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老族長拈著香,煙氣像是飄在他頭頂上,嘴里喃喃著珠產蚌腹映月成胎,海風的腥咸氣拂面,臉皮糙的很,摸上去都好像有鹽粒兒。 一萬三牢sao似的想著:這鬼地方!我才不待呢。 他果然就沒能再待在那了,四處混跡時,常被問及老家在哪,根據情況需要,各種說辭,一會北京上海,一會沈陽長春。 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老老實實說出這幾個字來:“廣西,合浦?!?/br> 其實也不是合浦,只是那百八十里水帶之上隱秘而閉塞的村子,不過太不知名了,他甚至以為,連合浦是哪,他們都不知道的。 誰知羅韌點了點頭:“雷廉二州,兩大珠池,又修建祠堂,你老家的人,是討海采珠的?” 一萬三很意外地點點頭。 雷廉二州,其實是古名稱,雷州府是指廣東???,廉州府就是廣西合浦,兩地盛產珍珠,古時候被稱為中國的兩大“珠池”。 泱泱華夏,兩點明珠,只想一想都覺得志滿氣揚。 而兩大珠池之中,尤以合浦為珍,古語說“合浦、于闐行程相去二萬里,珠雄于此,玉峙于彼”。 意思是廣西合浦和新疆和田,相距約兩萬里,在這邊是珍珠稱雄,那里是玉石傲立。 能跟和田玉南北對峙而毫不失色,足見合浦珠的身價。 一萬三從衣服的內兜里掏出那張折疊好的畫紙遞給羅韌。 紙張的疊痕已經很深,邊角磨了毛,揣了應該有一段日子了,羅韌展開了看,畫的正是仙人指路,走獸錯落,唯獨不見行什。 “角脊上放十個走獸的本來就少,就算有地方仿,也不至于遍地都是。尤其最后還少了個行什的……所以我剛畫出來,就知道是哪了?!?/br> 羅韌盯著他看:“那你為什么隱瞞了不說呢?” 一萬三譏誚似的笑:“那鬼地方?!?/br> 又換了副無所謂的神氣:“我不想說唄,怎么著?” *** 出于某些原因不想說,但為了聘婷放棄了隱瞞,還好,希望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吧。 羅韌很快做決定:“你把村子的具體位置告訴我,我要去一趟?!?/br> 只是個簡單的要求,一萬三卻猶豫了很久,木代催他:“你給他啊,不就是個地方嗎?” “小老板娘,不是你想的那樣,很難進?!?/br> 木代偏盯著他不放:“怎么難進了,豺狼虎豹守著嗎?” 一萬三沒理她,像是在權衡著什么:“要么這樣吧羅韌,我跟你一起去,但我有條件?!?/br> “什么條件?” “保證我的安全,絕對安全?!?/br> 木代心里咯噔了一聲:一萬三的神情不像是作偽,光天白日朗朗乾坤,又是回的自己老家,難道有人能把他怎么樣嗎? 一萬三又轉向木代:“小老板娘,這可得算我出差啊。不能扣我工錢?!?/br> 言外之意是:你們本來就給得少,再扣我真白瞎了。 羅韌點頭:“時間不等人,你先回去收拾收拾,這里安排妥當之后,我們爭取明天就能走?!?/br> 我們?這個“們”字不包括她吧,羅韌不準備邀請她?木代心里空空的,覺得自己是被晾著了。 她想了想說:“那你們路上小心,我會過來照顧聘婷的?!?/br> 聘婷這種情況,鄭伯肯定招架不住,羅韌又不在,由自己照顧聘婷,木代覺得理所當然。 羅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關于怎么安置聘婷,我已經說過了?!?/br> 一萬三有點沉不住氣:“你還要鎖著她?” “不然呢?木代能二十四小時目不交睫地守著聘婷嗎?萬一守不住呢?萬一聘婷的危險程度超出我們的想象呢?” 羅韌冷笑:“你別忘了,她身體里面,有根tmd活了不知道幾千年的混賬玩意兒!” 一萬三不說話了。 