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若是皇帝想殺自己,就算太子妃趕來哭破天也沒用了。 空氣里,好像有著某種無形的壓力一般,壓得人連呼吸都變得沉重,甚至連一向輕狂跋扈的楚王,到了太極殿,也換了個人似的變得恭謹起來。 “啟稟皇上,楚王殿下、長孫女史殿外候見?!?/br> “宣?!币挥浗鹫裼衤樎曇?,從高闊幽冷的大殿里傳了出來。 殷少昊率先走了進去,行禮道:“兒臣見過父皇?!?/br> 長孫曦則是跪下,行了大禮,“司樂司女史長孫氏,拜見皇上?!彼桓姨ь^看,視線所及的地方,連皇帝的袍子都看不到。倒是看到半截杏黃色的團龍紋長袍,昭懷太子也在,這讓她心里稍稍安定幾分。 不是覺得太子看上自己,而是相信他對太子妃的承諾以及看重。 皇帝靜了一瞬,才道:“免?!?/br> “謝父皇?!币笊訇恢逼鹧韥?。 大殿下面,長孫曦也緩緩站起,“謝皇上?!?/br> 她身著一襲清雅的綠衣白裙,眼簾自然低垂,睫毛纖長如翅,在臉上勾勒出一道淡青色的漂亮弧線,看起來楚楚惹人憐。早晨陽光滟滟、燦色如金,將她朦朧籠罩其中,襯得她好似一支雨后晴天的白薔薇。 仿佛風一吹,就會落英繽紛的花瓣飄飛。 皇帝登基御極已經幾十年,后宮佳麗三千,什么樣的美人兒沒有見過?什么樣的國色天香、沉魚落雁會看在眼里?可此刻,他看著那個清麗無雙的妙齡少女,心緒飄飄忽忽,竟似被她所震撼,情不自禁的想要站起身來。 周進德一見情形不對,急忙道:“皇上,要奴才去問長孫女史的話嗎?” 皇帝猛地回神,已經直起的身子又放松坐了回去。 他的臉色漸漸平復下來,又成了那個沒有任何情緒的帝王,淡聲道:“問罷?!眳s有幾分心不在焉,心思早已不知飄向何處。 周進德下了臺階,問道:“長孫女史,前些日子你是否滯留東宮?所謂何故?” 皇帝關心這個?長孫曦覺得莫名其妙,又不敢耽擱,當即回道:“當日妾身和傅司樂一起去了東宮,給太子殿下送曲譜。只因妾身不慎落水,染了風寒,太子妃憐惜妾身體弱,故而養病暫住了幾日?!?/br> 她的聲音清澈無比,瀝瀝如水,又似黃鸝出谷。 皇帝的心思再度飄忽起來,那個聲音……,似乎還要更溫婉一點,更柔和一點,可惜時間隔得太久,已經記不清了。 不由仔細看去。 大殿中的少女約摸十四、五歲的年紀,長著一雙又大又長的丹鳳眼,肌膚白皙如玉,還有尖尖的下巴頜兒。腦海里面,浮起另外一個溫柔女子的身影。眼前的少女和她長得很像,但……,終究不是她。 周進德又轉身,問道:“太子殿下,長孫女史說的話可是事實?” 因為對方是代替皇帝問話,昭懷太子微微欠身,“是,的確如此?!辈]有提起當日楚王也在的事,更沒說起楚王和長孫曦的瓜葛,只是解釋道:“太子妃是長孫女史的表姐,兩人自幼一起長大,故而情分好些,多留長孫女史住了幾日?!?/br> 殷少昊始終面無表情的站著,似乎事不關己。 周進德沒有再繼續問,仿佛同樣不知道楚王當天去過東宮,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便提著拂塵上了臺階,躬身回道:“皇上,奴才問完了?!?/br> 本來嘛,今兒叫人問話就是走過場的。 重點是看人。 皇帝收回漂浮的心思,頷首道:“看來只是一場誤會?!鄙焓帜闷鹩干系囊粋€折子,順手往火盆里面一扔,便做了結,“都退下罷?!?/br> 就這樣?!長孫曦在欣喜慶幸的同時,又有點詫異,皇帝把自己叫來,就問這么兩句不咸不淡的話就完了?有人彈劾太子的事,就過去了?這位天子,是不是有點太隨性了?只不過,皇帝面前不允許任何人質疑,太極殿亦不允許多做逗留。 昭懷太子和楚王都欠了欠身,“兒臣告退?!?/br> 兩人皆是往后退了幾步,然后方才敢轉身,正要準備退出大殿。忽然間,外頭跑進來一個楊桃色的宮裝少女身影,急匆匆的喊道:“太子哥哥!” 昭懷太子停住腳步,詫異道:“無憂?” 無憂公主滿臉著急的樣子,連聲問道:“我聽說,有人彈劾你!是不是啊?!闭每匆婇L孫曦行了大禮告退出來,不由拔高聲調,“你……?果然是你!我就說了,你死皮賴臉的留在東宮,會給太子哥哥惹麻煩的?!?/br> 長孫曦見她手里拿著一條馬鞭子,本能的縮了縮腳,沒有上前。 