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剪西窗燭
他也不管里面有沒有人答應,風風火火沖了進去,那廂李持盈才剛爬出浴桶,滿頭長發吸飽了熱水,又厚又熱,如一塊熱敷膏藥緊貼在皮膚上,冷不丁聽見腳步聲,她嚇得差點跌回桶里去。 “姑娘!”屏風外的梅枝聽見水聲,一時情急,丟下手里的東西就去拉她,好死不死膝蓋在木桶邊上磕了一下,當即就紅腫起來。 二爺進門時只見她披散著濕發,一臉齜牙咧嘴的由著個丫頭抹藥油。 不知道是不是基因使然,李持盈的四肢生得十分纖細,手腕與腳踝尤其,李老太太常說她‘細骨伶仃’的,好像家里怎么虧著她了似的。朱持暉起初還有點幸災樂禍,不知道她從哪里搞出的這副形容,走近瞄了兩眼,忽然就有點耳熱。 ……好像洋人的娃娃啊。 學里先生說洋人的地界與大明氣候不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因故他們與漢人長得不一樣,喜好也不盡相同。漢人做娃娃喜歡做得圓圓胖胖、虎頭虎腦,一看就有福氣,招人歡喜,洋人做娃娃卻喜歡細腰長腿,把個胸脯子擠出大半個,鬧得老學究們連連搖頭,說這叫‘不知廉恥’,‘世風日下’。他雖然不明白為什么要把胸口的rou都擠出來(聽說唐朝仕女也愛這樣),心里卻隱隱覺得那是美的,先前有人送了一套十二個洋人娃娃給榮王,他借找玩具的功夫偷看了好幾眼——她們都穿著窄腰大擺的裙子,胸口鼓囊囊,脖子和手腕、腳腕卻細得不堪一折,或笑或嗔或怨或惱,仿佛是一幅木頭雕成的十二美人圖。 “傻站著干嘛?”抹完藥油她才發現暉哥兒的衣裳下擺連襪子都是濕的,大概是外面水跡未干,他急著跑來時濺上的,“趕緊換身衣服,再拿熱水泡個腳,你當風寒是鬧著玩兒的嗎?” 僅這一句話的功夫,他敏銳地察覺到她今天情緒不對,也不頂嘴了,乖乖換了衣服讓人端水泡腳。 廳堂里光線最好,她搬了個凳子坐在他對面,一邊晾頭發一邊問說:“郡主怎么了?” 能讓他這么大晚上的跑來,必定不是小事。 “我也是聽爹的門客說的,”熱水里加了點暖身驅寒的中藥,呈現出淡淡的茶色,朱持暉低著頭,用腳趾夾藥材玩兒,“說川西好幾個土司聯合起來,趁今年大雨,把朝廷建好的幾個車站都給扒了,顏jiejie找他們理論,因此受了傷?!?/br> 受傷二字一出,大姑娘寒毛直豎:“他們好大的膽子——” 話音剛落,只聽嘩啦一聲,她的繡鞋和褻褲都叫熱水打濕了。 兩個人面面相覷,半晌,二爺似是玩笑似是死鴨子嘴硬地努了努嘴:“不然你也進來泡泡?” 那么大個木桶,還能盛不下兩雙孩子的腳?她不知道自己是同他賭氣還是什么,居然真的脫了鞋伸腳進去,姐弟二人用腳打水仗,不一會兒方圓五米內的地上都汪了水。 “我這身衣服算是白換了,”朱持暉哈哈笑著,一邊左右夾擊,試圖將她制住,“對了,你今兒不是去找哪個小姐玩兒了么?她惹你不高興了?” 她突然抬頭看了他一眼,似是在驚訝他居然能發現,一不留神便落了下風,被他死死踩在了桶底。 大姑娘掙扎了兩下,沒掙開,無奈道:“沒有?!?/br> 倒不是不想說,此時此刻她其實很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只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老話說‘父債子償’,前世接受的現代教育告訴她,父母輩的爛賬不該由子女償還。不論李沅或華仙做了什么,抑或是沒做什么,那都與暉哥兒無關。 他是全然無辜的。 就像嚴璋,要不是他死乞白賴找上門來,非要拖她下水,她未必有這么煩他,也根本懶得懟他。 “京里的人大都是這樣的?!辈恢蓝斠粋€人腦補了什么,他曲起大拇指扣了扣她的腳背,“表面一套心里一套,說出來的話未必能當真,你習慣了就好了?!?/br> 她忽然有點眼熱,忙抽了抽鼻子作掩飾:“用你說?!?/br> 怕他再繼續深究,李持盈趕緊轉換話題:“門客們有沒有說,那些土司為什么要扒車站?” 川漢大鐵道的最終路線是去年初定下的,圖紙更早,若有異議何不早提?非得等到這會子,都動工快一年了,大喇喇地跳出來給朝廷使絆子。 “好像是說他們的風神和火神不讓,我也不懂?!倍敱緛碓趯毴A堂玩叁弟,模模糊糊聽了一耳朵就趕緊跑來,川南云貴地區本就神秘,村寨之間不大通婚,風俗也各異,他聽得懂才是怪事。 “你說,世上真的有神么?” “也許吧?!崩畛钟南?,誰知道我為什么會投胎到這個地方,還帶著上輩子為人的記憶?鬼神妖魔之說雖然聽上去虛無縹緲,萬一真有其事呢? 他的嘴角勾了勾,仿佛在笑話她這么大了還信神佛:“那你說,神真的會管凡間的事嗎?百姓們燒香拜佛,他們真能聽見?” “心誠就能聽見,像你這樣的神肯定不怎么樂意聽?!?/br> 他才要反問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神,外頭松枝敲了敲門:“大哥兒,姑娘,時候不早了,該歇下了?!?/br> 不等朱持暉說話,李姑娘自己先道:“不必來來回回地折騰,你今晚睡這兒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