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將羅老安人噎得說不出話來了。李章猶不住口:“你們是有命的,那要臉不?” 羅老安人自然是要臉的,討價還價,給了他十五兩銀子一筆巨款拿走了。賀敬文在母親面前痛罵了大舅子一頓,回來書房見寫了一半的文章,再也沒思路寫下去了,又發了一通脾氣。羅老安人自己氣得不輕,卻更擔心兒子,命宋婆子將二姐兒領過去哄賀敬文。 豈料讓賀瑤芳正聽到賀敬文在叫罵。 宋婆子聽了,急要去掩賀瑤芳的耳朵。賀瑤芳仗著個頭小,正在翻白眼,這等臟話,在她聽來是毛毛雨,當年家道中落,柳氏帶著全家上京去,住的地方也是龍蛇混雜,罵得比這個難聽的多得是。 宋婆子一面掩著賀瑤芳的耳朵,一面高聲說:“老爺,老安人命二姐兒給您送東西來啦!” 賀敬文手也捶得疼了,正好就坡下驢,沉聲道:“進來罷?!?/br> 賀瑤芳只當什么都不懂,笑吟吟地道:“爹,阿婆好疼你呢,怕你餓?!边@位兄臺一輩子都有親娘護著,一輩子都沒長大。賀瑤芳的眼睛有些冷。 賀敬文沒好氣地道:“我只要沒人來氣我就好啦!”說著,順手將方才寫壞的一張字紙團一團扔了。 賀瑤芳道:“什么人來氣爹?我去氣他去?!彼醚劬σ粧?,再一猜,便猜著了個大概:必是在做詩又或者寫文章的時候被打斷了,憋著了火。打擾的人又沒帶來好事兒,更是氣上加氣。是以賀瑤芳既不說文章的事兒,連她爹字寫得好這樣的話都不夸,更不提什么有親娘啊、我也想我娘了之類苦情的話,只與賀敬文同仇敵愾。 前太妃哄人的功力不曾減退,不多會兒,賀敬文便被哄好了。賀瑤芳順利地完成了任務,跑去羅老安人那里交差,還要裝成不懂問一句:“阿婆,誰氣著爹了?” 羅老安人胡亂搪塞道:“沒有誰,你爹做文章不順心呢,文人都那樣兒?!?/br> 賀瑤芳心道,那容閣老家就不這樣??谏衔ㄎ?,還說:“那我哥讀書的時候我離他遠點兒?!?/br> 羅老安人終于笑了,捏一捏孫女兒的粉頰:“嗯,俊哥讀書時你不要過去,等他閑下來,你們再一處玩?,F在這時候,他也該得閑了,你去尋他們玩吧?!?/br> 賀瑤芳答應一聲,她也想見哥哥了。她既能聽得見,賀成章也不是聾子,不曉得要不要安撫? 快步走到賀成章那里,卻見他一臉“親娘哎,快來救命”的表情,正在安慰賀大姐。賀麗芳正在那兒哭呢:“咱們都要爭氣??!怎么攤上這么個破舅舅呢?” 賀瑤芳和賀成章一齊說:“最后一句不要說啦?!?/br> “我知道啦,你們真啰嗦。好了,二娘跟我去張夫子那里,俊哥,你好好讀書?!?/br> 賀成章:大姐,要不是您老來哭一嗓子,我現在還在用功呢。 ———————————————————————————————— 付了十五兩銀子,這事情卻還不曾了結。張老先生只教三個小女學生,日子悠閑,也出去略一轉轉。他在本地名聲也響,衙門里倒有兩個文書亦是他的學生,也叫他打聽得一點消息——他料得果然不差,柳推官果然在這里面做了一回推手。 過不兩個月,天氣轉涼,全家換上新夾衣的時候,李章又來了。這回連賀成章都有些心煩意亂讀不下去書了。賀瑤芳不在意賀敬文考試,卻頂頂關心賀成章。不免又向張老先生問策。 張老先生道:“若要了結此事,暫忍一時——令舅以前,不是這般鬧法的罷?” 賀瑤芳明白這個“以前”說的是前世,遂答道:“柳推官自是不會讓女婿受sao擾的,推官于刑獄上頭,說話份量重。難道?” 張老先生點頭道:“什么樣人家,不到兩月便能花銷十五兩銀子?”李家敗落后,排場大減,仆役散盡,不過這幾口人,銀子花得也忒快了。再者,在尚書面前立了書契的破落戶敢這么大鬧舉人宅,也十分可疑。 賀瑤芳不得不多問一句:“先生是不是知道什么?” 老先生消息倒是靈通:“小娘子也說了,推官于刑獄上頭說話份量極重的?!?/br> 有了柳推官做推手,李章就停不下來。 明白了,柳推官不須出面,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強出頭兒,暗示李章就行了。只消舍出臉來鬧一鬧,兒子或許能脫罪,又能敲詐到錢財貼補家用,何樂而不為? 正合賀瑤芳之意。 賀瑤芳道:“先生有把握說動家父?” 