羅韌的做法的確讓他難以接受,但是左思右想,竟然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只能這樣了,有一天算一天吧,他不想再耽擱時間,匆匆回去收拾東西。 木代卻沒走,咬著嘴唇看羅韌把那些張滿了屋子的紅線扯下,鼓足勇氣說了句:“羅韌,我也可以跟你們一起的?!?/br> 她急急解釋:“一萬三不是說要保證他的安全嗎,也許那里很危險呢,他連功夫都不會,我在的話會好很多,至少……” 至少,再出現跟今天晚上類似的情況,她可以爬個墻幫個忙啊,不像一萬三,被攔在門外一籌莫展的。 羅韌搖頭:“不用了?!?/br> 木代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像什么呢,像那次滿懷歡喜的捧著桃子,等mama嘗第一口,卻始終沒有等來;像在學校的時候,為了能被選拔進奧數班拼命的做題做題,最終下來的名單上卻沒有她。 那種晾在一邊,排除在外的感覺。 她不死心:“小商河的時候,你也讓我去的?!?/br> 羅韌有些不理解木代的偏執:這是什么人人爭搶的好事嗎? 他耐心同她解釋:“小商河的時候不一樣,那個時候,霍子紅牽涉其中,你間接有關聯,而且,我承認,我有私心去利用你,你功夫好,我只是想讓你幫忙?!?/br> 她真是只聽自己想聽的:“我這次,還是可以幫忙啊?!?/br> “這次的事,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聘婷出事,她是我家人,我應該為她奔走。如果事情危險,就更不想把你也牽扯進來,再說了,你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啊,你剛從小商河回來不久就東奔西跑,張叔會不高興的?!?/br> 張叔不高興就不高興唄,反正他經常不高興。 木代低著頭站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連頭發絲兒都寫著倔強兩個字,換了旁人,他盡可以板起臉,說一些言辭苛刻的趕人的話,但是木代不行,她會哭。 再說了,他上次買的手帕,可是一次性都用光了。 他只好讓步:“這樣吧木代,我再想一想,如果張叔也同意,你就當出去玩兒……” 合浦應該有不少好玩兒的地方吧,就當帶她出去玩兒吧,華夏珠池,買顆珍珠也是好的。 木代抬起臉看他:“真的哦?你不會跟一萬三偷偷開車跑了哦?” 她眼圈泛一點點紅,眼睛晶亮,委屈的后勁沒過,卻又透著小小的竊喜,真想抱一下她,或者蹭蹭她發頂,或者刮一下她的鼻子。 自己好像比想象里的,要更喜歡她,這可怎么辦?真帶她一起朝夕相對嗎? 羅韌覺得,需要認真考慮一下跟一萬三開車偷跑的可cao作性。 *** 一萬三很快打包好了行李,他東西不多,最適合說走就走,反正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能靠錢買,至于錢,掙也好、騙也好,都能搞到。 漫漫長夜的,守著個行李包,干什么呢?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下來,摸黑進了吧臺,回來的時候,腋下挾了半瓶酒。 管它什么口味,管它貴不貴,喝唄。 他骨碌碌灌下一大口,跟喝水似的。 村子叫“五珠村”,聽起來傻不溜丟的名字,其實有來歷,那個時候,老族長被一群孩子圍著,文縐縐搖頭晃腦地講村子的來歷,說:“所謂龍珠在頜,蛇珠在口,魚珠在眼,鮫珠在皮,鱉珠在足,這都是假的,真正出珠的,一定是老蚌!但咱們村就叫五珠,管你什么珠子,什么成色,都有!” 傳說中,龍的下頜、蛇的腹內、魚的眼、鯊魚的皮內以及鱉足里,都能產珍珠,這當然只是臆測的說法,現如今,三歲的小孩都知道,珍珠是蚌殼里出來的。 