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傅堯依舊顯得很抗拒。 蘇茶不了解他到底怎么了,她隱隱有些害怕,忍不住問道:“……阿堯,你老實告訴我,你背上的傷究竟是怎么來的?” 她總覺得,這一次見到傅堯,他有很多地方都不對勁,蘇茶是想,既然兩人已經決定在一起過日子了,自己就不能對他不聞不問。 提到傷,傅堯臉上有一瞬間的迷茫,他頓了一下,然后看到她擔憂的眼神,終于開口說了實話:“小村姑,我、我騙了你,我背上的傷其實不是跟人打架打的,而可能是,可能是……我自己弄的?!?/br> 蘇茶大驚失色:“阿堯,你胡說什么?” “我不是胡說,”傅堯皺緊了眉頭:“我不知道自己夢里的畫面是不是真實,但我懷疑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近些日子在療養院,我老是會做同一個夢,夢里,那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老是站在鏡子前,用盡各種方式自殘……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每傷害自己一次,我身上同樣的地方就會多一處傷痕!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傅堯情緒變得激動起來,緊緊握住蘇茶的雙手:“小村姑你相信我,我不想的,我一點都不想自殘的,那個夢中的人,他想殺死我,他是個怪物!我不能反抗、我反抗不了,我一睡覺他就會出現、他就會用各種方法殺我……” 蘇茶大睜著含淚的眼睛,呆呆注視著他此刻驚慌失措的模樣,說不出話來。 最終,傅堯雙手疲倦地蓋住臉,從指縫中嘗到了咸澀的味道,無比痛苦。 良久,蘇茶才聲音飄忽地問:“是傅衍嗎?那個要傷害你的人?” “不是他,我知道那不是他?!备祱蛱痤^來,疑神疑鬼地說,“是怪物,是我身體里別的怪物出來了——” 他揪緊的雙手在發顫,蘇茶突然眼神一怔,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的手腕——那上面,有著明顯被切割過的痕跡,而且傷口都還很新。 很顯然,是最近才發生的。 近來,傅堯真的試圖自殺,無數次。 盡管這種“自殺”是被動的。 也許是不想讓她擔心,也許是努力想要證明自己是有控制能力的,也許只是單純地為了自欺欺人,傅堯最終還是睡下了,臨睡前反復要她保證,保證不會離開他。 蘇茶溫柔地給他掖好被角,答應道:“嗯,你睡吧,早上六點鐘的時候我就叫醒你,然后我們一起離開?!?/br> 傅堯乖乖點頭,躺在床上像個安靜的孩子。 等傅堯徹底睡下之后,蘇茶頗費了一番勁,才小心翼翼地拿開了他緊握著她的手。 隨即,她捏著手機去了外邊院子里,給周醫師打了個電話,詢問傅堯的有關病情。 …… “是極端人格分裂?!敝茚t師聽完她對傅堯的描述,在電話里語氣凝重地說:“蘇小姐,恕我直言,現在的傅堯可能已經不是你從前認識的那個人了,他隨時都有可能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在他病情明顯緩解之前,你最好暫時與他保持距離?!?/br> “可他現在離不開我?!碧K茶握著手機的手在發顫,另一只手安撫著肚里略顯躁動的寶貝,聲音哽咽地說,“沒有人看著他,沒人安撫他的情緒,再被關在精神病院里,他會死的,總有一天他會自殺成功的……” 說到后面,她已經絕望地泣不成聲,壓抑著聲音自言自語:“怎么會這樣,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們怎么會變成這樣……” 周醫師同情她的遭遇,說了很多安慰的話。 “他到底還有沒有痊愈的可能?”蘇茶緊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詢問醫生。 “很難,這應該是一種選擇性遺傳的家族疾病,從我經手過的案例來看,一旦觸發,百分之九十幾的人最終會迷失自我……”許是見慣了生死,又或者是很難對她感同生受,在此刻的蘇茶聽來,電話里醫生的話顯得客觀而冰冷,他對她說: “蘇小姐,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結合我病人自己的心愿,我希望你能與傅堯保持距離——他第一次來見我的時候,也很明確地保證過,如果一旦病情惡化,便不會再見你——可是很顯然,他現在記憶混亂,已經忘記自己曾經說過什么話,做過什么事了?!?/br> 蘇茶語不成句,捂著隱疼的肚子,大腦中亂成一團。 “你會打電話給我,就說明已經見識到傅堯的情況有多嚴重了,”周醫生說道,“關于他的病,事實上,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有著精神分裂,但可怕的是他患病的程度?!?/br> “怎么說?”蘇茶嗡聲問。 