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夏末的聲音不大,小舟順從地把杯子給他了,順便靠在他胳膊上。梁瀾在朋友面前很少跟夏末有親密的肢體接觸,她似乎說過朋友們都在,兩個人過分親密會讓其他人顯得有距離,“不太好”。有什么不好的?小舟感覺酒精在他胸口里緩緩燒了起來。有人愛你,有人愿意跟你親近,那是多么珍貴的事?;钜惠呑雍茈y超過百年,去掉不認識的時候,去掉各自奔忙的時候,去掉睡著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能有幾天可供糾纏的?難道不是一直牽著手才好的嗎?什么都有的人,從來都分不清哪些是珍貴的,哪些才是真正一錢不值的。 “燕子說的這么滄桑,我都要哭了?!绷簽懜锌?,“不過,知道嗎,那天其實我特別感動。本來那天是我最窩火的一天,整周都特別累,周末起大早還被罵得狗血噴頭,所以那天我特別沒出息,就躲在酒店一個僻靜走廊里哭,我當時真覺得我堅持不下去了。但是我沒想到燕子會來找我,還跟我說了很多安慰的話,陪我一起罵那個潑婦。結果,真的,那本來該是我最倒霉的一天,最后變成了我最感動的一天。我真的非常感謝你們幾個好哥們,我跟夏末將來肯定會走到一起,所以我真不在乎為人作嫁衣的活,這都是積德的事,真的你們別笑。我跟夏末肯定是有緣,但是我覺得我跟你們的緣分更特別。咱們幾個是有緣分才能走到一起做這份事業,應該好好珍惜這份緣分?!?/br> “妹子,說得太好了?!倍∫慌e起酒杯,“要為咱們的緣分干一杯。來小舟,你是最小的,但是最有才華,哥哥們希望以后能跟你多合作幾年。還有夏哥,今天要叫哥,不過可能過不了多久就要叫妹夫了,祝你跟小瀾有情人終成眷屬。來,干杯?!?/br> 小舟喝了一口夏末推給他的飲料,喝到口里就皺了皺眉頭,是雪碧。夏末把他吐過的杯子放到一邊,自自然然地喝起他弟弟剛才喝的那杯高度酒。 但是話題還是就此有些低落,理想碰撞現實,人人都覺得付出與得到不成正比,多多少少抱怨,似有似無的動搖。 小舟貼在夏末的身邊一口口品他的雪碧,對他們的話聽入耳的少,大概是這里面唯一一個玩的高興的人。 “現在創業的人大部分都抱怨不景氣?!迸盅嘧佑终f,“不過也不怪大家抱怨,我一個發小現在一個國企上班,一個月工資小一萬,聽著不算多,可是人家去年朝九晚五地上著輕松班,結果效益好一年就發了48個月的工資。這也忒不公平了?!?/br> “那確實不錯,收入穩定,工作清閑。我現在有時候也覺得很累,理想是理想,現實還是現實?!绷簽懻f,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夏末,“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么樣了?換個工作也不錯,大學老師是個養人的工作是不假,但不是太適合男人去做?!?/br> 小舟被這夫妻般的對話吸引住了,轉頭打量著梁瀾,看起來她不是太在乎夏末那些牛逼論文,可能夏末也沒跟她說過。小舟能察覺到夏末不太愛聊他自己的事,不知道是不是知道曲高和寡,會被詆毀逼格太高。 梁瀾可能是覺得夏末很閑,每天不是騎自行車爬山要么就是跟朋友喝酒吃飯,小舟知道夏末是在靠老師舊年的關系極力活動,想給實驗室弄下項目來?!板X緊就不能開工,錢啊錢?!边@是夏末偶爾念叨過的話,念叨完了就在窗前沉思。這是夏末偶爾像學者的時候,不過這個時候念叨的還是錢的事。 當然這種逼格太高的事不適合過日子,夏末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傻逼。