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菡芝輕輕“哦”了,淡淡莞爾,卻沒再多說。 安瑞卻好像更局促了,手忙腳亂中,手指不小心碰到湯鍋上,頓時燙得輕呼一聲。 “怎么了?”菡芝立刻拉起他的手,仔細檢視,神情焦灼,語氣急迫,“疼嗎?” 安瑞抿唇,連連說著不疼,但是卻止不住的抽著氣。 菡芝看著他,既心疼也無可奈何,干脆直接推他,“好了好了,一邊兒呆著去,這里不用你cao心,等著開飯吧,嗯?” 安瑞被推著挪了幾步,卻又悄悄走回來。站在母親身后,不遠不近的地方。 他看著她切碎了洋蔥,細細的調好醬汁,在鍋里澆上薄薄的一層,沒多時就有香味飄出來,rou排也逐漸變成誘人的顏色,溫熱的蒸汽熏濕了他的雙眼。 燈光昏暗,暮色深沉,他在她的身旁,相隔的這樣近,依舊覺得一切如此的不真實。 二人之間,相隔裊裊炊煙,他忽而有種時空錯亂的幻覺。 一瞬間,似乎又回到了孩提時代,他拖著眼淚鼻涕,扯著她的裙角,咿咿呀呀的喊mama,抱怨肚子餓。同樣年少的她疲憊卻耐心的摸著他的腦袋,安慰他馬上就好。漂亮溫柔的鳳眼中,滿滿的都是他。 恍若隔世。 不知怎得,腦海里就蹦出了這四字。再一深想,直覺無比貼切。 這樣發著愣,他舉目向前,心下更添茫然。是什么時候,不知不覺,母親的背影居然已經那樣單薄,她站在前面,整個后背,可以被他輕松的遮住。 他突然又覺得心酸,想要觸摸她的發,記憶中,那長長的,濃密的,如墨如云的發??捎|手間,繞了五指的,只剩稀疏華發。 “怎么啦,瑞瑞?”她察覺到頂心細小的溫暖,不由回頭,含笑看他。 安瑞只是搖搖頭,喉頭梗住,很久都說不出話,一直以來,高高仰著的頭顱,此刻終于低了下去,深深地。 “媽,您……記得好好保重身體?!?/br> “媽知道啊?!陛罩ゲ簧踉谝?,只是微微笑了笑,唇角牽起滿足的弧度。 “不能只顧著可可和綿綿,自己……也要照顧好?!彼终f。 菡芝這才有點奇怪,回頭,“瑞瑞?” “沒事?!彼宋亲?,錯開她的視線,“就是突然……有點不放心?!?/br> “聽你這話說的,倒像是個長輩,”菡芝失笑,“傻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br> 安瑞乖乖讓她摸了摸額發,沒動,沒吭聲。 菡芝看著他通紅的眼圈,目光又移到他手上小小的傷處,想了想,忽然笑了,折身關火,然后回頭拉起兒子的手,嘆息,“還是痛的吧?那么燙的鍋子說碰就碰到了,還嘴硬。在mama面前還逞什么強,趕緊去涂點……” 她神情專注,就連驚慌的動作也很雅致,細致而溫柔。 “媽?!彼雎暣驍嗨?,閉眼,輕輕地,一字一頓,很慢,卻堅定,不停歇,像是豁出去了般,“其實,我知道您在哪里,很早,很早,比七年前還要早,卻……一直沒去找你,是因為,我一直記恨著你?!?/br> 菡芝的動作明顯凝滯,表情也是,久久沒有說話,只有眼神是鮮活的。 他卻錯開她的眼睛,逃避似的,“還有可可,也是,也是一樣。一開始,我幫助她,愛護她,卻不愿意親近她,認她……也是因為我嫉妒她。我嫉妒她和我一樣是你的孩子,卻擁有的比我多,過的比我好。我,我……” 說著說著,漸漸哽咽,雖未落淚,卻……無語凝噎。 好多話,好多話,壓在心里太久,太多年。齷齪的,陰暗的,委屈的,哀傷的,無處可說,漸漸的,也就不知如何去說。 今天,過了今天,只怕今生都再無機會能夠說出口。 所以,盡管艱難,盡管痛苦,他還是在努力說下去,“媽,我,我很卑劣吧?” “瑞瑞……” 菡芝眼眶微紅,失神地看著他,而他也好不到哪兒去,甚至更狼狽一些。他又說,“我錯了?!?/br> 錯了,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不開心的事情,忘了就好了呀?!庇姓l這樣天真執著的勸說著,“叔叔,你要放過那時的自己?!?/br>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這么多年,或許你mama她,其實……一直很想你?!庇洃浬钐?,那個甜軟嬌怯的聲音還在絮絮勸說,“或許……她也會擔心,也很后悔呢?” 其實,很多人,明明可以往好的方向去設想,可以朝著陽光的地方生長。但是他卻選擇了不原諒,他選擇了怨恨,選擇了懷疑。 比如母親,比如哥哥,比如臻惜,比如錦年。 最可悲,可恨的,是他其實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母親當年無能為力的難處。 他知道哥哥深重的愧疚。 他知道臻惜在生命的盡頭還在嘔心瀝血的替他打算為他著想。 他知道……錦年對他的愛對他的好。 一直以來,畫地為牢,他懲罰著別人,也折磨著自己。 待到清醒日,方覺為時晚矣。 他漸漸懂得,母親,哥哥,臻惜,錦年。 他們,其實……這個世界,其實一直都在溫柔的愛著他。 可惜,他卻已經錯過同這個世界相愛的那么多光陰歲月。 “瑞瑞?!陛罩パ劾锖鴾I,慢慢抱住他,輕輕撫摸著他埋得很低很低的腦袋,一遍遍的,“瑞瑞,沒事,沒有事情的?!?