周醫生:“比方說,你去超市買菜,明明在蔬菜區游逛,卻逛著逛著,莫名其妙來到了海鮮區,且你并沒有自己‘怎么抵達海鮮區’的這一段記憶——這就是輕微的精神分裂,很普遍,也很正常,大部分人都有過類似經歷?!?/br> “嗯?!碧K茶輕輕應了一聲,表示在聽。 周醫生:“但根據我多年的經驗來看,傅堯所患的是‘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itydisorder,簡稱did),這種病癥以前被稱為‘多重人格障礙’(alitydisorder)?!?/br> 蘇茶聲音哽咽地問:“可據我所知,從阿堯很小的時候,傅衍這重人格就已經存在了,他們相安無事這么多年,為什么會突然變得這么可怕?他甚至開始自殘——” “你錯了小茶,did患者從來都不可能相安無事,之所以表現出表面的相安無事,除了各人格的基本自保本能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人格們沒有遭遇病變的觸發點?!敝茚t生說:“did是一種極端的人格分裂。譬如說,一個小孩常年遭受母親虐待,而他母親又是那個對他最好的人,是他的全世界,孩子沒有能力理解和接受母親虐待他這種行為,也沒有能力拒絕和抗拒這種遭遇……就會產生身份分離?!?/br> “通常,他的意識會刻意從眼前這一刻抽離,讓自己幻想出來的另一人格出面,承擔某些痛苦或者不堪的記憶。如此一來,這個孩子就不會痛不欲生,而能夠繼續過他的生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br> 周醫生他接著道:“等類似的恐怖事件再度發生時,這個孩子又會采取相同的防衛策略。也許,他會讓先前那個人格再度出面。也許,他會創造一個更強大的新人格。但久而久之,這些人格會變得越來越強大,對主人格造成毀滅性的侵蝕——‘自我’與‘他我’的戰爭無可避免……如同傅堯現在遭遇的情況?!?/br> “傅堯就是那個什么都不知道的主人格?!碧K茶訥訥道。 “不一定?!敝茚t生道,“根據我連續四個月來的觀察,發生在他身上的情況有些特殊,或許,他會有機會康復,因為他有著比普通病人強太多的精神力?!?/br> 蘇茶只把周醫生這句話當作是徒然的安慰,最終,她失魂落魄地掛了電話,一個人在花園里坐了很久,直到天際開始泛白,她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心亂如麻。 離開? 還是留下。 二十來年的人生太短暫,還沒有教會她怎樣在絕望中做出選擇。 “小茶?” 門廊處,一個高大的身影不知已經站了多久了。 “阿堯!” 蘇茶聞言一驚,眸中凄苦之色頓斂,心臟猛地抽緊。 她有些緊張地站起來,看著門口燈光陰影下的男人,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什么時候醒的?” 傅堯沒有吭聲。 他一手扶著門,門廊的燈光映照下來,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可蘇茶感覺得到,隔了不算太遠的距離,那雙如同野獸的一般極具攻擊性的眼睛,在此刻是深刻注視著她的,泛著猩紅,帶著灼人的溫度。 “醒了一會兒了,你這小村姑嚇我一跳,還以為你丟下我跑了?!备祱蛲蝗凰闪吮砬?,一貫說著埋怨的話,一邊朝著她走過來,最后攬著她的腰朝屋里走,催促道:“收拾收拾東西吧,飛機停在城東的一處空置停機坪,我已經跟飛行員聯系好了?!?/br> 蘇茶聽完他的話,心口一陣陣發緊,她突然停住了腳步,眼神復雜地說:“阿堯,我——” “嗯?”傅堯溫柔地握著她的手,模樣已經全然是個正常人了,他笑著問:“怎么臉色那么難看?是寶寶不聽話又踢你了嗎?那等它出生我替你好好收拾它?!?/br> “沒、沒有?!?/br> 蘇茶生生咽下了到口的猶疑,不敢去看他溺愛的眼神,在心中一遍遍給自己加油打氣。 進了屋,傅堯去了趟廚房,給她沖了杯溫牛奶出來:“先喝點牛奶暖暖身體,我給你收拾幾件衣物?!?/br> 蘇茶呆呆地接過牛奶杯子,依舊覺得恍惚。 …… “這是什么?”收拾床頭柜的時候,傅堯看到了蘇茶床頭柜內幾個塑料瓶子,他拿起來一看,好幾個上面都是寫著陌生德文,還有一個是中文。 那東西他再熟悉不過了——精神鎮定劑。 里面的藥片已經所剩無幾了。 他轉過身來,看向眼神閃躲的蘇茶:“小茶,你生病了?為什么要吃這種藥?”說著,探究的眼神仔細打量著她每一絲細微的表情,沉聲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蘇茶驚慌地放下杯子,起身手忙腳亂從他手中搶過藥瓶子,否認道:“我、我沒什么事情,那個藥,那個藥不是我的?!?/br> “小茶?”傅堯疑惑地看著她。 蘇茶蹙緊了眉頭,臉色難看至極,雙手死命揪著自己的衣衫下擺,這些天那種無比熟悉的眩暈感又上來了,她幾欲站立不住,咬著唇胡亂說:“那是、那是為你準備的藥?!?/br> “為我準備?”