夏末有時候也回來得很晚,按他說的他在給民航當病理分析師。他在國外的日子沒有白扔,他在那邊混過一些非常實際的地方,民航修飛機的那伙人有時候找不到問題所在,需要夏末給掌一眼。日子久了,那邊就希望拉夏末跳槽,但是看起來夏末從來沒跟梁瀾提過這件事。 有時候夏末也會接一些報酬過五位數的零活,夏末自嘲說自己是高級技工。小舟不敢茍同,畢竟他專業太特別。上次某學校在領導檢查之前把一架借來的舊戰斗機給拆了,為得是講解教學??墒遣痫w機的能耐不少人都有,到了檢查的前一天卻始終沒人能裝的回去。夏末那天晚上一晚上沒回家,到了第二天上午十點才滿眼通紅地回來。這事小舟敢肯定夏末也沒跟梁瀾說,不然梁瀾看夏末的神色也不該是這樣的。只是夏末似乎渾然不覺,小舟有時候覺得夏末可能是過于自信了,導致了很多盲區。 “回頭再說?!毙≈勐犚娤哪┑卣f。 “那好吧,不過我勸你再想想?!绷簽懻f,似乎不大高興,但是這話也不適合當著別人面前說?!澳闶罴俅蛩阕鍪裁??” “我想帶小舟出去玩?!毕哪┱f,“沖浪是個不錯的選擇,是吧小舟?” “你要跟弟弟去過暑假?”梁瀾沒控制住聲調,“不陪女朋友?” 小舟覺得這場景搞得自己特別像人家老公前妻的孩子,就沖著梁瀾這厭惡他的聲調,他一時叛逆心起真想立時答應下來,把夏末拐到國外,一夏天都讓梁瀾見不著。 但是…… “哥,我不是跟你說過好幾次嗎,我定好了要去鄉下支教?!毙≈劾潇o地說,“明天就出發?!?/br> 夏末的酒杯不輕不重地撂到桌面上,他轉頭看著小舟。小舟控制著自己沒去碰夏末的視線,但是夏末的口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 “我不是也跟你說了好幾遍不許去嗎?” 小舟怔了一下,他從來沒聽過這種教訓孩子的嚴厲口吻,誰都不曾這么說過他。他從小懂事,他爸不需要教訓他,他媽一直照顧弟弟,也不太跟他說話。所以一時之間,不知是因為稀奇,還是什么,他眨了眨眼睛,懵懂地反應不過來。 “但是那是我的事?!毙≈鄣目跉庥行├淞?。 夏末被頂得愣了一下,沉聲問他,“你什么意思?” 小舟這才覺得事情不大好了,他抬起頭環顧周圍,氣氛已經完全變了。喝酒的哥們也感覺到不對,但那是別人家的事,不便在沒聽明白的時候貿然插嘴。梁瀾露出了大吃一驚的神情,她可能從未見過夏末氣場全開的真面目,說實話連小舟也沒怎么見過。他小時候依稀有一些這樣的印象,但早已不清晰了,夏末在他身邊一直是好脾氣的哥哥。 他的視線最后落在夏末的臉上,夏末的臉上沒有半點平日的笑意,目光犀利,刻得小舟的心頭難過,方才微醺的眩暈立時消散,世界仿佛在他的觀感中變得無比清晰。他害怕這樣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那種感覺,如同乍然醒來,寒夜里迷霧重重,幡然醒悟過來知道這樣的深澤夢魘才是真實的,留戀的溫暖燈火才是大夢一場。 “我沒有什么意思?!毙≈垤o了片刻,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少不更事的孩子要跟哥哥發脾氣了的時候,他突然委屈地軟下了聲調,說了一句像是認錯的話。希望夏末能夠收回惱怒冰冷的目光,不至于跟他生氣。但是對他自己來說,已經夠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走,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這足夠緩和了,夏末沒有再拿出質問的架勢,但是脾氣上來也沒有下去。 “明天不許去?!?/br> “去是一定要去的,明天帶隊老師還要等我集合?!?