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宮規嚴謹,若無召喚,酉時起便不能再遞牌子進皇城。 注定得耽誤一夜。 她尋思著落腳的地方,信馬由韁,不知不覺來到永昭侯府門前。 高墻巍峨,朱門緊閉,是顧嬋自己看熟看慣的,她猶豫著不知當進不當進。 思前想后,糾糾結結地翻下馬來,到底幾日不曾好好用飯,身子虛,又騎了一路馬,雙腳發軟,落地沒站穩,直接摔倒在地。 大門“一聲”打開。 穿青藍直綴的男子步出,正正巧看到顧嬋半跪半坐在那里,一身素服,神情茫然中帶著凄楚,好一個我見猶憐。 “姑娘,你怎么了?”他上前詢問,若不是礙于男女授受不親,只怕是要直接將人攙扶起身。 這人是誰? 為何從她家中出來? 念頭在腦中閃過,還沒來的及問出聲,便聽得門內一聲喊“大姑爺”。 跟著是個梳雙髻的丫鬟跑了出來,顧嬋認得是二嬸母薛氏身邊的翠兒。 翠兒手上提著一個剔紅食盒,直愣愣往男子手里塞著,“二太太請姑爺將這湯帶回去給大姑娘補身?!?/br> 說完了,才看到地上的顧嬋,驚訝道:“二姑娘,啊,王妃,不,二姑娘……”靖王請求將顧嬋從皇家玉牒上除名的事情,整個京師可說是無人不知,翠兒一時間竟拿不準究竟該如何稱呼顧嬋才對,反反復復叫了幾遍人,才問道,“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 翠兒嘴上如此一番折騰,倒叫顧嬋明白過來,這家至少現在還回不得。 她抓著馬鞍借力爬起,晃晃悠悠地踩著腳蹬上馬后,一鞭揮下,馬兒便嗒嗒嗒地跑開了去。 “二姑娘……”翠兒看著顧嬋遠去的背影,鬧不明白怎么好好地到了家門口,竟然連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呢? 她一頭霧水地送走了自家姑爺,回到顧景言夫婦兩個住的跨院里,絮絮叨叨地將在門口撞見顧嬋的事情跟薛氏學了一遍。 “你看真切了?就她一個人?身邊沒旁的人跟著?”薛氏正對鏡描晚妝,聽翠兒說完,手中螺黛一偏,細長舒揚的遠山眉一揚就揚到了發際去。 “奴婢看真切了,二姑娘一個人騎馬來的,”翠兒是楚王圍城那年才到薛氏身邊伺候的,前后不過兩年,又因兩位姑娘先后出嫁,少了沖突比較,不似老人兒那般了解薛氏的心結,一個不慎便問了不該問的,“二夫人,二姑娘一個人在外面太危險了,我是不是應該去回了老夫人和大夫人,請她們派人出去把二姑娘找回來?!?/br> “回什么回,黑燈瞎火的你肯定認錯人了,要真是咱們家二姑娘,她還能過門不入,越叫越走啊?!毖κ喜荒蜔┑亓R道,“人家是王妃娘娘,走哪兒去不是一大串子人跟前跟后,怎么可能一個人跑出來,天底下沒有這種體統,知道了嗎?” 說完想了想,總覺得不大放心,惡聲惡氣地嚇唬道:“事關咱們二姑娘名節,這話就此打住,你若再跟旁的人提一言半語,便是污蔑主家,當心叫大夫人把你發賣到窯子里去?!?/br> “不說不說,奴婢絕不敢再亂說了?!贝鋬夯琶[手道,她家雖然窮,但總歸是清白人,寧死也不要去青樓那種糟踐人的地方。 薛氏滿意道:“這就對了,過來,幫我把眉洗了去?!?/br> 翠兒扯下臉盆架上的絲綿布巾,沾過水,包在食指上,熟練地替薛氏洗去螺黛痕跡。 薛氏仰頭閉眼,嘴角噙著一抹笑。 做王妃好風光么,人家王爺死前都不忘把她從皇家玉牒除名,擺明是下堂棄婦,說起上來當真沒臉。 