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節
這原是限制君王權力的手段,‘貴為人君亦有不可為之事’什么的,洋巴子不知禮儀,鼓搗出這種荒唐可笑的東西。古往今來臣子們與天子爭權,再激烈、再你死我活也只是按在水面之下,歷代相父、亞父們沒一個敢把這事抬到明面上說,有四書五經、王道孝道不就夠了么?何必訴諸律法,落一個不臣謀逆的罪名。 老大人的心里明白,立憲必定大大損傷皇帝的威嚴——如不能乾綱獨斷、天下事盡在掌控,那還算什么皇帝?他猜測朱持暉可能會怒不可遏、龍顏大怒,再不濟也不會有什么好臉色,萬萬沒想到他竟然笑瞇瞇的一揚眉:“哦?這是好事啊?!?/br> 直教他半肚子話噎在喉頭吐不出來。 “皇上以為這是好事么?” 小皇帝擱下筆:“節前龍姑娘同朕提過此事,如今交稅的人口也太少了些?!?/br> 奴婢連人都不算,自然是不必交人頭稅的;官員鄉紳大多聚族而居,只消一人考中秀才,一家子都不必再交稅,趕上亂世荒年,還有附近的農戶舉家投奔,不惜賣身為奴以求庇佑,如此一來,納稅的人口便一再減少,到如今已不足總人口的五成,廢除賤籍正可以緩解帝國吃緊的財政。 身為一方豪族,李家何嘗沒有連田千頃、蓄奴無數?李匯頓了頓:“良賤之分古來有之,廢了賤籍,罪官女眷如何處置?難道要朝廷一直花錢養著么?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再者,宮里現有好幾千宮人太監,若廢了賤籍,他們又當如何?總不能外頭都沒了良賤,獨宮里還有,倒顯得陛下廢賤籍的心不誠,做戲給人看似的?!?/br> “罪官女眷也不一定就只能充沒教坊司,罪是男人犯的,她們不過受了牽連,再說官場無情,誰能保證自己永遠不濕鞋?今兒叫囂著要人家的妻女充為官奴的人,保不齊明兒就到他了,平素也該多積點德,為子孫累計些福報,閣老覺得呢?”小皇帝顯然不是毫無準備,“至于宮女太監,天恩浩蕩,從朕做皇孫時起就沒聽說宮里有折辱下人的事兒,幾位先帝無不是寬厚仁愛、視民如子,朕自然不能違背祖宗的遺訓。他們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樂意,從內庫出一筆遣散費,出去做個小本兒生意也好,回鄉種地也罷,左右現在各處都缺人,想來都識文斷字的,也不至于就餓死了?!?/br> 話到這里,老大人哪里還能聽不出來他的弦外之音?立憲和談是假,羽翼漸豐是真。李匯心道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心急吃不上熱豆腐啊。 “陛下所慮極是?!彼笸税氩?,深深低頭,“臣只是擔心,人心不足蛇吞象,今兒他們膽敢要挾皇上立憲,焉知來日不會脅迫皇上退位?” 萬鏡宮中,李澤吃完小半個粽子,頗有點戀戀不舍的眼看著盤子被端走:“……那楚懷王最后有沒有后悔???” 李持盈看了好笑,伸手替他把嘴邊的米粒擦干凈,又端過藥碗試了試溫度:“不知道呀,也許吧?!?/br> 小哥兒腦袋上仍包著紗布,氣色倒是好了不少,乖乖的仰脖一口氣喝完湯藥,苦得不住咋舌:“他肯定后悔了,屈原一心為他,他卻要把他流放到別處去?!?/br> 真是在宮里呆久了,一心為誰這種話說得越來越順嘴,李九收了碗,隨口接話道:“他哪里知道屈原是一心為他?事情已經發生了,咱們才能知道屈原沒有二心、深愛楚國,但在當時,楚懷王只覺得他是個說話不中聽的人?!?/br> 李澤認真起來,小手拍著被子:“那他也不應該不聽解釋就把他流放了!他應該好好和他說的!如果屈原沒有走,說不定楚國就不會那么快被秦國打敗了?!?/br> “所以啊,沒有制約的權力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沒人能阻止他,犯了錯也沒人敢指出來,更別說勸解?!?/br> 他看著她,下半張臉埋進了被子里。 “潤哥兒?” “我不要聽!”他忽然耍起了賴,兩條腿在被子里亂蹬一氣,“我不要留在這里!我不喜歡舅舅??!” 袁虎進宮探望過他一次,不知是不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自那以后他總是恐懼她會把他丟在這里。宮里地方很大,很漂亮,還有很多聽他的話、待他畢恭畢敬的人,但這里是舅舅的家,不是他的,而且他也不覺得舅舅在這里住得多開心。 李持盈的心口一突,臉上努力撐出一個笑:“你是不喜歡這里,還是不喜歡舅舅?” 他的兩只眼睛靜靜望著她,半晌,扭糖似的扭起來:“我們什么時候回家???” 她笑著嘆了口氣,摸摸他的頭發:“總得等事情辦完啊?!?/br> 掐在第二次大選之前頒布憲法,不出意外龍姑娘民望大漲,如無特殊情況第二任大總統必是青龍黨囊中之物——天國的政局越穩,她才越有籌碼與北京、與持暉談判,承認天國政府的合法性,那么他們也不是不能認可‘大明皇帝’為國家唯一的元首。 一旦政體確定,余者都是小節了。 “什么時候事情才辦完?”扭著扭著他也學mama嘆了口氣,見四下無人,磨磨蹭蹭從袖子里摸出一枚碧綠的扳指,“上次袁叔叔給我的,讓我不要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