/br> 夏末沒有想到小舟軟軟卻堅決地說了這么一句話,他剛壓下的火又起來了,“我跟你說的話都沒用是不是?算了,你跟我走,咱們去外邊說?!?/br> 小舟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夏末一把扯起來,他難堪地拖拖拉拉著被夏末一直扯到門口。夏末到門外一把松開他,就開始罵他,農村如何條件不好,他一個城市長大的小孩,家庭條件又那么好,根本就受不了什么什么的。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有自虐傾向還是怎的,非要怎么遭罪怎么來。 剛才他女朋友覺得他工作太清閑沒有上進心不賺錢的時候,他都沒生氣,現在為這么點事就要發脾氣。小舟一肚子難過,被夏末的怒火噴得腳跟發軟,那些孩子氣的委屈在他的心里化為一個幼稚的壞孩子,嚷嚷不休地在他心里跟夏末對喊著誰都可以說我,但你不可以說我,誰都可以對我不好,但你要溫柔對我,只有你不可以這樣對我。 “你說話??!”夏末惱火地推了他一把,“你就不能聽點話嗎?別人支教就是去附近鄉下玩玩,你要那樣我也不管你,你看看你去的地方。你知不知道那地方是在山里?你這么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去那地方很危險。你告訴我,你究竟覺得你去鄉下到底能鍛煉個什么出來?還是你就是愛心泛濫,你愛心泛濫你不能把你星巴克的工資捐成兒童午餐嗎?我要給你爸打電話說這件事?!?/br> “我不是小孩?!毙≈劾浔卣f,“你也別把我說的好像小女孩似的,我知道怎么照顧自己。我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干涉,也不用找我爸。比現在還不懂事的時候,我也平安度過了,你沒必要這么cao心?!?/br> 夏末沉默地看了一會小舟冷淡的面色,嘆了口氣轉開頭看著街上的車流,“我就問你,你當我是你哥哥嗎?” 小舟咬住了嘴唇,緊緊地盯著夏末的臉,想著夏末如此輕松地問出這句話。 “要是我自己想多了,你不這么想,那我也就確實是管多了,cao心多了?!?/br> 小舟的手指藏在口袋里,微微地顫抖,夏末很會折磨他,雖然夏末自己可能不覺的是這樣。小舟咬緊嘴唇止住嘴唇的顫抖,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在這種詭異的情況下,他也很納悶自己的自然應對機制竟然是發笑。 “你就不想跟哥哥一起過暑假嗎?”夏末放棄了要小舟回答他上一個問題,口氣緩和了許多,他開始哄小孩了,“我覺得咱們兩個能過的很快樂,不是嗎?” 小舟顫抖地深深呼吸了一口,躲避這幾乎無法拒絕的誘惑,他在夜晚的街邊看著夏末的側臉,想象著曾經渴望的東西垂手可得。他心底那個方才委屈過的孩子又在叫囂著答應他抱抱他求他親親! 小舟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壓住心底孩子的亢奮,用的力氣之大,他的眼睛都燒熱了,略略地潮濕。 但那是不可以的,不管他怎么渴望,夏末都不是他的,不真的是他的,他注定沒有家人,一無所有。夏末是梁瀾的,也或許會是其他女人的,總之夏末將會有他自己的小家庭,小的容不下一個奇怪的弟弟。 他可以容許自己住在夏末的家里,待在夏末身旁一會,但是他不能要得再多了,他們也不應該再繼續有過多過深的感情。 “哥,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毙≈劭粗孛?,聽見自己開口拒絕了,但是沒有說的更明確,他還是給自己留了條后路。 “你什么意思?”