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他唇角慢慢漾起微笑。 “很多好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人負責撈魚,至于我,專門負責烤,因為我刀工最好?!?/br> 他從腰后拔出那把直刃刀,取下皮套,刀身映著火光,發出澄澄的光亮,羅韌伸出手指,彈了一下刀身。 噌然長音,像是古人說的金石之音。 “魚撈上來,去皮去鱗,我負責削魚片,刀刃這么平著抹下去,那一片,薄如蟬翼,往石頭上一攤,鹽粒撒下去,飛快再撒一層孜然辣椒粒,或者是當地的香料粒,瞬間揭起?!?/br> 他輕輕閉上眼睛,像是在聞醉人的香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火光的關系,魚rou是金黃色,rou質絲絲分明,打著蜷兒,上頭的香料,一粒粒,都像勾人的饞蟲,伸出舌頭,把魚片卷下去,卷到舌根,細細品味,好吃的像是要炸掉?!?/br> “然后是一大杯德啤,咕嚕灌下去,爽的你必須起來唱歌,或者跳舞?!?/br> 木代出神地看羅韌,他的臉被火光映的發紅,輪廓半明半暗,像線條分明的雕塑,卻比雕塑更多柔情。 “那時候,有個好朋友,日本人,叫青木,會彈尤克里里,就是夏威夷小吉他,他會唱家鄉的歌給我們聽,那首歌我不會唱,但歌詞他翻譯過給我聽?!?/br> 羅韌的聲音低下來:“講的是一個年輕的漁夫,第二天就要出海打漁,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他心愛的美麗姑娘,夜晚偷偷和他相會,又趕在天亮之前回去?!?/br> “那首歌說的是,今晚枕的是絲綢枕頭,明天出海就要枕著波浪了,我問枕頭我睡了還是沒睡,枕頭說話了,說我已經睡著了。枕頭啊枕頭,什么也不要說啊,那個可愛的人和我的關系,對誰都不要說啊……” 羅韌撿起樹枝,給篝火加柴。 “那時候,青木歌里這個美麗的姑娘,是我們共同的夢中情人?!?/br> 木代驚訝:“???” 這驚訝,似乎在羅韌意料之中,他說:“我知道,你們看起來,不過就是一個女孩背著家人私會情人的故事,道德家會上升到更高的角度,可是我們,不這么覺得?!?/br> 是的,他們不這么覺得。 生活中,血和死亡家常便飯,鈔票一沓沓,塞滿柜子,晚上關上,明天不知道還有沒有命打開,睡夢里,一槍轟了腦袋,你都不知道到底是夢,還是真的從此一了百了。 睡過山地、沼澤、蚊蟲叮咬的樹林,枕著樹樁,葉片上森森的水滴進脖頸,半夜醒來,看到異國的月亮——即便全世界真的共用一個月亮,照往這里的月光,也一定分外森冷。 那個時候,多希望一睜眼,就看到他的心愛的姑娘。 偷偷的,只來會他,赤著足,拎著鞋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響,穿過陰冷的河岸,穿過黑暗的密林,只為他來,眼睛里只有他,看到他時,眼波溫柔的如同溶進月光。 他一定起身迎接她,和她熱烈的接吻,撫摸她柔軟的長發,身在地獄,親吻天堂。 他抬頭看木代,隔著火光,她的發絲好像都鍍著金光。 夢里的姑娘。 木代繼續在沙地上寫:那你的朋友們呢? 那你的朋友們呢? 羅韌盯著那行字看,眼前漸漸有些模糊。 仿佛回到了那個林子里薄霧蒙蒙的早上,他一個人收拾好裝備,推開了門,忽然愣住。 他們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場酒,根本沒有灌倒他們一樣。 他們扛著家伙,看著他笑,對他說。 ——“羅,算我一個?!?/br> ——“也算我一個?!?/br> ☆、第2?章 第二天一早,木代被船上的走動聲吵醒,艱難睜開眼睛,先伸一個懶腰,嘴里呢喃:“好早啊……” 心里一個激靈,陡然間睡意全無:她能講話了? 果然,嘗試著做了下吞咽的動作,喉嚨不疼了。 這輩子都沒覺得能自如講話是這么讓人開心的事。 第一反應就是想叫醒炎紅砂,轉念一想又忍?。杭t砂因為叔叔的事,難受勁兒還沒過,自己就別在她面前歡歡喜喜的嘰嘰喳喳了吧。 穿好衣服洗漱了出來,頭一個遇到一萬三,木代喜滋滋攔住他:“一萬三?” 一萬三斜她一眼:“干嘛?” “我有什么不同嗎?” 一萬三很警惕,木代上次對他這么笑,兩秒不到就變臉,把他的手扼的三天端不起碗,慘痛教訓,記憶猶新。 他如避蛇蝎:“跟以前一樣美一樣美一樣美……” 一邊說一邊急急走開,還揮了一下手,跟攆蒼蠅似的。 木代很不甘心,慢慢騰騰又挪到了駕駛艙。 