對那個卻狐如此上心,先生就這樣看著?” 公西吾沒有回應,走在這穿風而過的廊下,風灌進衣袖,似乎也鉆入了心里,倒將那點酸澀給麻木掉了。 然而回到偏殿,他依然是理智冷靜的齊國相國,一連發了幾道命令回國,叫田單準備點兵攻燕。 聃虧也就不再多言,公西吾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性子,他無可奈何。 韓國那邊的戰況隨之源源不斷地送過來,白起以暴力手段驅逐了墨家,如今他們已經退往新鄭。那里不是韓國最后一座城,卻是心臟所在,一旦新鄭陷落,韓國便成了秦國的囊中之物。 易姜去信詢問了卻狐的傷勢,尚未收到回復。她故意沒有去關注戰事細節,因為戰爭必然是殘酷的,能不知道的過程最好就不要知道。 她的病好的差不多了,每日只安心陪伴無憂。紛雜的政事,少鳩和卻狐的安危,這些事情仿佛只有在無憂軟糯的笑聲里才可以得到撫慰。越與他相處就越貪戀這時光,想到要分離也就越發覺得難過。 無憂并不知道母親的心思,大雪落了又停,陽光隱了又升。他每日都穿的跟個毛茸茸的小球一樣,從父親的膝蓋滾下來,骨碌碌轉到母親的懷里,又咯咯笑著跑到父親屋中,往返不斷,來來回回地當做一件好玩的事,樂此不疲。 這晚終于是易姜帶他睡,無憂窩在她臂彎里聽她講故事,其實也沒怎么聽懂,但是很高興的樣子,拽著她的手道:“母親再講,天天講?!?/br> 易姜捏捏他的小臉:“等你回了齊國,叫你父親給你講吧?!?/br> 話說到這里她不免好笑,且不說公西吾會不會講故事,真講出來只怕也是一本正經嚴肅非常的典故,他應該更加聽不懂。 天亮后公西吾便收到了易姜要返回咸陽的消息。她的病已經好了,不能再繼續逗留下去。公西吾便明白自己該回齊國了。 聃虧收拾東西時,易姜抱著無憂進了偏殿,與公西吾依舊疏離客套地點了個頭,將無憂放了下來,看到聃虧已經在忙,就知道自己不用多言了。 公西吾看易姜視線總時不時落在無憂身上,便知她是舍不得,開口道:“不用掛念,待再有機會,我會再送他來見你,你若有機會也可以入齊去看他?!?/br> 易姜沒想到反倒叫他安慰起自己來,垂眼道:“我知道?!?/br> 公西吾點點頭,便沒話說了。 易姜看了看無憂,又看看他,沉吟了許久才道:“你放心,以后無憂回到我身邊,你也可以定期來探望他,我絕不會不讓他見你?!?/br> 現代夫妻離了婚也沒有說不讓父親見兒子的,父母雙方和睦一些對孩子成長也有好處,既然公西吾已經改性,她也不想將局面弄得太絕。 公西吾垂眼,牽起無憂的小手,朝她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多謝師妹?!?/br> “應該的?!币捉D身出門,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無憂,這才離去。 聃虧早已聽出不對,停下手中的事看向公西吾:“莫非我方才聽錯了?公子要將小世子送還給夫人?您這是不打算和她和好了?” 公西吾的視線盯著自己跟自己玩的無憂:“她因我吃了太多苦,我們不可能再和好了?!?/br> 聃虧急了:“那……那您要是將小世子交給了夫人,那些老家臣們知曉該如何是好?他們一心支持您復國,不會允許您放棄世子的?!?/br> “他們的事我自有計較,那是我的責任,與無憂無關?!?/br> “可公子如何舍得?您這樣做,以后豈不是要成孤家寡人?” 公西吾盯著無憂的小臉看了又看,移開視線:“我原本就是一個人,只不過回到過去,又有什么好惋惜的?!?