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易姜像是不經意提起一般道:“剛好我聽說了秦國攻趙一事,不知你有何看法?” 裴淵一拍大腿:“此事淵也剛知曉,方才就是想來找先生商議呢?!?/br> “那正好,我也想聽聽你的看法?!比缓笞鰝€參考。易姜默默在心里補充。 裴淵皺了皺眉頭,看慣了他興奮緊張的夸張模樣,還真不習慣他一本正經的時候。 “秦相范雎與魏相魏齊有仇,如今秦國攻趙,蓋因平原君收容魏齊所致。只要交出魏齊項上人頭,平原君和趙國都可以免于危難之中。但君子踐行仁義,交出魏齊實在有失君子風度啊?!?/br> 易姜聽明白了。也是好笑,秦國打著替相國報仇的名號來攻打趙國,根本就沒想過什么仁義,也就儒家還想著這兩個字了?!澳且滥憧?,有什么好的對策么?” 裴淵搖頭:“秦國虎狼之師,大軍齊發,沒有好處是不會回頭的?!?/br> 易姜托腮,也就是說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了,鬧心。 裴淵觀察著她的神色,斟酌道:“先生可有什么想法,不妨說來讓淵學習一二?!?/br> 易姜臉色一僵:“想法……當然是有的,只是情形復雜說不清楚,我看還是改日再詳談好了?!?/br> 裴淵瞬間泄氣,神色懨懨:“先生到底是不肯與淵促膝長談,唉……” 易姜連忙道:“不不不,絕對不是這樣,我已經答應了你,豈會出爾反爾呢?!?/br> 裴淵這才恢復了生氣,盛了茶湯,雙手奉到她跟前:“先生能這么說,淵就放心了。淵還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能否答應呢?” 這里的茶味道古怪,易姜實在喝不下去,裝模作樣地端起來碰了一下唇又放下:“什么事,你說說看?” 裴淵抿著唇笑,眼睛在燭火下熠熠發光:“淵希望有朝一日能見得到先生引薦,見一見您的師兄公西吾?!?/br> “……”易姜不妨他提到公西吾,愣了愣。 裴淵的目光看著她,漸漸有些飄渺:“淵當年曾有幸得見公西先生一面,其風采絕世,記憶猶新啊。鬼谷先生門下有公西先生這樣的高徒,桓澤先生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淵對先生崇敬之至,乃是發自肺腑?!?/br> 明明是贊美之言,這一瞬間,易姜的心頭卻仿佛有千萬頭草泥馬狂奔而過。 什么玩意兒,原來這貨不是她的腦殘粉,是公西吾的??! 然而秉著高冷信條,她只能面無表情的“嗯”了一聲:“待我見到我師兄,這個好說,好說……” ☆、修養六 大雨一連下了幾天,終于停了下來,露頭的日光里熱氣又重了一分。 易姜這些天心情就沒好過。一是那天在趙重驕跟前用了個緩兵之計,還不知道趙重驕會不會追著她要對策,二來裴淵那廝這幾天總是肆無忌憚地在她面前提及公西吾。 真心疼自己,粉絲那么熱情,偏偏本命不是她。 早上“粉絲”又來與她“探討絕學”,書念到一半,他朝窗外看了看,大概是沒見到聃虧在,笑容滿面的從懷中摸出份竹簡來:“先生,有件東西我想請您看一看?!?/br> 易姜從那堆密密麻麻的篆體字中抬起頭來:“什么東西?” 裴淵將竹簡雙手遞過去:“淵將近來心得寫成此文,愿聽先生賜教?!?/br> 易姜展開閱讀,因為有的字還不熟,連猜帶認,速度很慢。