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那是一把垢塵極厚,還附生著螺螄、珊瑚等水生物的小酒壺。乍眼看去,樣式古色古香,頗有古意。 見他有反應,攔住他的青年更起勁兒了:“我跟你講,別看它臟,卻是頂棒的好東西喔。你知道鄭和下西洋的典故吧?當時還有好多商人依附他們的船隊一起出海,但有些運氣不好,沒走多遠船就翻了。帶去西洋販賣的瓷器茶葉、綾羅綢緞都沉進海里。茶葉和布料肯定是不能要了,但這瓷器卻是完好無損,而且有許多當年被遺漏沒打撈出來。我表哥是漁民,撒網時運氣好得了一件,你看它上面的珊瑚、水垢,都是在海底沉了幾百年的證明。帶一件回家,好有面子的啦?!?/br> 他說得似是而非,錯漏百出,本來不想搭理的雁游忍不住說道:“首先,鄭和西洋之行始于蘇省太倉,根本不在廣州。其次,同行商人乘坐的都是朝廷大船,根本不會有人笨到乘小船出海。第三,廣州雖然也是海上絲綢之路的始點之一,但想在近海撈到海底瓷,卻并不容易。最后,也就是你最大的破綻——” 說著,雁游從已經目瞪口呆的青年手里接過那只所謂的海底瓷,伸指一彈,上面的珊瑚頓時發出輕微的喀啦聲,開始搖晃起來。。 “你——” 青年臉色一變,剛想訓斥,卻聽雁游不耐煩地說道:“一碰就動,你連膠水都舍不得用嗎?” “怎么可能,我用的是最好的502膠——”青年脫口而出,突然才意識到說漏了嘴,不禁滿面窘迫。 雁游也不嘲笑他,只淡淡說道:“教你個乖,在海里長了幾百年的珊瑚不可能那么小。你和同伙下次造假時,記得先買枝大珊瑚?!?/br> 說著,他有意無意向某個方向瞟了一眼,隨即將東西拋還青年,徑自離去。 手忙腳亂地接住贗品,青年思索起來:“聽說珊瑚生長極慢,具體一年長多少來著?該用多長的才像?看來又得去圖書館……” 一片陰影遮到頭頂,青年馬上停止胡思亂想,仰頭對男子建議道:“老板,剛才那小帥哥絕對是個人才,要不要把他挖過來?” ☆、第49章 逆光之中,男子看不清面孔。但青年感覺他似乎不悅地皺了下眉頭,馬上識象地干笑著為自己開脫:“哈哈,那個,老板,我只是休息下出來散個步。您交待的任務,我一定會按時完成?!?/br> “散步,然后再順便賣點紀念品?”男子挖苦道。 “呃……沒零錢買煙了,隨手拿了件練手的東西想換幾個小錢而已啦?!鼻嗄瓯砻胬蠈?,內里卻腹誹道,早知道老板要來查崗,他說什么都不會出來。 不過,怎么就這么倒霉呢?平時只在總部指點江山的老板,今天突然親自出馬巡視,莫非有哪里不對? 想到近來聽到的某些傳聞,他心中微凜,之前對老板神出鬼沒的些許不滿,瞬間統統化為擔憂。用酒壺嘴往某幢樓指了指:“老板,莫非他們又鬧夭蛾子了?” “這事不用你管。少聽些流言,多做點實事。如果月底前交不出東西,你就卷鋪蓋到廠子里捏素胚去?!?/br> 男子語調少有起伏,顯得格外冷靜,話語中的威脅之意卻是不減反增。聽得青年瞬間垮了臉:“是是,一定做到,耽誤不了您的大事?!?/br> 得到保證,男子面色稍見和緩:“嗯,這兩天我要去辦件事,你老實待著。缺少什么東西,盡管自己去要?!?/br> 這樣狀似輕描淡寫卻又隱挾風雷之勢的口吻,自從跟老板做事以來,幾年里青年只見到過兩次。每次都天翻地覆,每次都有人倒霉。 青年好奇得要命,但老板不肯說,他也不敢細問,只能無視心頭撓來撓去的小爪子,拿出一個好員工應有的態度:“是,老板?!?/br> 男子微微頷首,轉身跨上停在街口的私家車,緩緩駛離。 找到會議指定的賓館,雁游辦完入住手續,進房簡單歸置了行李,又做了些雜事,卻始終心神不寧。 