張老先生道:“恕老朽直言,令尊雖然天真爛漫,卻也有些正義心腸的。若是鬧到家宅不寧時,又沒有旁的辦法,他自然要為老母兒女考慮?!?/br> 此言有理,賀瑤芳忍了一時不便。說起來,還是為了賀成章。賀敬文能與妻舅撕破臉,李章與羅老安人是晚輩,這兩位都不須很顧慮李章。然李章卻是賀成章的親舅舅,離得近了,極易壞了賀成章的前程。遠遠地避開了,熬死了李章,一切便都好說了。 李章來得越來越頻繁,由兩月而至一月,次后旬日便要來接一次外甥,弄得街坊側目,老安人連門都羞待出了。若告上衙門,又恐于賀敬文聲名有損。畢竟是姻親,豈有不幫之理?羅老安人卻有些忍不得。 張老先生看她越來越焦躁,以討論學生課業為名,尋這老安人輕輕說了幾句。老妖精早就從這口音里聽出來了,這老安人是生長在北方的,官話說得極正。便是賀瑤芳,老妖精也猜她前世是京中權貴人家出來的。老安人寡婦人家支撐這么多年,自然是想有個幫襯的,只是一口氣在,不想灰溜溜地求人,這才硬撐了這么多年。眼下,卻是不由她了。 到得初雪時,她終于忍不住喚來了賀敬文:“這里是住不下去了!不如我們一齊上京去,你去趕考,我去看看你舅舅?!?/br> 賀敬文這些日子也很焦躁,整日無心溫書只想著李章——來了慪氣,不來又懸心怕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連以詩會都不去了,就怕有人提起李章來。聽了便道:“娘且忍一時,待兒高中了,一切便都好了?!?/br> 羅老安人道:“你在時,他尚且如此,你開春你獨自上京了,留下我們,怎么是好?要被他敲骨吸髓了!你便是不顧老母,還不心疼兒女嗎?聽我說,你舅舅現在在京里,我昔年有一處陪嫁的房舍也在京中,有落腳的地方!你賀家在那里,還有一處遠親!總好過這里孤掌難鳴!你中了舉時,我們便從京中赴任,或就留在京中,再不來這慪氣的地方了!”容家,也是在京中的。 賀家如今有錢有車,路途遠些、艱難些,也不是不能忍受,她倒要看看,窮得叮當響的李家,怎么到京城賴她去,用爬的么? 賀敬文默然,他原就沒個主意,聽母親一說,也是有理。但說:“是兒無能,連累母親了?!?/br> 羅老安人道:“說這個做什么?打起精神來,收拾好了行裝,一過了初七便走!” 賀瑤芳聽了這收拾行李的命令,來不及感嘆兩世之差距,先請張先生幫一個忙:“求先生尋幾個人,傳出去幾句話,叫人別有心思再來歪纏才好?!?/br> ☆、第25章 厲害的老張 前太妃自認不是個吃完虧就認命的主兒,雖然李章鬧事是她所愿,但是柳家背后做的事情,又將她新仇舊恨都撩了起來,便是要走,也不能讓他們好過了。 張老先生見她秀氣的小臉板得緊緊的,肅容道:“小娘子這是要做甚?既要離了此地,便不要再生是非了。小娘子……無論經了什么,現在只有四歲,戾氣不要太重才好?!痹趺赐蝗挥X得這小女學生心有點狠啊,跟小嫩臉畫風太不搭了!饒是張老先生見多識廣,看著這么一張臉也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多說了兩句。老先生不知道,小孩子的臉上出現成年人的表情正是許多恐怖片常用的梗。 前太妃:…… 賀瑤芳變臉的速度快得讓張老先生嘆為觀止,只見她一臉誠懇地道:“先生誤會了,我并不全是為了私怨。只是我既受過柳氏的苦,就不想眼睜睜看著別人跳她這個火坑兒。我的兄姐,喪命其手,委實不忍再有人遭她毒手。單看家父議婚不成,那柳家便興此下作之事,可見并不是什么好人。先生忍心讓他們再去禍害旁人么?先生,聽其言、觀其行,休問初衷、只看結果。人心不可測,結果卻是人人看得見的?!?/br> 不管她說的這話有幾分真心,卻有十分的道理。張老先生想了一下,也是這么個道理,便問:“小娘子有何吩咐?” 賀瑤芳連說不敢,卻又一點不敢的意思也沒有,大大方方地請張老先生“說出實情就好”,居然頗有君子之風,一點要他添油加醋的意思也無。將個老先生的心情弄得七上八下,起伏不平。張老先生在這不到一刻的時間里,先是對她好奇,聽到她要報復之后又是心驚,聽完她的計劃之后轉為帶一絲放心的慚愧——對她的來歷愈發好奇了。 偏生這小女學生還不放過他,笑問道:“先生以為我要做什么?” 