但裴淵看在眼里,只覺得她對自己的文章讀地分外認真,又緊張又激動。 這段時間惡補式的學習還是有用的,易姜居然看明白了大概,只不過心里不以為意。 裴淵到底是個儒生,看什么都要帶著仁義道德的眼光??蛇@是戰國,仁義和道德哪里比得上開疆擴域。這些觀點在她看來甚至是有點迂腐和愚蠢的。 如果她以易姜的身份,當然可以暢所欲言,但她又是桓澤,有些話不能隨便說。所以猶豫了片刻,她只能說:“我覺得很有道理,你應該呈給主公看看?!?/br> 裴淵雙目炯炯,紅光滿面:“連先生都這么說了,那我這就呈去給主公過目?!闭f著就蹭蹭蹭跑出去了。 易姜摸摸鼻子,趙重驕既然能留他在府上,肯定是欣賞他的觀點的,應該會覺得很不錯吧。 聃虧的腦袋忽然從窗口幽幽冒出來,下巴擱在窗臺上,眼睛盯著裴淵離去的屋門,語氣哀怨:“那小子總算走了?!?/br> “……” 可惜聃虧高興的太早了,不過片刻,裴淵居然又跑回來了,還沒到門口就喚著易姜:“先生,先生,快來,大事不好!” 易姜本來心里就揣著擔憂,聽到這話眉心一跳,立即站了起來:“怎么了?”總不可能秦國已經這么快就打到門口了吧? 裴淵氣喘吁吁,奔進門來拖住她衣袖:“先生隨我來就知道了,快!” 易姜只能由著他把自己扯出門。 窗臺后的聃虧表示不能忍,趕忙跟了上去。 裴淵扯著易姜一路小跑,一直到了前院才停住。院子里婢女下人跪了一地,四下靜默,只傳出隱隱的抽泣聲。 易姜這瘦弱的小身板兒好不容易擠到前面,一眼看到眼前場景,駭得捂住嘴巴才沒叫出聲來。 一個下人歪倒在地上,捂著半邊胳膊,嚶嚶哀泣,氣若游絲。地上一大灘血漬,旁邊是被斬斷的半截手臂。她的目光順著血漬緩緩移到旁邊的劍尖上,往上是金冠朝服、怒氣沖沖的趙重驕。 “先生,”裴淵悄悄戳了她一下:“快勸勸主公,你說的話主公一定會聽的?!?/br> 易姜感覺腦袋里全是那猩紅的血漬,手心里全是汗,哪里知道該說些什么。但那個下人眼看就要不行了卻沒人阻止,她又看不下去,只能強作鎮定地開了口:“主公……因何動怒?” 趙重驕驀然抬眼朝她掃來,易姜下意識就想后退,幸虧裴淵就緊貼在身后,這才沒失態。 “居然驚動了先生?!壁w重驕冷笑一聲:“沒什么,覺得礙眼就砍了個下人罷了,先生不必在意?!?/br> “……”易姜無話可說,在她看來不合理的事情,在這里卻是天經地義。 裴淵忍不住,上前一步見禮:“主公息怒,既已責罰,便就此饒過他吧?!?/br> “二位先生親自求情,我自然要給個面子?!壁w重驕隨手丟了長劍,擺了擺手,那個下人總算被抬下去了。 四周的人聞風而散,不敢近前半分。 趙重驕的臉色依舊不好,仿佛整個人都積壓著一身的怒火,來回踱步,忽然瞥了一眼易姜:“之前先生說兩國交戰,不敢輕易做出判斷,我今日才知道緣故?!?/br> 易姜仿佛懸了塊大石在心口,難道他知道自己沒真本事? 哪知趙重驕自顧自道:“你是早知道趙國必然要向齊國求救吧?” 那塊大石轟然落地,易姜一本正經道:“主公英明?!?/br> “英明?”趙重驕一腳踏在劍刃上,冷哼一聲:“也罷,先生隨我走一趟吧?!?/br> 易姜心里當然是不樂意的,但是看了看他腳下的劍,只能僵硬地點頭。 趙重驕率先走出了府門,裴淵拉住易姜,小聲提醒道:“我第一次見主公這般生氣,先生一切小心?!?/br> 一旁的聃虧聽了這話有點不放心,想要跟過去,到了門外,卻被趙重驕阻止。