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她暗中留心,想著,如果能把那個雙胞姐妹找回,跟父母的關系多少會修復些吧? 日子平淡的一天天過去,但也夾雜了一些微妙的不平淡。 一是,張光華當年非但沒能提干,還被調到河南靈寶市“交流學習”半年。 二是,母親托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大幾歲的男朋友,在派出所做文檔管理工作,叫李坦。 李坦對她一見鐘情,和一切剛墜入愛河但初次戀愛的男青年一樣,借給她書看,約著她逛公園,有時會畫一兩幅鋼筆的風景畫,吞吞吐吐地請她點評。 她不喜歡李坦,有張光華在前,愈發襯得李坦一無是處,但是為了讓父母滿意,她禮貌的應承,李坦也就自然而然的對她好,出差去外地一定幫她帶禮物,絲綢的圍巾、中跟的皮鞋、機打的毛衣,也幫父母帶禮物,水產、臘rou、無根厚rou大木耳。 那時候她不覺得這是心意,只覺得他整個人庸俗的都是煙火氣。 或許還因為,那時候,她還暗中跟張光華有書信往來。 張光華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洋洋灑灑,給她講函谷關的來歷,“關在谷中,深險如函”,他經常攜友小游,追憶那戰馬嘶鳴的古戰場,信里封一顆紅豆,攪得她心慌意亂。 此物最相思。 她翻著日歷數日子,盼著張光華回來,眼看著到了日子,母親發話說:“看你跟李坦處的也挺穩定的,哪天吃個飯,定一下日子吧,至少,把婚先訂了?!?/br> 母親也知道張光華回來了,防她賊心不死,先切她后路。 吃飯那天,李坦穿擦的锃亮的皮鞋,頭發抹定型發膠,一根根服帖地往一邊倒,吃飯時一疊聲的“是的是的好的好的”,笑的臉上都出了褶子。 真的要嫁給這樣的人? 飯后,她借口頭疼,請了半天假,坐在沙發上,指甲泄憤似的摳著李坦畫的風景畫,一下,又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 她滿肚子氣,兇巴巴接起來:“喂?!” 對方像是被嚇到,怯生生問:“請問,是李教授家嗎?” 這個電話,真是她一生的轉折點。 打電話來的,是霍子紅。 情節像老套的電視劇,霍子紅的父母帶著她搬離鄉下之后,其實輾轉得知過李教授那邊尋找女兒的消息,但是小人心理作祟,覺得養了這么多年,白白送回去心有不甘,而且霍子紅是家里的重勞力呢,洗衣做飯,出攤賣菜,別提有多利落,所以刻意回避,從不回應。 直到那一天飛來橫禍,夫妻倆遭了車禍,霍子紅在手術室外哭的肝腸寸斷的,做爹的忽然幡然悔悟,奄奄一息之際,拼了最后一口氣,跟霍子紅講了她生身父親的籍貫和姓甚名誰。 但到底事起倉促,沒什么過硬的證明,喪事過后,霍子紅猶豫再三,還是輾轉打聽到了李家的電話,怯怯地打過來問問。 真是天大的好事,李亞青喜的都忘記了自己的苦惱,她吩咐霍子紅先別聲張,自己第二天就告了假,坐上下鄉的汽車。 霍子紅來車站接的她,一照面,兩人都愣了,不需要什么過硬的證明,臉足以說明一切了。 李亞青高興地牽著霍子紅的手晃了又晃:“咱倆像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呢?!?/br> 霍子紅有點自卑,一個模樣嗎,她可不這么想,李亞青城里人的裝扮,穿皮鞋,呢大衣,提的包都是皮的,哪像她,頭上還包著圍巾,褲腿上不知道什么時候粘的菜皮,活脫脫土里刨食的模樣。 她吞吞吐吐地問李亞青:“咱……家里,是不是條件很好???” 向往財富,人之常情,霍子紅也想過好日子,有能當大樹依靠的父母。 李亞青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要能代替自己嫁給李坦就好了。 