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背行李的年輕人聞聲回頭。大姐只覺眼前一亮,竟有種滿室生輝的錯覺:他生得瘦高勻稱,兼之一身頗有古韻的深色中山裝襯得整個人越發白凈秀雅,透著nongnong的書香卷氣,賞心悅目之極。 被那張清秀到極點的面孔一晃,大姐不禁頓了一頓,原本的嚴厲不知不覺統統變成了溫和:“小同志,入住前要先辦手續?!?/br> 不料,那年輕人比她還疑惑:“阿姨,你不認識我了?我住進來好幾天了?!?/br> 聽他聲音熟悉,大姐頓時懵了。再仔細一看,失聲驚呼道:“靚仔系小雁?” 師生倆都聽得懂一點粵語。在英老得意的大笑聲里,雁游掩面而逃。 這天晚上,賓館房間忽然變得分外熱鬧。送熱水的、檢查線路的、換床褥的……服務員來來去去好幾拔,全都是女性。以各種借口敲開房門后,也不急著做事,必定先笑瞇瞇同雁游搭訕幾句,才肯作罷。簡直是滿樓紅袖招。 鬧到這一步,原本洋洋得意的英老反而有點笑不出來了:“小雁,我再強調一次,如果你敢在這邊不學好亂來,回去我一定好好收拾你?!?/br> 其實若放在以前,以雁游的年紀都該成家了。但色是刮骨刀,好不容易收到個可心弟子,英老生怕被迷得移了性情,無心學問,是以才一再警告。 但他不知道的是,雁游根本沒往這方面想過。要做的事太多,這項還排不上號。而且自從上次接觸了莫蘭蘭后,他就覺得這個時代的女人比以前還要難以捉摸,更是下意識地敬而遠之。 “教授,你太多心了,我能怎么亂來?!?/br> “這就好?!庇⒗蠞M意地點了點頭,忽然又眼尖地發現了某樣東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剛才那小姑娘塞給你的嗎?” “不,是慕容走前留的信?!?/br> 一聽不是情書,英老頓時沒了興趣,不再理會。雁游卻有些出神:也不知慕容灰在米國是否一切順利?雖然他總說沒問題,但或許免不了又在為親人難過。 難得的是,他自己也是一腦門官司的情況下,還能分心為自己考慮,在信里千叮嚀萬囑咐,鐘家之事等他回來再做計較。 不過,他為何將自己看得如此沖動?像個愣頭青一樣沖上門硬碰硬,那是下下之策,自己絕不會這么做。而是更謹慎,更—— 一念未已,旁邊的英老突然問道:“小雁,你不舒服還是怎么,臉色古古怪怪的?!?/br> 雁游一驚,隱約意識到了什么:“沒什么,大概是太熱了?!?/br> 英老信以為真:“那再多要一架電扇來?!?/br> “好?!?/br> 走出房間,雁游卻沒有去前臺要電扇,而是徑自來到走廊盡頭的衛生間。 注視著鏡面,雁游發現,盡管已過去好幾分鐘,自己的眉宇間仍帶了一抹明顯的焦灼之色。 見狀,雁游不由苦笑:難怪慕容灰會擔心,英老會奇怪。在鐘家的事情上,或許自己真是太心急了,甚至連別人都看得出這份迫切。 行事應穩,勿要急切,否則結果往往與意愿背道而馳。不僅古玩,處世也當如此。 這是他早已知道的道理。但又確信,自己的計劃雖然急進了些,卻應該沒有問題。 那么,是該緩一緩,等時機再成熟一點,還是就這么放手去做? 向來果斷的雁游,這一次卻遲遲未能做出決定。遲疑半晌,他索性把這難題交給時間。打算先等會議結束,再視情況而定。這么一來,既有更多的時間去權衡利弊,也沒有違背原本的計劃。 會議定在后日下午。第二天一早,便有與會者陸續入住賓館。卻都是像英老這樣的學者,至于財大氣粗的收藏家們,自是另有更加舒適的住處。 正如英老所期待的那樣,年紀輕輕卻學識不凡,談吐清致的雁游讓其他學者們交口稱贊不已,個別與英老交情好的,更是紛紛直呼他撿到了寶,這弟子比信上描寫的還要出色,一迭聲嚷嚷著要英老請客。 見狀,英老更加得意,索性把老相識們從房間拉出來,直接到樓下閑聊坐等。每到一位新的參會者,便讓雁游去接引,再趁勢介紹夸耀一番。 英老這種暴發戶似的炫耀行為,落在與他只是點之交的人眼里,不免有些不可理喻。 但他的老伙伴們卻知道,老爺子這輩子雖然收過幾個學生,卻都稱不上傳人。幾年前好不容易遇上個有指望的,偏偏又改行經商。 