張老先生沉默了。心里卻在翻江倒海:確是作怪!不知道她經歷過多少事,方養成這樣滴水不漏的性子。張老先生的心情是矛盾的,好不容易遇到了奇聞逸事,他又了無牽掛,不免想探究一番,然而本來是想平安養老的,這似乎又與初衷不符。要不要跟下去呢?賀家要舉家北上,吳秀才家眷都在本地,還要在本地鄉試,自是不去的,自己呢?是繼續圍觀小女學生,還是令尋一館養老? 賀瑤芳也不催他,她的耐性是二十年宮廷生活養出來的,張老先生這點拖延在她眼里就不算個事兒。終于,老先生下定了決心,開口道:“小娘子的事情,我責無旁貸?!蓖瑫r也決定了,跟著去京城。走親訪友看學生,理由都是現成的。人終有一死,像小女學生這樣重活一回的熱鬧,卻不是時時能夠看到的。 賀瑤芳微笑道:“先生高義?!?/br> 老先生無奈地道:“小娘子聰明。聰明人不會無中生有搬弄是非,利人而利己。拉著人共享其利,自然有人念著你的好,是么?” 沒想到小女學生居然斂了笑容,一臉悵然地道:“是啊……叫我怎能不想她。先生,此事拜托了?!?/br> “好說,老朽這便去?!睆埨舷壬粡埮帜樖挚煽?,肚里卻納罕:“她”又是誰? “不急,這個只是小事,不過因先生辦起來方,學生這才來打擾?!辟R瑤芳心中的大事,卻是希望張老先生能夠一同北上。卻又明白,強扭的瓜不甜,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能對他多用心計,更不可要脅,否則反噬起來,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張老先生來賀家,就是因為倦了,想養老的,讓他千里奔波,有些強人所難。然而賀瑤芳忍不住還是要邀請他,不為旁的,只為能有個痛快說話的人。旁人面前,她得裝著端著,像個孩子,只有張老先生,知道一些她的底細,還能放開了說話。 張老先生第一次在小女學生的臉上看到一絲真實的企盼,含笑道:“我久慕京師繁華,正欲一往。只恨年老體弱,不敢孤身上路。如此,是最好不過了。只是不知,此事小娘子能做的了主么?” 賀瑤芳暢意地笑了:“先生有又我了。如今這家里,如何離得了先生?只怕家父若有幸補一外放之職,就更要借重先生智慧了?!?/br> 號稱“年老體弱”的張老先生紅光滿面地謙虛道:“天外有天,小娘子謬贊了?!?/br> “哪里哪里,”賀瑤芳不要本錢地吹捧老先生,“縱使天外有天,也在三十三天外了?!?/br>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聰明穎悟,要是男兒,必能光耀門楣的??v使考運不佳,也可羽扇輕搖,運籌帷幄?!?/br> 賀瑤芳道:“先生過獎了,我不過是吃一塹長一智,昔日又得高人指點罷了?!?/br> 張老先生感興趣地道:“何妨高人?可否一敘?” “正在京中,想見……只怕有些難了。不知此生還能見否,我亦十分想念她?!?/br> 張老先生道:“事在人為?!?/br> 賀瑤芳精神一震:“正是!”又說,“我行第二,先生喚我二娘就是了?!?/br> 張老先生捻須道:“府上如今卻不是這般稱呼的?!?/br> 賀瑤芳道:“祖母是北人,故用的京中稱呼?!?/br> 張老先生有心再試探,不料賀瑤芳自己坦白道:“我知道先生好奇,我的來歷也確有奇異之處,現在還不是時候,時機到了,我都說與先生,可好?”尋常來歷也就罷了,現在告訴你我是這皇帝的德妃?還給他生了個兒子?這卻是不好說的。 張老先生那股不自在又來了,點頭道:“好。真是什么事都瞞不過你?!?/br> 只見小女學生一笑:“我曾被人瞞得苦。后來就學會察言觀色,遇事多想了。并非是有意猜測他人?!?/br> 兩人略說幾句閑話,賀瑤芳向老先生討了些功課,才回房溫書。張老先生正欲出門辦事,卻又被賀敬文請去書房說話。 ———————————————————————————————— 賀敬文得心情很不好,這幾個月被李章sao擾得不輕,自覺功課不進反退,心中憂愁又不想對旁人說。一恐同窗恥笑,二恐家人擔憂。恨不得旁人都不要來找他才好。無奈事與愿違,作為一家之主,還是死了老婆的一家之主,家中許多事情還是要他出面的。 