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師兄請說?!?/br> “我救你出去后,你必須在齊國為官?!惫魑岬穆曇羝降乃乒稳氪翱诘囊癸L:“終身?!?/br> 易姜心里迅速打著小算盤,瞄瞄牢外舉著火把的獄卒,又看看公西吾的臉,忽然站起身來貼近他,蠕蠕私語:“師兄這般要求,不怕我對你的念頭死灰復燃么?” 他身上若有若無的熏香沁入鼻息,易姜雖強作鎮定,竟有些臉紅。 公西吾垂頭看著她的雙眼:“這就是我的要求,師妹若不答應,便當我沒說過?!?/br> 易姜昂著的脖子都發酸了,也沒從他眼里看出要收回這條件的意思,只能頷首:“好,一言為定?!?/br> ☆、修養十六 世人習慣了已知,而很少探索未知,這是亙古不變的通病。 易姜以前一直認為自己的身份是個劣勢,任何一步行差踏錯都有可能萬劫不復。她擔心被這里的人發現破綻,因為自己對他們而言是未知,所以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但這次再蹲大牢,她恍然醒悟,這世上沒有什么是絕對牢靠穩妥的人生,躲避也未必就能安穩一輩子。其實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猜到她的來歷,縱然會起疑、揣測、妄下論斷,但最后也只能徒留困惑。 所以這并不是劣勢,反而是被她浪費已久的優勢。 牢門洞開,齊軍分立兩側,沿著長長的走道一直排到門外。 易姜被釋放出獄。 她整理衣襟,抹抹頭發,邁步出門。驕陽當空,再次呼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感覺真好。 車馬恭候,兵士開道。她被請上了車,一路疾馳,并沒有走人聲鼎沸的大街,而是繞著王宮四周僻靜肅穆的大道,一路暢通無阻地前行。 停下時,易姜探頭一看,眼前視野開闊,是一片很大的場地,圍欄高長,不見邊際。正中立著兩根高高的雕刻門柱,其上懸額,寫著的字宣示此處是齊國教軍場。 “先生,請?!?/br> 易姜跟著士兵進了大門,里面塵土飛揚,角落圈著許多馬匹。其后一望無際,滿覆綠草,應該是一片養馬場。 中央場地上又圍了一大圈豎欄,士兵們在其中演練的聲音震徹云霄。其外圍是兩圈馬道,有幾個身著盔甲的將士騎著烈馬在比拼技藝,真刀真槍的下手可狠,看得她心驚rou跳。 “先生?!币捉D頭,士兵朝她抬手做請:“王后在臺上等您?!?/br> 易姜朝寬木搭成的高臺瞥了一眼,拾階而上。 雙爪騰龍屏風前兩個侍女打著帛帳,其下坐著個冠服精致的中年女子,黛眉朱唇,面容修飾的一絲不茍。 “桓澤見過王后?!?/br> 君王后抬手虛扶一下:“上卿說他有方法使齊國抽身事外,替桓澤先生求了情,我也是惜才之人,也就不為難先生了?!?/br> 易姜悄悄瞥了一眼坐在左側案后的公西吾,他長睫斂住雙眸,并無反應。 易姜耳中聽著那威武赫赫的演練聲,回話道:“桓澤不解,齊國兵強馬壯,王后為什么要忌憚秦國?” “你只看見這一次cao練,如何能下論斷?”君王后眉心緊蹙,擠出兩道細紋來:“齊國能將稀少,唯田單可擔重任。少惹禍端,為國為民都是好事?!?/br> 易姜又瞥一眼公西吾:“我相信上卿會有良計,不過我這里也有一個法子。王后既然有心與秦修好,那桓澤愿為齊使,出使趙國,與趙太后稟明利害。齊趙兩國聯盟就此斷絕,也好安撫秦國?!?/br> 君王后雙眼一亮:“此話當真?” 公西吾驀然抬眼,斜眸一剎:“臣以為不可,就算王后要派使臣,大可以可另派他人?!?/br> 君王后搖手阻斷他的話:“上卿此言差矣,桓澤先生自趙國而來,必得趙太后信任,此事由她去說,最為恰當?!?/br> 易姜立即垂首領命:“桓澤即刻動身,定不負王后所托?!?/br> 公西吾視線投來,目若幽潭,深不見底。 質子府內,趙重驕剛剛才收到易姜已被釋放的消息,正要叫聃虧去接她,卻聽說她已經動身去趙國了,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她是怎么出來的?一出來就去趙國是怎么回事?這次換趙重驕在聃虧面前來回踱步了。 聃虧也是眉頭緊皺,憂心忡忡,扶著廳門朝大門口張望著,仿佛能將易姜看出來一般:“姑娘剛從牢里出來,連身衣服都沒換就去了趙國,也不怕觸霉頭啊,真叫人擔心?!?/br> “……”趙重驕腳下一停,臉都黑了。 你就不能想點有用的?! 去趙國的路易姜走得十分艱辛,光啟程的時候就耗了半天,因為她不會騎馬,偏偏為了趕速度,又不能乘車。 兩個隨行護送的齊兵騎在馬上,看著她捏著韁繩一會兒想要抬腳上馬,一會兒又收回腳,面面相覷,心想莫非特使大人是出發前吃太多了,爬不動? 正午已過,城門外的陽光沒有遮擋,曬人的很。眼見城樓上守城的士兵都快排成一排集體來圍觀了,兩位齊兵終于按捺不住出言催促。 易姜面無表情地向兩人豎了一下手,開口道:“我需要幾樣東西,你們準備齊全,方可上路?!?