/br> 窗外,暮色深沉,使得屋內更顯靜謐。下一瞬,他的抽泣,也就顯得格外清晰: “媽,我……還可以被原諒么?” 他被母親暖暖的抱著,恐懼仿佛變得遙遠,他閉上眼,等待著。等待著被寬恕,或者……責備。怎樣都好。 一直膽怯著,一直逃避著,一直,一直……如今,總算,總算說出來了,卻發現似乎,其實并沒那么糟糕。恰恰相反的,那塊懸在胸口三十余載的,沉沉的陰云,好像也在一瞬間云開霧散。 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松。 窗戶沒有關嚴,晚風肆虐,卷起大滴大滴的雨水,猖狂的拍打著他的發,他的眼,他的臉。漸漸的,就和淚水融在了一起,難分難解。 “可以的?!苯K于,宣判來臨,母親溫柔的摸著他的發,替他擦去眼淚,“一定可以的。瑞瑞是好孩子。我們都知道?!?/br> “真的嗎?”他問,語氣微弱,竟有些膽怯。 “當然,”母親拍著他的背,極縱容,極認真,“瑞瑞已經知道錯了?!?/br> “可是,”他仍是猶疑的,愈發低落,“他們都討厭我?!?/br> “誰?”菡芝微愣。 他復又垂頭,平靜的聲音里藏不住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委屈,“所有人?!?/br> 她低頭看他,他的鼻尖紅紅的,眼睛紅紅的,臉頰也是。說不出的可憐。心不自覺的軟化,卻又不得不強硬起來。她說,“但瑞瑞會改正的,對不對?” 他抬頭,看著她,目光茫然。卻又有什么東西在最深處萌生,顫動。 雨花細碎的敲打著玻璃窗,一下又一下,奮不顧身,支離破碎,如同一點一滴消逝著的愛恨悲怨。 終于,他點點頭,鼻音濃重,“嗯,我會?!?/br> **** 最后,他去拜訪了臻惜。 是的,拜訪。幾經斟酌,他最終還是覺得這個字眼最為合適。 因為,當下,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永遠,他不再將臻惜當作自己的女人。 那么,終歸是要有些不同的。 曾無數次設想過,再見到她時會是怎樣一番心情。自七年訣別后,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甚至近乎于逃避的,一次都沒有來親眼見見她的墳——她與這個世界之間僅剩的,唯一的痕跡。 因為膽怯。 他不敢面對,甚至只是想想,哪怕想想……想想這座墳,這座墳中埋葬的人?;钌囊粋€人,他深愛的人,變成一座墳。 他都會覺得恐懼,恐懼自己會怎樣心灰怎樣絕望怎樣憤怒怎樣無能為力……然而,當他真真正正站在這里時,心底,腦海,卻只有一種情緒: 平靜。 甚至于…… 他輕輕撫摸墓碑上那張冰涼的黑白照片,都會覺得那張美麗容顏居然有點陌生。 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迷戀,達到一種不可想象的高度時,某種臆想出的光環亦是會膨脹到一個不可思議的亮度,照的人失明,目空一切,只能看見她,又看不清她,滿眼的,都是耀目的光輝燦爛。從眼里,直直刺進心里。 當魔障不再,執念盡褪,這么多年來,他終于真正的看清了她的臉: “原來,你是這樣的,”他惘然笑了。搖了搖頭。 如此一句幾乎有些莫名其妙的話。就算是同她之間最后的道別了。 之后,一整夜,他再未開口,只是看著她,沉默的看著,安靜的看著。直到耳畔傳來第一聲鳥鳴。 清晨,雨停了。他走了。留下了一捧梔子花,帶走了遺失多年的,落在了她這里的心。 走了兩步,又蹲下來,摸摸自己的影子,輕笑,“對不起啊,這么多年跟著我,讓你受委屈了?!?/br> 說罷,直起身子,再未回頭,東方升起冉冉一輪紅日。陽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孤獨,驕傲。 一念花開,一念花落,這人世,山長水遠,終究是要好好走下去。 ☆、第104章 chapter100珠胎 那日早晨,梁唯像尋常一般出門,卻踢到了一個不尋常的事物—— “錦,錦年?!”梁唯失聲,瞪圓了眼。 事出突然,完全沒有預料到門外臺階上會坐著一個人。于是,送出的腳步也就無從收回,徑直踢到那一頭微亂蓬松的長卷發上,懊悔晚矣。 “唔……呃?你,你醒啦?”錦年這才從膝間抬頭,有點懵,有點亂,猶帶滿面的睡眼惺忪——在這之前,她居然是安然酣睡的。 “你怎么會在這里?”梁唯愣愣的,在她面前蹲下,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怎么回事,“你,你難道待了一整夜?” “沒有?!卞\年搖頭,深深的埋下腦袋,肩胛微微顫抖,聲音亦然,“我,是四點……不,五點多來的,沒有,并沒有很久?!?/br> “四,五點多?”梁唯訝然抽氣,“可是,你做什……不是,你為什么不敲門呢?” “我,我怕打擾你休息?!卞\年抬頭,用手背用力的擦了下眼角,語氣稍稍穩定了些,“啊,你這是,這是要去上班了,是么?我,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