人都說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她閨女有了身孕,姑爺在翰林院待了一年便調入大理寺任右寺丞,官職五品,二十歲出頭已與她爹平級,將來自是前途無量。 哦,做官再大也大不過王爺? 人都死了,再大有什么用? 薛氏越想越是得意,至于那個顧嬋么,又不是自己身上掉的rou,橫著豎著八竿子也夠著也不干自己事,管那么多做什么。 * 顧嬋在客棧里將就了一夜,翌日一大早便遞上牌子進宮。 寧太后聽她把來意一說,便反對道:“璨璨,姨母懂你的心意。你們少年夫妻,剛成親還不出兩年便……你傷心難過是人之常情,一時割舍不斷也正常。但你如今還不滿十七歲,往后還有幾十年日子好過,靖王這也是為了你好?!?/br> “姨母……”顧嬋見寧太后與顧楓一個腔調,著急得不行,一時間想不出更好的說辭,只能撒嬌哀求,“求求你,求求你了……” 寧太后對顧嬋還是有幾分真情,當初聽得顧楓轉述韓拓請求,雖然納罕,卻暗地里松口氣,這是她唯一一個meimei的寶貝女兒,她也不會當真希望顧嬋半生孤寡。 從前忙著對付靖王時,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兩相權衡,便分出輕重。 顧嬋家世好,容貌好,再有自己撐把腰,改嫁也能嫁去好人家。 至于玉牒什么的,便是后話了。 沒想到,那靖王死前鬧了這么一出,把最麻煩的事情替她找了臺階,寧太后立刻就步下梯。 更沒想到的是,顧嬋竟然如此執拗。 “好孩子,來,到姨母身邊來,”寧太后招顧嬋到自己榻上坐了,把她半摟在懷里,安撫道,“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就照著大家商量的,先去福建……” 她見顧嬋蹙眉不悅,立刻改口,“不管是去福建,還是留在京師,都看你的意思,只是別一個人留在幽州。你看,福建有你爹娘哥嫂,京師有你祖父祖母,至少有人陪著你說話解悶,咱們就當散心,等過一陣,事情淡下來,再做決定,好不好?” “姨母的意思是會幫我?”顧嬋倒也不大好糊弄,追問不休。 “嗯,”寧太后含糊道,“但是要過一陣子,夫死妻守孝,一年才能除服,到底做什么打算,一年后咱們再說?!?/br> 統共成親沒兩年的人,又聚少離多,能有多深厚的感情? 時光流轉,一年后只怕不用人催逼,顧嬋自己也會受不住,另有想法。 得了寧太后的保證,顧嬋總算安下心來,陪著姨母敘話一陣,用過午膳便告退出宮。 顧嬋走后,寧皇后進了小佛堂,點燃一炷香,對著裊裊青煙,喃喃自語道:“陛下,若當年你我情濃時,遭遇生離死別,是不是也就不會變作今日這般模樣?” 可惜,世間事哪里有那么多如果,她隨即搖頭笑道:“陛下,你看看,你一紙賜婚,把璨璨害得多凄慘可憐,可見,你做得決定竟是不對的?!?/br> 而我做出的決定,才是最正確的。 講完話,寧太后便跪坐在織錦蒲團上,撥著蜜蠟佛珠,誦起經來。 一段經文尚未念完,忽聽身后腳步聲響,她微有不悅,早已吩咐過每日念經時不許打擾,是誰這般大膽? 正欲出口訓斥,只聽郝嬤嬤呼哧帶喘地回稟道:“太后,皇上強把二姑娘帶去龍棲殿了……” 龍棲殿,那可是皇帝的寢宮。 韓啟把女人往那里帶,傻子也懂他什么意思。 簡直胡鬧! * 偌大的龍棲殿里,只有兩個人。 顧嬋坐在玫瑰椅里淌淚,韓啟站在她身前,握住她肩膀,柔聲哄勸:“璨璨,你別哭。我不是想嚇唬你?!?/br> 一壁說,一壁伸手去幫顧嬋擦眼淚。 