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南北
李持盈的瞳孔一縮,像被憑空出現的五百兩黃金擊中,第一反應就是左右四顧,再次確認沒有第叁個人在場——一方面是不敢置信,姐弟叁年未見,她恨不得長了翅膀立時飛過長江去;另一方面,不知怎么她有點心虛(……)。這心虛沒有來由,分明、分明她給他寫了信,是他置之不理在先,要虛也該是他虛! “胡鬧,這種關頭怎么能讓他只身赴險?”回過神后李九打了個磕巴,蒼白的兩頰因此泛出血色,“你們也不知道勸!” 袁虎好笑道:“殿下的脾氣,鄉君還不清楚嗎?” 他是肯聽人勸的人嗎? 她就那么一問,聞言也便偃旗息鼓。事到臨頭,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難道還能躲他一輩子不成?只是連軸轉了近一年,江對岸的情形究竟如何光憑報紙不能盡知,聽說他連收彰德、懷慶、衛輝,逼得惠王與被迫北上的部分法軍、普魯士軍隊交涉媾和,看似民心所向、風光無限,個中艱辛只怕不足為外人道。 自古打仗就沒有輕松的,戰術戰略、排兵布陣、糧草供給甚至是水面下的勢力平衡,再是天選之子,畢竟只有一十六歲?;萃跷礈?,他卻挑在這個時候親自南下,除了政治考量,是不是也因為她呢? “殿下驍勇,又知人善任、賞罰分明,雖說年輕,在軍中的威望極高,倒不至于壓不住人?!痹⒃掞L一轉,“只是過了年就十七歲了,老大人并諸位大人們開始cao心殿下的終身大事,他不堪煩擾,正好躲個清凈?!?/br> 在鳳陽城滾了一圈,又在南京和南昌泡了一年,李九聽得懂他的話外音。 臣子們爭的是主君后宮的位份嗎?誰吃飽了撐的,要去管君上睡哪個女人?他們真正爭的是太子母家的名位,今日李家在朱持暉身上得到的好處光榮,來日都將一分不差的落到自己頭上,想李氏沉寂了這么些年,眼看要倒了,臨了又冒出一個小秦王小鳳孫,祖墳冒煙一般立刻起來了,直接重回權力中樞!一步登天之速、烈火烹油之勢,怎么能不令人眼熱? 懶得吵吵就干脆躲出來,倒像他會做的事(……)。 “說了這么一車話,鄉君是不是累了?若是方便,袁某厚顏想求見小公子一面,也算了了郡君交代的最后一件差事,成全我這些年的心愿?!?/br> 方才袁虎使了個心眼,故意沒將腎虛陽痿的傳言說給她聽,一則顧忌她是女流,又有著身子,擔心這些污言穢語臟了她的耳朵;二則,他正欲借此試探她的態度。 兄終弟及古來有之,但在先帝,也就是朱顏有所出的情況下,小公子才是帝位最名正言順的接任者,當日狀況危急,郡君沒來得及指名道姓的吩咐他要將國璽交給誰,他也曾猶豫過是不是直接獻給秦王更好,然而為人臣的本能令他懸崖勒馬,暫時壓下了這件事。如果公子聰明伶俐、不遜秦王呢?如果公子長大一些,生出了君臨天下的野心呢?一旦朱持暉有了自己的孩子,朱顏之子距離龍椅就將一步遠、步步遠。 外甥再親,親不過兒子,這是人性,他無法扭轉也無從苛責。 那就只有趁現在,趁朱持暉還年少,趁天下還沒有大定,倘若小公子有繼承母親衣缽的雄心,他把自己這半條命還給他也沒有什么。太平盛世時不覺著,九州亂起才明白,一個明事理、肯實干的主子多么難得,怪不得古人要說呢,‘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李持盈被今日的第叁道大雷震得腦袋嗡嗡,整個人處在一種亢奮激動又不知所措的情緒里,直到兩人分別登車才反應過來不對。 袁虎名義上是秦王的使臣,可這幾個小時里只字未提秦王的訴求,一味與她敘舊,要知道他來南京已有半個多月,便是持暉不催,他自己就不著急回去嗎?之前還可以說是為了確認‘龍姑娘’的身份,見到她、驗明正身之后依然沒有半點要談正事的意思,話里話外都在打聽李澤的近況…… 天都城經過重新規劃,分作了商業、住宅、學堂叁個大區,途徑應天女子學校時騾車咯噔了一下,李九胸口一痛,緊接著聽到車外傳來熟悉又恍惚的聲音:“……他也算守諾?!?/br> 朱持暉裹著大氅,一開口便呵出一團白汽,孫釗、秦力兩個護衛左右,聞言湊趣道:“聽說那大總統上任后有意減免學費,好叫百姓家的女孩子也能讀得起書,如今南直隸上下交口稱贊,恨不能把他夸成再世佛陀?!?/br> 不管居心如何,總之這招成功贏得了女人,尤其底層婦女的支持,哪怕做不成官……議員,能讀書明理也是好的。 “殿……少爺,那兒好像在散臘八粥?!?/br> 明天臘八,天國政府轄下一個名叫‘老幼堂’的衙門在城內扎了好幾個粥棚,煮了幾大鍋臘八粥贈與窮人或乞丐,朱持暉注意到他們中的一些頸帶十字架,想是基督徒,周圍行人也未露驚慌之色,最多只是偷偷投去一瞥。 ‘難道我們不是大明的子民嗎?’小秦王回想起陰暗潮濕的地牢里,杰弗遜帶著無窮怨氣和透頂絕望吼出的這句話,他對白衣天國生不出太多惡感就是因為這個吧?親眼見過方知道,原來他們真的只是一群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 “少爺,此處人多,您不能亂走!少爺!” 畢竟不是自己的地盤,孫釗唯恐出現紕漏,恨不能把他揣進兜里帶著走,冷不丁見到有人過來,好險就要拔刀。 朱持暉擺了擺手,回頭時忽然眼皮抽跳:“剛才——剛才那是不是袁虎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