無憂公主卻連珠炮似的,不停指著她斥道:“你說你,一個抄家滅門的破落戶,都做了女史了,還整天賴在東宮像話嗎?還以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如今害得太子哥哥被人彈劾,壞了太子哥哥的名聲,你就是死一千遍也賠不起?!?/br> 她年紀略小,說話脆生生的帶著幾分稚氣童音,加上聲音高,整個太極殿都回蕩著她的陣陣喝斥,嚇得周圍宮人全低了頭。 “無憂!”昭懷太子當即低聲喝斥,“太極殿前,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父皇還在里面?!?/br> 他的本意是想提醒meimei,別惹父親不高興。 哪知道,無憂公主卻干脆沖了進去,跑到皇帝面前,飛快道:“父皇,你可千萬不要信了那些小人的讒言,太子哥哥是清白的,都是那個長孫曦死皮賴臉的不走,全都不關太子哥哥的事啊?!?/br> 皇帝平靜道:“好了,朕并沒有說什么?!?/br> 無憂公主甜美白凈的臉蛋兒上,露出一抹詫異,又轉頭看了看哥哥,看不出到底有沒有被父皇訓斥。因而試探問道:“父皇,你真的不怪太子哥哥嗎?” 皇帝神色云淡風輕,淡淡道:“只不過是一場誤會,與太子并無關系,朕又怎么會責備他?行了,不必再說?!?/br> 無憂公主無法探知父親的內心,更不知道,皇帝根本就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只覺得為哥哥慶幸之余,又太便宜了長孫曦,因而道:“父皇,雖然你明察秋毫沒有被小人欺騙,但是到底……,還是不妥啊?!?/br> 皇帝不由皺眉,反問道:“怎么不妥了?” 無憂公主忙道:“既然有人都彈劾太子哥哥了,那回頭再有流言蜚語,要怎么辦?依兒臣的意思,那個長孫曦留著也是一個麻煩,不如干脆攆出宮去?!?/br> 皇帝此刻的心情并不好,便是對著素來嬌慣的小女兒,也沒耐性。只是他喜怒都不形于色,并沒有流露出來,因不想跟小女兒糾纏個沒完,便朝殿外喊道:“少旒,趕緊把無憂帶下去?!?/br> 昭懷太子聞言心頭猛地一跳。 他對父親的了解,并不比周進德那種心腹太監差多少,一聽“趕緊”二字,就知道龍椅上的那位不高興了。而最讓他驚駭的是,有多少年了,父皇都沒有叫過他的名字,此時此刻突然喊了,顯然不是因為心情好,而是心情很壞有些情緒不穩。 能讓父皇都情緒不穩的事,該是什么事?雖然不知道其中緣由,但有一點,絕對不能再讓meimei胡說八道下去了。 當即回了大殿,上前拉起無憂公主道:“走罷,父皇還有事呢?!?/br> 可惜無憂公主年紀小,又不能像皇子們那樣每日朝堂拜見皇帝,并不是很清楚父親的細微脾性,還在不肯放過處置長孫曦的大好機會。她甩開哥哥的手,堅持道:“父皇,你就下旨,把那長孫曦攆出宮罷?!?/br> 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下去?!?/br> 昭懷太子眼見父親馬上就要發作,不敢片刻耽擱,也不管meimei情不情愿,手上用了力氣扯道:“無憂,別鬧了?!彼瓷先ニ顾刮奈牡?,實際上并不羸弱,而且終歸是男子,很快便將meimei給拖下了臺階。 “太子哥哥!”無憂公主急著掙扎,更沒有心思留意皇帝的表情,反而惱火起來,沖著哥哥抱怨道:“我是來幫你的,你不幫我,反而還這樣欺負我……”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的跟著哥哥一起往外走。 昭懷太子喝斥道:“別鬧!” 無憂公主實在甩不開哥哥的手,又是氣、又是急,經過長孫曦身邊的時候,簡直恨不得撲上去抓爛她的臉。因而想也沒想,另一手的馬鞭子就狠狠抽了過去,“都怪你……!”咬牙切齒,想要把她抽個稀巴爛。 “??!”長孫曦嚇得往后一躲。 昭懷太子的動作比她更快,竟然……,一把抓住了馬鞭子的尖兒,那是力氣最大打人最疼的地方。即便無憂公主是個女子,憤怒下的一抽,鞭子尖的傷害程度也是驚人的,太子手上有鮮血滴落下來。 殷紅的鮮血,跌在他那雪白耀眼的銀白狐裘上面,格外觸目驚心! 無憂公主愣住了。 殷少昊眼里也閃過一抹意外。 長孫曦更是驚詫道:“太子殿下,你的手……” “無憂!”