羅韌已經在準備開船了,早飯擱在一邊,吃了一半的壓縮餅干,加涼白開。 木代故意裝作不經意地走過去,咳嗽了兩聲,說:“要開船啦?” 羅韌盯著cao作表盤,隨口嗯了一聲。 木代挺泄氣的,雖然她的嗓音不是什么天籟之音,但是啞巴了兩天,至少給點反應吧。 她轉身想走,羅韌伸手攔住她,另一只手拿起餅干,咬了一口。 “能說話了是吧,口哨還我?!?/br> 木代反應奇快,抓起垂在衣服外頭的口哨,噌一下塞進衣領里,還用手捂了一下。 本來也是逗她,但這反應…… 羅韌縮回手,心里想著:無賴,還挺無賴。 木代很不服氣地看他,默默嘀咕:小氣,真是小氣。 *** 船又回到那一片海域,關了馬達停穩之后,重新調整了的水眼慢慢入水。 炎紅砂盯著緩緩下放的鏈條,忽然說了句話。 “木代,我不能讓叔叔的尸體就這么在海里泡著,我們能……把他撈上來嗎?” 話是對木代說,實則是問所有人的。 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危險性也不言而喻,一萬三沉不住氣,說她:“在水上船都能被撞翻,誰敢到水下去?跟你叔叔并排綁一起嗎?” 炎紅砂眼圈一紅,不作聲了,她其實也知道是這個情況,但是忍不住要說,說出來了,即使被拒絕,至少也爭取過的。 木代拍拍她背心,柔聲安慰她:“也不一定沒辦法的,我們先看看水底下的情況,如果只有一只老蚌,說不定可以聲東擊西啊?!?/br> 具體怎么個聲東擊西,她心里也沒底,但有個隱隱的輪廓:如果只有一只老蚌的話,它一定沒法心掛兩頭,想辦法把他引開,不就可以趁勢下水嗎。 炎紅砂低下頭,過了會兒,偷偷看了一眼羅韌。 一萬三看來是不可能下水了,木代又不會游泳,如果真有那么丁點希望,那全在羅韌身上了。 羅韌會下去嗎? *** 水眼停在了一個較高的位置,以使得視線角度夠大。 場景漸漸清晰。 木代覺得心口發涼,問說:“那是……骨頭嗎?” 是骨頭,森森白骨,部分雜亂鋪排在那一片巨大的看起來還算平整的海沙之上,部分淺埋在海沙之中,像一片浸泡的修羅場。 羅韌覺得不可思議:“海底有這么多死人?不可能吧?!?/br> 他看向一萬三。 一萬三也有點懵:“我不知道啊,那時候我雖然常在海里游著玩,但沒下過海底,只有真正的采珠人才會下到海底。那時候,海里一定沒有這東西的,如果有,村里人肯定會察覺……” 那是五珠村采珠停了之后才有的?也不可能啊,木代之前猜想過,可能會有零星想盜珠的人前來,但那也只是零星啊。 炎紅砂忽然尖叫:“那,那!看!手機!” 所有人的目光聚到一處。 不是手機,是趴伏在海沙中的老蚌,有一根色彩鮮艷的掛繩掛在邊上,連著個可以在水下發出熒光的防水袋。 老蚌跟視頻里看到的差不多,得有小桌面大小。 羅韌說:“其實對付它也簡單,如果它再上岸曬月或者曬太陽,趁它張開扇貝的時候,扔進一顆拉了線的手*雷……” 一萬三也點頭:“或者像我當年一樣,燒不死它!” 說完了,心里都覺得好笑,嘴上逞英雄這么暢快,事實上呢,望海底而興嘆,連靠近都不敢。 只有木代還盯著屏幕看,忽然說了句:“人的骨頭長那樣嗎?” 一邊說一邊指向老蚌身后:“那不是人的骨頭吧?” 屏幕上,老蚌似乎稍稍移動了一下身子,露出身后一根斜曳的有弧度的尖角。 一萬三腦子里似乎有火花閃了一下,脫口而出:“我知道了!” 他有些興奮:“那個時候,村里為了采珠興旺,興祭海神,每年三月,都要下三牲,有時是牛頭豬頭羊頭,有時候,特別隆重的時候,會下全豬全羊,肚子剖開,塞進石頭,讓豬羊沉底,老族長說,不沉底的話,不知道隨海流漂到哪去了,旺的就不是咱們五珠村的這片采珠地了?!?/br> 那就是說,不是人的骨頭? 也不盡然,至少,從那一片雜亂的白骨之間,是可以看到屬于人的頭骨的。 一萬三盯著那片海沙看:“羅韌,咱們把水眼往上提,距離再遠一點,我好像看出些……” 話沒說完,老蚌忽然又動了一下。 木代緊張了:“它干嘛?是不是要……上來?” 羅韌沉吟:“之前我們知道的幾樁案子,除了一萬三的父親在爭斗中落水,老族長還有一萬三的母親,包括你和紅砂,都是劃著采珠船,然后船被頂翻?!?/br> 羅韌從前生活在老島,真正沿海一帶,下水的次數多,對水底下的事多少有些了解:“不同的船經過水域,引起的水流震感不一樣,有些水底下的生物,是可以捕捉這一聲波頻率的。我們可以假設它像人一樣聰明,知道海面是平靜還是震蕩,知道上頭經過的是小船還是大船?!?/br> 一萬三冒出一句:“但是,我們的船關了馬達有一陣子了?!?/br> 是的,寂靜無聲,就這樣隨波飄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