/br> ☆、第82章 修養八一 公西吾與易姜在驪山行宮分別后不出三日,秦軍壓近韓國都城新鄭。 天氣陰沉,烏壓壓似傾了墨。雪屑子紛紛揚揚地灑下來,落在韓國大地上,拂過新鄭緊閉著的城門,又被震得四處亂舞。 秦軍鐵騎已經在攻城,活下來的墨家弟子一路撤退到此處,依舊有數十人在巨子的帶領下盤桓在城頭。 少鳩一身墨色,立在城樓之上,看著下方抬著巨木撞門的秦軍,心被狠狠地提了起來。接連的戰敗讓韓國變得消極,如今依舊堅守不去的竟然是他們墨家。 她朝巨子看了一眼又一眼,無數次想開口勸他,要不就放棄吧,墨家是學派,理念可以上呈給各國君主,戰事需求的卻是強兵利刃。 然而這不該是她應有的念頭,她向來是將墨家命令與理念放在首位的,大概真的是受易姜影響太深了。巨子說過,這世上的事情不能因為辦不到而不去做,她終究開不了口。 箭雨隨著城下的喊殺聲飛射而來,有人拉著她往后疾退幾步,才險險避開。 韓軍的抵擋力不從心,城門眼看著就要被攻破,城中到處是慌忙逃竄的人群。鼻尖漸漸嗅到越來越濃的血腥味,城頭的守軍倒了一個又一個,墨家機關發出咔咔的聲響,在生死之間掙扎著發出抵抗的呼號。 “韓王逃了!韓王逃了!” 城下一個士兵小跑著上了城頭來傳遞最新的消息,卻被流矢射中,倉皇地睜大雙眼直直后仰倒地。 墨家巨子渾身罩在寬大的黑袍里,輕輕嘆息,滄桑無奈。 連外人都幫著韓王守城的時候,他竟然自己先逃跑了。 軍心渙散,韓軍的抵擋越來越微弱,少鳩在城頭盤膝坐下,心中的慌亂忽而一片平靜,抬頭看著雪屑紛飛的穹窿,她深吸了口氣。 也好,與國共存亡,方可算作國士。 明明還在午后,天卻像是已經黑了一般。裴淵從后方城門進了新鄭,那里是唯一沒被秦軍圍住的城門,韓國王公權貴正拼命擠在那里要逃命而去。 他不知道墨家弟子聚集在哪一座城門前,只能騎著馬在城中艱難地尋找,地上雜亂不堪,屋舍門窗不閉,到處都是空舍頹瓦。沿路走來遇到的都是慌不擇路的百姓,貴族們架著車馬馱著貴重家資經過,臉上慘白慘白的似被抽去了魂。 裴淵只是個讀圣賢書的儒家子弟,從未見過這樣慌亂的局面,也許前方等著他的是鮮血淋漓的屠刀,是兵甲森森的鐵騎,越逆著人群行走就越清楚的聽到那陣陣攻門的巨響。他心跳如擂鼓,畏懼和慌張全都涌了上來,卻拽緊韁繩沒有后退。 終于到了那道城門前,竟然只有數十將士還在抵著門,每撞擊一下,豁口便又大了一分,露出外面雪白的冰刃,映著守軍們蒼白的臉。 他跳下馬往城樓上走,臺階上散落著中箭而亡的守兵,他的衣擺沾了血漬,似有千鈞重,踉蹌著到了城樓頂上,狀況更加慘烈,死尸到處都是,撲鼻而來的血腥味幾乎要他戰栗。咽了咽口水,看到四周躺著的尸體里有許多都身著墨衣,他不禁手足冰涼。 從收到消息到今日已經過了很久,一直未能找到少鳩。他原本希望能盡快找到她,此時卻又覺得還是別找到了。如果找到的是躺在地上的她,那他寧愿永遠也不要找到她。 墨家巨子的身影從側面一晃而過,緩緩下了城樓,他的視線追過去,掃到角落,連忙沖了過去。 “少鳩!” 盤膝坐著的人身上沾了片片血漬,臉也沾滿了塵灰,發髻散亂,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睜開雙眼,視線落在他身上,愣了片刻:“裴淵?” 裴淵蹲下來一把摟住她,手臂瑟瑟發抖:“可算找到你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br> 城下一聲巨響,仿佛連.城樓都跟著搖晃了一下,城內響起驚恐的狂嘶,秦軍攻入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