大殿內,皇帝忽然一聲怒喝,“朕平日真是太過縱容你了!”他三步兩步下了龍椅,走了出來,“司樂司的事該怎么處置,與你何干?難道朕還要你指點不成?!你不僅規矩,而且還動手傷了太子,簡直無法無天!” 一連串的,全部都是誅心之語。 無憂公主都給嚇蒙了。 怎么會?怎么會???!父皇一向都很疼愛自己的,怎么會為了一個小小女史,這樣當著眾人不給自己臉面,而且還要責罰自己!她又是不明白,又是委屈,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像斷線珠子一樣掉落下來,撒潑大哭道:“母后,母后你疼疼我……” 皇帝的臉色陰晴不定。 昭懷太子趕緊捂了meimei的嘴,低斥道:“無憂,不要胡鬧!”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被实勐曇魶]有波瀾,卻透著寒意,吩咐周進德,“你帶著人把無憂給朕送回去,親自交到她的教引嬤嬤手上,傳朕的旨意,讓她抄足一百遍《女訓》,才可以再出瑤光殿?!?/br> 竟然把無憂公主給禁足了。 跟在皇帝后面的周進德震驚不已,皇帝他……,居然如此責罰一向疼愛的無憂公主?要不是自己親耳所聞,簡直要以為是產生幻覺。 無憂公主真的是徹底懵了,連哭都忘了。 下一瞬,她想起今天這場無妄之災的起因。轉頭狠狠瞪向長孫曦,一雙明眸仿佛要噴出火來,咬牙切齒道:“你等著!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長孫曦低著頭,只做沒有聽見。 周進德卻是嚇得不輕,不敢再讓無憂公主胡說八道下去,等下惹得皇帝發作起來,她沒有大事,底下的奴才們可就全遭殃了。因而片刻耽擱,更顧不上得罪這位難纏的小主子,當即一個眼神,“趕緊的?!苯辛藘蓚€人高馬大的太監上前,把她給強行架走了。 遠遠的,還能聽到無憂公主的抽泣聲,“嗚嗚……” 昭懷太子看了看meimei,低了頭,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殷少昊也垂下眼簾。 皇帝靜默了片刻,不知喜怒。 周圍的氣壓低得不能再低,讓人呼吸,都覺得好似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窒息。 片刻后,皇帝似乎又恢復了平日的君王狀態,淡聲道:“都散了?!彼辉俣嗾f任何話,轉身跨過門檻,高大身影很快沒入幽深大殿里。 長孫曦心下驚駭不定,皇帝他……,怎么突然對無憂公主發那么大的火?若說是因為無憂公主傷了太子的手而生氣,那為何,又看都不看太子一眼?若說皇帝動怒是因為無憂公主難為自己,那未免也太詭異了。 只是眼下顧不上細想這些,轉頭看向昭懷太子,“太子殿下,你的手受傷了?!辈还芩鲇谑裁丛蚪幼●R鞭,受傷都是真的,自己承他這一份人情,“趕緊包扎一下罷?!?/br> 昭懷太子手上一片血痕斑斑,卻淡淡道:“不要緊?!?/br> 殷少昊冷笑道:“還是太子殿下懂得憐香惜玉,臣弟自愧不如?!笨粗L孫曦那滿目關切和擔心,心里說不出的不痛快,嘲諷道:“趕緊去給太子殿下好好的包扎,別弄疼了?!?/br> 長孫曦既不搭理他,也不看他,好像楚王這人根本就不存在。 找小太監要了一個素凈的帕子,先給昭懷太子的手裹上,然后道:“還是讓人打盆溫水洗一洗,不然落了灰,回頭就長在rou里了?!?/br> “嗯?!闭褢烟赢敿捶愿缹m人,“去給孤打盆溫水?!币驗椴槐阋恢闭驹谔珮O殿前,便領著她往偏殿那邊走,兩人相處融洽,很是和睦親近的樣子。 殷少昊在后面一聲冷笑,轉身拂袖離去。 ☆、第26章 女官 到了側殿,長孫曦并不上前給昭懷太子包扎,而是靜立一旁。 魏廷安蹲在水盆邊,細心的給主子洗著手,扭頭見她隔得遠遠的有點奇怪,只是也不好問她為啥不過來,想著是多半是羞怯了。 昭懷太子掃了她一眼,目光深邃,繼而想起她在外面給自己包扎時,當著楚王的那種刻意的親近熟絡,不由淡淡笑了。 很快,魏廷安洗好包扎完畢。 “太子殿下,妾身有話要跟你說?!遍L孫曦開口道。 昭懷太子揮手,讓魏廷安等人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