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床上的少年已經醒了,卻是面帶迷茫。護士心疼這清秀瘦削的少年,熱心地說道:“你剛送進來時呼吸微弱,過了會兒卻又好了,應該是暫時閉住了氣。你沒有受外傷,只是因為貧血加驚嚇才昏倒。送你過來的人已經去交錢買葡萄糖吊針了,等下你輸完就可以出院?!?/br> 盡管對這世道還是懵懵懂懂,有許多搞不明白的地方,但雁游還是知道一件亙古不變的事:“打針……得要多少錢?” 買得起古玩的都是達官貴人,與他們來往,雁游也能知道不少新奇事物。當時曾聽某位太太說起,她染了風寒,去教會醫院打了兩次針,花了十塊袁大頭。那會兒民國政府還沒發行金券,物價尚未開始瘋漲,十塊大洋,足夠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生活一個季度。 這還只是七十年前的價格。雁游不知道,過了這么些年,西醫又漲了多少。新得的記憶里,雁家奶奶每天不停地糊火柴盒,一天下來也只能掙幾毛錢。他在工地做最苦最累的活兒,報酬僅有一元。 護士見他衣著寒酸,袖肘膝蓋處還補了好幾塊補丁,知道他擔心什么,連忙說道:“你的所有費用加起來,一共是三元錢?!?/br> 聞言,雁游心頭微松:“謝謝?!?/br> 只有身體健康,才能賺來更多的錢。他還有兩百塊的老本,自然不再擔心。而且從醫藥費低廉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目前的華夏國比較太平。在這里生活下去,應該比在民國容易得多。 這時,一名腦門锃光瓦亮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將一張單子遞給護士:“藥開了,錢也交了,麻煩你快幫小雁打針吧?!?/br> “行?!弊o士接過單子,馬上去配針水。 男子擦了擦汗,往房里一看,頓時咧嘴笑了:“小雁,你醒了,頭還暈乎不?” “好多了,謝謝常叔?!毖阌沃浪嵌嗄甑泥従?,為人熱心,感激地沖他笑了笑。 “你這孩子,客氣啥?!背=ㄗ酱参?,“我讓我家那小子幫你到工地上請假了,不過還沒讓人去找你奶奶。要不要告訴她?” 雁游記得雁家奶奶身體不太好,不想讓老人家cao無謂的心,便說道:“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br> “我家那倆小子,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背=ㄟ屏诉谱?,有些唏噓地說道:“恢復高考才十年不到,這年頭大學生說是千里挑一都不為過。難得你考上了,卻又……你上了大學可以住宿舍,但總不能丟下你奶奶孤零零地在外頭飄吧。我上次問你那事兒,你想好沒有?如果你愿意過去工作,我馬上去找那遠親說一說?!?/br> 略略一想,雁游馬上記起是怎么回事:之前常建見他處境窘迫,便勸他暫時不要念書,先工作賺錢要緊。反正現在的人大多數都只有初中文憑,他能高中畢業,已經算是文化人了。 但之前的雁游很有點書生氣,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聽不出常叔是在為他打算,反而怪人家見不得自己好。也多虧得常叔天生一副熱心腸,被不懂事的小輩嗆了聲也不在意,見他受傷還肯幫他。 以前的大學開始引進西方課程,不過好多學生最愛聽的還是外來的各種進步思想,紛紛建派立社,追隨活躍分子□□演說。雁游初來乍到,不知現在的大學是個什么情況,猶豫了一下,問道:“常叔,上回我沒細聽,您能不能給說說,那是份什么工作?” 問個明白,他才好比較做決定。 見雁游態度比以前大有緩和,常叔還以為是這孩子被砸了一下,終于徹底體會到生活不易,反而更心疼他,連忙說道:“是在煉鐵廠,分撿外頭收來的廢鐵。因為有些鐵貨不易融煉,碴子往往把爐眼兒給堵了,疏通一次就得兩三天。這種事發生過幾次后,廠里決定再招兩個人,專門負責把那些難燒的鐵貨分撿出來。