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燕趙心不齊,臨燕攻趙,這才是好棋?!惫魑崧渥?,不慌不忙:“圍于代郡?!?/br> 白子忽然化守為攻,只一子將優勢盡顯。 中年男子臉色忽變,凌厲地掃了他一眼,這次斟酌許久,才放下一子:“陳兵河西,背倚西平,閣下又該如何?” 公西吾沒了聲息,手指微微摩挲著白子,眉頭輕輕蹙起。 這盤棋是以前老師犀讓與他之間對弈后的殘局,后來犀讓退隱,無疾而終,如今他忽然提出要和他們比試,公西吾自然明白來者不善。 易姜到此時才明白他們不是在下棋,而是在以棋做兵,征伐天下。從來不知道毫無兵戈的對陣也能叫人如此緊張,甚至連她這個不懂棋的人也忍不住屏息凝神地思索對策。 “西平……”公西吾幽幽看了對面一眼:“手段未免狠了些,卻最為有效?!?/br> 中年男人嘴角泛著冷冷的笑意,目光忽然掃到易姜身上:“這便是我師兄收養的那個女嬰?不知是不是也如你一般繼承了他的謀略呢?” 公西吾眼珠微轉:“你不妨試試?!?/br> 易姜皺眉,耳中聽見那中年男人已經開了口:“若我攻破趙國防圍,兵圍邯鄲,你要如何化解???” 易姜聽他口氣就知道他看不起自己,稱呼公西吾時尚且是“閣下”,到了自己就只是一個干巴巴的“你”了。 她仔細思索,如果趙國防圍被破,那么必然已經是全國主力受創的情況下,要救邯鄲難上加難,唯有拖延時間,等待救兵。 “我會大開城門,在樓臺恭候大駕?!?/br> 中年男子一怔:“什么?” 易姜笑了:“你是入城呢,還是不入呢?” 對方皺眉不語。 “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你對我一無所知,我卻可以通過我師兄了解你,你敢貿然入城嗎?” “哈哈,這可是兵家之道?!睂Ψ綋犴毝?。 易姜聳肩:“那又怎樣,只要有用,管他什么學派,都可以拿來用?!?/br> 公西吾點頭:“諸子百家,各有所長,取眾家之長方能成經天緯地之學,是為鬼谷?!?/br> 中年男子上下打量著易姜:“說的不錯,我對你的確不夠了解,至少我三年前見你時你可沒這么聰明,想必你對我必有遮掩?!?/br> 易姜一愣。 “今日便到此為止吧?!彼S手拋下手中黑子,站起身來:“勝負于我本也不重要,我倒是很佩服師兄,我一直想教導出一個合格的學生都未能如愿,他卻有兩個,可惜你們不在秦國?!?/br> 公西吾道:“我們不在秦國,你該覺得慶幸才是?!?/br> “哈哈,說的也是?!彼謷吡硕艘谎?,拂袖下山。 待眼中徹底看不見他身影,易姜轉頭問公西吾:“他到底是誰?” 公西吾正在安靜地收拾棋子:“范雎,你忘了我跟你說過他是老師的師弟么?” “秦國相國范雎?”易姜此時方覺心驚rou跳,“那他為什么說……算了……” 她原本想問為何他會說以前的桓澤不夠聰明,這根本不對吧?但又怕問多了自己也不好圓話,還是作罷。 公西吾手下頓了頓,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斂眸。 ☆、第33章 修養三二 正如公西吾所言,此行只關乎學術,與國事無關,來得匆忙,結束的也迅速。 范雎仿佛騰云駕霧一般,易姜他們不過晚了他一步下山,竟然連他的影子都沒看到,仿佛他從未踏入過趙國。 回去的路上,公西吾告訴易姜,今日只不過是小試牛刀,所談都很片面,其實鬼谷學術精髓遠不止于此。鬼谷弟子不僅要精通謀略、布局、用人之術,天下大勢更應盡在掌握,而非只是談一談破兵之法。 這次與其說是比試,倒更像是一次會面。 