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
見到真人后陌生感被沖淡不少,朱持暉近乎貪婪地打量著她——生產完沒多久,李持盈已經基本恢復了少女時的身型,只是臉蛋更圓潤一些,不似從前下巴尖尖。比起她大著肚子的模樣,還是眼前這個形容更令他熟悉和懷戀。 真好,他想,他們都活著,且兜兜轉轉又都回到了北京城。 “……不是早上才回京?怎么不多休息一會兒?我們不過隨便走走?!彼€記著他遇刺的事,恐怕隔墻有耳,再擔心也只能暫且按下不提,“吃過飯了嗎?” “用了些點心,我真的沒事,就是回來路上趕得急了一些?!彼皖^看了眼李澤,“倒是你,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好好保養。這城里沒教狠收拾過,不定還有什么歪心邪意的人混在里頭,就算出門也該把袁虎帶上?!?/br> 多年行伍,哪怕現在年紀稍大了一點,保護她們兩個總是綽綽有余的。 “他倒沒躲懶,是我想著此處離驛館不遠,街上又有衛兵巡邏,出事也有限?!?/br> 姐弟兩個相視一笑。 他故意沒提她這次北上的目的,無事閑人似的陪著這一大一小逛起了園子——荒廢了整整叁年的園子。李澤漸漸長開,一頭小卷毛束成兩個包包頂在頭頂,乍一看去與滿街亂跑的總角小童沒什么分別,唯有走近了才能瞧見兩只泛著藍光的眼睛。朱持暉不討厭藍眼睛,他記得以前榮王妃的雙瞳就透著些藍紫色,像西洋的玻璃珠子,又像春日里華彩熒熒的蝴蝶翅膀。顏jiejie七八歲上,有次舅舅與母親說:“幸好大姐兒的眼睛隨了我?!?/br> 他還好奇不過地扒過去看,看舅舅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有什么不一樣。 “去年八月,舅母在宗人寺女監病故了?!币粋€親人幾乎死絕,又不為太后、偽帝所喜的女囚當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日子過,更不幸的是她雖然青春不再,依然擁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美貌,后面的事朱持暉不打算說給李持盈聽,他知道她能明白,“適逢亂世,尸身已然不知所蹤,我讓人給她立了一個衣冠冢,盼她能魂靈安息,入土為安吧?!?/br> 李持盈腳步微頓,努力了一下方才吐出那個稱謂:“那……郡君呢?” 她是天國使臣,不向他跪拜行禮、口稱陛下并不是因為禮節生疏,或者自認為是他的jiejie,可以和他‘熟不拘禮’。理所當然的,她也不能稱呼朱顏為‘先帝’,不僅不能,這個稱呼令她感到不適,在她心里,似乎朱顏還是那個愛cao心、愛說笑、心憂天下的怡郡王。 那廂二爺罕見的沉默了。進北京后老叁曾帶人逼問朱顏的下落,她乃九五至尊,哪怕人已經死了,也不能變成個孤魂野鬼,一輩子飄蕩無依……誰知酷刑用遍也沒得著幾句有用的話,還是一個雜役吃不住刑,招供道:“在、在北鎮撫司后街的地下,在那水牢里……” 叁年過去,骨rou早就腐爛得不成樣子,空余一具白骨,食人的小魚餓紅了眼,也開始自相殘殺、母子相食,最后只剩幾條肥壯如錦鯉的大家伙慢悠悠游蕩在水中。渾濁的深水里漂浮著魚骨、碎布與銀針般的魚眼。他不敢想象顏jiejie生前吃了多少苦楚,那水牢之可怖,比詔獄有過之而無不及。 “……尸身已經找到,只等禮部和欽天監定下吉日便可配享太廟、歸葬皇陵?!?/br> 她是真定欽定的太子,板上釘釘的皇帝,理應與朱家歷代先祖長眠在一起。偽帝母女從她手里奪走的,終將一件件盡數歸還。 她讀懂了他的不忍和愴然,一邊握住他的手,一邊握緊了潤哥兒的手道:“……朱珪現在何處?” 京中亦有基督廟宇,前惠王把她扔進洋人寺廟實在是一角妙棋,此舉徹底斬斷了朱珪復位的可能——血統不血統的暫且不論,試問一個信奉洋人之神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勝任大明帝國的君主?至于她是不是真的信基督,那不重要,他說她信,她就信。 “在基督教堂里,有專人守著,防止她自盡?!钡腔跻藦V施恩,不宜殺人見血,不過朱持暉從來也沒理會過那些,本打算由著性子賜她毒酒,又被楊開泰叁言兩語勸住,楊侍郎道:“留著她,讓她耳聞目睹自己父母的罪孽如何報到故舊親朋身上豈不是更好嗎?” 小皇帝聞言撫掌大笑,絲毫不覺得這主意無恥,當年許氏虐殺朱顏的時候且沒人跳出來說她無恥。 母債女還,天經地義。 “mama”,走走說說一路,行到從前朱顏的住處時潤哥兒忽然插嘴,“剛才你說的那個俊俊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