目前已經定了一個,還剩下一個名額,這兩天就要定下來。你要愿意,我去幫你說?!?/br> “煉鐵廠?” 雁游記得當年也有這一行,還挺有名的,但卻不是因為好事才出的名。是霓虹人在華夏最囂張的時候,城里拆了幾座年代久遠的鐵鑄老地標送到廠子里煉化,當局聲稱這是獻鐵支持大東亞戰爭,百姓們敢怒不敢言。 常叔不知他想到了當年聽大人們痛罵當局賣國漢jian的舊事,還以為他不了解,又解釋道:“反正就是到處收來的廢鐵,廠里煉化提濾之后再用?!?/br> “要工作多幾年?” 雁游這話問得外行,常叔以為是因為他家沒人在工廠上班的緣故,不知道這些也不奇怪,解釋道:“進去后是學徒的身份,每個月三十塊,等三年后再升正式工加工資。好在他們廠人少,一進去就有宿舍住?!?/br> 雁游又問道:“要是中間想離開……” 常叔說道:“你起碼做上個一兩年再走,要是時間太短了,檔案里會記你一筆心浮氣燥不踏實,以后不好找工作。小雁,我知道你還惦記著學校的事兒。你要真想念書,攢上兩三年錢再去也不遲?!?/br> “常叔,您容我再想想?!?/br> 雖然自己的學識都是父親教授的,沒有上過官學,但雁游知道,當年混得開的年輕人,除了背景顯赫之外,差不多都有一紙光鮮文憑。而且我朝自有科舉取士以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說法深入人心。想要有大出息,還是得念書。原本那個雁游,不也一心想要上大學? 雁游不會短視到僅僅為了一個飯碗放棄上學的機會。他決定再想想辦法,如果實在沒轍,就如常叔所說,先去做兩年工,攢夠了錢再去上學。 常叔也知道他的想法,便點了點頭:“反正最遲后天,你給我句準話兒就成?!?/br> 正好這時,護士提了吊瓶進來。雁游這才想起另一件事,連忙說道:“常叔,這筆錢我回頭還你?!?/br> “都是鄰居,說這些干啥,你先打針?!背=〝[了擺手。雖然家里也清貧,但好歹他家是雙職工,比起雁家還是強了不少。 雁游的獎學金在奶奶那兒收著,決定回頭給常叔送到家里去,當下也不爭執,由著護士給自己消毒打針。 片刻之后,他靠在枕頭上,望著吊在架子上的玻璃瓶。上面貼的處方箋字跡潦草,看得出是一種專用字體,他只認得1989年7月27日幾個字。 1989年7月27日……他本是已死之人,沒想到竟能在70年后撿回一條命。得來不易,得好好盤算盤算,將來的路該怎么走。 雁游閉上眼睛,一點點回想琢磨著新得記憶里的種種細節,不肯浪費哪怕一秒的時間。 ☆、第3章 鬼市 常叔只請了半天假,見雁游沒有大礙,便回單位上班去了。等輸完液出了院,雁游按記憶里的路線找到了他現在的家。 棚屋孤零零矗在一條死巷的盡頭,旁邊有兩幢舊時中等人家的宅子,現在分隔開來共住了十幾戶人家。 看那格局,棚屋當初應該是建來堆雜物的棚子。后來分給了雁家的爺爺,變故之后,雁家奶奶就帶著原本的雁游一直住了下來。 現在,那里已是一片廢墟。雖然經過收拾,勉強有了個下腳地兒,卻還是根本沒法住人。 半榻的墻根整整齊齊地碼著幾只麻布口袋,雁游輕輕一翻,認出是雁家奶奶收拾出的一些東西,都是補丁疊補丁的床單衣服什么的,同乞丐裝幾乎沒什么差異。哪怕是雁游當年最窮的時候,也沒穿過這種衣服。 他本來想先看看古玩這行如今發展得如何,尋個門路。盛世收藏熱,如今太平年月,總該有他這手藝人一碗飯吃吧?如果運氣好,說不定干一票就能賺足學費生活費。 但親眼看到狼籍不堪的居處,他馬上打消了這主意,決定還是先到工廠上班。 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古玩這行不是上街賣大餅,輕易就能開張。他要先摸清現在的行情,還要找貨源。不如先做份穩定的工作,至少謀個住處,掙點像樣的衣食,不要讓雁家奶奶一大把年紀還在外頭遭罪。讀書什么的,只有將來再說了。 雁□□事利落,從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主意一定,馬上就去火柴廠找雁家奶奶,準備告訴她自己今后的打算。 