她拼命搖了搖腦袋,笑自己的念頭荒誕。 李亞青在霍子紅家里待了一下午,到底是姐妹,有天生的熟絡,兩個人嘰嘰咕咕,幾次笑的前仰后合,她說:“爸媽找你好久了,這消息咱都不忙對外講,好好合計合計,到時候我把你隆重推出,給他們一個驚喜!” 家里好一陣子愁云慘淡,是時候該有個驚喜振奮人心了。 霍子紅處理了老家的房子,對外只說要去城里打工,到了落馬湖之后,她特意選了個離李亞青家很遠的地方租房子,以免在“驚喜”到來之前就遇到李家人,在左鄰右舍面前,只說自己是賣菜的,偶爾有人問她蔬菜品種,她說的頭頭是道的。 李亞青隔兩天就來看她,每次來都口罩遮臉帽檐壓的低低,進了屋,懷揣同樣秘密的兩姐妹笑作一團,李亞青給她帶來自己的衣服、洗發香膏、雪花膏,教她用乳液一遍遍的抹手,這樣顯得皮膚嫩些,幫她梳一樣的發型,教她用跟自己一樣的語氣說話,連一些嬌嗔的小表情,都學的一模一樣。 過幾天是父親的生日,她跟霍子紅合計好,屆時兩人穿一樣的衣服,留霍子紅在外應承,她先躲到衣柜里,等霍子紅撐不下去了或者完全把爸媽蒙騙下去的時候,她再突然出現。 bigsurprise,完美! 霍子紅還有些擔心:“真不跟爸媽提前講一聲嗎?我怕太突然了,他們不認我?!?/br> 李亞青給她吃定心丸:“爸媽一直在找你呢,沒問題的,有我呢,我拼死給你證明!” 想想都心情愉悅。 只有一件叫她惆悵的事情:張光華沒再找她了,有時偶爾遇見,他也很快避開,連個眉目間的暗示都沒有。 *** 那一天如期而至,覷著爸媽不注意,她偷偷把霍子紅放進來,自己賊兮兮笑著鉆進了衣柜,關上柜門之前,擠眉弄眼地給霍子紅使眼色,那意思是:沒事的。 李坦單位有事,打電話來讓大家伙先開始,不用等他。 衣柜里有點悶,李亞青百無聊賴,她其實還挺期待李坦初見霍子紅的:說不定頂著同樣的臉,他其實更喜歡霍子紅這一類型的呢。 屋里似乎很熱鬧,應該是菜上桌了,拖凳子的聲音,碟碗的磕碰聲,還有……忽然響起的敲門聲。 李坦居然提前趕過來了嗎? 她聽到父親極其不悅地說了一句:“你怎么來了……” 話還沒說完,忽然一聲悶響,緊接著有片刻混亂,翻腕倒鍋,李亞青確信自己聽到了母親短促的一聲尖叫還有霍子紅掙扎似的踢拽,但是不知道從哪一秒開始,一切歸于寂靜。 李亞青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出事了,她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在衣柜里控制不住地哆嗦著,腦子里閃過一幕又一幕血腥的畫面。 外頭雜聲不斷,拖凳子,踩高,拖拽,那個殺人犯還沒有走嗎? 她懷著十二萬分的小心,輕輕的,屏住呼吸的,把柜門推開一條幾不可察的縫隙。 霍子紅側躺在地上,身下是一灘血,嘴巴微張,眼睛瞪得好大,瞳孔卻再也沒有了神采。 ——咱……家里,是不是條件很好??? ☆、第22章 霍子紅的尸體被拖動了,身體和地面摩擦,發出沉悶的聲音,地上留下寬寬的血道子,李亞青看到那個男人,穿褶皺的燈芯絨的褲子,磨脫了后跟的皮鞋,右腳鞋掌的凹紋里,粘了塊干結的口香糖。 身形似曾相識。 有往墻上砸釘子的聲音,手很穩,力道很大,當的一下,隔了一會,又一下。 釘的很有心計,不是那種容易擾民和引起反感的叮叮當當,但每一下,都像鈍鈍鑿在她的腦骨上。 她不敢打開柜門,也不敢有大的挪動,只能從一個角度透過那條細細的窄縫去看,那人有兩次從那個方向經過,但兩次都是背影,只是,他手里的東西,李亞青看的分外真切。 漁線,鑿錐,還有線頭上晃悠悠吊著的一根鉤針。 李坦怎么還不來呢? 她度秒如年,又驚恐交加,自己逃過這一劫了嗎?未必,入室殺人往往和洗劫掛鉤,下一步就是翻箱倒柜搜尋財物了吧? 