/br> 一個齊兵立即翻身下馬,上前抱拳:“請特使吩咐,屬下即刻去辦?!?/br> 易姜一五一十地說了,對方神情古怪,但還是照辦去了。 片刻后齊兵返回,遞給她要的東西。 那是幾個塞滿了絲綿的墊子和繩子,墊子是現做的,針腳很是粗糙。 絲綿精貴,而此刻天正熱,齊軍覺得特使多半有病。 易姜不顧城頭圍觀了半天的守城士兵,也不管這兩個隨從的目光,徑自將墊子在左右膝蓋、腰部、手肘、脖子處綁好,再三固定,這才重新握住韁繩。 熱死不算什么,摔死才可怕! 她摸了摸馬頭,再三安撫,而后深吸口氣,終于爬上馬背。 扯動韁繩的手是輕緩的,夾馬腹的雙腿幾乎是僵硬的,但身下的馬并沒有按照她預想的小跑前行,仿佛也早就不耐煩了,一抬蹄子就沖了出去。 齊國烈馬,天下聞名,豈是笑談? 那兩個齊兵眼見特使如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耳中聽到的全是她的尖叫,呆了許久才趕緊策馬去追。 易姜的尖叫持續了一天一夜才改善,后來終于沒再叫了,是因為她的嗓子啞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趕這么遠的路,但絕對是最累的路。懷中揣著君王后的國書,頭頂是日升月斜,連夜奔馳,幾乎沒有休息時間。 兩天后到達邯鄲,易姜下馬時整個下半身都沒了知覺,完全麻木地牽著馬進了城門,居然沒用爬的,真是萬幸。 不,最值得慶幸的是她居然沒有摔死。 戰火在前線,邯鄲城中依然平靜,但往來一路看不到服飾新奇的路人,也聽不見往常喧鬧的歌聲,整座城的氣氛都很沉重。 易姜幾天沒睡好,身上汗濕的衣服都沒空換,早受不了了,一到了驛館便要了只大浴桶泡澡。 在浴桶里泡澡時她瞇了一會兒眼睛,四周靜謐,耳中再也聽不到以往城中的喧嘩吵鬧之聲,竟然有種物是人非之感。 求見趙太后的請求遞了上去,到第二日午后,趙王宮終于派了人過來。 趙王宮不及齊宮華麗,但肅穆有余。 易姜跟著內侍走至趙太后的寢殿,除鞋入殿,周圍安靜無聲,連個侍女都沒有。 殿內陳設和以往一樣,毫無變化,但趙太后本人有很大變化,臉色越發蒼白,人也越發消瘦了。 易姜穿著君王后賞賜的白綢深衣,在她面前見了禮,耳中傳來她依舊平緩低沉的聲音:“桓澤先生居然會作為齊使而歸,叫我詫異?!?/br> 易姜垂眼,聲音仍然嘶?。骸盎笣缮頌辇R使,然心有趙國,望太后明鑒?!?/br> “哦?何以見得?” “桓澤此番入趙,實為自救,但也許,也能救一救趙國?!?/br> 趙太后聞言稍稍坐起,朝她招了招手。易姜徐驅上前,聽她低聲道:“若先生能救趙國,我愿收回之前的話,拜先生為上卿?!?/br> 易姜不禁失笑:“太后,我是女子?!?/br> 趙太后搖了搖頭:“先生與我一樣,生在這世間,既是不幸,也是大幸?!?/br> 易姜不解其意。 趙太后緩緩道:“我以前覺得,生為王室女子很是不幸,年滿十六便被定好嫁去其他王室,沒有半分轉圜余地。但后來一想,我沒有生為普通人家的女子又是大大的幸事。至少這一生我衣食無憂,許多事情也能做主,更不用飽受戰亂紛擾、顛沛流離之苦。先生與我,何嘗不是一樣呢?” 易姜心下通透。 這話說的沒錯。她曾因自己身為鬼谷弟子而苦惱,因為相比于以前,這是個充滿了風險的身份。但如果她在這里只是個底層百姓家的少女,可能很快就會被安排嫁人,碌碌一生,無力反抗,甚至還要為生計掙扎,豈不是一種痛苦? 在這個沒有人權的社會,她的身份已經是極大的便利了,可以做許多事情。 她抿了抿唇,抬頭道:“太后胸懷寬廣,桓澤受教?!?/br> 趙太后一手支著額頭倚在榻上,搖了搖頭:“可惜戰況不明,救趙難啊?!?/br> “桓澤有一計,想與太后商討一下,也許可以救趙?!币捉獜念^到尾沒有拿出君王后的國書,上前幾步,附在趙太后耳邊,一陣低語。 第二日易姜啟程返回齊國,消息傳到公西吾耳中時,她已經快到臨淄城了。 因為齊王重病,齊王宮多日不再有朝會,諸事都在偏殿中處置。 君王后領著太子建與幾個心腹大臣在殿中等候,多有不耐,直到士兵前來稟報說桓澤先生已入了齊宮,才算定下心來。 三聲通傳之后,公西吾視線掃向殿門。 進門的少女不復往日素淡,玄色繡紋的廣袖深衣,鑲紅滾邊的領口和袖口,長發高束,卻留著長長的發尾拖在背后,隨著進門的腳步輕輕掃動,莊重中又多了幾分俏皮。 “先生可算回來了,情形如何?”君王后不等易姜見禮,便自案后稍稍前傾了身子問話。 易姜道:“臣已與趙國訂立新盟約,此后二國互為兄弟之國,世代交好,共同抗秦,絕無二話?!?/br> 四周嘩然,好幾位大臣驚而起身。 君王后妝容精致的臉上有些掛不?。骸笆窍壬f錯了,還是我聽錯了?” 易姜垂眉斂目,不急不忙:“王后沒聽錯,臣也沒說錯?!?/br> ☆、修養十七 殿內一片死寂,直到君王后揮袖掀了桌案上的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