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孫潤昌膛目結舌,盤腿坐下地上,歪梗著脖子,看顧楓豪情.勃.發、壯志在胸的模樣看得呆住。 這這這…… 剛才是在說什么? 怎地話趕話就變成新侄兒要去當細作? 他從懷里摸出手帕,揩一把額頭上冒出的汗珠。手有些抖,說不清是日間殺雞累得還是剛才又給嚇著了。心中則感嘆著實有些跟不上這少年野馬一般跳脫的思路。 孫潤昌是兵部尚書的老來子,輩分雖大,年紀卻小得很,今年不過二十有五,論起來比韓拓還要小上兩歲。 因此,他從來也不曾生出過自己已經老了的念頭來。 但今日遇著顧楓,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已沒有少年人那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活泛勁頭。 好在人老了,記性還不算差,可以適當彌補。 孫潤昌轉動那顆在翰林院內外聞名的過目不忘的腦袋瓜子,回憶起之前兩人的談話。 哦,他們說定了顧楓要一起回京師,向皇帝投誠,后來又討論起皇上是否在靖王軍中安插了探子。 終于將前后因果串聯清楚,可是討論歸討論,怎么就轉到自己要去做探子?難不成改明兒大臣們在朝堂上討論戰事,便都要掛帥出征,親上戰場不成? 饒是他今次被皇帝派來收走兵權,也從來沒打算過真的上戰場。主帥不都是在議事大帳里指點江山么?就跟皇帝似的,主意他拿,命是別人在賣。 這只是孫潤昌一廂情愿的想法。 實際上主帥在軍中的威信真不是只靠指手畫腳便能得來。 雖然不是次次,但韓拓沒少親自率軍作戰,更沒少與士兵們同甘共苦,士兵們自覺與王爺是過命的交情,所以才會不認兵符只認人。 孫潤昌可不知道這些,他只覺得頗有些啼笑皆非,顧楓還是少年,想事情太過簡單直接,于是問道:“你不打算回京師了?” “我想回,可是這一回,擺明是逃走,到時候再回來可就難了,回不到軍中又怎么為皇上做事?”顧楓道,“之前決定回去的時候,還沒想到此一層……” 孫潤昌卻問道:“若你不去京師,不見皇上,又如何名正言順為皇上做事?” “我修書一封,請小叔父轉交,皇上看過后,自然知道我所思所想?!鳖櫁鞔鸬庙槙?。 “非也非也?!睂O潤昌反對道,“你怎么知道皇上會同意你的想法?你又怎么知道皇上愿意派你去做這件事?還是得當面說清楚才好?!?/br> 表忠心這種事,當然要當面做才有效果,孫潤昌覺得這是常識,便沒明說。 顧楓喃喃道:“皇上為何不同意,他真的需要這么一個人?!?/br> “需不需要哪是做臣子的說了算的?!睂O潤昌道,“那得看皇上他自己的想法。他覺得需要,便是不需要也是需要。他覺得不需要,便是需要也是不需要?!?/br> 一番話說得跟繞口令似的,顧楓雙眼轉了兩轉,才明白過來,驚訝道:“小叔父,若不能真誠諫言,豈不是成了阿諛拍馬的讒臣?” 呸呸呸,這是罵誰呢? 孫潤昌心里哼哼,給顧楓一句話氣得頭疼,但轉念一想自己畢竟癡長幾歲,沒白多吃幾年米,也沒白多過幾座橋,總歸比顧楓懂得多。而且,今日得了他救命之恩,又當他一聲叔父的稱呼,就不能再跟這小子一般計較。 于是,他耐心道:“我是說對皇上得恭敬,不能因為你覺得需要或者不需要就莽撞行事,而是要根據皇上的想法,順勢而為,見機行事,這當然包括尋找適當的時機進行勸諫,絕不是一味逢迎?!?/br> 還有句話被他隨著口水咽下去沒說:找不到適當機會當然就不勸諫,少勸諫一次不會死,老跟皇上對著干可是會有大麻煩。 “這里面學問可大了,又得能讓皇上同意的你的看法,又不能讓他覺得你與他對立,否則事倍功半不算,還會惹禍上身。就像令尊,明明是忠君之臣,卻蒙冤受屈,是因為什么?不就是讓皇上生出誤會了么?” 孫潤昌滔滔不絕,甚至沒注意到評論人家的父親是多么不禮貌的事情。 顧楓并沒表現出不悅,只是打斷道:“如果我先做出成果來,皇上便會明白此事的重要性,自然便覺得需要?!?/br> “先斬后奏最使不得?!