加上之前被許世年這個遠房晚輩坑了一把,雖然表面裝得毫不在意,到底有些心灰意冷。好不容易逮著塊資質人品俱都上佳的良材美玉,不免有點人來瘋,一反常態地高調炫耀。同時,也有幾分為學生鋪路的意思。畢竟年紀擺在那里,再過幾年,縱是有心也怕無力,既看重雁游,少不得多為他打算打算。 他既然想這么干,老朋友們自然要鼎力支持。而且稍一觀察就可發現,雁游話不是很多,卻句句言之有物,見識遠遠超過同齡人。某些觀點更是教人耳目一新,甚至連一些老師都比不上。這樣的好苗子,他們也樂得提攜。 雁游不太清楚來龍去脈,但見英老興致極高,也只得配合。好在參加會議的學者并不太多,總共也就十來個,其中與英老有交情的又不到一半,倒也談不上多么辛苦。 將又一位來自蘇省的學者引到英老面前,有點麻木地聽老爺子將那番看似謙遜實則夸耀的話說不膩似地又重復了一遍,照例對旁人的夸獎表示了自謙。注意到門口又進來幾位別著?;盏膸熒?,雁游連忙迎上去。 “這幾位老師同學,你們是來參加古玩研討會的吧,請問——” 還沒等雁游把話說完,冷不防,一只笨重的書包就被用力甩到他懷里,震得他連連倒退兩步才沒被砸翻。 緊接著,一個傲慢的年輕聲音響起:“你是賓館的員工吧,把行李送到我房間去。動作快點兒,別耽誤我的時間?!?/br> ☆、第66章 說話這人一副學生打扮,看上去比雁游大兩三歲,模樣也還算周正,但那副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模樣,卻讓人看了很不舒服。 哪怕自己真是員工,這人也沒必要如此輕慢吧。 雁游有些不悅,但還是好脾氣地解釋道:“我不是賓館員工,是和北平大學的英教授一起過來參加會議的學生,教授讓我過來幫忙招呼來賓?!?/br> 那人“哦”了一聲,卻沒有分毫歉意,頭仰得更高,鼻孔都露了出來:“不是員工,那你杵在這兒拉什么客?!?/br> 他這嘴臉實在不怎么好看,連同行者都看不下去了。還沒等雁游說話,旁邊的人連忙陪著笑臉從他手里接回行李,又拐了那人一下,提醒道:“師兄!” “喊什么喊,是他自己湊上來讓我誤會,我又不是故意的?!蹦侨搜劬σ坏?,一副理直氣壯的表情。 孰料,話音方落,一位早早抵達的老師正好走回賓館。 見他們站在一塊兒,還以為正在敘話,便笑著插嘴道:“我就買包煙的功夫而已,讓你們等等一起過來,你們嫌熱,非要先進來吹風扇。這位就是剛才我提到幫忙接待的雁同學,小伙子是英老的關門弟子,一表人材,學問不錯。而且有禮貌又勤快,見主辦方考慮不周,竟連個接待臺都沒設,還自發負責接待,真是辛苦他了。你們幾個年紀差不多,可以交個朋友,哈哈?!?/br> 說完,這位老師才后知后覺地注意到氣氛微妙:新來的幾名老師學生滿面尷尬,雁游則是漠然而立,不像之前一般笑臉相迎。 老師再想不到發生了什么,不禁疑惑道:“怎么啦?” 依舊無人接話。 既知道對方存心找茬,雁游雖然懶得和這種莫名其妙的人計較,卻也不會再給他什么好臉色,淡淡向其他人打了招呼,直接走回英老身邊,坐下喝水。 剛才那無理取鬧的人被當面揭穿謊話,縱是老臉厚皮,也不禁有些難堪。原本還擔心雁游不依不饒,見他走開,松了一口氣之余,又本性難移地抖了起來:“什么有禮貌,都不和我打招呼,也配當英老的弟子!” 先撩者賤,無端受氣,雁游沒發火已經很有涵養,他卻還要討討嘴上便宜。帶他過來的老師愈發不滿:“姜路云,你代表學校來參加會議,一舉一動都干系到學校校的臉面。如果還是這么不知分寸的話,就提前回去協助你的導師整理資料吧!” 見老師發火,姜路云連忙換上副笑臉:“老師,剛才只是一場誤會,沒什么的。你看,連那位雁同學都不計較了,你也別生我的氣了?!?/br> 他變臉之迅速,已是引得人人側目,再聽到這番讓人無言的話,同行的師生不禁深感丟臉。帶隊的老師怕再爭執下去讓別人看更多的笑話,雖然心中猶有不滿,也只得點到即止地警告道:“下次不許再對別人無禮?!?/br> “老師放心,我一定謹記在心?!?/br> 姜路云表面答得恭敬,心里卻是忿忿不平:那雁游不就仗著是業界泰斗的弟子,才這么囂張么!