李亞青腦子里轉過無數的念頭:如果那人來開柜門,她應該先發制人,一腳踹開柜門把那人撞個踉蹌之后趁勢奪門而出好呢,還是從里頭死死抓住然后尖聲呼救的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腳步聲漸漸向外,然后是吱呀一聲門響,徐徐打開。 家里的門,她再熟悉不過了,如果出去沒有關好,門軸慣性使然,就會這樣吱呀著慢慢搖開。 那人走了? 李亞青意識到一件事情:如果這個人就此走脫,繼而逃竄,可能就再也抓不到他了。 她腦子里熱血上涌,但還是懷著謹慎,慢慢推開柜門,觸目所及,險些昏厥過去。 數百道密密拉起的漁線,拉線上血色漬然,她的父親、母親,還有霍子紅,就那樣僵直而扭曲地纏身在線網之中,而地上,鮮血的細流正開始慢慢匯集。 李亞青忍住眼淚,強行抑制住胸腔里翻滾著的惡心,顫栗著命令自己:“別看,別看?!?/br> 她小心地避開地上的血流,咬牙沖了出去。 走廊上有帶著血的腳印,幾步之后就淡了,巨大的驚恐和悲痛刺激下,李亞青居然異常機警,她把頭發上盤,那是她很少嘗試的發型;外套脫下,折向反面抱在懷里,否則就和霍子紅衣著相同了;最后,高領毛衣的套領往上拉,一直拉到鼻子上頭。 反正是冬天,外面冷。 真的冷,天又陰,風呼呼的,刮的人腦仁生疼,即便是中午,大街上也很少人,有一兩個騎自行車的,包的跟熊似的,嗖的一下就從身邊過去了。 那個人就在前面,走的不緊不慢,佝僂著腰,完全不像犯案后驚惶逃竄的架勢,鞋底偶爾翻起,那塊口香糖的結漬像是在提醒她:對,就是我。 路過一家餃子館時,他停下來,仰起臉,問:“餃子皮賣嗎?” 這聲音,還有這張臉…… 她嘴唇囁嚅渾身巨震,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過,最近時,肩膀幾乎互相擦到,而肩膀向著他的一面,渾無知覺。 就這樣一直向前走,沒有停過。 張光華,張光華,張光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拉住她,咦了一聲:“小紅,衣服抱手里怎么不穿呢?冷不冷???” 她茫然止步,這才發現已經走到陳前巷口了。 *** 李亞青借口丟了鑰匙,從房東那拿了備用的,開門進去,一頭栽倒在床上,半晌驚怔一樣起來,拼盡渾身的力氣,拖了桌子柜子抵住門,窗戶閂上了還覺得不夠,又用膠水一層層糊了紙。 為什么是張光華呢? 是恨父母在兩個人的關系上從中作梗,又害他工作不順嗎?不不不,他殺“李亞青”的時候,可同樣沒有手軟。 李亞青的眸子漸漸收緊,眼睛里迸射出凜冽的恨意。 他連對“她”的時候,都沒有手軟! 李亞青一夜無眠,第二天拖著疲憊的身軀挪開桌柜打開門的時候,迎面撲來的像是另一個世界。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九二年前后,雖然沒有網絡沒有即時通訊工具,但八卦和獵奇的熱情已然足以煮沸一個沉寂的小城,bb機響的頻次都比平時要多,連買菜的時候,買賣雙方都要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你聽說了嗎?” 李亞青穿霍子紅的衣服,棉襖、納布底的大黑棉鞋,帶穗子的紅格子頭巾,她面無表情地往派出所走,在門口時停了下來,假裝看墻上的宣傳欄。 幾個民警站在門口,一邊抽煙一邊交換意見:“小李家屬出了這事,你看我們是不是該捐個款?” 那時流行捐款,結婚、遭賊、白事、生病,都興捐個款,好像不捐款就做不成朋友同事了。 家屬?誰是他的家屬? 李亞青攥著圍巾下擺轉身離開,忽然意識到,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和霍子紅的人生,已經悄然實現了互換——如果她保持緘默并且愿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