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七,變化
林異近來被那群老東西煩得不行。 他們雖然表面上退出了百八十丈遠,但實際上圍了一個大圈將他包在中央。幾十雙眼睛日夜不停地繞著他打轉,就像夜里的蚊子,即使閉上眼睛也能聽到它們在耳邊喋喋不休。 每當忍不住要發怒時,林異就會回想起曾經和蘇芷北許下的承諾:他們一定會再見的。于是,他便能又把自己的暴脾氣安撫下來,多忍他們幾日。 老東西們的心態明顯比他要好得多。自從知道麒麟的力量遠勝于饕餮,而后者只敢把自己的領域蜷縮在如此小的范圍內時,看守的壓力瞬間減小了十倍不止。他們有條不紊地換班,每每輪到自己休息,便掏出棋盤、麻將與道友們組上幾局。諒饕餮也不敢在他們面前暴起,魯莽挑起圣戰,最后只會白白葬送他自己的性命。 瓊芳娘子今日不當值,也在牌桌上玩得如癡如醉。她手氣不好,開局連輸了十把,剛才好不容易稍微有了些起色,一只小手突然伸過來抱住了她摸牌的手:“娘親——” 饒她是個七重天修士,周圍眾多高階修士的存在讓她放松了警惕,竟然被這人的突然出現驚了一跳:“何花,你怎么來了!” 來人正是她未滿十歲的女兒,按理說在這個風起云涌的檔口,她的丈夫應該好好把女兒保護在幫派深處,怎會讓她跑到如此危險的前線來? “娘親,我想你了!”何花抱住她的手臂輕輕搖晃,撒嬌道,“你陪我玩兒吧?!?/br> “你怎么到這里來的?你爹呢?”瓊芳娘子歉意地對牌友們彎了彎腰,轉頭揪住她軟乎乎的小臉,“誰讓你跑到這里來的?想挨打是不是?我走之前怎么跟你說的,讓你在院子里好好背誦心法,必須在我回來之前背完?!?/br> “我背完了……”何花理不直氣不壯地囁嚅道,“門派里有個師兄走火入魔了,爹爹忙著抓他,沒空管我,我好無聊啊娘親……” 所以她就循著母女間靈犀玉佩的線索一個人偷偷找來這里。外面不少修士都參加過她的百日宴,心里有些印象,因此也并未阻攔,甚至還有意為她指路。 瓊芳娘子痛心疾首地嘆了口氣,抽空摸出一張牌打了出去:“五筒!娘親這里正忙,而且很危險。我通知你爹讓他明天就來接你回去,行不行?” 何花癟著一張小嘴,滿臉都寫著“不嘛”兩字,但始終沒有說出口。 瓊花娘子沒看她的表情,胡亂揉了揉何花纖細的長發,指著南邊道:“我的住處在那里,你先回帳篷里待著,等你那沒用的爹來接?!?/br> 何花在她旁邊站了一會兒,只看見娘親忙碌地摸牌,嘴巴咧得如同猙獰的火山口,大笑著叫嚷“碰”,手上的金鐲子玉鐲子和麻將叮當亂撞。 她看了片刻,落寞地離開了房間??諘绲牟菰?,烏云低垂,鳥群壓著翅膀從草尖兒上掠過,明天會有一場暴雨。何花伸出手,觸碰到帶著涼意的風,是自由的風,在整片天地間無拘無束地翻滾,想在哪里拐彎就在哪里拐彎,想在哪里回旋就在哪里回旋,比她門派里的風陌生,也比她門派里的風強勁。 于是,何花張開雙臂,想象自己是陽春三月時天上自由的紙鳶,順著風的方向不斷飛翔。她身后的呼喚是無用的背景音,只會讓她飛得越來越用力,飛得越來越遠。她在草甸里翻滾、拐彎,最后停滯在一個冰冷的懷抱中。她睜開雙眼,看到另一雙眼睛——不帶感情的,疏遠又冷漠的眼睛。 “不好啦!不好啦!”營地里響起一陣慌亂的呼喊,“瓊芳娘子!瓊芳娘子人呢!你女兒跑進饕餮的地盤里去了!” 牌桌上的女人猛然把桌子一推:“你說什么!” 她顧不上放下剛摸的新牌,兩步沖到帳篷外:“不可能!誰今天當值!給我出來說話!怎么可能放任我女兒跑出去!” 人群中一人被推搡出來:“我看何花在周圍跑,只當她頑皮。誰想到她越跑越深入,我趕緊跟在后面追,讓她停下,但她聽到我聲音后跑得更快了。馬上要抓到她的時候,她直接跑進了最內層,我不敢再追,萬一引得饕餮不滿,我們全都要……” “這就是你放我女兒一個人去面對饕餮的理由!”瓊芳娘子瘋了一樣地沖上來要撕扯他的臉皮,“你這個小人!你玩忽職守,竟然還害我女兒,我要你拿命來!” 眾人連忙合力拉住她:“瓊芳娘子不可?!?/br> 有人道:“何花才剛進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我們一起去搶了她回來!” 其他人立刻惡狠狠地瞪著他,眼神里的意思是“要去你去”。 有人道:“去叫麒麟來。饕餮雖然不聽咱們的話,但未必敢跟麒麟叫板?!?/br> 不少人同意,但也有人提出疑問:“來得及嗎?把消息傳過去,再讓麒麟飛過來,最短也要一個時辰,何花能等這么久?” 