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曰無衣
她臉上的震驚和不敢置信如假包換,不知怎么白休怨的心里有點高興,嘴上說著‘不妨事’,頓了頓,還是狀似無意地又解釋了一句:“遭人暗算,不小心中了一槍?!?/br> 槍傷不如刀傷劍傷容易恢復,創口若不清理干凈會有破傷風的危險,她偷眼看了一會兒,見繃帶上沒有血跡滲出來,便知傷處已經結痂,應當沒有什么大問題。 “錦衣衛?” 偌大京城,配有火器還敢堂而皇之拿出來用的唯有錦衣衛,這幫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豈有撲空的道理?只怕正掘地叁尺,循著味兒試圖將他揪出來吧。 她臉上寫滿了‘你不要連累我’,少年反倒起了壞心思想逗逗她:“夏天吳子華不是押了一批白衣教賊子進京嗎?他們擔心我會出面‘清理門戶’,只好先下手為強?!?/br> 她果然rou眼可見地緊張起來:“……那你會嗎?” 僵持了約一炷香時間,他主動岔開話題道:“你的眼睛也太尖了,少了幾塊點心都能看出來?!?/br> 像她這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族小姐不是應該心大如漏斗嗎?首飾簪環都未必理得清楚,何況糕餅?李持盈噎了一下,總不能說是職業???只好回說:“攏共沒幾個人能自由出入這里,大丫鬟們各有月俸,再說她們沒那膽子擅動我的東西?!?/br> 其余的小丫頭們進不來內室,不是青天白日見了鬼就只有他這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危險江湖人士。 “你那個弟弟不是能進來嗎?” 室內恍然一靜。李九犟嘴說:“他不吃桂花糕!” 這么干站著說話畢竟不是個事,她給他加了個坐墊,又出于人道主義精神,將裝點心的大攢盒兒往那邊推了推:“光吃糖和糕點不頂事吧?你該多吃rou蛋奶制品,這樣傷口才能好得快?!?/br> “是嗎?”他倒沒想那么多,“小時候不讓吃糖,看見嘴就饞了?!?/br> 這人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李持盈不免豎起耳朵,暫時忘了分寸:“為什么?怕壞牙么?” “吃不起,也怕多長rou?!?/br> 妙齡女子帶個孩子目標太大,一直到八九歲上他都作女孩兒打扮,與師父母女或姑侄相稱。小姑娘能有多大的飯量?怕惹人懷疑頓頓都不敢吃飽,每日還要扎馬步練功,夜里餓得睡不著,只好偷摸著去廚房沖醬油水喝。那時街上有戶人家是捏糖人的,當他學會輕功,第一件事就是趁夜跑去人家家里偷蜜糖吃。 她本能地表示懷疑:“后來呢?你被他們抓住了?” 不可能吧!他的輕功她可是親身領教過,哪里是會被一般百姓逮住的泛泛之輩? 白休怨嘆了口氣,同時在心里翻了個小小的白眼:“那玩意極胖人,好端端的一個月多長六斤rou,大人難道還看不出端倪?” 這句‘大人’使兩人再度陷入了沉默,李持盈清清嗓子:“你之前說要找的人找著了嗎?” 非常奇妙,她不是出于自保才多嘴問的這一句,也不是話趕話隨口一說,仿佛是朋友之間自然而然的關心。白休怨不覺得她一個官家女眷會跟自己做朋友,但很神奇的并不感到冒犯:“你說羊頭老?費了點功夫,但我找到了?!?/br> “哦?!?/br> “他說話太難聽,我給了他一頓好苦頭吃?!?/br> “……嗯?!?/br>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但我真正想找的人已經死了?!?/br> 這回李持盈沒有說話。她能猜到他花費如此大力氣尋找的人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也許是父母,也許是故舊親朋,但大概率是個倭人——這個結果其實算是情理之中,戰敗國的平民除非天賦異稟,極少能有好下場。 她畢竟沒有揭人傷疤的愛好,正欲扭轉話頭,白娘子忽然道:“我從小在廈門和姑蘇長大,說漢話,穿漢衣,食漢米,我師父恨極了明人和明國皇帝,卻沒教我一起恨,她說時勢如此,不是明國也會有亮國、暗國。雖然其中少不了西洋人的推波助瀾,但你知道白衣教為什么能在短短二十年內發展出數十萬教眾、且幾乎個個死心塌地么?” 他的眼神太過明亮,以致于……她清楚地在那兩顆瞳孔里見到了面色蒼白的自己,聽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為什么?” 師父之所以對那個男人死心塌地,一輩子投身于所謂的‘天下大同’夢,因為他們告訴她,皇帝、貴族、官員乃至武士都不是一個國家存續的必需品。新的時代已經來臨,在這巨大的歷史的車輪面前,任何舊的人、舊的勢力都是螳臂當車。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