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太后為人王上該清楚,她若要阻止,你現在就不會在我這里了?!?/br> 趙王丹依舊有所顧忌。 易姜也不意外,趙太后和趙重驕都說過他優柔寡斷,看來果真如此。 “王上并不是在為臣報私仇,而是為了自己。他們在朝堂上囂張跋扈,何曾將王上和太后放在眼里?王上難道想做第二個武靈王嗎?” 趙王丹霍然抬眼,武靈王的事是趙氏王族引以為恥的往事,一國之君被親叔叔殺害,他的父王甚至戰戰兢兢地連提都不敢提。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就像根刺,時時扎在心頭,提醒著他這些貴族的勢力,隨時都可能沖過來,把他剝皮抽筋。 “便依先生所言?!壁w王丹起身離去。 易姜坐在案后,將那些對話的木牘全都扔去火盆里,手指搓著毛筆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根手指點了點眼前的桌面,她抬起頭,看到公西吾坐在對面。 他應該是從府上過來的,只用一根竹簪束著發髻,身上穿著淡藍常服,盯著易姜的眼神分外專注,長睫輕掩,又帶了些柔情。大概是有心安撫易姜,嘴角微微帶了絲弧度。 “師兄,”易姜開了口:“你是不是也是因此才失去了味覺?” 公西吾笑了笑,沒有作答。 “失去味覺是什么感覺呢?” 公西吾提筆回復:“久了就習慣了?!?/br> “我應該習慣不了,要是一輩子都聽不見,我會受不了?!?/br> 公西吾想了想,寫了段話遞過來:“也有好處,若下次我再做了飯請你用,你便可以隨意罵我了,反正你自己是聽不見的,罵多難聽都是可以的?!?/br> 易姜終于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又有點想哭。 “師兄,只怕我的雙手就要沾上血了?!?/br> “無妨,洗干凈就好?!惫魑崽帜艘幌滤难劢?。 ☆、修養二六 趙新王元年,入冬,平原君趙勝派門客攬獲宗室族老公子溟十樁罪行上呈新王,其中就包括謀害亞卿桓澤。 趙王丹遂以趙奢領重兵圍其宅,勒令其伏法。 公子溟拒不認罪,力求伸冤,宗族權貴俯首求情。太后臥病,避居代郡,諸事交由趙王決斷。 趙奢以重兵施壓,斬除其門下黨羽數十人,平原君借機游說百官。不出五日,公子溟認罪,自請為先王守靈,免于死罪。 “先生以為如何?”趙王丹遞來木牘,看著易姜的眼神里竟有些小心翼翼。 自落水失聰,易姜就安靜地像掉落在地的一片枯葉,但趙王丹總覺得這片枯葉就要在來年催生出更茁壯的新綠來。 如今唯有秦國自商君變法后廢除了貴族政治,采用按功授爵的方式,但這行為并不被山東六國所接納,認為是逆天而不德的。山東六國依然保留著傳統的貴族政治,即以出身高低掌權勢。趙王丹如今同族cao戈,當然會當心被他國詬病,說他不念血親。 易姜肩上搭著厚厚的狐皮,在沉沉熏香中雙眼微瞇,仿佛也成了只狐貍,提筆回了話過來。 “當初公子成反對武靈王胡服騎射,武靈王去他府上陳明利害,公子成也跪地告罪,后來如何了?” 趙王丹臉色一僵:“后來正是他將武靈王困于沙丘宮中活活餓死?!?/br> “那王上作何決斷?” 趙王丹沉著臉起身,朝她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見趙王出了大門,聃虧才探了腦袋進來,請易姜出門。 前院里站了一排孩子,都才七八歲的樣子,衣著單薄,在寒風里搓著手跺著腳,臟兮兮的臉都凍得通紅通紅的。 這些都是易姜吩咐聃虧去找來的。 她挨個掃視了一遍,問聃虧道:“都是孤兒?” 聃虧點頭。 “來歷都清楚嗎?” 聃虧點頭。 “那好,好好養著?!?/br> 聃虧再要點頭,一下愣了,一直追著她進了屋子,寫字問她為何。 易姜道:“這些人無父無母,正愁無法生活,我救了他們,以后他們就會效忠于我。好生調.教,這個年紀,安插去他國做眼線最不易被察覺?!?/br> “……”聃虧目瞪口呆。 “還有,從今日起,府上招攬各國賢士,有才能者皆可來此,我必以禮相待?!?/br> “……”聃虧覺得已經不認識她了。 天陰沉沉的,像是要落雪了一樣。 童子走進公西吾的書房,問他要不要生上炭火,一邊小聲嘀咕著趙國的小氣,都這時候了還不撥木炭給他們,以往齊國可不會虧待他家上卿。 公西吾正在看齊國送來的信件,嫌他吵,正要叫他出去,門口忽然沖過來個人,一下把門擋的嚴嚴實實。 “公西先生!這要如何是好,我覺得姑娘不對勁??!”這么風風火火,不是聃虧是誰。 公西吾擱下筆,請他入席就坐:“怎么了?” “您不覺得她自落水之后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嗎?” “差點命都沒了,不變才不正常吧?!?