夏末生硬的聲調打破了他所希望的后路,煩躁地說,“你就非得這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是嗎?” 原來這就是不近人情。小舟看著人行路上拼接的地磚,落滿了附近樹上細碎的花瓣,夜半散發著熏人的香氣。怪不得他也覺得自己很怪,不近人情的怪小孩,人人都這么說。 “我要走了?!毙≈勐犚娮约盒?,“今晚我要回寢室去住。明天要走的很早,不去打擾哥了?!?/br> 他要逃跑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夏末,但是遠遠隔著點距離也很好,他知道彼此心底到底還是有些聯系的,這樣就夠了。 誰知道夏末真的生氣了,不容他再說話,也懶得再跟他說話?!昂媚阕甙??!毕哪┱f,揮了揮手,“趕緊走!” 被他哥哥趕走,這是夏小舟想都沒有想過的情景。他驚慌失措地在夏末的面前站了最后三秒鐘,懦弱地感受了一次世界崩塌。 他轉身匆匆地走了,一個路口,又一個路口匆匆而過。誰也不是誰的誰,說分開就分開了,惱了,就沒了。沒有血緣,不是能夠纏綿糾葛的愛情,不會有人來追他,再給他一個后悔的機會。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學校的,好像完全憑借本能。他回到寢室樓下。他沒有帶自己的東西去夏末那里,連衣服多半都是夏末給他買的,現在他也不用去收拾,免了一重尷尬。這么想他確實是個不近人情的人,好像早就存著住幾天就走的心思,夏末那么聰明,不可能看不出來。 天空的黑暗漸漸變成深藍色的時候,小舟才知道一夜已經過去了,他在寢室樓下坐了一宿,卻沒感覺到時間有那么長。 第18章 清晨小舟背著包上了火車,下午在一個他從沒聽說過的小城市下車。他沒有小城市的生活經驗,在擁擠混亂的小街道上有些辨不清方向,好容易才找到汽車站。他沒有心情找地方吃飯,就從這里直接上了長途大巴,到這個時候他還覺得自己狀態不錯。 大巴車開出去以后,有一半的時間路況都很差,車開的很慢,顛簸得卻很厲害。小舟平生第一次經歷了巴士車上的夜晚,他已經不大去想夏末了,不管想多少次,他都會選擇自己。他的生活不會為了夏末的再次出現而改變,他的計劃就是感受盡可能多的生活。 所以他現在可以往自己心中的本子上記錄嶄新的生活經驗了:路況糟糕,車里彌漫著一股汗臭味,有一個嗓音洪亮的小孩每隔五分鐘就會哭一次,每次哭一個小時;一個女孩在開車兩個小時以后吐在了車上;有人帶了兩只大公雞,他敢肯定它們一定拉了。比拉屎公雞和嘔吐女孩更煩人的是一對衣著粗俗的中年夫妻,他們從上車開始就一直在吵架,極盡尖酸之能,互相挖苦貶低對方,小舟開始還好奇地聽了聽,后來崩潰地扯上了耳機。 這就是婚姻生活。 小舟想象夏末跟梁瀾結婚以后的樣子,梁瀾會覺得夏末不算會賺錢,夏末懶得跟她說話的毛病會變得更嚴重,不過一切等他們有孩子以后就會好很多。 他沒法再看書了,車顛簸得快要把他的眼睛晃瞎了。他掏出手機來看看,一路上時不時地沒信號,手機耗電格外地快,現在已經開始了電量不足百分之十的報警。他用最后的電量刷了朋友圈,夏末發了一張騎行照片,下面附著數據,巡航時速37,體能強得像神經病。換句話說,夏末的生活一如既往。 小舟關上了手機,終于蜷縮在鋪位上糊里糊涂地睡過去。第二天張開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翠綠的大山逼近車窗,帶著他從未見過的蠻荒和恣意。 沒過多久車便停在了一個更小的鎮子里,鎮子夾在幾座山勢略微平緩的山丘之間,所有人都在這里下了車。其實,小舟也不確定這里是不是鎮子。他漫步到街角,發覺單拿出這里的一家店鋪來看也跟小縣城的商鋪沒什么區別,生活起來不會像夏末說的那么脫離現代文明。