睂O潤昌連連擺手道,“那只會讓皇上不悅,覺得你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你得征得皇上同意,而且讓他極愿意如此行事,這樣將來事情成了你才能落到好處。否則,做得好卻不是皇上想的,你白費力氣,不但沒得封賞,還得罪了他,做不好更慘,直接降罪受罰,下場不見得比當逃兵好到哪里去……” 話說得太多,有些口干,他停下來喝了幾口水,又續道:“至于將來皇上當真派你做這事,你要如何再取信于靖王,那都是后話了,做事得講究順序,一步一步來,不能心急?!?/br> 顧楓最終還是被說服,隨孫潤昌一同上路返回京師。 啟程時,孫潤昌先上了馬,怕顧楓臨時再改主意不肯走,依舊不??诘貏裰骸奥犇闶甯肝业?,準沒錯,看我多得皇上信任……” 還有最重要的事情不能說,他只是個書生,這一路回京師千里迢迢,不知得遇到多少危險,有個武人同行,便多了護身符,可不能輕易放走。 孫潤昌小算盤打得啪啪響,見顧楓躍上馬背,更加得意洋洋,一馬當先奔了出去。 顧楓策馬回頭,遙望營寨方向,面色已不復適才輕松,濃眉緊鎖,略顯陰郁,好半晌,才猛地一回頭,打馬揚鞭,追了上去。 兩人回到京師,見了韓啟,孫潤昌將事情原原本本的講過一遍,自然也沒少得替顧楓美言。為了突顯顧楓對韓啟的忠心赤誠,他自然不會忘記轉述顧楓對細作一事的執念。 韓啟登基后雖是親政,遇到大事,卻有與寧太后商量的習慣,此事自然也不會隱瞞。 “潼林倒是個懂事的?!睂幪笙仁琴澰S,但聽得韓啟對顧楓當細作一事頗為動心,便提醒道,“皇上真的覺得他可信么?” 韓啟反問道:“難道母后覺得他信不過?” 寧太后答:“并不是信不過,只是想皇上小心謹慎些。我知道你們少時一起讀書,又是表兄弟,感情深厚,但是用人時不能輕信?!?/br> 其實,若顧楓當真能為韓啟所用,寧太后自是歡喜。她當初向皇上建議安排顧楓做韓啟的伴讀,便是存了讓兩人結少時情誼的心。只是沒料到世事無常,先皇心血來潮的賜婚,將她的打算全盤破壞。 “母后,我仔細考慮過的。若不是潼林救了孫潤昌,我至今尚不知道發生何事,仍對早些日子收到的書信深信不疑,以為三哥真的將兵權交出?!表n啟解釋道,“他若不是一心向著我們,只要什么都不做便是。您想,他又不知道我們到底會不會信他。事情已經做下,如果我們不信,他便兩頭不到岸,可說對自己毫無益處?!?/br> “他如此鋌而走險,可有所求?”寧太后再問道。 救孫潤昌并不難,仗著顧楓在軍中的身份,輕易便可辦到。但再折返回去當內應,那就是以性命當賭注了,單靠一腔赤誠,未免還是不夠穩妥。 韓啟立刻答:“他希望事成后,我愿意相信永昭侯府對朝廷的忠心,將姨丈調回京師,官復原職?!?/br> 寧太后放下三分心,“這倒是個好條件。不過,陛下可有想過,潼林此次逃離軍中,怕是事情早已穿幫,再回去又該如何取信于靖王?若不能,則根本毫無用處?!?/br> 有此一問也不需多能夠洞察人心,不過推己及人,若鳳儀宮的宮人誰做出有損自己之事,寧太后不但不會再用,還會重罰,甚至了結對方性命。 韓啟當然想得到這些,他與顧楓為此討論了一個多時辰,想出許多辦法,一一分析,最后找出最可行的,因此答得十分順暢:“母后,潼林回去后,會假作與我們接觸都是為了幫助三哥。先斬后奏放走孫潤昌,是因為這人留下也無大用,他反而借此取得我們信任,之后便能知道我們都有何舉動,適時向三哥匯報?!?/br> “只是一個說法,靖王那人未必會信?!睂幪篚久嫉?。 “所以需要我們配合他,有過那么一次兩次故意為之,將行動透露給三哥,便能輕易取信?!?/br> 韓啟越說越覺得意,母親的每一個顧慮他都事先考慮到,并有了應對之法。 寧太后也十分滿意,她一直擔心兒子年紀輕,做事莽撞,不能夠瞻前顧后。如今看來,雖然登基不過數月,韓啟卻成長得很快,心思日漸慎密。 總算沒有白費她當初的一番心思。 * 顧楓真正動身返程已是一月之后。 他歸心似箭,一路馬不停蹄,再一次踏著月色翻山越嶺。 