別看打扮得油頭粉面,同電影里的反角似的,若論學識論才華,肯定比不過自己!自己是鎮上第一位大學生,還被保送了研究生,只是吃虧在導師不那么有名而已。否則,怎么輪得到一個小破孩兒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 同行的師弟知道這位師兄自恃甚高,目中無人。說委婉些是恃才傲物,說直白些就是夜郎自大。平時在學校里就愛指點江山,揪著別人一點小毛病貶得一文不值,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 沒想到出門在外,他還是不改這毛病。甚至不知雁游根底,只是聽一位相識的老師介紹時夸獎了幾句,就又嫉恨得紅了眼,迫不及待要在雁游面前立威,還妄想扮無辜,最后卻被揭了老皮。 見他又在那兒咬牙切齒,師弟們都知道師兄又陷入了妄想,也懶得理他,跟著老師到英老等人面前去打招呼,把姜路云獨個兒晾在了一邊。 這邊發生的小小插曲,其他老師都看在眼里。雖然嘴上沒說什么,心中卻早對姜路云下了定論。反觀雁游若無其事,并未動怒,對他的評價不免又高了幾分。 一晃便到了第二天。早上七點多,主辦方的工作人員終于露了臉,帶著兩輛專車過來接人。 這次會議算是民間性質,名義上打著學術交流的旗號,實際是廣州一家私人加工廠,為了拉訂單討好幾位大客戶而想出的公關策略。那幾位大客戶都是華僑,手里至少握著一兩個國際服裝品牌。如果能拉到代工業務,工廠老板這輩子就可以躺著吃喝了。 不過,他的工廠無論價格還是手藝,相比其他廠子優勢都不是很大。但這位老板卻很有想法,四處打聽這些客戶的愛好,準備投其所好。 得知在業內處于龍頭地位的某華僑老板喜愛收集古玩,還感染得交好的生意伙伴都跟著附庸風雅。再輾轉打聽到對方和國內知名學者英老教授是老相識,工廠老板當即拍板,決定出錢贊助一次學術會議,邀請英老參加,拉足該華橋的好感。 考慮到只請一位學者不太像樣,他索性廣撒網,給所有打聽得到姓名、專業挨邊的知名高校老師都發去了邀請函。 這年頭,商家贊助之事十分罕見,而且上頭近幾年主抓的是文藝百花齊放,對古玩關照不到。 聽說來回食宿全包,還能和同行交流,機會難得,連英老都動了心。又見受邀嘉賓里頗有幾位多年不見的老熟人,不提環境什么的,至少交流應該能保障,當即決定赴會。而其他人的想法也同英老差不多,所以頗有幾位赴約者。 一個在古玩界名不見經傳的小老板牽頭,能請動專家大牛,大概也就只在這個青黃不接、尚未迎來改革開放浪潮的時代了。 當下,兩輛面包車塞得滿滿當當,一路駛到會議室所在的小洋樓。 車子還未停穩,眾人便遠遠看到幾位衣履光鮮的人在交談。定睛一看,英老頓時樂了,探出半個身子,遙遙招手:“老裴,還記得我嗎?” 被幾人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的那人聽到這個已經沒人敢叫的稱呼,不覺一愣。等回頭看清來人是誰,連忙撇下其他人迎了上來:“哎呀,英少爺,真是有年頭沒見啦!” “什么少爺不少爺的,你我都是黃土埋胸口的人了,還這么叫?!庇⒗闲亓艘痪?,趁車子剎穩,搶先下來。 “哈哈,當年我還是個小車夫時就這么叫,都成習慣了?!?/br> 那人笑瞇瞇地說道,一副脾氣很好的樣子。再配上老實憨厚的面相,完全是隨處可見的和藹老大爺。若非一身行頭價值不菲,加上有隨行人員前呼后擁,誰也看不出他在商界何等舉足輕重,手下的服裝生意從歐美一直做到東亞,賺得盆滿缽滿。 英老半真半假地說道:“還提當年做什么,得看現在!如今你可是坐擁巨富,身家驚人的大老板,我卻只是個窮教書匠,真是好漢莫提當年勇啊?!?/br> “看這話說的,你若想賺錢,憑當年英老爺留下的人脈再加上家底,肯定碾壓絕大多數人。甘愿留校任教,無非是嫌銅臭俗氣罷了。英家家學淵源吶,我的學名裴修遠還是英老爺給起的,別人都夸雅致?!?/br> “哈哈,生意做到這份上,你干什么別人不巴結你?就說這次,若不是沖著你的面子,我們這幫天南海北的教書匠也湊不到一處?!?