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持
無怪孫釗等人會以為這是刁民在聚眾鬧事,首先南直隸的游行示威比北方聲勢更浩大,工人游行是老傳統了,且不像北地只靜默著走一圈,人們會一邊走一邊大聲喊口號,沿途分發海報字紙等物,就動靜來說比當年學子們在宮門前靜坐示威還要大上許多,吵吵鬧鬧、人聲鼎沸,隔著五里地都能聽見聲音;其次應天女子學校對江南的意義是不同的,帝國第一所女子專門學校,建校叁十年來培養了不少有名有姓的女官員,校訓‘誠樸堅持,勵學敦行’,饒是孫釗這等軍漢也聽說過應天女學的盛名,在北人心中,這樣學校的學生不會也不可能如市井潑婦般公然上街拋頭露面。 李持盈卻很喜歡這種氛圍,誰規定女兒家,尤其讀書識字的女兒家只能嫻靜端雅?激進強勢方是學生本色,如果連受過高等教育的這些年輕女孩子們都不敢大聲說出自己的訴求,其余早早喪失了話語權的農婦、女工、妓女就更沒有活路了。 “……她們在做什么?”見她一點沒有慌張著急的樣子,朱持暉便知道事情不大,當即按下了即刻撤退的想法。一半是好奇,一半是訝然,他忍不住湊過去也瞧了兩眼,半晌:“沒有士兵或武侯在城里巡邏嗎?鬧出這么大動靜,巡防營也不管?” 最近的sao動和非議李九亦有所耳聞,這事得從洪大總統的生平說起。洪方彥少年時屢試不中,二十五歲時受經濟情況掣肘,不得不放棄了科舉這條路,轉投到工部一位侍郎麾下做幕僚,后來這位侍郎外遠調廣州、蘇杭,接觸了不少洋人洋商,他的洋文也便在那幾年間突飛猛進。因為碰巧經手了幾樁營繕所的公務,又讀過一些西洋建筑的書籍,可以說洪方彥是有些建筑學的底子在的,年前在要不要拆除南京紫禁城的專題議會上他提出了反對意見,認為天國應當保留紫禁城,哪怕僅僅作為一道建筑景觀,瞬間一石激起千層浪。 一如北京的那座巍峨皇城,南京或者說天都的這一座同樣具備了不可言說的象征意義,它代表了封建皇權,代表了至高無上的皇帝和不可逼視的天子威嚴,而天國的立身之本便是民主,是反對獨裁和帝制,此舉無異于將洪大總統自己放在火上烤。 想是有人將他的這一提議添油加醋散布了出去,學生們的群情激憤順理成章——假如嚴璋此刻在天都,李持盈第一個懷疑的自然是他(……),奈何人家還在南昌善后,她想他的手暫時沒辦法伸得這么長,如此一來就只能是白衣教內部斗爭了。大總統任期兩年,允許連任一屆,可眼看小秦王即將一統北方,入主京師,天國能存續幾年還是個未知數。 有人心急了。 “實行民主制度,獲益最大的便是底層的女孩子們,唯有在這里她們能得到讀書上進的機會,而不是被父母兄嫂草草賣掉,只為了換兩斤糧食,因此反應最大的也是她們?!?/br> 領頭的女孩一望即知家境不凡,但整個游行隊伍中不乏衣飾樸素之人,這一點上全體女性的利益是一致的。便有那多年媳婦熬成婆,熬得心理變態,只能靠折磨媳婦以獲得些許安慰的老婦人,其娘家、族里難道沒有女兒?女官數量較男官少、常年遭到男同僚排擠便是因為只要家里有一個男丁,只要父母不是酷愛女兒,讀書科舉的機會就落不到女孩兒頭上。天國‘有教無類’、適齡女童即可讀書的政策徹底顛覆了現狀。 女人太害怕被打回原狀了,一想到要回到過去那種朝不保夕、身如浮萍的日子就禁不住膽戰心驚,哪怕只有丁點苗頭也要將之掐滅在搖籃中。 “強烈反對保留紫禁城??!” “反對保留紫禁城??!” “請諸議員傾聽我們的聲音?。?!” “傾聽我們的聲音——” 恰好一張寫著‘打倒帝制,共建天國’的海報飄到窗邊,李九伸手將它接住,待看清上面的字跡,不免會心一笑,甚至還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跟著窗外喊了一聲:“請諸議員傾聽我們的聲音——” 朱持暉仍勻著一半精神擔心她的肚子,冷不丁教嚇了一跳,那股子沉重、酸澀又奇異的陌生感逐漸消退,他發現自己居然并不厭惡她這樣——她是不同的,他一早就知道了,她和他認識的所有人都不同。 那廂jiejie察覺到他的目光,回頭時笑意尚未完全消散,她不欲逼他,只低著頭摩挲那海報,仿佛在向他解釋:“大明不只是我們的,大明也是她們的?!?/br> 小秦王從不覺得自己是個權欲很重的人,他走到今日大半是為形勢所迫,而非自己主動想謀個皇帝當當,因此朱持暉不認為‘jiejie居然不盼著我當皇帝’是種背叛和謀逆,應當勃然大怒。恰恰相反,他雖然不能理解她在說什么,卻很愿意聽一聽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