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那天晚上的聚會草草散場,包廂里的那些狐朋狗友都被他驅趕得一干二凈,最后只留下他一個人。 這是很難得的,秦力是個極度怕寂寞的人,他從來不允許他身邊只留下他一個。 紅姐在那些人走后才姍姍來遲,秦力也沒和她計較,仰靠在沙發上,悠悠閑閑地吐出一個煙圈,問:“怎么樣了?” “去醫院了?!?/br> 秦力嗤笑了一聲:“還是要去醫院???我還真以為是個千杯不倒的人才?!?/br> 紅姐說:“再千杯不倒那不也還是個人么?不過她也蠻有本事的,還真是自己走了出去,喊她朋友叫了救護車在外面等著她?!?/br> 秦力淡淡地“哦”了一聲,貌似對她直著走出去后的事并不太感興趣。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后紅姐才幫他另點了一根煙,說:“如果她再去找你,就如了她的意吧?!?/br> “哦,打算放過了?” “呵?!奔t姐笑,“其實又關她什么事呢?不過是倒霉催的被連累了。再說那個男人我也早放過他了,是他自己不長眼,都離婚這么久了,還撞到我面前來?!?/br> 紅姐和秦力的對話,許慕晴是沒法知道的。 她只感覺自己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夢里有好也有壞,但讓她感到驚悚的是,她居然還夢見自己回去了學校,回到了十來歲正進初中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的許慕晴很瘦很瘦,個子卻不矮。學校里條件差,入學體檢就在教室門上掛了一把鉤稱,她抓著鉤子使勁地往上撐,結果腳總是離不了地,后來還是蕭方舟幫了她一把,給她抬了一下腳,讓她將腿跟身體保持垂直后才放開,總算讓她稱到了體重。 期間她吊著的時候他還很小心,一直都站在她邊上,唯恐她抓不牢摔了下來。 那會兒的孩子們多古板呀,男女同學稍微有點親近些的動作,就會被人笑話,所以初中三年,他們總叫她“蕭方舟的小媳婦兒”。 可其實,除了那一次意外的幫忙,蕭方舟并沒有對她有過任何異常的舉動,他們經常放學后一起回家,也會胡亂聊一些以后要怎樣怎樣的人生八卦,但他從沒說過別的逾越的話,哪怕只是一句很簡單的“我喜歡你”,也沒有和她說過。 許慕晴知道他別有抱負,心志很高,所以在最初的幻想過后,她也很快就收起了那點蕩漾的小心思。 現實生活中,她的初中三年平平無奇,一如她的成績。 可是在夢里面,她卻莫名其妙發奮了,也開竅了,她考上了高中,還讀了一個相當好的大學,進大學后她才發現,原來她的室友居然是貓貓和紅姐。 她如愿以償和蕭方舟戀愛了,可臨畢業時才知道,紅姐成了他們中的第三者。 貓貓為了安慰她,陪她出去喝酒,喝很多很多酒,那酒多得,比她老家里父親釀的大酒缸子里的酒還要多。 她喝得想吐,卻一直吐不出來,昏昏沉沉地,只難過地哭,可哭也沒有眼淚,還有人不停地在她耳朵邊罵她:“許慕晴,你這是活該!” 醒來以后她才知道,最后這句罵她的話不是夢,因為她聽到蕭母那熟悉的大嗓門,不知道對著誰在數落她:“……我就講,就講,許慕晴,那就是活該?!?/br> 她忍不住覺得頭痛。 她很不喜歡蕭母這個人,事實上,蕭家幾兄弟包括妯娌們也沒有誰喜歡她。在兒子們相繼結婚后,蕭母總想著隨他們進城享福,但三個兒子,誰也沒同意。 蕭方舟更是不怎么理她,除了每年還意思意思給她一點養老錢,他基本上連家都不回。 蕭母嘴巴欠,惱及兒子了就會傳一些媳婦這不好那不好的話,說及許慕晴,傳到蕭方舟耳朵里后他干脆把給她的養老錢也省了。老太太開始還恨,還和他們吵,鬧著說要去告他們,可大約見他態度蠻實在橫便也沒了法子——她最疼愛付出了全部心力培養的大兒子二兒子雖然說是大學生,但他們拿的都是死工資,自身壓力也大,在錢財方面,反倒沒有蕭方舟那么寬松,也沒有他那么大方——所以她盡管惱,卻也不敢對他怎么樣,更不敢真的去告他,誰讓她以前,對這個小兒子多有刻薄呢? 十六歲以前的蕭方舟,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哥哥們留下來的,補丁累著補丁,十六歲以后他進了家俱廠,賺的每一分工資,還都被她這個當娘的摳走了,他結婚需要錢,他創業需要錢,但凡只要和老太太開口,換來的必然是一頓好罵。 