晨光熹微,整個營寨還靜悄悄的,未曾蘇醒,顧楓直奔韓拓營帳前,站立在門口,阻止衛兵通傳的動作,親自開聲道:“姐夫,我回來了?!?/br> ☆、第九十章 89.88.87.86.6 仿佛能夠提前感知似的,韓拓這晚睡得并不踏實,斷斷續續地做過了好些個夢。 先是夢到十二歲那年初上戰場,半途中遇到刺客追截,侍衛全數被殲滅,韓拓右腿受傷,行動不便,安國公世子將他藏在山洞里,自己一人外出誘敵,浴血奮戰,殺盡刺客,卻也傷重身亡。生母身死時韓拓只是個毫無記憶的嬰孩,因此安國公世子的死便是他首次面對親近人之人逝去。事情發生的那樣突然,令人措手不及,那日雨下得尤其大,積下的雨水和著鮮血流進山洞里,他躺在那赤紅冰冷的水中一日一夜,直到安國公副將帶著救援的人趕到。 之后也全都是噩夢。 最后夢到顧楓不但未能取得韓啟信任,還被對方關入天牢,準備斬首,消息傳開來,顧嬋惱火異常,對他再不理睬。 好在韓拓一直知道自己身在夢中,只盼著趕快醒來,屆時便能見到顧嬋乖巧巧地窩在自己懷中安睡。 誰知睜開眼,偌大的帳篷里只得他一人孤枕獨眠,這才記起顧嬋已被自己送走。 韓拓嘆一口氣,伸出手摩挲那半邊冰冷的床褥。 顧嬋走時心不甘情不愿,滿是委屈,仿佛她不是被送回安全之地,而是被他拋棄一般。 那時她是如何說的? “別送我走,我要和你在一起,同生共死?!?/br> 真真是個頂傻頂傻的蠢丫頭,旁人嫁夫隨夫,求的都是榮華富貴,再不濟也是平安康寧,只有她總嚷嚷著同死。 她有這樣的一份心意,韓拓當然開心。 他也舍不得她。 如果可以,他會留她在身邊。 可是如今,前途晦暗不明,籌謀之事又不知能否成功,怎能帶著她一同冒險。 一切要從梁晨光來到營寨說起。 梁晨光是從潛邸時便服侍元和帝的老人兒,入宮后自然也是風光無限,年紀雖然有些個,但是因平時養尊處優,保養得意,倒也不顯。 可是那日梁晨光被帶入議事大帳時,身上衣衫破舊,滿臉憔悴不堪,哪里有平日光鮮亮麗的半分影子。 若不是侍衛提前通報過,韓拓差點認不出來。 “殿下,殿下……”梁晨光進帳時便苦著一張臉,見到韓拓更是忍不住老淚縱橫,“臣還以為沒命見到王爺,不能完成皇上囑托?!?/br> 一壁說一壁從懷里掏出一卷卷軸,“圣上身體抱恙,請王爺速速回京?!?/br> 韓拓看得出他手上拿得是圣旨,大抵因為精神情緒皆不佳,梁晨光這個老宮油子連最基本的宣圣旨禮儀規矩都忘了執行,直不楞登便將卷軸往韓拓懷中送。 那卷軸看起來有些臟污,不過有梁晨光狼狽的模樣在先,韓拓到不驚訝。他將之展開,絹帛顯然浸過水,有些字跡已模糊,但跳過去閱讀,也能把意思讀通。 “殿下,快隨我回去,圣上恐怕等不得多久?!绷撼抗庀仁谴叽?,后又抱怨起來,“都怪老臣沒用,竟然耽擱這許多時日?!?/br> 元和帝駕鶴西歸已近四個月,梁晨光居然絲毫不知。 “梁公公,你可知道……”韓拓壓下心中震撼,皺眉提問。 不想梁晨光甚為急躁,竟然打斷他話頭,“殿下,有什么話咱們路上再說,還是請您先準備一下,立刻動身隨老臣回京師吧?!?/br> “梁公公,”韓拓重復道,“你可知道先皇三個月前已賓天,繼位登基之人乃是七弟?如今你送如此一份圣旨給我,到底是何意?” 梁晨光怔愣半晌才反映過來韓拓話中的意思,原本因為終于不辱使命而現出的一點欣喜瞬間被吃驚取代,接下來便是毫不掩飾的悲傷。 “陛下,老臣到底還是辜負了陛下的囑托……”他朝著南邊跪下去,連續不停地磕頭,磕得額頭都冒出血來,一旁值守的侍衛由韓拓授意將他拉住,這才作罷。 然而他不肯起身,跪行上前,抱住韓拓小腿,“殿下,都是老臣無用,但……陛下主意早定,又故意要瞞住皇后,絕不可能臨時更改主意……” 他一壁說一壁哭,額頭上的血緩緩流下,與眼淚混在一處,叫人看得心驚。 韓拓看過圣旨雖然心神激蕩,但并未全信。 若是元和帝派梁晨光出宮,那怎樣也得是四個月前了,這么久的時間,往返京師與大同兩趟都足夠。他要怎樣耽擱,方能拖延到今日才進營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