最后還是瓊芳娘子咬牙道:“我進去會會饕餮?!?/br> “不可呀不可。瓊芳娘子你哪里是饕餮的對手,不能丟了女兒又害了自己啊?!北娙藙竦?。 瓊芳娘子卻像在給自己催眠打氣似的:“饕餮這么久從未傷人,看起來也能夠正常溝通,我未必不能救回何花。諸位讓我去試試吧?!?/br> 眾人勸阻未果,只能安排下退路:“派三位同道立刻去璇璣宮請麒麟圣子,務必要快!” 而瓊芳娘子挽著瓊芳劍,堅定地走進了草原深處。 “求見麒麟殿下!”聯盟派來的三位修士滿頭大汗地從飛劍上跳下,他們全速趕來西境,已經用盡了自己吃奶的力氣,“饕餮那邊有大事需要麒麟殿下出面!” 殷妙夢聞訊而來:“出了何事?” 三人拉著袖子問她:“殿下在哪個方向?我們邊走邊說?!?/br> 麒麟正在澆花,一群人叢殿外未經通報地闖進來。他眉頭一皺,大叫道:“張京哲!” 張京哲從殷妙夢身后探出頭,惶恐地跪了下去。 三位修士連忙解釋:“饕餮那邊出了大事,我們不得不叨擾殿下。瓊芳娘子的女兒闖進了饕餮的禁地,瓊芳娘子已經單槍匹馬進去交涉了,但她一人恐怕完全不是饕餮對手,還請殿下出面保她們母女平安?!?/br> 麒麟澆花的手沒有停頓。眾人屏息待他的回復,良久,男人薄唇輕啟:“這點小事也來勞煩我?我是讓你們隨時許愿的菩薩?” 修士們的臉色登時如山崩,震驚又絕望地瞪著這位衣冠楚楚的圣子。 殷妙夢陪著笑臉圓場道:“麒麟圣子庇護著蕓蕓眾生,多半是顧及不到小小的一個人。但我們人類講究的是眾生平等,一葉一菩提,所以即使是兩個人的性命,能救下來,也是大功德呢。圣子您意下如何?” 她咬著牙,眼睛擠得都快抽筋。 修士們也道:“是呀,而且我們來時就耗費了好些時間,殿下速速跟我們去吧!瓊芳娘子和她女兒可等不得??!” 麒麟又舀了一瓢水,仍是沉默。 僵持之時,殿外又沖進來一人,大叫道:“成了成了!”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出現在草地與天際交界的地方。眾人飛身上前,見瓊芳娘子和她女兒都全頭全尾地出來了,沒少一點零件,不禁驚喜道:“饕餮竟然讓你們出來?” 瓊芳娘子眼神雖然堅毅,背后卻已被冷汗浸濕,剛開始獨身前往的勇氣此時也所剩無幾。她膝蓋一軟,周圍人立刻扶住她:“究竟如何?” 瓊芳娘子喘了口氣,語氣中也有三分的不確定:“他竟然……真的讓我們出來了?!?/br> 何花并不認識饕餮,闖進禁地后好奇為什么有人會孤零零坐在大草原上:“你要跟我一起玩嗎?” 林異當然沒給她一點好臉色,讓她自己去一邊胡鬧。何花也不執著,一個人跑來跑去,又掐了兩根草編兔子:“這個送給你,我玩一下就走了,后面它陪你吧?!?/br> 林異看了看兔子,十分勉強地抬起嘴角:“好丑?!?/br> 然后他也掐了兩根草:“以后學著這么編?!?/br> 這個男人看起來很冷漠,這種靈巧的小物件做得倒是尤為精美。何花正拿在手中把玩,遠處傳來母親的呼喚。 “何花——”瓊芳娘子看清自己的女兒和她旁邊那尊男人,艱澀地咽下口水,“饕餮殿下,請一定諒解我的女兒。她還小,不懂規矩,您大人有大量,饒她一命吧!” 女人“噗通”跪在地上:“求您讓我帶她走!” 何花大吃一驚,跑到母親身邊:“娘親,你起來,你起來——” 她小小的身軀卻拉不動瓊芳娘子堅定的身影。于是她只好順著跪拜的方向望過去,男人波瀾不驚地坐在那里。 “走?!绷之惒幌滩坏?。 瓊芳娘子立刻拉上何花開始后退:“謝謝饕餮殿下大恩大德!謝謝饕餮殿下大恩大德!” 直到她退出禁地范圍,一直緊繃的情緒才舒緩下來。 “饕餮真的送了你禮物?”眾人看著何花。 小女孩手掌攤開,里面躺著一只碧綠色的長耳兔子。 “最新進展,瓊芳娘子和她女兒安然無恙地出來了。所以道友們特地遣我來向諸位報喜,也免得麒麟殿下一路奔波了?!眮砣讼矚庋笱蟮匦?。 “她們怎么出來的?”三位修士一起發問。 “饕餮并未為難她們,甚至還……”那人壓低了聲音,“送給小姑娘一份手編的禮物?!?/br> 在場修士聽完,神情皆是一凜,說不出的割裂感。 麒麟卻把水瓢一丟,雙手背在腦后踱步離開,一種“不用我去了吧”的姿態。 殷妙夢趁著在場人地臉色還未徹底黑下來,熱情地招呼他們去大殿用些茶點。但她的舉動并非雪中送炭,麒麟和饕餮的地位,似乎在人們心中悄然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