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她說,她喜歡他。 她說,她總歸是陪著他的。 …… 歸程,風雨漸大,只是二人挨在一塊兒,也未覺多么寒冷。 只是雨淋的久了,終究是不舒服,且雨天路難行,二人回到客棧時,已是落湯雞似的形狀??蓞s沒料到,居然還有一人也是同他們一般無二的狼狽——安菡芝。 因著他的逃避,他們在原地盤桓很久,才耽擱至了現在。 而她,竟不知為何居然也才剛到。 走到巷口時,看見她的身影,二人腳步皆是為之一滯。 雨染青絲,鬢邊銀發濕漉漉貼在頰邊,單薄衣衫亦是被水霧黏的皺褶不堪??瓷袂?,卻還有幾分失魂落魄的憂愁。 且看著此番模樣,也是十分憔悴。 按理說,依著方才她離去時的步伐,早該到了才是,為何又堪堪淋了這樣一場薄雨。 “太太?!卞\年沖她招手。 她卻像是在想什么心思般,一時并無回應,仍是慢慢彳亍著,低著頭。 “太太,看這里!”錦年提高了聲線,又蹦跳起來,總算是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唉?”安菡芝舉目望向他們,眸中居然有喜色一閃而過,只是很快的,又恢復常態,“怎么,是你們吶?真是巧了?!?/br> “我們住在這里嘛!”錦年拉著安瑞,快步上前。 “喔……”安菡芝若有所思的點頭,像是才反應過來一般,“原來小可說的家里來的客人,就是你們了,真是緣分。方才倒不如同行了?!?/br> 錦年小心望了眼身后人的神色,這才吐舌道,“方才也不知道您就是這兒的老板娘啊?!?/br> 安菡芝抿唇輕笑,頰邊梨渦微漾,轉瞬間,竟是綻放出讓人失神的風姿。錦年不禁呆了下。她可真是……生的美啊。 忍不住回頭又看了安瑞一眼,重點打量了下他精致的眉眼和柔和的下頜,心里突然冒出個古怪的想法,如果他是個小姑娘,估計會更合適一些。這樣想著,一時也有些憋不住笑了出來。 安瑞被她這樣莫名其妙的舉動弄得也是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臉,也沒有什么異樣,眉頭不禁蹙的更緊。 “下著雨呢,就別再外頭說了,快進屋吧?!?/br> 安菡芝道,推開門,體貼的替他們打起簾子,溫聲, “歡迎來我家做客?!?/br> 那樣溫柔的聲音,那樣貼心的舉動,他不自禁的握緊了手,從而來轉移心臟傳來的一陣陣抽痛,方才被錦年捂熱的地方,涼意無可抑制的又開始蔓延。 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正對他禮貌一笑:“歡迎來我家……做客?!?/br>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平復自己的情緒,擠出一個微笑:“打擾了?!?/br> ☆、第42章 chapter42委 但是口中雖是應承著,身形卻是半分沒有挪騰。失了魂般,只佇立在門檻外,卻怯于舉步。 他的所想,所念,安菡芝自然是不甚分明的,看見他恍惚模樣,不禁心下疑惑,忍不住出聲問道,“怎么了嗎?” 錦年明白他心中痛楚,且觀他現下舉措,在安菡芝面前,莫說辯解,便是連好好開個口恐怕也是困難,只一昧低著頭不肯出聲。這個老笨蛋,原來有些時候,也并不比她聰明到哪兒去。 心下不出聲的嘆息,錦年替他解釋道,“他本來有點不舒服的,剛剛又淋了雨,大概是……又不大好了?!?/br> “哎呀,這可不是得著涼了么?!卑草罩ヶ畷r變了臉色,關切道,“那別耽擱在門口了,快些上去,洗個熱水澡趕緊換身衣服,不然這臘月里的天氣……你們穿的又這樣單薄?!?/br> 她似是萬分焦急,一邊叮嚀囑咐著,一邊踱步開來似是在尋覓著什么,“溫度計呢,我記得就是放在這里的來著,小可,小可,你有沒有看見……” 纖瘦的身形隨著逐漸低弱的聲線快速遠去。的的確確的相當急切。 錦年陪著他,目送安菡芝直至沒入后院不見,看著眼前情景,又聯想起方才在貝貝家的見聞,心有所感。 二人相互扶持著,小心上了樓,進了臥室輪流洗漱。 因著他是身體欠佳,被錦年推搡著先去沖了澡,錦年則在屋內悉心收拾著二人衣物,一時間,倒也真有幾分恩愛眷侶攜手出游的錯覺。 待二人都洗的熱騰騰干爽爽,錦年在他身后幫他吹頭發,原本溫暖的小舉措,可到了她手中,卻因著笨手笨腳手中吹風機不曉得轉圜變通,硬是把他燙得直叫。