顧嬋偏頭躲開去,咬死只說一句話,“放我走?!?/br> “不放?!表n啟立刻拒絕道,“璨璨,你留下來,我立你做貴妃?!?/br> “我不,”顧嬋想也不想,站起來便跑,撲到門前卻被阻住。 殿內只有他們兩個人,韓啟吩咐內侍徐艮良將殿門從外面鎖了起來。 推門推不開,顧嬋驚恐轉身,看著韓啟一步步走進前來,“璨璨,你要是嫌貴妃分位低,我立你做皇后,你可滿意了?” “皇上,求求你,放我走?!鳖檵裙蛟诘厣?,磕頭哀求。 可,這話卻提醒了韓啟。 他是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想要一個女人而已,何必低聲下氣。 韓啟大婚立后了,不再是昔日未開葷的毛頭小子,自然知道怎樣才能讓女人真正屬于自己。 只要她成了自己的人,還怕會不肯心肝情愿留在宮里? 顧嬋磕頭磕得頭暈腦脹,始終不見韓啟應聲答應或者反對,正疑惑間,忽然被用力提起,按在門上。 尚不清楚發生何事,本能地便掙扎踢打起來,“放開我,放開!” 記憶里那個溫和愛笑的表兄,這時變成野獸一般猙獰可怖,一點點向她逼近…… ☆、第九十三章 92.91.8 太后步輦在半途上遇到兩個人,一個是韓啟近身內侍徐艮良,一個是太醫院院正趙三其。 趙三其年紀大,腿腳不便利,走得慢,徐艮良只比韓啟大兩歲,今年十九,正是年輕力壯之時,便替他背著診箱,又拉又拽,恨不得拖著走。 寧太后吩咐郝嬤嬤將兩人攔住,“這是去哪兒?皇上得了急???” “回太后話,皇上只是批閱奏折乏累了,無甚大礙?!毙祠蘖脊蛟诓捷傋髠?,低著頭轉著眼珠子。 趙三其也跪在一旁,他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什么事,那小徐公公沖進值房里便將他拉走,一路火急火燎地催促不停,還以為出了大事兒,這會兒居然又說無大礙…… 寧太后心知徐艮良沒說實話,手指輕敲步輦扶手,輕聲道:“皇上cao勞國事傷了身體,哀家心中甚是掛念,這便與你二人同去探視一番,方能安心?!?/br> 此話一出,徐艮良就急了。 原因無他,韓啟吩咐過不能讓旁人知道。 可是太后要去探視皇上,他怎么敢阻攔,誰不知道宮里面如今最大的不是皇上,而是太后。 但是不攔吧,等太后進了龍棲殿,必然會發現他適才說了謊,欺太后之罪亦是大事…… 還不待徐艮良想出應對之法,太后步輦已起駕,他只好拉著趙三其畢恭畢敬地跟上。 一行人到達龍棲殿,事情自然穿了幫。 顧嬋奄奄一息地躺在龍床上,額上兩處傷,一處輕一處重,輕的只是紫淤,重的那處血流不止。 傷在頭上,想蓋住臉掩藏身份都不行,好在趙三其也不認識她。 但一個素服婦人,年輕貌美,在皇上寢宮里受了傷,而且明顯自己用力撞的,其中過程當真是耐人尋味。 趙三其面上一本正經,目不斜視,只管看診裹傷,心中早已腦補過無數版本,每一種都脫離不了宮闈秘辛,香.艷非常。 待得傷勢處理妥當,趙三其告退后,寧太后才遣退宮人,向韓啟問話。 韓啟自知闖了大禍,吞吞吐吐、避重就輕道:“……太久未見,便帶她回來敘話……” 一抬頭對上寧太后嚴厲地眼神,不由自主說了句心里話,“母后,既然璨璨如今已從玉牒除名,兒臣想納她為妃?!?/br> “你同她說過了?”寧太后明知故問。 韓啟點頭稱是。 “那她如何反應?”寧太后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