傅堯上前兩步,替她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注釋著她慌亂的眼睛,認真道,“小茶,你不必替我擔心,我很正常,我用生命保證,我從沒像此刻這般正常過,從沒想此刻這般確定自己該做什么,能做什么——前提是你要在我身邊?!?/br> 蘇茶微愣,與他對視。 “你要在我身邊,我才看的到自己的明天,你明白嗎,小茶?”他眼角浸濕,目光卻極端沉靜,握著她臂膀的手無比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塊浮木。 那張臉上的彷徨與不安,刺得蘇茶心底一疼。 “我,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碧K茶靠近他懷里,伸手環住他,小心柔軟地說,“阿堯,我沒事,你別擔心我,那些藥是留著以備不時之需,都是、都是鎮定劑,可以確保你不會再被其它的人格占據身體……” “你說……什么?”傅堯抱著她的手臂一僵,聲音壓抑帶著某種隱匿的顫栗,“你說的其它人格,是指……傅衍?” 最后兩個字,幾乎是被他咬著牙擠出來的。 可惜在沒有面對面的時候,蘇茶看不到男人此刻恐怖又絕望的表情,她噙著淚,鼓足勇氣深吸了一口氣,言辭斷續地說,“阿堯,你別再傷害自己了,我們好好過日子,沒有別人,沒有傅衍,我們好好過安靜的日子,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傅堯沒有反應。 很久,在她抽噎著說完話之后,傅堯捧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給她擦眼淚,聲音沙啞而艱難地問:“小茶,這么長的時間以來,你真的分辨得清楚我和傅衍嗎?你真的看得清楚自己的心嗎?” “我當然分得清楚!”面對他這樣懷疑般的質問,蘇茶激動得有些反常,緊緊拽著他的手,自我催眠般地說:“你是阿堯,你只能是阿堯,沒有傅衍,傅衍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阿堯!” 傅堯緩緩松開了她。 蘇茶緊張而無措地站在原地,催促道:“我們快離開,我們快離開好不好,否則你爸爸肯定會找來的,他肯定不會讓我們走的?!?/br> “小茶你別急,我進去拿點東西?!备祱蛘f。 說完話,他緩緩沉寂下來,眼神變得飄忽,直直盯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目光卻久久沒辦法聚焦,片刻,他拖著步子去了廚房,拾掇一陣之后,再出來時,手上便多了一碗藥水。 “不是收拾東西嗎?這是什么?好臭?!?/br> 他端著碗走過來,蘇茶捏著鼻子抱怨。 “安胎寧神的,你先喝了咱們再走吧?!备祱蛘Z氣平淡地說, 蘇茶終于察覺到他態度的古怪,又嫌棄藥臭,再三說不喝,催促他時間不早,兩人該按計劃離開了。 “我說喝了咱們就馬上走?!备祱虬櫫嗣碱^,神色帶著莫名的陰沉,重重將碗塞到她手上,哄道:“乖,小茶你乖,聽哥哥的話,喝了藥,咱們馬上走好不好?” “我不要喝?!碧K茶被他此刻堅決的眼神嚇住,踉蹌著后退一步,緊張地說:“醫生,醫生說了的,我胎像很穩,寶寶不會有事的,我不要亂吃藥,亂吃藥萬一傷害到咱們寶寶怎么辦,阿堯……” 說著,她拼命扭轉腦袋,避開他送到唇邊的藥碗,墨黑的藥汁兒濺了出來,濺在她白色的裙子上,留下斑駁點點。 傅堯抿緊了唇,神色漸染上陰霾,湊過來的手勁兒卻半點不松。 “阿堯!”蘇茶尖叫一聲,被嚇得不清,退無可退之下,她腿一軟坐在了沙發上,哭著質問:“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現在變得很奇怪!你現在的樣子讓我很害怕你知不知道!” “你怕我?” 蘇茶不敢去看男人此刻恐怖的臉色。 “我讓你很害怕?” “跟那個蠢貨在一起,你就心甘情愿,我就讓你很害怕?”他突然變了臉色,握著藥碗的手一僵,陰沉的目光落在她微凸的肚子上:“……小茶,你就這么容不得我?” “你說什么?你說誰是蠢貨?”蘇茶驚慌地瞪大眼,整個人如遭雷擊,電光火石間察覺到了什么,含著眼淚失神道:“你剛才說什么?你是誰?你不是阿堯!你到底是誰!” 腦海中迅速閃過周醫生的話,蘇茶看著他此刻恐怖的眼神,心中驚懼一瞬間飆升到最高點,她倉皇地從床沿站起,第一反應就是逃! “小茶!小茶你別走!”察覺到她要逃跑的意圖,他單手重重從身后抱住她,那只撒了一半藥水的碗還在右手上,聲音慌亂而急切道:“小茶,是我,我是阿衍啊,你一點都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你的阿衍啊……是那個蠢貨騙了你,他是騙子,他搶了我的身體,他搶走了我的一切,搶走了原本屬于我的你……” 蘇茶渾身冰冷,拼了命地掙扎,淚如雨下。 傅衍怎么都不肯松手,他大力將藥碗湊到她的唇邊,急切地說:“小茶,小茶你聽我的話,喝了藥,我求你喝了藥好不好?咱不要這個孩子,不要那個蠢貨的孩子!咱們去了國外再生好不好?你想要多少寶寶我們都再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