天已經成了一片灰黑色,兩匹馬一前一后踏在茅草叢生的小道上,仿佛之前沒有經歷過任何事情,只是出來游山玩水。 易姜情緒不佳,沿途奔波勞累是一方面,被范雎的話影響是另一方面。公西吾說過沒人規定鬼谷派必須要內斗,但是范雎和犀讓這局棋又算怎么回事?如果上代一局棋延續到下一代都要繼續約戰,她并不覺得這不算內斗。 她看了一眼前方的公西吾,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是一道剪影,清瘦安靜。 “師兄,將來你會不會也跟我這樣對弈?” 公西吾側了側頭,看不清神情:“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清楚?!?/br> “你說過鬼谷派并不一定非要互斗?!?/br> “我也說過因緣際會會造就不同的局面?!?/br> “所以你會跟我斗么?” “你很在意?”他轉頭盯著易姜,語氣成了肯定:“你很在意?!?/br> 易姜忽然有點煩躁,從范雎透露出她曾經不夠聰明時就有這種感覺。她覺得公西吾對自己隱瞞了什么,而隱瞞的這部分恰好就是她這么久以來因為疲于應付各種危機而被忽視掉的事實。 她咬了一下唇:“我不想跟你斗,或者說不想跟你走到爭斗的那一步?!?/br> 公西吾的聲音依然淡淡的:“為什么?” “我覺得兩個人的爭斗總是帶著些許恨意在里面的,而我不想恨你?!?/br> 公西吾忽然勒住馬,看著易姜的馬緩行到跟前,天已黑透,他的聲音隨著晚風輕輕飄過來:“師妹,你喜歡我?!?/br> 易姜一愣。 “你喜歡我?!?/br> “……” “喜歡只是一種情緒,不必遮掩?!?/br> 易姜覺得他簡直理智的不像凡人。 她也不清楚自己對他具體是什么時候產生了這種情緒。大概是在他因救她而暴露自己的弱點時,也有可能時在最早見第一面的時候。她對他的外表沒有抵抗力,但對他的人一直是懷著既敬且畏的態度,直到后來被他的所作所為一點點打動,在這個世界的不安和彷徨好像因為他而得到了久違的安全感。 這樣的安全感在他叫自己別嫁給趙重驕時到了頂點,可又因為今日這一趟行走而飄搖不定。 易姜摸了一下guntang的臉,大概是這樣的天色給了她勇氣,她雙手捏緊韁繩反問了句:“那你呢,你喜歡我么?” “自然喜歡?!睕]有絲毫拖泥帶水。 易姜咽了咽口水:“你以前拒絕過我?!?/br> “我說過你不是以前的你了,比起以前的你,我更喜歡現在的你?!?/br> “……” 易姜仿佛可以清晰得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有兩情相悅撥云見日的喜悅,有不安慌亂迫不及待的疑問。她有很多問題想問公西吾,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能怔愕著,大腦被這句話震得轟轟的響,那聲音越來越真切,仿佛已經到了耳邊…… 不對,的確有什么聲音。她迅速轉頭,遠處傳來馬嘶人叫,尖厲的哭嚎。一排火光起伏著朝這邊掠來,呼喝陣陣,踩過良田,踏過安寧的村莊。 “那是什么?” 剛問出口,身下的馬忽然一聲狂嘶,抬起前蹄,險些將她摔下去。 公西吾伸手過來握住她手臂,重重一扯,手順勢穿過她腰,將她攔腰抱起。身下的馬因為忽然增加的負重刨了一下蹄子,易姜下意識叫了一聲,回過神時人已經在他馬上,而自己的馬已經狂奔出去,隱約可以看見馬臀上插著一支箭。 “有敵入侵?!惫魑嵋皇挚劬o她,一手揮鞭,馬立即疾馳而出。 身后兩側閃出幾匹快馬,緊隨左右,一邊射出箭矢,抵擋住遠處洶涌而來的敵軍。 “秦*隊?” 