但接下來他就發現他無路可走了——這鎮子只有一條五百米不到的商業街。再走下去就是平房院子間夾著的小路,路上還游蕩著懶洋洋的土狗。 小舟打聽了一下,這里叫做八里陀,他核對了一下早上領隊老師給他的出發通知單,上面寫著是讓他到這么個地方,等著人來接他。所以這里還不是終點站,不知道下一程需不需要坐牛車。 他背著雙肩包,手插在褲子口袋里,面對著蒼茫的綠色,眼望著如黛的遠山,深深地呼吸了山里清新得幾乎甘甜的空氣,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小有點牛逼的。能在那樣邋遢骯臟的車鋪位上睡一宿,一覺醒來發現生活將自己拋到了世界寂靜的角落——至少夏末肯定沒有這么高的逼格,丫才是城里小孩。 他覺得心情痛快了許多,肚子也跟著餓了,聞到早餐棚子里的陣陣香氣,第一次有急切想吃路邊攤的欲望。他伸手去掏錢包,突然怔了一下,猛地轉身盯著剛拉他長途跋涉來到這里的巴士車,一邊上上下下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那車現在已經空了,連司機都不知道哪去了。 “我cao?!毙≈鄣谝淮雾樋诹R人。 經過昨晚那半宿質量奇差的睡眠,他身上所有口袋都被人摸了個干干凈凈。 小舟趕緊甩下背包,幸好手機因為沒電很早就被他放進背包,他睡著的時候背包就被他擠在身體和車窗之間。他翻出移動充電器插在手機上面,接著翻遍了背包的每個角落,仍舊一分錢都沒找到,他的銀行卡跟著錢包一起丟了,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學生卡和身份證沒在錢包里。 但是他也不能一分錢都沒有地這么等著,他考慮到自己也許他可以跟前來接他的人說明情況,跟他借點錢。但是需要支教的地方可能不會太富裕,也許人家不愿意借錢給陌生人。況且他在這里已經轉了兩圈了也沒看到有人來接他,如果接洽中間出了問題他可能要自己找車去目的地。他昨天在車上一天都沒吃東西,現在餓的半死。 他嘆了口氣,終于慢慢地從背包里拿出昨天在讀的那本書,拿著書甩了兩下,從書里甩出一張銀行卡來。夏末的工資卡他一直拿著當書簽用,雖然明知道應該悄悄放回夏末的抽屜里,可是卻一直拖延著沒有做。 他在巴士車??康暮喴总囌鹃T口找了個地方坐下,等著來接他的人,夏末的工資卡在他的指尖不停地翻動著。四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他跟著陰涼的樹影挪了好幾個地方,還是沒有人來接他,他已經餓過了頭不覺得什么,但是缺水讓他的嘴唇干澀的破了一層皮,喉嚨似乎已經粘在一起。 小舟在正午的酷熱里頭暈眼花了一陣子,決定豁出去了,雖然很丟人現眼,可是夏末總不會希望他被渴死餓死。 他走到隔壁一個從沒聽說過的村鎮銀行,用夏末的卡在唯一的一臺atm機上取了1000塊錢,再給陶可打了個電話,讓她無論如何盡快給這張卡轉進1000塊錢來。陶可一個小時以后回他短信說已經辦完了,那時候他已經一口氣喝了三瓶水,吃完了四個面包。 他希望夏末不要發現這件事,如果夏末的銀行卡沒有開通短信服務的話,夏末根本就不會知道。這種可能性非常高。 下午兩點的時候,小舟終于等到了來接他的人。那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瘦弱男人,也可能不到四十歲,山里人比較顯老。 那男人神情憂郁,用有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告訴小舟他叫南富貴,是孤山子屯里唯一的老師,一個民辦教師。