真是活像是在伺候一只脾氣暴躁又偏巧炸了毛的大貓咪。安瑞幾番想要逃離磨爪,奈何被她強摁著一邊哄騙,“快好了快好了你再忍耐一會兒?!?/br> 如此折騰,也不知道熬了多久,耳邊轟鳴才終于停止。 “看,這樣就好啦,哪里就有那么痛了,你一個大男人不要那么嬌氣?!卑胧菑娖劝胧峭频氖帐巴?,錦年蹲在他面前,滿意的點頭,“干干的,這樣才不會頭痛啊?!?/br> 安瑞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我現在頭就很痛?!?/br> 錦年癟嘴,安撫的摸摸他柔軟的發,“乖,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啦……” 安瑞煩躁的別過臉,“你別摸我頭。還有,注意你的措辭?!?/br> 錦年根本不理他,只調皮的扮個鬼臉,往他懷里蹭。 他推了下,沒動,也沒有再理會。 氣氛漸佳,他黑了半日的臉色也稍稍有所好轉。 錦年大刺刺的躺在他手臂上,望著雨珠破碎在透明的天窗上的痕跡。聽著淅淅瀝瀝的聲響,以及耳邊平穩的心跳。她的天地,逐然寧靜下來。 今朝種種,流水般在眼前回放。 最印象深刻的,除了貝貝,無疑是…… 錦年輕輕搖晃他的手臂,軟聲,“太太她,其實是個很溫柔,也很善良的人呢。安瑞,你真的很幸運,能有這樣好的一個母親?!?/br> 即使只是相交爾爾的鄰里,丟了孩子,她也會費心幫忙。 即使只是她小店中的一個過客,身體抱恙她也盡可能的伸以援手。 錦年并非存心恭維,只是照實所呈,倒也存了幾分讓他愈加開懷些的心思。任憑是誰,自己的母親被夸贊,也會是欣喜的吧。他也確實如此。只是,不過須臾一瞬的歡欣,他眸色卻反而更加黯淡,短暫的沉默之后,最終只淡淡一聲喟嘆: “她向來是心腸軟的?!?/br> 這樣絲毫情緒沒有的一句,突兀且怪異,落在心里頭只覺得怪沉的,錦年猜不透他在琢磨什么,只隱約覺得事情似乎又偏離了自己預想中的方向。正這樣想著,沒料又聽他再度開了口: “否則的話,她也不會丟了四次,才真正狠心丟下我?!?/br> 清清淡一句,飄入耳中,錦年沒忍住雙目驟酸。抬眼,只怔怔望著他滿不在乎的自嘲之下,同樣微微泛紅的眼睛。她想起下午他們送貝貝回家時發生過的那場摩擦: “……小孩子弄丟這種事,多少次也不會習慣的。每一次弄丟,mama一定都會很擔心的?!?/br> “有什么呢?其實,丟著丟著也就習慣了?!?/br> 他說,丟著丟著也就習慣了。 當時她只一心想要把話題往她計劃中那樣靠,即使聽見了這一句,卻也沒有分外留意,只覺得難過,原來,居然是這樣一番緣故在其中。 他心里,也痛苦的要命吧,卻還是故作這番云淡風輕的樣子,他,他笑的真假,真難看。 “錦年,你說,她對身邊不甚相干,甚至萍水相逢的過客,都可以這樣慈悲溫柔?!彼恼Z氣淡淡的,似乎只是在談論不相干的人,“當初,為何就單單待她的兒子那樣狠?!?/br> “或許……”錦年躍躍想要插話。 “或許她有她不得已的難處?!彼驍嗨?,替她說完那句話,又道,“我哥哥,他當年就是這樣規勸與我?!?/br> 錦年笨嘴拙舌,也不知如何寬慰他是好,只訥訥道,“你能這樣想就好了?!?/br> 安瑞未置可否,只微扯嘴角,笑容愈發苦澀, “有什么難處呢?當時,無論我哥怎么哄我,怎么編好聽的同我說,其實我心里都明白的很,只是懶怠揭穿他一片好心罷了?!?/br> 提到兄長,他也是無奈的輕嗤,似乎覺得很幼稚。搖搖頭,才繼續道, “當年父親同她離散時,家中本就因著一樁生意賠的傾家蕩產,為了我父親,她沒名沒份耗上幾年最好的時光和愛情,最終分手連一便士的補償也沒有得到。我心臟不好,她支付不起高昂的醫藥費,養不活我,也帶不走我。最絕望的時候,她甚至想過帶我一起死?!?/br> 說著,安瑞卷起袖口,摘下腕表,一道橫貫動脈疤痕暴露眼前,帶著歲月也磨礪不去的猙獰,“我還有點印象,那個時候,浴缸的水一點點變紅,我不明白,為什么mama要殺我?為什么她要我死?” 表面的平靜,并不能遮蓋完全他真正的激越,錦年握著他抖的厲害的手腕,滿眼是淚,哽咽道,“疼嗎?” “不記得了?!彼谷粨u頭,將袖口復又放下,“我只記得很害怕。但后來也不是很怕,因為母親同我說,一起上了天堂,就再沒有病痛,饑餓,寒冷,我同她,也再不會分開。