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古之道
這個決定并非一時之意氣,洪方彥在心內盤算了好幾個月,假如天國真的在不久的將來分崩離析,至少新生的朝廷內部還有一個胸懷民主思想的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從根子上徹底解決問題,遲早會有第二個白衣天國出現。 她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震驚,洪大總統禁不住笑了:“你方才說相信天國、相信我,難道我就不能相信你一回?” 他給不了也不可能給她比公主更高的爵位與尊榮,她愿意留下,當是發自真心。 李持盈張了張嘴,想說幾句表忠心或寬慰他的話,到了還是沒能說得出口。臨走前洪方彥冷不丁問說:“龍姑娘,我的那位舊友所言是不是真的?” 李九頓時后背一涼,能混成第一任大總統的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輩,猶豫片刻還是低聲道:“你和我,再加上秦王,都不會讓那些事情再發生,不是嗎?” 遭遇變故之前其實她沒有多少‘家國情懷’,作為生長在和平年代的幸運兒,又僥幸投了一個極好的胎,李持盈對戰爭的了解僅限于學校里的課本,旁人口中的談資,在真正經歷缺衣少食、險些被賣,親眼見識英法聯軍的炮火和槍子兒之前,她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國恥國辱。為女工和妓女說話,因為她自己就是女人,和她們天然利益一致;想方設法延續共和的火種,因為她害怕回到過去那種婦女兒童無人權的環境里,封建王朝的公主郡主確實身份貴重,但既然依附著別人生存,就不要妄談尊嚴與權利。 李持盈想要尊嚴,也想要為人的權利,想要在法律和道德上都成為一個獨立的人,也許真的是在外面跑野了吧,又或許是因為懷著孩子,感情格外豐沛,她無法忍受自己的骨血也變成一個滿身奴性的‘古人’:待上不是尊敬,而是諂媚;待下亦非悲憫,而是欺壓,甚至再糟一點,萬一大明真的國運不濟……袖子里的雙手微微發著抖,轉世重生十九年,她從沒有想過決定帝國甚至世界走向的那根命運的絲線,有朝一日會被交到自己手中。 * 正月十六日女學開學,杜凌波等年紀較小的學生依稀聽說來了一位大肚子校長,半是好奇半是不服,憋著勁兒欲在開學典禮上小小的使個壞,被當場抓個正著。李九畢竟年輕,又是洪方彥點名分派過來,眾人看她的眼神里明晃晃寫著‘關系戶’和‘青龍黨’。 洪大總統本是青龍宗的宗主,人們在背后戲稱他的嫡系為青龍黨。 “你們是從哪兒弄來那么大一桶墨水?”小丫頭調皮作怪不是什么大事,不過開學頭一天就鬧事著實叫她有些頭疼,主謀從犯排排站,李持盈挨個兒掃了一遍,喝著花茶笑問,“是單純想作弄一下我呢,還是有什么旁的想法,不如說出來聽一聽?” 打頭的小娘子回看了她一眼:“你這樣年輕,能有多少學問?憑什么來教我們?” “韓夫子不是說過,‘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br> 沉默了約十分鐘,另一個小姑娘怯生生地開口道:“你挺著這么大的肚子,為什么不在家里歇著?他們說你是來混資歷的,混兩年就可以上去了,是不是真的?” 這個‘他們’不必細想,定是女學的其他講師,她驟然空降,人家肯服才怪。李九道:“我現在就在大總統秘書室做事,你們不信盡可以去打聽,資歷不資歷的對我來說沒那么重要?!?/br> 杜凌波沉不住氣,終于挑著眉毛搶過話頭:“那你到學堂里來做什么?” 她一臉理所當然:“來教書啊,世界瞬息萬變,活到老學到老方是正理,教學相長嘛?!?/br> 傍晚學校放學,生怕杜姑娘再出紕漏,周韻堅持從家里派車去接,恰好江寄水在附近,干脆捎上小丫頭一道回家。 到了才知道居然又在學里惹了事,不等嘆氣,扭頭看見李持盈從門口出來,兩邊撞了個對臉。 “……你怎么在這里?”他一身西洋裝扮,略一遲疑后下馬摘下帽子,“上回匆匆一面,還未來得及與……與娘子道謝?!?/br> 杜凌波人小鬼大,聞言跳著腳道:“小姨夫,你們認識???” 李持盈這才明白過來,敢情除夕夜星夜趕去驛館便是為了這位外甥女!當時杜凌波臉上有傷,坐在車里沒有下來,故她沒有見過她。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彼f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有點不爽、有點好笑、有點尷尬,擺出社交面具便著急離去。江寄水自認識她起就知道李某人越是表面和氣,心里越沒把對方當一回事,她對喜歡和在意的人決不是這副面孔。 “到底同窗幾年,”那股子奇怪的酸惱又涌上來了,小江公子面上帶笑,眼神卻步步緊逼,“娘子若不介意,江某愿于下個休沐設一桌便宴,全當是答謝娘子救命之恩?!?/br> 說著壓著杜凌波道了個萬福。 夭壽,拿個小孩兒當擋箭牌算怎么回事?李持盈忍無可忍地回頭:“屆時尊夫人也一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