/br> “可她變得太多了,終日忙這忙那,悄無聲息的,我都不知道她在布置什么……”聃虧說到激動處,一拍桌案:“我不管,她現在這樣太可怕了,您得負責?!?/br> “我負責?” “是啊,她是您師妹,除了鬼谷先生,您是她唯一親近的人了,您就不該勸勸她,讓她開心一些嗎?” “……”公西吾抿緊唇,雙眼微瞇,緊緊盯著他。 聃虧激動褪去,只余訕訕,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呃,是虧多話了,先生忙著,我走了?!彼贿呎f一邊退,到了門邊,刺溜一下鉆出去跑了。 公西吾垂眼繼續去看竹簡,過了一會兒,忽然抬頭問身旁:“要如何讓女子開心,你知道么?” 童子停下忙碌的動作,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撲閃撲閃,茫然無辜。 “……算了,你太小了,當我沒問?!?/br> 地處北地的邯鄲城到了冬天出奇的冷,風割過臉頰,叫人感覺一陣一陣尖利的疼。 不過這季節也有好處,待落下雪來,就會顯得四周出奇的安靜,對易姜而言,就不會有被孤立的感覺,仿佛周圍本來就該是沒有聲音的。 易姜穿著厚厚的胡服,披著披風,在院子里練射箭。天上飄著小雪,地上泥土還未濕,聽不到風聲,似乎也感覺不到冷。 一個瘦高的男子走到她跟前,抱拳見禮,而后遞上一塊木牘。 易姜放下手里的弓,接過來看了一眼,微微嘆息。 這里的人到底還是看不起女子,聽聞趙國亞卿是個女人,沒有一個士子肯上門效力的。 她擺了擺手,對方便退下去了。 遠處門后,聃虧在落寞地撓門板,近來她身邊多了很多太后派來的人,忽然感覺自己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想到這里,他不禁瞅了一眼拴在旁邊肥鷹:“看什么看,你不也被忘了?哼!” 肥鷹大概正在思考鳥生,被他打擾,氣憤地一鷹喙啄在他腳面上,疼得他嗷嗚一聲嘶嚎,捧著腳蹦蹦跳跳地躲遠了。 易姜絲毫不知背后發生的慘狀,一箭射了出去。 守門匆匆走了過來,知道她聽不見,便比劃了一下,指了指門,意思是有人求見。 “領進來?!币捉f話時又搭上一根箭。 “先生?。。?!” 來人如疾風一般卷了進來,一把撲過來就抱住了易姜的胳膊,害得她一箭射偏十萬八千里去了。 立即有兩個侍從跑過來拉開他,易姜轉頭看去,那人用木簪束著發髻,一身青絹深衣,被侍從按著左右肩胛,齜牙咧嘴地望過來,竟然是許久沒見的裴淵。 她頗感意外,還以為他在魏國不打算回來了,沒想到就這么出現在了眼前,趕緊示意侍從松開他。 裴淵得了自由,又撲了過來,這次比較收斂,只牽住了她的衣袖:“先生,你知道我為了回趙國來見你,經歷了多少波折嗎!” 易姜含笑不語。 裴淵并未看出異常,抽了抽凍紅的鼻子道:“我日夜都想著早日回到趙國,人都瘦了?!彼读顺蹲约旱哪橆a,“你看你看,是不是瘦了?” 易姜點頭:“是胖了不少?!?/br> “……”裴淵鼓腮,會不會聊天??! 易姜朝大門口看了看,問他道:“少鳩人呢?” 裴淵翻白眼:“我早把她甩在身后了,料想她此刻還在城中哪個地方轉悠吧?!?/br> 話沒說完,從院墻上“嘭”地摔下來個人影,二人低頭一看,正是裴淵口中被甩掉的少鳩,全身上下一襲黑,不愧是墨家弟子。 易姜唇邊露出笑來:“少鳩姑娘,許久不見啊?!?/br> 少鳩捂著腰站起來,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墻頭:“先生長本事了,墻頭上都有人守著呢!” 易姜朝左右擺了一下手,兩個侍從立即上去制住少鳩。她剛才那下摔的不輕,此時被擰住胳膊,不禁疼得叫了一聲。 “我這里沒有少鳩姑娘精巧的機關,不過多的是關人的屋子。你若是答應以后肯為我所用,我便放了你,否則就只能關著你了?!?/br> 少鳩一聽就火了,掙扎著就要上來跟她理論。 易姜反正聽不見,任由她折騰了半晌,又補充了句:“你若答應了,好處多的是,比如……”她瞄了一眼裴淵,“我相信裴淵是肯定愿意跟著我的?!?/br> 裴淵點頭如蒜搗:“愿意愿意!我就是看到了先生發的招賢書才趕回來的?!?/br> 少鳩被易姜的話弄得又羞又惱,咬著唇踢了裴淵一腳:“真是個呆子!你看不出來她聾了嗎?竟還愿意跟著她!” 裴淵一愣。 “墨家有弟子在趙國為官,入城那天我就打聽好了,她已經是個聾子了!”少鳩得意地朝易姜看去:“你看,我說她是聾子她可有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