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魏無忌顯然也很意外,打馬到車邊問:“易相這是做什么?” 易姜身著玄色朝服,發束高冠,于車中正襟危坐:“你撥韓國二十萬兵馬去支援長平,剩余的六十萬兵馬交給我?!?/br> 韓國武器精良,只不過才撥二十萬怎么夠,魏無忌想不通?!澳愦蛩阕鍪裁??” “發兵齊國?!?/br> “什么?”魏無忌驚呆了,她那晚說不進攻秦國,他以為是主防守,這也沒錯。但沒想到她竟要用主力大軍去進攻齊國。 易姜朝他笑了笑:“我自有我的道理,其他人不信我,難道連你也不信我嗎?” 魏無忌蹙了蹙眉:“不是不信,只是四國君主的目的在抗秦?!?/br> “我此舉就是抗秦?!币捉斐鍪?。 魏無忌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從懷中取出虎符,遞給她一半。 “等我的消息?!币捉讼铝?,大軍進發。 齊國與趙國不同,齊王建雖然還年輕,但自即位起,升級成為君太后的母親就沒怎么管束過他,國家大事他完全可以自己做主。 然而齊王建優柔寡斷的毛病實在比趙王丹還嚴重,他是個溫和心善的人,可一遇到國家大事,什么都要詢問左右意見,看似大權在握,實際上已經很久沒有在國事上拿過主意。 做主的大多是公西吾。 當易姜率領六十萬大軍如兇獸撲向齊趙邊境時,他還在悠閑地欣賞自己園中的景致。內侍慌慌張張地將消息送上,他頓時傻了眼,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找母后找舅舅找相國。 書房里圍了一圈的人,君太后坐在上首,莫名其妙,將手中的玉佩都快要捻碎了:“哪有這樣的事,五國聯軍不去出擊秦國,來進攻我齊國做什么?齊趙魏不是盟國嗎?” 后勝瞥了一眼對面,意味深長道:“依臣看,也許是有人暗中破壞了結盟呢?!?/br> 他對面的公西吾面無表情。 他也很意外,易姜居然會調轉劍尖指向齊國,這顯然并不是意氣用事,而是一步險棋。 書房里吵鬧一片,大臣們提議了一大堆,自然大多主張求和。 齊王建沒主意,問公西吾道:“相邦如何看?” 公西吾垂眼:“等待即可,若臣沒猜錯,很快易相就會派人前來提條件了?!?/br> 這一等等了三天,臨淄城中個個人心惶惶,齊王建甚至都要忍不住寫信給趙王丹求助了,五國聯軍派來的特使騎著快馬入了城門。 特使是裴淵,他生的白凈又一身書卷氣,看著就好親近。 齊王建接見他時心安了幾分,自殿上王座后微微朝前傾了傾身,問:“不知易相有何要求?” 裴淵環顧四周,大殿之首跪坐著公西吾,他自然很激動,但好在早有準備,沒有暈過去鬧個大笑話。他移開視線,朗聲道:“易相要求齊國加入合縱抗秦之列,若有推諉,五國心寒,則大軍發至,魚死網破?!?/br> “……”齊王建哭笑不得,不合作就打過來,這這這……這算是女子撒潑嗎? 公西吾忽然站起身道:“齊國有意求和,本相愿親自前往與易相和談?!?/br> 這是易姜早就料到的,裴淵并不意外,點頭道:“齊國有意和談最好,只不過不要耽誤時間,易相已備好一切,在邊境恭候大駕?!?/br> 一直在殿內旁聽的君太后忽然想到什么,問公西吾道:“這個易姜據說就是當初那個桓澤,是也不是?” 公西吾眼神微動,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也不是…… 放棄了彰顯身份的車駕,身跨烈馬,一路揚塵趕赴邊境,到達時是已第二日午后。日頭已然西斜,卻依舊熱得叫馬煩躁不安。 營地里更加悶熱,易姜白衣寬松,長發束成了馬尾,立在帳門邊,望著遠處天高山遠,竟產生了一種自己在游覽風景的錯覺。 這大好河山是后世難以看到的,如果真能停下來好好看看該多好??上齺淼竭@里后從沒有停歇過。 “易相?!?/br> 清清冷冷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她轉頭望去,公西吾帶著兩名官員遠遠走來,他也著了白衣,不過沿途趕路,看起來有些勞累,沒了往常的恬淡平靜。 “聽聞齊相要與我和談,那么就是要接受我的條件了?”她反身走去桌案邊,手指點了點案面,上面放著結盟文書,就等他簽字落印。 公西吾命人等候在外,獨自走入帳中,看了一眼桌案:“那要看值不值得我接受?!?/br> 易姜繞著他緩緩踱步:“不接受便要應戰,齊國與趙魏二國結盟破裂,魚死網破,還不一定能抵擋住四國聯軍,就是滅國也有可能。接受則要加入合縱,你與秦國暗中的連橫就會失敗。嘖嘖,可除了接受,你還能有什么選擇?” 公西吾蹙眉:“你我鷸蚌相爭,只會讓漁翁得利?!?/br> “是啊,可這漁翁不是你引進來的么?你很清楚,無論你做什么決定,秦國都不會出手相助。一來,他們的大軍被拖在了長平;二來,除了齊國本來對他們也有好處。我早叫你收手你不聽,現在倒來與我說鷸蚌相爭了?!?/br> “我以為你的目的是幫趙國扭轉局勢?!?/br> “你不是也說趙國不值得救么?”易姜冷笑:“四國君主人面獸心,趙王又不信任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為他們著想?” 公西吾無言,他一直認為易姜心懷趙國,難免束手束腳,沒想到她在關鍵時刻又跳出了這個禁錮,將自己橫架在了列國之上,冷眼主導這一場廝殺。 易姜自他背后緩緩貼近,在他耳邊低聲感慨:“真可惜,你苦心安排的連橫策,就這么失敗了?!?/br> 的確可惜,他計劃的那般周密,每一步,每個人都算了進去,卻獨獨在她面前失了策。 “我也沒有想到?!惫魑徂D過身,握住她手臂:“但你可能會因此而陷入險境?!?/br> 易姜看著他的雙眼,那里的深幽有種暗潮洶涌前的平靜:“你在擔心我?” 公西吾點頭,一如之前每一次問他,他的情緒總是深藏不漏,在她面前卻又毫不遮掩。 她覺得好笑,按住手臂上他的手,將他帶到桌案前:“不用擔心,你只要在這上面蓋上齊國國印就好?!?/br> ☆、第46章 修養四五 對著這份結盟文書,公西吾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挫敗。在他將所有的計劃都鋪陳好時,易姜給了他猝不及防的一擊,而他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 三年前的桓澤他雖然有很多不解,尚且還能看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可現在的易姜他看不透。正如他之前試探的問她以何法合縱,她以一吻回應;現在他要拖延時間,她又以破釜沉舟的架勢告訴他,她根本不在乎趙國。 她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又有幾分是假,他已經分辨不出來。 “齊相還在等什么?”易姜見他久久沒有動作,嘆了口氣,忽然朝外高聲喚了一聲:“準備發兵!” “且慢?!惫魑崦蚓o唇,終于抬手,在文書上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落上齊國王印。 易姜立即將文書抽了過去,吹了吹,卷了起來:“結盟既定,齊國是不是該派兵共同抗秦了呢?” 公西吾皺眉,一旦發兵,也就宣告與秦國結盟徹底結束了。 易姜卻不給他機會:“三日后點兵三十萬至此會合,能否做到?” 公西吾閉了閉眼:“可以?!?/br> “如此再好不過?!币捉ρ蹚潖潱骸霸改阄衣撌?,大獲全勝?!?/br> “說到底你還是惦記著趙國?!惫魑崂洳欢≌f了一句。 易姜歪了歪腦袋:“哦?” “你所做的一切,還是為了救趙國于長平險境,否則不會在戰事吃緊時回到趙國,也不會在趙括上戰場后就立即逼我出兵?!惫魑峥粗骸摆w太后對你好我知道,但真的值得你這般回報?” 易姜的笑有了幾分悵惘的意味:“誰對我好我都記著,你對我的好我也同樣記著?!?/br> 公西吾微微怔了怔。 她抬了一下手:“師兄慢走,不送?!?