慕容灰曾告訴過他,秦家雖然隱退,但老前輩的后手可是一招也沒少留。而且廣州這地方水路暢通,人員魚龍混雜,其中頗有不少江湖人。秦家同幾位地頭蛇關系都不錯,論起人脈,也算首屈一指。 有這樣的實力,雁游并不擔心他們會吃虧,只憂心能否及時找到暗香門的隱匿地點,解救出那些無辜女子。 雖然已經反復推敲過不下十次、那些人渣會把人藏在哪里,但目下無事可做,憂心忡忡的雁游忍不住又開始再度推理起來。 “如果是在市區的話,一次性轉移許多人口,一定非常引人注意。所以這個地方,只能是靠近漁村、甚至就在漁村內,才能讓他們最方便快捷地偷渡?!?/br> “但秦家之前已派人暗查了各處漁村,卻一無所獲。而村民們很有可能本身便是參與者,所以在他們口中絕對問不出什么。如果時間足夠,還能再篩過一遍,但是現在……” 每一個問題,每一處難點,雁游都看得通透,偏偏卻想不出什么辦法。 注意到自己的思路又即將走進同一條死胡同,雁游連忙拿出修復古玩時的經驗,強行停止思考,轉而去分析有沒有其他出路。 若是只身鳧海的偷渡客,那么只需要一條小船甚至舢板便可。但要押送十幾名女子,那就一定得有一艘比較像樣的大船。他們深夜出海,多半是打著捕魚的借口吧。也許可以打聽一下,有哪戶村民時常夜間捕魚?但該用什么理由? 將捕魚這個詞在心里反復默念了幾遍,原本坐在沙發上的雁游忽然猛地站起身來,眼神明銳異常:之前那兜售假貨的年輕人說打漁時得到了海撈瓷,或許自己也可以用這個借口! 他身上帶著出發前英老開出的證明信,而且又有會議的邀請函。只要借口是學術行為,聲稱得到了某條線索、要打撈沉落海底的文物,出資征集漁船。再把報酬定高一些,相信村民們一定會踴躍報名。再將未報名的人員逐一篩選排除,屆時,相信暗香門的爪牙一定會像油浮于水那樣,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迅速在心內演練了一番,覺得這計劃非??尚?,雁游沒有半分猶豫地馬上行動起來。 他還帶著二百元的活動經費,足夠當成“誠意金”。本來是英老與他這次出行的所有差旅費,但事急從權,也只能暫時挪用。 雁游壓根沒指望事后能收回這筆錢來,畢竟總不能白白折騰無辜的村民。只是想著,這次回去之后,大概真得把寶石賣了拿來填限。 事不宜遲,翻出那疊大團結,他匆匆下樓找到賓館前臺:“同志你好,我想把它們全換成一元零錢?!?/br> 秦家。 過了晌午,日頭越來越毒,幾乎快把人烤干。早上瘋玩的小孩們,還有坐在門口打毛衣做針線活兒的老太太們都回房歇著躲涼快。 獨有秦家的小小孫女還站在樹蔭下,偷拿起小朋友們忘在石階上的皮筋,把它們繃在石墩子上,一個人寂寞又快樂地跳出各種花樣。 突然,虛掩的院門一響,近午時送慕容灰離開的那名中年男子走了出來。 之前他明明答應得擲地有聲,現在依舊局勢未明,但他卻沒有半分愁容,臉上反而帶著淡淡的笑意。 “大伯,你要出去嗎?”小女孩仰起頭問道。 中年男子摸了摸侄女的頭:“乖阿霖,大伯去買包鹽。要吃泡泡糖嗎?我買一盒給你?!?/br> 小女孩歪了歪頭,有點奇怪向來只舍得給在海外念書的堂哥花錢的大伯,怎么會突然待自己這么大方。 還沒將疑問說出口,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長街上,遠遠跑來一個人。 眼尖的阿霖認出,那人正是幾個小時前同自己說話的大哥哥。聽到他扯得像破風箱一樣的粗喘聲,不禁同情地想,如果他也有位會武功的爺爺,天天蹲馬步練拳法,一定不會這么弱。 惋惜之際,雁游已經跑到了他倆面前。 “秦、秦師傅?!