巷子離廠里不遠,雁游一邊按記憶里的道路走著,一邊四下打量。 時間過去七十年,變化極大,舊建筑里夾雜著不少新蓋的小樓,街道也都鋪上了水泥,拓寬不少,兩側種著稀疏綠樹。他雖然在這四九城土生土長,卻也認不出這是哪片街道,心說回頭得買份地圖好好看看。 火柴廠正對著大街,以前雁游來過幾次,門衛認識他,問也沒問就放他進去了。東張西望地找了一陣,最后他在一間門窗全開的大廠房里頭找到了雁家奶奶。 奶奶叫羅淑芬,很舊式的一個名字。中年時守了寡,不過三個兒子都已成家,沒有負擔,日子還算過得去。因大兒子比較孝順,就商定以后由老大養活,百年后仨兒子合力為她送終。 誰也沒想到,長子夫婦某天傍晚外出散步時,丈夫為了救個掉進護城河的孩子下水,卻被水草纏住。妻子見丈夫有難,忘了自己不會水連忙跳下去幫忙,結果誰也沒能活命。 出事之后,這對英年早逝的夫婦并未被認定為見義勇為的烈士,單位上象征性給了點補償,又收回了當初分配的房子。老二老三翻了臉不肯養活母親,更不愿照看雁游,羅淑芬只好帶著孫子搬回當年的棚戶,靠做零工勉強度日。 以前她都是把火柴盒拿到家里糊,順便可以做做家務?,F在家沒了,只好到廠子里做。 她從上午坐下來就沒挪過窩,一口氣糊到中午,數了數能掙四毛錢,剛準備歇口氣兒繼續忙,忽然有人推了推她:“羅奶奶,你孫子找你來了?!?/br> “阿雁?”羅奶奶知道最近孫子又忙搬磚又忙修房,恨不得將一個身子劈成兩半使,連睡覺都嫌浪費時間,怎么有空來找自己?他既過來,說不準是又出了什么事! 羅奶奶趄趔著舊社會傳下來的一雙小腳,碎步走到孫子面前,焦急地問道:“怎么啦?是不是有事?” 看著頭發雪白,臉上堆滿皺紋,滄桑衰老的羅奶奶,雁游突然心里一酸。雖然早知道雁家日子艱難,雖然之前就決定要好好替原主孝敬她,但直到親眼看見的這一刻,他才體會到自己確確實實成為了年僅十六歲的雁游,唯與六十二歲的奶奶相依為命。 當年他也是家中貧寒,父母早逝,全靠寡嫂撫養成人。但好不容易日子好過一點,寡嫂又撒手人寰,從此再無親人。 一時間,往事與現實緊緊糾纏一處,寡嫂憔悴的面孔與羅奶奶滄桑的面容交錯交融,讓雁游鼻子發酸。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強壓下翻涌的情緒,說道:“奶奶,我找到工作了?!?/br> “不行,你還要念大學?!眲e看羅奶奶不識字,但對念書卻有種打從骨子里的執著,“你別管人家說什么,到了八月底,馬上到學校去報到。聽說大學里也有獎學金的,家里無能幫不了你,你就好好念書,咬牙捱幾年苦。等念完了書,也就熬出頭了?!?/br> 雁游沒想到奶奶會這么說,這下不單鼻子發酸,連眼眶也在發熱:“奶奶,我不能只顧自己。我——” 羅奶奶搖了搖頭:“我不用你cao心。我跟火柴廠的人說了,以后我每個月給他們交十塊錢,他們就讓我住廠里的宿舍,還包水電?!?/br> “奶奶!”雁游道,“您一個月才掙二十多塊,交了房租怎么吃飯?我都打聽好了,一開工就有宿舍住。到時攢下工資,修好了房子我再去念書也不遲?!?/br> “怎么能耽誤……” “把你丟在外頭,我念不下書?!?/br> 聽到這話,羅奶奶嘴唇哆嗦幾下,這才發現孫子秀氣稚嫩的面龐上,不知何時多了幾分成年人才有的沉穩。她不禁老淚縱橫:“阿雁,你長大了……” 這一陣子,除了常叔之外,也有其他好心人給雁游介紹過工作,但都被雁游一口回絕。他說,我就算餓死也要死在學校里。羅奶奶不忍心耽誤了孫子的前程,加上也覺得讀書是好事,便決定自己咬牙忍耐困境,徹底打消了讓雁游去工作的念頭。 現在見他態度堅決,羅奶奶還以為孫子終于體會到了自己的不容易。哪兒知道真正的孫子已經不幸走了,現在的雁游,外表稚嫩,內里卻是成年人的靈魂,自然要務實得多。 擦了把眼淚,羅奶奶問道:“是去哪兒上班?” “煉鐵廠?!毖阌螖v住奶奶的胳膊:“我們先去食堂吃午飯,邊吃邊說?!?/br> 羅奶奶猶豫道:“太貴了吧?我帶了昨晚煮的稀飯,還有咸菜疙瘩。要不……” “咱們苦了這幾天,也該吃頓好的。