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氏家族在楚國雖然算不上頭等權貴，但也稱得起鐘鳴鼎食之家。昔日鼎盛時期，族中連續出了兩位宰相，可說是在玄城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但天下萬物，盛極必衰，燕氏的沒落也遵循此道。說起來不過是老生常談，大抵是出了幾個敗家子，失去了榮寵又耗空了家底，坐著不高不低的職位，卻免不了成為別人晉升的墊腳石。

    滿門抄斬的圣旨頒下來時，年僅九歲的燕驚寒還乖乖地坐在銅鏡前，由侍女們給他遞上擦臉的汗巾。

    房門被撞開，大夫人把侍女們都推了出去：“我的孩子……”她滿眼通紅，精致的梳妝也掩蓋不住臉色的灰暗，像菜市口那些待宰的雞鴨，伸長了脖子悲切地叫喚。

    燕驚寒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仍舊保持著小公子的莊重：“娘，怎么了？”

    “我們家完了……娘送你走，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楚國……你千萬不要說你姓燕……是不是早飯還沒有吃？不，先換身衣服……”她慌亂地扯散了少年的頭發，眼淚直愣愣地沿著臉頰往下淌，“不，你快點！要來不及了！”

    燕驚寒于是順著她的手，套了粗布的衣服，被她一路領到后院里頭。

    “我的孩子?！贝蠓蛉宋橇宋撬赡鄣哪橆a，淚水沾上了他的嘴角，咸的，“走吧，從這條暗道走，趁現在還有時間！”

    “娘不跟我一起走嗎？”燕驚寒輕輕拉住了她的手，“娘留下來會死，對吧？”

    大夫人臉上的痛苦終于決堤而出，笑比哭更猙獰：“不會啊，你沿著這條小路出去，出了城，我跟你在以前挖筍玩兒的竹林相見，好不好？”

    小小的燕驚寒咬著嘴唇：“我不走?！?/br>
    眼看著天要大亮了，大夫人氣急之下給了他響亮的一巴掌：“你走不走！活該姓燕的全部死絕，窩囊玩意兒，白長這么大！”

    燕驚寒垂下頭，等他對上大夫人的視線時，眼睛里清澈的笑意與臉上紅艷艷的巴掌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說好了，城外竹林，娘記得帶小鏟子來?！?/br>
    大夫人看著他的神情，心頭大慟，頭一次悔恨自己將兒子教得這么好。她最后一次摸了摸兒子的臉頰：“那你就……快走吧……”

    燕驚寒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他身后是一片火海。查抄的官兵們只在后院里找到了兩具緊緊相擁的尸體，一大一小，一男一女，燒得如木炭一般，但依稀可辨是燕家夫人與小公子。

    燕驚寒馬不停蹄地離開了楚國。他沒有在竹林里等任何人，因為知道本就沒有任何人會來。他努力地撿酒樓丟棄的飯菜，用鍋灰遮蓋住細膩的肌膚，裝可憐讓好心的大娘帶他出城。

    他過得很忙碌，忙碌才不會感到悲傷。但故人的音容笑貌，仍舊會不合時宜地出現在腦海中。有時是一大家子人用膳，用黃金雕花的湯盆，滟滟的油光晃得每個人臉上都亮堂堂的。有時是先生在陶然亭里握著書卷教他“官場之中，最忌諱被人看得通透”。他想如今自己已算學有所成，沒有人會知道這個邋遢的乞丐，曾是燕氏寄予厚望的小公子。

    他已經很久不做榮華富貴的舊夢了。

    進入幽冥殿不是一個抉擇。有機會做抉擇的人通常擁有踏進不同道路的能力。但這種能力，燕驚寒并不具備。

    他有了一個本名以外的名字——鬼獄，以及一段更為黑暗的人生。

    燕驚寒本不厭惡殺戮，當人山窮水盡到一定地步，為了活命沒什么交易不能做?？傻钪鞑⒉粌H僅想讓他們成為一把刀。他比任何人都要貪婪，他要的是絕對服從的信徒。

    殿主確實猜不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就可以鼓動近百人跟他反叛。如果他稍微對自己的信徒們上點心，就會發現召來的所有小乞丐里，有一個人生來就注定成為領袖。即使叛亂失敗，領袖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對著自己的戰友出刀。因為他知道，通向勝利的道路，往往是條需要逆流而上的單行道。

    “殺了……殺了點……殿主……”鬼桃死在他刀下的遺言始終于耳畔回蕩。

    他不得不去嫉妒那些楚國貴族，幾乎享盡了他如曇花一現般擁有的一切，唯留下仇恨，一重迭著一重，壓在他的背上，讓他匍匐著，孤獨地前進。

    “這一刀，是為了當年圣選中死去的人?！毖囿@寒抽出刀身。

    于是，殿主的左胸口破了一個大洞，呼呼地灌著風：“你的愿望實現了，真是恭喜你?！?/br>
    “可我的還沒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