又說,這五珠村,怕是南中國最古老的村子之中。 “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咱五珠村,打那時起就有了,世代采珠,不管時局多亂,餓不死我們!但是那些外村的人,采的太頻,眼珠子里只看得到錢,這一帶的蚌都要被采絕了!竭澤而漁,以后這片海就出不了珠子啦!” 整個村子,都為了珍珠發瘋,祭海神、搶海域、在比一般小船要寬和圓的采珠船上打的頭破血流,混戰中,好多人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掉進海里,又罵罵咧咧扒著船沿上來繼續“參戰”。 終于驚動了鄉派出所,幾輛警車彎彎繞繞開到村外,警察小跑著過來,對天放了一槍,震住了所有人。 都是向大海討生活,打的如此不堪,兩村的人斗敗的公雞一樣分列兩旁聽派出所的人訓話,女人們過來圍觀,一萬三的母親忽然驚慌起來,大叫:“江照,江照,你爹呢!” 四處去找,最后才想起下水,沒有人以為父親會淹死,常年采珠的人,最深可以下到水下幾百尺撿蚌,怎么會被淹死呢? 父親被水泡的發白的尸體被撈了起來,善騎者墮,善泳者溺,一輩子向海討生活的人,被海討了命去。 父親的死帶來的意外收獲,是讓五珠村在搶地盤的斗爭中大獲全勝。 但父親的命沒個說法,派出所的同志面對母親的哭訴也很無奈:“嬸,搶地盤的少說也有幾十口,船上跳來跳去的,誰知道是被人推下去的,還是失足絆下去的,很難界定責任啊?!?/br> 骨灰盒拿回來的那天,母親哭的死去活來,念叨說:“可憐呢,討海的人,叫火燒成了灰,怎么也該葬在海里?!?/br> 她抱著骨灰盒就出去了。 一萬三也沒太注意,自顧自看電視看的樂呵,忽然聽到咚咚鑼響,老族長氣急敗壞的進來擰他的耳朵:“快,把你媽喊回來,女人怎么能進海呢!” 五珠村的女人不進海是規矩,據說海里有守珠的蛟龍,每年三月祭海喂飽了它,它就舒舒服服在海底睡一年,讓采珠人平平安安下水撿蚌,但龍不喜歡女人,女人進海就是冒犯了它。 村人舉著火把聚到海邊,水面那么平整,月華銀子一樣瀉在海面上,遠遠的,可以看到母親瘦小的身影,搖著槳,慢慢往海里去。 幾個氣急的男人急急解采珠船的扣繩,推向水中準備追上去,一萬三則長一句短一句地在海邊叫,喊嗓一般:“娘,回來啊,女人不能進海啊……” 就在這個時候,月色如水,火光憧憧,黑色的海面上如同撒著無數碎金,眾目睽睽…… 那條小船突然翻了。 ☆、第9章 木代一直磨蹭到第二天早上,才吞吞吐吐跟張叔說了想出門的事。 張叔半晌沒吭聲,過了會說:“木代啊,你過來一下,我要跟你說兩句?!?/br> 他把木代帶到酒吧后頭,空地上有兩條排椅,曹嚴華正在不遠處練繞圈跑,仍然是呼哧呼哧汗流浹背的模樣,但比起前一陣子掃個地都要死要活,儼然是有進步了。 張叔吩咐木代:“坐,坐啊?!?/br> 這架勢似乎太正式了,木代坐的惴惴不安。 張叔說:“你張叔是看著你長大的,話可能不中聽,但都是為了你好。要不是打心眼里疼你,也不會拿這些話來刺弄你?!?/br> “木代啊,你是霍子紅收養的,因為年歲差的不是那么大,所以你叫她姨,連女兒都不是?!?/br> 木代耳邊嗡嗡的,她隱約知道張叔要說什么了。 “哪怕是親生的,看著不順眼,忤了意,還會被趕出去呢,更何況是這樣的?!睆埵鍑@著氣,“你看看這房子,一磚、一瓦,可都是老板娘的。換句話說,那就是別人的。雖然她放了話,暫時都歸你,但哪天翻了臉呢,你有什么?” 木代嗯了一聲,抬頭看著屋子的檐瓦不說話:哪天霍子紅真不要她了,她都沒資格盡身出戶,她背了那么多的債,這么多年,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