所以蕭方舟現在還愿意養她,還肯給她錢,老太太再不知道好歹,也曉得該要收斂了。 但老太太要收斂,也只是對著蕭方舟,對許慕晴,當著他兒子的面她未必會過份,可私底下,是從來不肯給她以好顏色的。 許慕晴以前不大耐煩和她計較,事實上也犯不著跟她計較——兩人都不住在一起,年把兩年了才聚上一回,她就是給她臉色也得她看是不是? 但不計較不代表看到她不頭疼,尤其老太太精著呢,小兒子突然把她接來了城里,媳婦還經常不著家,雖然說是兒媳婦娘家出了大事,但他們兩口子鬧矛盾了那也是顯然的。 老太太便是抓住這一點,所以這會兒,才對著許慕晴的家人不依不饒的,沒一句好話。 論吵架,許家人除了許慕晴的姑姑就沒一個人是這位蕭老太太的對手,所以這會兒,主場就是這兩位老太太在吵得熱火朝天。 蕭老太太說:“是許慕晴不要臉,丟了我們老蕭家的人!” 許家的姑姑則十分鄙視地回嘴:“你們老蕭家還有臉?我以為老蕭家娶了你這么一個忤逆不孝連自己婆婆都敢餓死的媳婦臉早就丟完了!” 蕭老太太氣得臉紅紅地罵:“我再丟臉也不比不得她,至少我還知道婦德是什么東西,你們家許慕晴呢?她到底還是不是我們老蕭家的媳婦???男人不管孩子也不要,為了你們許家一把年紀了穿得那么不要臉,跑去陪人喝酒,喝得要死了還要我們老蕭家花錢給治?想得美你!” 許家姑姑就叉著腰中氣十足地訓:“特么的你們老蕭家當初要沒有許慕晴使勁地貼補那些錢,蕭方舟在哪里?你老蕭家的好日子又在哪里?現在慕晴只不過是想幫娘家做一點事,就怎么了啊怎么了?特么的你們要敢忘恩負義,那是良心給狗吃了!” 很明顯的話里有話,罵得蕭家母子兩個都變了臉。 這種挾恩求報的話,許慕晴是從來不會提不屑講也不許家里人說的,但現在,姑姑很顯然是顧不得了。 眼看著戰火越燒越烈,終于有人發現許慕晴醒了,撲到床邊悲喜交加地喊:“慕晴,慕晴你醒來了?” 許慕晴睜了睜眼,只覺得頭痛、心疼、手痛、肚子痛,全身上下無一處骨頭縫不在疼! 喉嚨更是像火燒一樣,便是輕輕□□一聲也覺得難受。 但她到底還是看清楚了面前的人,三張臉,她爸爸,她mama,還有蕭方舟。 也只不過是幾日沒見,許慕晴覺得自己父母更顯蒼老了一些,許母的變化最明顯,原本頭上還有一半黑頭發的,現在幾乎是全白了,有些圓胖的臉更是明顯瘦了一大圈,憔悴得讓從不忍卒看。 老人家滿臉都是淚,抓著她的手幾乎要把她的骨頭捏碎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呀許慕晴,是不是你想爸爸mama跟著急死你們才放心???” 許慕晴很抱歉地看著父母,默默地流著眼淚,說不出一句話。 她沒有多看蕭方舟一眼,蕭母剛才的話她聽得很清楚,在聽過那些話之后,再看到蕭方舟這張臉,她只覺得他要多虛偽就有多虛偽。 這時候,許慕晴甚至懷疑,這個男人有沒有真的愛過他,他十數年如一日地表演得那么真實,好像真的很愛她很疼惜她,無非就是覺得她傻吧? 而他,只是需要她傻,他需要她這個傻得無可救藥的女人,全力以赴地支持他,掏出一切地幫助他。 想想這種可能,許慕晴就覺得不寒而栗。 ☆、第12章 爭吵 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在這一刻,許慕晴愿意自己暫時地昏死過去。 或者永遠也無所謂。 可她還是很快又清醒過來了,醒來以后,她先是趕蕭方舟:“你回去吧,兒子還在家呢?!?/br> 她說話的聲音還很嘶啞,聽起來,微微有些發抖。 “你還知道你有個兒子???”蕭母湊上來還想說話,卻被她的小兒子看了一眼,只得把到嘴的埋怨又通通咽下去,一邊往邊上走一邊憤憤不平地嘀咕,“你就慣她吧,最好慣出一頂綠帽子來才好,說不得,也學她家那個好嫂嫂做一回!” 余人聽到,皆都無語,許家姑姑更是恨不能又撩袖子上去和她干一架。 蕭方舟倒是沒受影響,只看著許慕晴,目光里的意味很多很濃,他說:“楊阿姨細心,會照顧好他的,我在這陪你?!?/br> 他說話的語氣還是很溫柔,深情款款,一如以往。 許慕晴惡心得想吐,然后她還真的吐了出來,吐在了蕭方舟的身上,末了他們幫她擦過嘴,她冷冷淡淡地看著他,說:“你臟了,回去吧?!?/br> 蕭方舟也回視著她,約摸是聽懂了她話里的意思,他推掉了許母要幫他擦拭的紙巾,說:“那我回去了?!?/br> 然后他就終于走了。 