比如挽留兩位先生。吳秀才本就對張老秀才的待遇有些微詞,更因家在本地,一口回絕了賀敬文。賀敬文也不失望,他見識了張老先生的能耐之后,便起意想請老先生教授兒子的,吳秀才不留下來,正合他意。所擔憂者,乃是張老先生不肯一同北上。 賀敬文打好了腹稿,想著要以束脩、棺木、壽衣等等許諾。準備之認真,堪與下場考試相媲美。孰料才開口說:“我有一事,非先生不可,還請先生與我同往京城?!睆埨舷壬泱@訝道:“可是巧了。我還要向東翁請假哩,昨夜忽然一夢,夢到我那不成器的學生了,正想去探望他哩?!?/br> 賀敬文也聽不出張老先生話中真假,搓手喜道:“如此真是我與先生的緣分了!還請先生與我同行,可好?”高興之下命人取酒,要與張老先生喝個痛快。張老先生道:“不忙,既要上京,我在此地還有幾個舊識,還要告別一番。東翁之師長同窗也是要告別的。又有,小郎君舅家,萬不可令他說出什么不好的話來,恐于府上名聲有礙?!?/br> 賀敬文聽到李家就想罵人,怒道:“怎么于我名聲有損?丟人的難倒不是他?” 張老先生有點手癢,強忍住了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光著腳呢?!?/br> 這樣貶低一下敵人,讓賀敬文開心了,道:“先生說的是。我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倒顯得我修養不夠了?!?/br> 張老先生:……這貨真的是那個成了精的小狐貍她爹?便是那位大姐兒,雖是年幼沖動,看事兒也比這個當爹的明白。搖搖頭,張老先生去向知府遞了張名帖。 本地的王知府也是新官上任,急需人才輔佐。下屬皆是經科舉而朝廷任命,與古早之時辟任的屬官畢竟不同,故而做主官的,皆欲自行聘請一二師爺,專心輔佐自己。這張老先生家傳的手藝就是做師爺的,他偏偏要走個科舉的路子,無奈一直考不上舉人,考不上也就罷了,還不肯繼承祖業,非要去做那受益不高的私塾先生。王知府聞他大名,屢次相請皆不得,猛接到他的名帖,以為他想通了要過來幫忙,連忙請他入府,又想延攬。 張老先生道:“蒙君盛情,卻之不恭,然我已老朽,不堪驅使,今欲往京城探望學生,臨行告辭,有一語相贈。 王知府正失望間,聽得這句話,忙問:“先生有何見教?” 張老先生先推薦了自己一個科舉不順的學生為他幕僚“我的本事,他學的不少”,又說,“還有一事,府臺待我以誠,臨行之前,要提醒府臺?!币驅⒛橇乒僭S為陸閣老倚重之人,兩人做戲,瞞天過海,說與王知府。 王知府驚道:“怎會如此?他是陸閣老貶的人?!狈婚g猜測,柳推官原與陸閣老有些小小關系,見勢不妙,待要割席,卻被陸閣老發現,將他給貶了,兩人現是仇家。 張老先生道:“怎么不會如此呢?”他自己猜著了內情,又有小女學生說的柳家事敗為佐證,愈發的胸有成竹。 王知府道:“真個看不出來!不瞞先生說,這柳推官剛正不阿……” 張老先生笑道:“可是說的李氏子的命案?他不肯徇私,必要李氏子抵命?府臺大人可知,這里面還是有內情的?” 王知府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急急請教。王知府也是個聰明人,否則便不會急著清這老地頭蛇做師爺了,就是因為出來乍到,本地事務不熟。今見老地頭蛇免費指教,更打起了精神。聽張老先生說如何想養老,到了賀家,聽說了這前因后果,等等等等。末了,添上一句:我為君憂者,在這推官睚眥必報。君為其上官,可能事事謹慎,不令他記恨? 王知府怒道:“他敢!” 張老先生道:“府臺大人此言差矣!既能瞞得過內閣的眼睛,這份本事就是不小。在此之前,府臺大人又知道他與李家的事情有關么?” 王知府悚然道:“此人居然如此可惡!” 張老先生道:“不要急,不要急。今上聰穎明悟,早晚會察覺的。年輕人,記性好?!?/br> 王知府若有所思。 張老先生向王知府說完了小話,轉身出門,四下一轉,見了寫舊友,又與學生們吃一回酒,方搖搖擺擺地到賀家來休息了?;貋硪膊幌蛄_老安、賀敬文邀功,只靜等著年后上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