/br> 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當初,不是立場相對的政客,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師兄妹,但公西吾清楚她眼神中的距離,胸中竟有些發堵,轉身出了大帳。 帳內恢復平靜不久,東郭淮送來了魏無忌的親筆書信。 他遇到了麻煩,四國君主得知兵馬分了兩路后很是不滿,正在問他討要說法。 這也難怪,本來四國的目的是強勢攻秦,迫使秦國徹底放棄東進的念頭。但現在魏無忌帶著人去幫助趙國,易姜又帶了主力去攻擊齊國,根本不符合他們的設想。何況易姜攻齊暴露出齊國和五國不齊心的訊息,這讓他們懷疑合縱前易姜說的話都是騙他們的,齊國根本沒打算加入合縱行列。 易姜只慶幸這消息來得晚,早一步公西吾就有可能翻盤,他剛才故意拖延時間大概就是為了等這消息。 和這樣的對手交鋒是件很累的事,因為他心思縝密,每一步都備有后招。 好在馬上就能拔營回援,希望魏無忌能趕在趙括到任前趕到長平。 剛想到這里,前線就送來了消息——趙括已經取代廉頗,接掌趙國四十萬兵馬。 四十萬…… 易姜拿著戰報出了神。 長平之戰,趙國戰敗,四十萬趙軍被活埋。 以前看到這段歷史,這不過只是個數字,可是現在生活在這里,這些都是實體,一個個都是鮮活的生命,他們當中可能還有人曾與她打過照面。 易姜并不覺得自己多偉大,但她相信這種時候,任何一個知情者在知道即將要發生的慘事時,都會忍不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趙王丹不信任她是事實,可是趙國給了她許多也是事實,最早最艱難的時候如果不是趙太后,她也不可能過上安穩日子,更不可能有今天。 時至今日,她依舊不知道哪些歷史會和已知重合,哪些會不同甚至改變。她也想過放手不管,這地方的一切對她而言本也沒多大關系,如果結果早就注定,那么千百年后這些都只是一陣過眼煙云。 可她到底還是做不到坐視不理。也許束縛她的不是對趙國的情感,也不是對趙太后的誓言,恰恰是她身體里這抹無法漠視生命的現代靈魂。 她將戰報丟去一旁,盡量不去想它。事已至此,此舉無論成敗,但求無愧于心。 廉頗已走在回邯鄲的路上,少鳩騎著快馬趕過來,一頭的汗:“廉將軍,你就這么走了,也不交代幾句嗎?” 除了鎧甲的廉頗與尋常中年漢子毫無分別,他坐在馬上嘆了口氣:“趙括的為人我清楚的很,這小子聽不進去旁人半句話,我就算交代也沒有用的?!?/br> 少鳩急的抹了把汗:“他嫌我們墨家礙事,要我們全部退讓開,還打算主動出擊,您如果不出面,恐怕趙軍要吃虧啊?!?/br> 廉頗猶豫,趙王丹現在對他頗有怨言,倘若再插手新主將的事,定是吃力不討好。 這荒郊野外毫無遮擋,被太陽曬得難受至極,少鳩用手擋在頭頂,正要再催,前方忽然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她定睛一看,“咦”了一聲,來的人竟然是長安君趙重驕。 “廉將軍這是要回都了?”趙重驕沒有帶一個隨從,穿著貼身的胡服,腰身和袖口都束得很緊,配著長劍,一副隨時可以上戰場的模樣。 廉頗詫異地點了點頭:“長安君怎么會來?” “我不放心,過來看看?!壁w重驕朝遠處的營地看了一眼,他的確不放心,從易姜一直阻撓趙括上戰場開始就覺得不踏實。 “長安君從未上過戰場,這種地方還是不要待了,不如隨頗一同回都吧?!绷H一邊說一邊招手喚來士兵給他遮陽。 趙重驕擺了一下手:“廉將軍教導過我一段時日,我勉強也算個兵家子弟,如今國難當前,怎么避在邯鄲享福呢?!?/br> 廉頗怔忪:“長安君果然長大了,若太后在天有靈,不知該有多欣慰啊?!?/br> 話雖如此,他還是不能讓他一個公子冒險,又再三勸趙重驕隨自己回都。 少鳩卻一把扯住了趙重驕:“長安君來得正好,有你在趙括肯定不敢胡來,你快去勸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