/br> “又說笑了。當時他們說邀請到你,我還半信半疑,怕請不動你大駕。幸好存著以防萬一的念頭,把這些年得的東西帶了幾件過來,稍后還要請你幫忙掌掌眼。說來我對古玩的興趣還是源自英老爺,可惜卻沒有他老人家的眼力?!?/br>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屋內走去。其他人見狀,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裴修遠出身微末,對正經八旗子弟而言,屬于即便沒落了都不屑多講半句話的底層人。但英家并非簪纓世家,兼之家風開明,英老父親在世時,哪怕販夫走卒,只要談得來都肯稱兄道弟。 裴修遠還只是個僅有小名沒有學名的黃包車夫時,他就欣賞這小伙兒聰明上進,能看見別人忽略的東西,時常關照裴修遠的生意,還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予他許多幫助。所以,哪怕后來身家數十億,翻身一躍成為咳唾成珠的商界風云人物,裴修遠依舊感念英家在他潦倒之時的提攜之恩,不會在英老面前端架子。 少年情誼,老來愈顯彌足珍貴。兩位老人雖然數十年不見,卻依舊能夠談笑風生,自然而然間就從以前聊到了現在,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俱都化為笑談。這正是老友重逢的喜悅所在,也是英老愿意赴會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一旁的雁游,從兩人的交談中,終于弄明白了這次會議的主要目的:撇開邀請函上那些書面語,其實這就是個品鑒交流會。 所謂嘉賓們全都是海外商界大佬,這番過來,基本都帶了幾件近年收藏的珍品,請專家們品評相看。一則沖著裴修遠的面子湊個趣兒,二則隱隱有幾分在同行面前自抬身價的意思。而學者們可以近距離接觸某些原本只在電視新聞上得見的奇珍,也算不虛此行。 徹底搞明白這點,雁游頓時來了興致。來到這個時代,他見過的寶貝基本都是靠撿漏,要么是在只可遠觀的博物館里,還從沒遇上過這樣難得的交流機會。 但沒想到的是,期望越高,落差感就越大。 大概因為顧忌到海關檢查,這些闊佬們帶來的東西固然比尋常貨色好一點,但也有限,珍貴不到哪里。 輪流品評相看了半天,也就只有裴修遠帶來的一件清順中葉的翠玉透雕花開富貴寶瓶蓋還算難得。 這塊底料為福祿壽的玉石色正水滿,綠色盈盈欲滴,黃色明艷動人,紫色嬌媚可心。加上當年宮廷作匠巧奪天工的手藝,陽光下,花萼筋絡分明,姚黃魏紫花瓣重疊,玲瓏剔透,仿佛活物一般,只消輕風一吹,便會隨勢搖擺。 這件寶貝一拿出來,其他人的東西俱都失卻光彩。想要爭取訂單的工廠老板、以及生意上還要裴氏多多關照的同行們沒口子地夸個不住,自不待言。各大院校的師生們也都嘖嘖稱奇,直言如果放在省會博物錧,肯定是件鎮館之寶。 但英老雖然也夸了幾句,卻有點意興闌珊的樣子。他和雁游一樣,見過不知幾多珍品,所以眼界極高,一般的東西輕易入不了法眼。 別人的夸獎,裴修遠聽著不過笑瞇瞇地隨口應付幾句而已,真正在意的卻是英老的反應。 見老朋友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哈哈一笑,說道:“這花開富貴雖然精巧,卻不算多么難得。我一位好友手頭有比這更大件精美的。今日我最想給諸位品評的,還是這一件?!?/br> 說罷,他示意隨行秘書把玉雕收起,又取出一個貼身保管的錦盒,小心翼翼地將之打開。 見他如此慎重,其他人都下意識屏住呼吸,屏聲靜氣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但當打開的盒子被推放到長桌上,看清里面的東西后,眾人卻都傻了眼:這是什么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