我的獎學金還沒動呢,放心吧奶奶,用不了幾個錢?!?/br> 雁游放軟聲氣哄了幾句,從沒見過孫子這樣同自己說話的羅奶奶心里一暖,身不由己就隨他走了。 陪奶奶吃過飯,雁游先找到常叔的單位,請對方代為斡旋工作的事兒,再到工地結算了工錢,到手五塊錢。 他好奇地將印著拖拉機的紙幣看了又看,才揣進兜里。 回去收拾了廢墟里的行李,估計離正式上班至少也得一兩天的功夫,又到附近的招待所開了個房間。他不忍心再帶著羅奶奶睡馬路牙子,自己一個大小伙兒扛得住,奶奶卻經不起磋磨。 拿鑰匙時,他路過一處門牌考究的房間,忽然聽見里頭傳來炮彈聲,頓時嚇了一大跳,以為洋鬼子們又像幾十年前那樣打進城里來了,連忙抱頭躲到角落處。結果過了沒幾秒,里面又傳來慷慨激昂的說話聲,與之相伴的還有陣陣鼓掌聲。 雁游回過味來,覺得不太對勁,便小心翼翼地從門縫里看進去。發現房里有個四四方方、前圓后凸的盒子,上頭閃過一幀幀黑白畫面,一個西裝革履的胖子正坐在面前看得津津有味。 “這應該就是電視吧?!毖阌螐挠洃浝镎业搅藢奈锛?,頓時恍然大悟。 這時候的電視價格相對收入水平來說,還是太貴了,所以不是家家都有。雁家貧得幾乎無立錐之地,自然買不起。雁游以為招待所里都有電視,便興沖沖地跑上樓去。結果放在五斗櫥上的只有一疊過期報紙。 “也對,兩塊錢住一天的普通房間,怎么會有上百元的電視呢?!毖阌吻昧讼伦约旱哪X袋,取過報紙翻看起來。 七十來年過去,連文字也變成了簡體字,而且是左起橫寫,看著很不習慣。好在框架還在,雁游連猜帶蒙能看懂□□成。一邊看報,一邊將內容與記憶里的事物逐一對比,某些原本單薄如紙的印象,漸漸浮現出豐滿的輪廓。 驀地,他的視線落在一條新聞上:“凌晨兩三點起、天亮前收的早市,總會留下許多煙灰紙屑,給環衛工人帶來額外的負擔。建議政府取締早市……云云?!?/br> 鬼市居然還在?雁游大喜,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笑意。 官面上叫早市,在民間卻叫鬼市。以前皇家古玩珍寶開始流落到民間時,有人想要脫手又找不著門路,往往在達官貴人的居處附近撿那背燈的地方貓著,等衣著不俗的人路過,低聲問要不要老物件。 一來二去,這么做的人漸漸多了,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另挑了巡警管照不到的背巷,專在夜半時練攤,賣那來歷不明的東西。小偷銷贓,倒斗的出貨……都往這兒來。 一開始顧忌很多,不掌燈,看東西只借洋火(火柴)的微光;沒人說話,討價還價照舊時習俗,搭腕子對指比劃。趕上無星無月的夜晚,走夜路的人冷不丁看見暗處亮起一簇忽明忽暗有如鬼火的光團,多半要嚇個半死,以為鬼魂過街,所以又稱鬼市。哪怕后來規矩漸破,這稱呼還是沒改。 因鬼市上東西便宜,若趕上運氣好,花一點點小錢也能撿漏發大財,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慢慢的就成了種營生,規模也是越來越大。當年雁游正趕上鼎盛時期,每次過去都是人擠人疊,那陣勢足比得上臘八后賣年貨的街子。 發現鬼市還未消失,雁游頓時來了精神:找路子弄點兒小東西去賣,再淘換幾件好貨轉手。煉鐵廠的工作算正職,這就算份兼差,不拘多少,都是收入。積少成多,相信房子很快就能修好。 ☆、第4章 撿漏買賣 有熱心的常叔幫忙,工作的事超乎想像的順利。加上原本的雁游成績不錯,單位領導一聽他還考上了大學,馬上拍板讓他來報到,說定每月工資三十元。 不過兩天多的功夫,他就到煉鐵廠辦好了上崗手續,拿到了宿舍的鑰匙。 “雁子,東西都給你搬進來了啊?!背J宓男鹤映:槭⑦^來幫忙搬家。他只有十七歲,身材卻比成年壯漢還要高大,提了三袋東西爬了幾十階樓梯,面不紅心不跳。 “謝了,等拿了工資請你吃羊蝎子?!毖阌斡昧Σ寥ゲAТ吧系囊粔K污漬,百忙中回頭沖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