沒有了蕭母的聒噪,病房里終于安靜了下來。 醫生檢查過后,姑姑趁許父許母出去了就說她:“你還死倔什么呀?曉得你出了事,你家蕭方舟都在床前守了幾日沒離身了,你才醒來,就不能給點好臉色?” 許慕晴驚了一下:“幾日?” 姑姑沒好氣:“是啊,兩天兩夜呢,病危通知單都發了好幾回,今日你再不醒來,醫院都要退手不治了?!?/br> 許慕晴聞言默了默,許父釀酒為生,她的酒量歷來就很不錯,但那天她也知道那些酒喝下去結果不會太好,只沒有想到會如此糟糕。估計貓貓當時肯定是被嚇壞了,所以盡管她事先囑咐過不要通知家人,她還是把她家里人都喊了過來。 她感到很抱歉,愧疚地看著姑姑:“辛苦您了?!?/br> “我倒是還好?!惫霉脟@氣,“就是你爸你媽他們嚇得夠嗆,你媽身體還沒好完全呢,也難為她一直撐到你醒來……還有你那個朋友,簡直都要哭死了,好不容易才把她勸了回去……蕭方舟也是,醫院把病危通知單發下來時,他都恨不能跪著求人救你了?!?/br> 哪怕和蕭母吵翻了臉,姑姑到最后還是沒有忘記替蕭方舟說兩句好話,許慕晴聽她這么說便問了問當時細節,發現恨不能跪,其實也還是沒有跪,只不過是“很著急很著急”就對了。 他都能對著她演這么多年的恩愛不移,演一場心急如焚的戲碼,難度又能有多高? 她閉上眼睛,很疲倦地搖了搖頭,沒有再和姑姑說,如果不是蕭方舟縱容,蕭母是絕不可能敢在她的家人面前那樣說她的。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沒忘記要逼迫她。他是想要告訴她什么呢?告訴她,如果沒有他的庇護,她連他mama都應付不過來? 可笑死了! 姑姑看她那樣就知道她聽不進勸,不由得愁腸百結,想要再說說,許父許母卻進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穿著打扮十分貴氣的年輕女人。 那個女人徑直走到許慕晴的床前,喊她的名字:“許慕晴?!?/br> 許慕晴睜開眼睛,有點意外紅姐的出現。 紅姐也不問好,只很坦然地和三個長輩提出要求:“我想和許慕晴談一談,行么?”許是為了降低老人家的戒心,她還附帶著解釋了一句,“我是慕晴的朋友,有些重要事兒要找她說說?!?/br> 姑姑或者是意識到什么,幫著將心有疑慮的父母勸了出去,他們走后,許慕晴淡笑著說了一句:“沒想到紅姐還能視我作朋友?!?/br> “怎么不能?”紅姐笑得嬌媚,伸手在她被刺傷的手臂上摁了摁,“有勇有謀又千杯不倒的人才,我喜歡得很?!?/br> 許慕晴聽出了她話里潛藏的諷刺意味,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奚落夠了她,紅姐這才問:“可還好?” 其實并不好,酒精中毒的后遺癥十分難受,她難過得簡直想把自己的頭剁下來,不過她慣來逞勇,聽見問還是說:“還好?!?/br> “還好就好,秦先生說,他答應的事情也是有實現期限的,你要再不去找他,或者他說的就都不作數了?!?/br> “期限是多久?” “三天,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奔t姐說這話時,滿臉都是深切的同情。 許慕晴:…… 許慕晴掙扎著要起床出院,許父許母開始自然是不同意,但她把紅姐帶來的話一說,最后還是忍著心幫她辦了出院手續。 她沒有等到手續辦妥,就一個人先回家整妝換衣去見秦力。 她回的是兄長家,因此在家里自然也見到了半“殘廢”的許慕明,很難得他沒有喝酒,只胡子拉茬,衣衫也是皺巴巴的,瞧著很像是從哪個垃圾堆里挖出來的一個資深乞丐。 許慕晴都已經不想再說他什么了,進屋后直接無視他去了客房。 酒精的麻痹作用十分明顯,她的平衡能力變得很差很差,而且稍微一動就想作嘔,加上手上又有傷,她換一套衣服就換得心浮氣躁,難過之極。 本來想要化化妝,好歹掩飾一下的,可拿起筆,卻是整個手臂都在發抖,只能頹然放棄。 胡亂撲了點腮紅,至少臉色看著不那么白了,許慕晴這才吃了藥,又灌了一大杯白開水,平息了下心跳后,方才準備出門。 在門口換鞋的時候,許慕明竟然叫住了她,乞求地:“慕晴?!?/br> 許慕晴回頭,她哥哥眼里有淚,問:“你沒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