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沈均春(一)加更
那年于露打開旅館房門,迎來一對中年夫妻,他們把她帶回農村里的家,對外人說領養,因為女主人生不出孩子,其實村里人誰都知道,這個女娃娃是給他們沈家當童養媳。 沈家在村里名聲不好,爹酗酒,兒子打人進監獄,娘是個病秧子,一家可恨又可憐,都當笑話一樣瞧著。 那陣子,大半個村子常常能聽到女娃娃的哭聲,撕心裂肺地哭,村里有人聽不下去,去勸勸沈叔,讓他少打孩子不然多造孽。 其實沈叔不沾酒的時候,挺好講話的,還會給于露看墻壁上的獎項,全是他兒子小學得的,還帶著她去上學,牽著她的手到校門口,告訴她,班里要是有人敢說她一聲,或者欺負她,就回家里來告狀,他上老師那說去。 沈叔一旦酒喝多了完全變了個人,有村人來勸,他紅著臉cao根棍子全趕出去,渾渾噩噩罵著臟話,當初他怎么酗酒打兒子,現在怎么打于露。 不同的是,他兒子可以逃出去,于露還是個小孩子,無依無靠,逃出去了又被抓回來,繼續打。 這家里也就沈姨對她好點,于露身上被打得青紫,趴在床上起不來的時候,沈姨會坐在床頭給她背上,胸口仔細抹藥,抹著抹著哭了,于露也哭,兩個人摟著偷偷哭。于露以為沈姨是心疼自己,后來才知道,是心疼當初跟她同樣遭遇的兒子。 不上學的日子,沈姨去哪,她去哪。夏天的時候,她跟在沈姨后面摘桑葉,喂蠶,蛻蠶。到秋天,她跟著沈姨在門前場地曬谷子,推谷子。 到了冬天,沈姨就不行了,常年農事cao勞,加上夜里???,身體情況每況愈下,幾乎每天躺在床上,一開始還能下地走走,到后來病懨懨的,嘴里就剩兩句話,口齒不清地喚著,阿保啊,娘想你,娘命苦。 于露坐在床頭,抱著沈姨干枯的身子,說姨你命不苦,你有我,我會把你照顧好好的。 年關里,沈姨走了,家里辦喪事的錢還是借來的,沈叔帶著她到處求人,勉強借來一萬多塊錢。 棺材擺在門里面,于露跪在棺材旁邊,披麻戴孝地燒紙錢,抬棺去火化的時候,村人告訴她你要哭,不哭不孝。 于露也夢到自己哭了,死去的沈姨從棺材里坐直身子起來,兩個人又像以前一樣摟著哭,沈姨說我走的不安生,以后我兒子就托你照顧。于露一下子驚醒,發現自己就坐在棺材旁,臉上沒一滴淚。 奇怪的是沈姨走之前,她還是很害怕的,夜里偷偷地哭,等到人真正走后,于露反而沒什么感情,村人叫她哭,她就裝哭,這時她回味起那個夢,知道那是一種對未來迷茫的宣泄。 沈均春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他娘死了,他坐完牢回來了。 這天白日里是個大太陽天,沈均春看到棺材,叫了聲娘,撲通一聲兩膝跪地,又叫了聲娘。 太陽光直直射在他臉上,這是個英俊高大的男人。 沈叔把他拉起來,“回來了,你娘沒白疼你一場?!?/br> 沈均春不響,走到隊伍里哭喪,就挨著于露,他看到年紀小小,個子小小,渾身都瘦小的于露,在喇叭吹響聲里,他突然沖她咧嘴一笑,“你就是家里給我買的媳婦?” 那天從火葬場里出來,他抱著沈姨的骨灰,白天里下起大雨,他哭了一場,一直哭到回去,沈叔叫他把眼淚擦擦,后面的桑葉去摘框子回來。沈均春就把眼淚擦,叫來于露幫忙,兩個人把身上的縞衣脫下來,背只舊竹簍去后面桑地里摘葉子。 枝丫之間生的極粗糙,沈均春叫她跟后面摘,于露抬頭看看他,沈均春立即感受到她的目光,低頭看她一眼,于露鼓起勇氣問出口,“哥哥,你是沈姨的親兒子嗎?我可以叫你哥哥嗎?” 沈均春說是的,可以。他咧嘴笑。