眼見著易姜登上了駟馬車駕,他沒好氣地把裴淵揪到一邊教育了一頓:“若是姑娘有半點差池,我為你是問!” 裴淵一臉無辜:“與我何干?” “還不是你把她拉來攙和這事的!” “……”裴淵無言以對。 在長安君府宅了那么久,這是易姜頭一回出門。馬車速度很快,所以特別顛簸,她簡直不敢放松全身力氣坐下去,怕屁股被顛散架了。悄悄瞥一眼趙重驕,他倒是坐得穩當。 印象里趙重驕頂多有點超出少年的狡詐,大多數時候還是和顏悅色的。雖然他的和顏悅色總讓人覺得沒安好心,但像今天這樣難以遮擋的憤怒還是頭一回見。 照理說向齊國求救不是有出路了嗎?他這么生氣做什么?易姜心里盤算著,提心吊膽。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結束了她痛苦的乘車經歷。她拖著僵硬的雙腿跳下車,抬頭一看,眼前一座巍峨的城門,四周都是衛兵。 “走吧?!壁w重驕率先開路。 進了門往里是長長的一條通道,中央開闊,四面高墻塔樓,前方還有一道城門。等再進入這道門,易姜呆了——廣場開闊,兩排黑甲盔帽的士兵持斧鉞而立,道寬且長,往前是三道雕欄石階,其上是赫赫殿宇。 原來剛才那不是城門,是宮門??! 趙重驕一路都沒說什么話,帶著易姜朝前走,所過處衣袂翩翩的侍女、三三兩兩的內侍,甚至有衣冠肅整的官員,無不停步向他見禮,他卻一概不予理會。 過了主道,轉了個彎,拐上了一道回廊,前方的殿門已經能看到。一個素衣內侍快步迎上前來,向趙重驕見禮:“見過長安君,長安君可是要求見太后?” 趙重驕哼了一聲:“不見太后難道見你么?” 內侍訕笑:“長安君說的是,只是太后正在見左師大人?!?/br> “觸龍來了?”趙重驕一手揪著衣擺,忿忿道:“我知道那老東西要說些什么?!?/br> 內侍嚇得不敢作聲,小心翼翼退開了去。 易姜覺得“觸龍”這個名字十分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以前學過一篇課文叫《觸龍說趙太后》,一下如同醍醐灌頂。 秦國攻趙,趙求助齊國,齊國提出條件,除非趙國送趙太后幼子入齊為質,否則絕不發兵來援。趙太后不肯送子入齊,觸龍諫言,最終成行。 那個人質不就是長安君嘛! 不一會兒,殿門里走出個老者,頭發花白,拄著拐杖,腳步緩慢。內侍扶著他往宮門口送,他從廊下經過,看到了趙重驕,臉色一下變得有點尷尬,顫巍巍地見了個禮。 趙重驕笑得人畜無害:“左師前來,想必已經勸動母后送我入齊了吧?” 觸龍嘆息著搖了搖頭:“老朽已經盡力,太后卻依舊不肯退讓半分,只好作罷?!?/br> 易姜皺眉,什么意思?觸龍說趙太后不是說動了嗎?怎么他說沒成功呢?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 然而眼前老人的模樣,半分不像在騙人。 易姜忽然想起“負荊請罪”的事,終于意識到什么。 這里的歷史好像跟她所知道的有點不太一樣…… ☆、修養七 趙重驕聽了觸龍的話似乎有些得意,拂袖轉身,示意易姜隨自己走。 易姜邊走邊回頭去看觸龍的背影,恨不得上前扒著他雙肩一頓猛搖:“大哥你有照著課文里的那樣說嗎?是不是勸的時候沒走心??!” 可惜腳下已經進了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