我不知道天堂在哪兒,但是,母親總是不會騙我的?!?/br> 他靜了靜,精致的眉心微微蹙起,屏不退接連翻涌的憂愁。 “可最終耶和華他老人家并沒有收容我們?!彼f,“我同母親,都被天堂拒之門外。因為她最終還是沒能狠的下心。再之后,她就開始試圖……丟棄我。無論如何,于她而言,孩子活著總比死了要好的。但是她還是沒能狠下心。一次,兩次,三次……她把我丟掉,又回來找我,最終,還是習慣了么,丟著丟著,總算是習慣了,終于狠得下心了?!?/br> “我不過是她久居異國他鄉,寂寞時意外橫生的一段恥辱,她的簽證快要到期了,無法繼續在英國游蕩,當然她更不可能帶我回國,帶我回去,她就毀了。而一個人回國的話,她依舊是學業有成榮歸故里的高才生。沒那么多的迫不得已,只有利弊權衡,我不值得她搭上一輩子的前程?!?/br> 錦年望著他唇際輕描淡寫的輕笑,心臟抽痛的愈發厲害,思考半晌,才囁嚅著開解,“你,你別這樣妄自菲薄,她只是覺得,你和你父親生活在一起,才會有更好的生活。畢竟,那什么……中國有句老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是不是?你跟著父親,起碼治病的錢還是有的?!?/br> “是么?”他眸中微光愈加寥落,“錦年,你知道我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么?” 錦年費力的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calvin叔叔收養我的時候,他就已經不在了?!?/br> “這樣說吧?!卑踩鹫f,“他是個商人,比我母親更會權衡,當初她拋棄我之前帶我找過他,但他沒有接受。所以我母親才會有之后的種種行徑,不然你以為呢,誰會忍心真的殺死自己的孩子?” “被遺棄之后,他是知道的,其實那時候家里經濟已經緩過來一點兒了。但他也沒有理會我,畢竟,私生子么,他不認,母親也走了,誰也沒法子。我在孤兒院待了一年,后來,被接回去,是因為我哥出了意外,險些被人謀殺。他在醫院里躺了三個月,父親以為他沒治了,所以才接回的我,明白了么?” “可是?!焙鋈幌氲揭粋€問題,“calvin叔叔他并沒有……” “他并沒有死?!彼麪钏茻o奈的聳聳肩,“命硬著呢,前前后后,也是多災多難的,但你瞧著他現在,比我大那么多歲數,身體反比我好的多?!毙煨煺f了這么久,兒時記憶中,他似乎只有提到兄長時語氣才稍有柔和,或許,那是他僅存的不多的溫暖。 只是看著他的表情,錦年忽然冒了句,“他活著,你好像很不開心啊?!?/br> “是啊?!彼室庹f著反話,“興許他當初就那樣死了,我也不必……” 本是一句戲言,可隨著回憶延伸,終究是免不了傷情。 任憑錦年再是遲鈍,也能夠體會到他當時在家中的處境是如何尷尬艱難??v使他父親顧及著門面沒再逐他回孤兒院,但是……又怎會好過呢。 “錦年,你不必這樣看著我,我沒有妄自菲薄,也……不是很在意。我父親,也就那樣吧,我從來也就沒指望過他,就像他對我一樣。家中原本就只有哥對我好,我也就只需要在意他就夠了。只是,母親……”繞來繞去,最終還是逃不掉這個關鍵所在,“你問我為什么不敢,不愿認她。并不是勇氣,而是……我,可能是因為至今還怨恨她的?!?/br> 錦年不吭聲,只默默攥緊他的手。 怨恨么?他是有理由的,對重創過自己的人寬容,是每個人的權利,卻并非義務,這一點,她懂。 畢竟,他幼年過的那樣艱難,歸根結底,還是有她做為母親的一份的。如果她當年…… “只是,我卻并不是因為她遺棄我?!?/br> 出乎意料的,他居然如此說,錦年睜大了眼,“什么?” 安瑞深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吐出,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定他此刻紛亂的心緒,“我是恨她,為何當初不直接弄死了我,或者第一次遺棄我就別回頭,別再來找我,直接扔掉,豈不干脆利落?!?/br> “安瑞!”她驚訝于他最后幾字的噴薄恨意。也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