他又說,以后死老頭再要打你,你跟哥說,哥打死他。 沈姨走后陳叔沉浸在悲傷里,有一段時間沒碰酒,后來復發,于露放學回來,村人說你爹又發瘋了,于露嚇得沒敢回家,找地方躲起來,她躲到桑地林去,挨著一片池塘,往水里面扔石頭,之后睡著了,等醒來天黑了,她回到家,沈叔醉倒在地上,沒人搭理。 一般他這樣睡一覺后,就不會發酒瘋打人,于露放心地去淘米做飯,干活,等菜燒好了的時候,沈均春回家了。 沈均春從牢里放出來后,鎮上沒人要他,他只能去做一些低級的活,就在車站門口用摩托載客,一天下來,百塊錢,對他來說不錯了。 今天買了半只燒雞回來,看到倒在門口的沈叔,沒看見一樣,叫于露切細一點分塊吃。 天黑下來時,兩人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就飯吃著雞rou,沈均春問好不好吃,于露說好吃。沈均春看她細嚼慢咽的樣子,好像不舍得著急吞下肚子,問她多久沒吃到rou了,于露說剛吃過,沈姨的喪酒席上。 家里長輩不頂事,沈均春早出晚歸,沒空管于露,她在學校里被嘲笑,受欺負。 鎮上學校的學生,都是村子里出來的,村子跟村子連著,流言也連著。 連老師也知道于露的身世,老師不說,學生背地里嘲笑于露。 于露跟班上的男生打架,老師把沈叔叫到學校里來,沈叔喝酒了,電話沒接,老師又打給正忙著拉客的沈均春。 沈均春就去學校,找到辦公室,被打男孩的家長也在,態度很不客氣。于露先打的人,問她為什么打人她也不說,老師沒辦法,讓她給男生道歉。 于露梗著脖子不肯,沈均春一看就知道了,沖著被打的男生問,你說什么臟話了。 男生感到害怕,躲進家長懷里,家長指責氣勢洶洶的沈均春,沈均春完全不管,他態度強硬地從家長懷里拽出男生,給拖到辦公室外面,下課期間,所有學生都悄悄地打量。 沈保出指著男生的臉,你跟于露說什么,你跟于露說什么,直到男生害怕得泣不成聲,于露是野種,沒人養的野孩子,不止我說,班上人都這么說。 家長急了,死拽開沈均春,老師也在一旁勸,唯獨于露還愣在辦公室里,她看到沈均春像一座山,不管什么人拽他,他都不動,沖男生一個耳光扇過去,再跟我meimei說一個字,老子不打死。 所有人被嚇住了,打那以后,沒人敢說于露的壞話,也沒人敢跟于露說話。 不過沈均春這樣做也有代價,第二天,男生的家長找人來車站堵沈均春,找打手圍毆他,沈均春力氣狠,也往死里打他們,最后雙雙被關進局子,村人找到沈家,讓沈叔去贖人。 沈叔這回沒醉,卻嫌兒子丟人,不肯露面,就叫于露拿錢跟村人去局子里贖。 到了警察局門口,于露不肯進去,村人看她還是個女娃,自己進去了。 于露就待在門口,看到天色一點點黑下去,沈均春一瘸一拐走出來,肩上掛了件外套,他看到于露朝她走過去,要帶她回去,于露卻下意識后退幾步,眼神怯怯地看他。這時候的于露,眼睛像小鹿一樣純純的,還不懂得掩飾,只有對暴力的恐懼。 沈均春愣了下,也知道自己被嫌棄了,冷笑說,“回不回家?”他轉身離開,于露默默跟上去,坐在破摩托車的后座上,還是不敢碰沈均春的衣服,就用手輕輕按住屁股下面的坐墊。 摩托車開得很快,從鎮上一下子到村口,于露被風吹得臉生疼,她架不住往后倒的慣性,小手去抓他的衣角,看到他腰上面的淤青,小聲說,“哥哥,以后你不要打架了,你mama會心疼的?!?/br> 沈均春冷笑,“我媽早死了?!?/br> 于露好心說,“你媽叫我照顧你,她說她不在了,叫我看著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