蹦呐率窃谲娪柕臅r候,雁游也沒這么賣力地跑過。但他搞不懂廣州的公交線路,又半天叫不到電動小三輪,只好自個兒跑了過來。 中年男子也認出他是慕容灰的同伴,眼中頓時掠過一抹異色,但隨即被掩飾過去,換上一副關切的表情:“小兄弟,你沒事吧?是不是慕容少爺那邊發現什么線索了?我回來找朋友再借幾個人,剛剛說完了話,正準備趕過去呢?!?/br> 說話間,他不動聲色地將雁游拉到一邊,免得天真過頭的小侄女一時嘴快“賣”了自己。 雁游不明內情,聽到這話卻是眼前一亮:“有人?太好了!秦師傅,我剛剛想到一個辦法,或許可以找出同暗香門勾結的村民。你快把人借我,我們馬上出發!” 聽到他的話,中年男子臉色一變,馬上試探道:“哦?不知是什么主意,慕容少爺知道么?” 雁游本想說等告訴慕容灰再行動又要耽誤不少時間,但略一猶豫,卻是說了謊:“當然知道?!?/br> 秦家只聽從慕容灰調派,自己一個外人跑來多有不妥。但這是為了正事,與其說出真相糾結發號施令的資格,不如先暫且隱瞞,等把人救出來了再道歉。 中年男子沒看出他的遲疑,聽到肯定的答案,心中愈沉,卻不得不強笑道:“有辦法,那敢情好,小兄弟,能不能給我說說是什么主意?” “現在時間非常緊迫,要不我們路上再說?” 被再三催促,中年男子不敢再多問,只得咬牙答應道:“……也好,小兄弟等著,我馬上就叫他們出發!” 焦急的雁游同樣沒看出他的不妥:“咱們盡快,麻煩師傅了?!?/br> 不多會兒,中年男子果然帶了幾個人過來。雁游讓他們帶路,先從最近的漁村找起。 “兩個多小時前,慕容少爺才帶人去過那個地方,但什么也沒發現。小兄弟,你看……” 中年男子還想旁敲側擊地打聽點什么,卻被雁游打斷:“照我說的做,等到達之后你們自然就明白了?!?/br> 說著,雁游交待了眾人一套說辭,請他們務必記下,稍后配合自己。 裝模作樣地聽完,中年男子還想再問,漁村卻已經到了。 好在他的疑惑也沒持續多久,雁游親自用行動為他做了解答。 “村長同志您好,我是四九城北平大學考古系的學生,與老師一起來做科研調查,現在準備開展前期工作。具體是這樣的:我們得到確切線索,證明附近的海域中有一艘唐代沉船,里面有大量珍貴文物。我們想借調村民的船只幫忙打撈,當然,不會讓同志們白白辛苦,都是有報酬的。目前定下的是按日結算,一天的工錢是一元。麻煩您向大家傳達一下消息,如果有愿意幫忙的村民,馬上過來登記,先領一元定金?!?/br> 雁游這番話借用了一點先前那假貨小青年的說辭。不過,他雖然聽得出破綻,一般人卻是不知道的。 說罷,他又把學生證和介紹信什么的放在桌上,往村長那邊推了推。 這年頭大學生還很稀罕,雖然廣州人目下推崇經商,但對讀書人還是比較敬服的。一聽是天子腳下來的學生,又要來考察,村長不敢怠慢。把證件拿過來端詳一陣,卻又不免疑惑道:“我祖祖輩輩都在這里過日子,怎么沒聽說附近有什么唐代的沉船?” “畢竟是距今一千多年的事兒了,如果不是系里研究文獻有了重大發現,連我們也想不到?!毖阌未叽俚溃骸按彘L,事情緊急,教授交待我要動員這片海域所有的船只。除了這里,我還得去別的村子。您看,是不是請先幫我把大家給召集過來?” 這會兒海鮮生意還沒做大,村民們世世代代守著這片海,得到的也不過是溫飽而已,一元錢比打漁的收入還強些,而且又不累。村長在心中盤算片刻,覺得這生意劃算,便爽快地說道:“行,小同志,我這就開廣播喊人去?!?/br> “多謝村長!”見第一步如此順利,雁游心中稍安。照這個速度下去,天黑之前,他一定可以找到被暗香門藏起來的無辜女子! 但是,他卻沒有注意到,站在身后充當內勤工作人員的秦師傅,在聽到對話后眼中陡然殺意大盛。 ☆、第50章 這時節正是一年里廣州氣溫最高的時候,站在海邊無遮無攔,白花花的日頭映著無盡碧波,那暑氣簡直可以將人直接蒸昏。 村民們都躲在屋里納涼,聽見廣播里說有大學來做考查工作,要請大伙兒配合,依舊懶洋洋地搖著蒲扇不肯動彈。待聽到后面說一天有一元錢的酬勞,頓時精神一振,也不等村長把動員鼓舞的話說完,紛紛打著赤膊跑了出來。 這處村子并不大,總共也就百來號人口,青壯又不及一半。大喇叭一響,不過十幾分鐘的功夫,村長家前的空地上就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七嘴八舌,爭相詢問是不是真有錢拿。 “安靜些安靜些,凡是肯出海的今天先拿一元定金——不要吵吵了,先聽聽小雁同志的安排?!?/br> 村長的發言一改平時的冗長,簡潔有力,直奔主題。見村民們都依言安靜下來,眼巴巴地看著雁游,便將擴音機遞了過去——他有好幾個親戚也在等著領定金,耽誤不得。 雁游接過擴音器,卻沒有發言,而是先向村長說道:“我不知道各位同志的名字,等下登記起來未免耽誤時間。村長,你手頭肯定有全村的花名冊吧?能不能借我用用?” “行行,沒問題?!贝彘L馬上讓人將把名冊拿了過來。 名冊到手,雁游愈發滿意。簡單地將借口重復了一遍,又說道:“等工作正式展開后,需要大家自備船只,隨叫隨到,不能再接其他活計。有做得到的,請過來排隊簽名拿定金?!?/br> 說罷,他將一疊印著拖拉機的淡紅鈔票撂到劃痕斑斑的木桌上,示意開始。 許多時候,真金白銀比什么都管用。而且村民們還沒這么見過給錢這么爽快的人,原本某些猶猶豫豫、不想在酷暑出海的懶漢見狀,也不由眼前一亮,顛顛兒隨著人流排起了隊。 名冊上的名字一個個被打上勾,后面跟上歪歪扭扭的簽名。這村里似乎沒有他要找的人,但雁游卻并不氣餒,照這個辦法,他遲早可以揪出那人。畢竟,能對這么優厚的條件視而不見,若非真有不得已的原因,那人多半有問題。 在他身邊發錢的秦師傅嘴巴卻是越來越苦。他原本還想仗著雁游不熟悉村里人頭,清點統計需要時間的優勢,設法拖延。沒想到雁游來了一招釜底抽薪,讓他的僥幸全落了空。 他曾想改變策略,派個人去通風報信。但同行的這批人全是他為了裝模作樣找來湊數的,沒有半個心腹,甚至連真相都沒有告訴他們,只含糊說要幫朋友找個人。而且就算真派出了人,也太過招眼。一旦最后查不出結果,以雁游的聰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他弄的鬼。 到底該怎么辦? 排除了這處村子的人,一行人向村長借了張舊三輪,又馬不停蹄地趕往下處。 很快,相同的情形再次上演,零錢又少了四分之一,仍未發現疑犯,但雁游乃至眾人都并不見沮喪,因為范圍已經越來越小。大家都知道,目標必定就在剩下的那四戶村子里。 獨有秦師傅心中的焦慮感不斷變大,偏偏還得強顏歡笑,那滋味別提有多憋屈。眼見即將趕往第三處村子,他抹了抹腦門上的汗,一狠心一咬牙,決定賭一把。 “小雁同志,你看,這錢只剩下百來塊了,要跑剩下的四個村子不夠使啊?!?/br> 誰知道,雁游早想到了這點,并已準備好了對策:“沒事,這次就說我們第一批經費有限,但即將趕到的老師們會帶來剩下的資金。先交二十元給村長做押金,讓村民先簽字,等明天再領錢?!?/br> 雁游覺得自己早該想到這辦法,但剛才太過匆忙,竟一時沒有顧及周全。好在只剩下四個村子,手頭的錢尚可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