公西吾稍稍伏低身子,將她護的嚴嚴實實:“聽他們口音,應當是燕軍?!?/br> “但這里并不與燕國接壤,他們是如何混進來的?” “這你得去問趙國邊防了?!?/br> “……” 一路不敢停頓,易姜聽著身后燕軍囂張狂嘶,百姓哀嚎慘叫,那一陣陣轟隆的馬蹄聲像是一把鈍斧,艱難卻毫不遲疑地劈開了鮮虞城郊,迅猛而堅定地朝城內蔓延而去,大地仿佛都在痛苦地嘶嚎。 這是她第一次記親身體會到戰爭的殘酷,那些鮮血淋漓的場面就在身后,她不敢回頭去看一眼。 天快亮時才出鮮虞地界,公西吾安排的人馬和易姜封地的人馬都已趕來接應。她終于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鮮虞城方向有沖天的火光,熊熊大火燃燒發出的滋滋聲連這里都能聽見,空氣里全是血腥味和焦糊味。 公西吾勸易姜休息片刻再趕路,她卻拒絕了,叫人牽來快馬,要立即回都。 邯鄲城里早已收到消息。趙太后是趙國的頂梁柱,她病倒后,不止燕國,許多國家都對趙國虎視眈眈,只是礙于齊趙魏三國剛剛結盟,不敢輕舉妄動罷了。 而燕王顯然不是個害怕的人,曾經的燕軍那么強大,連齊國都差點為其所滅,他早就想恢復往日的榮光,甚至還殘忍地對自己的王后說要她親眼看著趙國覆滅。 燕王后想送信給母親趙太后,卻遭到了攔截。趙太后得到消息,既擔憂國家,又擔憂女兒,驀地吐了口血出來,驚得宮人們左右奔走,大夫進進出出,忙碌了一天一夜才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 她醒來時,易姜已經入了宮,連續不停的快馬趕路,雙腿幾乎麻痹,身上的衣裳布料粗糙,早已皺成了一團,發絲凌亂,臉上還沾了飛灰。 趙太后的寢殿里站了不少的人,易姜遠遠聽見里面的爭執聲,沒有進去。內侍告訴她幾位將軍正在就誰領兵應戰爭論不休。 不一會兒,公西吾也到了,他倒是特地回去換了朝服,見到易姜立在廊下,走過去自懷里取了一塊帕子,讓她擦一擦臉。 易姜心不在焉,接過來隨便抹了兩下。 公西吾看不過去,拿過帕子,托起她下巴,替她一點一點仔細擦干凈,口中道:“我怎么覺得師妹有些慌張?” 易姜按住他的手:“只是隱隱有些不安,我總覺得這次的戰事來的蹊蹺,時機也不對?!?/br> “你覺得跟秦國有關?” “我不確定……”易姜皺緊眉頭,她的確想過這一層,畢竟范雎前腳剛走,燕國就殺了進來。 殿內的爭執聲忽然斷了,傳出趙太后重重的咳嗽聲,待聲音平息,內侍快步走過來,請二人入殿。 易姜官位低公西吾一等,落后半步跟在他身后進了殿門。 殿中開了窗,夏風陣陣吹入,藥味淡了許多。趙太后倚靠在榻上,這樣的天氣還在腿上搭了一方薄單。榻前垂簾,簾外站著幾個身披鎧甲的將軍,個個都鐵青著臉不做聲。 趙太后免了二人見禮,先問公西吾道:“燕軍入侵,上卿以為該如何應對?” 公西吾道:“對付燕軍最有經驗的當屬齊相田單,當初他以一人之力創火牛陣大破燕軍,光復齊國,太后不妨請他入趙率軍抗燕?!?/br> 易姜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轉頭看向趙太后,她竟然在點頭。 “不錯,我也是這么想的?!?/br> 旁邊一個胡須花白的老將軍道:“臣以為不可,臣與廉頗將軍都可率軍抗燕,太后何須用齊人?” 易姜沒見過這人,但有次在趙太后殿外聽過這聲音,這是大將趙奢,當初多虧了他才成功滅了公子溟。他旁邊站著的黑面魁偉的中年人必然就是廉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