很高興小舟來這里,他明天就要去大城市打工賺點錢補貼家用,最好小舟能在四十天的暑假里替他把九月份和十月份的課都趕出來,這樣他就可以放心地晚回來兩個月,多賺點錢。 小舟先是想到他這名字太不吉利,著實難富貴,再對地名大吃一驚,他還以為通知書上印錯了呢,這回親耳聽了,也不知道地底下有沒有金礦。 不管怎么說,小舟答應了他的話,說自己會盡量按照他的要求來。南富貴憂郁地點點頭,看起來也不太愛攀談,只問他還有多少行李。 小舟有些尷尬,他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以及手機筆記本,不知道按照這里人的習慣是不是他其實應該把被褥都背來,他在火車站看過民工是這樣旅行的?!捌渌麞|西我會讓我朋友郵寄過來的?!彼嬖V南富貴。 南富貴也沒有什么別的表示,推來了一輛摩托車,小舟放了點心,至少不是牛車。但是要他上一個陌生人的摩托車后座,他還是不大舒服,城市生活早已習慣禮貌的社交距離。讓他選他寧愿抱著夏末的腰,而不是一個一身煙油臭味的陌生人。 可是也沒別的選擇,小舟勉勉強強上了摩托車,手撫在側面。沒有任何征兆,那個看起來憂郁瘦弱又貧窮的可憐男人,猛地加速啟動,小舟差點被甩下去。 車駛出了八里陀立刻一頭扎進了群山之中,摩托車開出去半個小時以后小舟終于能明白為什么是摩托車來接他,而不是讓他自己尋巴士車進山。這里的山路崎嶇盤繞,更糟糕的是根本就不是柏油路。真正意義上的路,過了八里陀之后就沒了。小舟一路上只偶爾看到幾輛長城越野車,如同非洲叛軍般在山路上狂飆突進,車上掛著某某工程部的標識,看來國家在這一帶開始鉆山修路了,一旦交通發達,也許就不會閉塞的連老師都找不到。 但是現在,小舟悔的腸子都要青了,時不時甩個90度角的山路,這個南富貴老師以至少80公里的時速狂奔,幾乎是那破摩托的極限速度。每一次轉彎,小舟都要壓制住慘叫的本能,盤山路的另一側就是萬丈懸崖,甩下懸崖就會摔成rou餅。 他在獵獵的山風里,手臂抽搐地緊緊抓著摩托車座,回想起夏末說的話,有那么一陣子極度懷疑自己的確就是中二病患者,根本沒自己以為的那么明智。 一個小時以后他看到了一個地勢平坦的山谷,植被茂密,一條小河宛若銀鏈一般從山上傾瀉而下,在谷底匯入一條大河。美麗的讓人無法呼吸,小舟在山坡上的村口站了一會,隱約的似曾相識。 “你住我家,我媳婦一直在北京打工,我明天也要去了,家里再沒人了。對了,我家就是學校?!蹦细毁F說。他帶著小舟進村,村子不大,路過的人都在打量小舟,幾個頑童跑來跑去。 小舟看南富貴的年紀,覺得他應該有孩子,但看他的樣子也不大好問。這個村子很少有男人,路過的都是女人,偶爾有幾個男人都是年紀很大的老人。 “男人都在外頭打工掙大錢?!蹦细毁F陰郁地說。小舟看了他一眼,大概明白他的潛臺詞,他家是媳婦在外頭打工“掙大錢”,他自認是個沒出息的男人。 “學校一共五個班,小學到初中都有。學生有本村的,也有附近幾個村的?!蹦细毁F給他簡單介紹了一下,把他帶到一個破院子里,小舟看出來南富貴的房子在村子里算得上是下等了?!班l政府曾經把孩子都收到中心校去,但是這里太遠了,校車出過一次事,后來很多人家就不送孩子去念書了,才又有了這里?!?/br> “家里米面都有,隔壁王嬸做菜會帶出來你的,這是事先說好的,你的伙食費上個月我已經領回來了?!蹦细毁F打開門,“這是附近幾個路遠的孩子睡午覺的床,今晚你就睡這?!?/br> 小舟走進門去,屋里采光不好,有一股濕潤的霉味,在明亮的地方站久了剛進去眼睛不太適應,只覺得昏暗一團。 “條件不好,你們城里人可能適應不了?!蹦细毁F大概是看小舟在屋子中間站著不動,所以說了一句。 “沒事,沒有什么適應不了的?!毙≈壅f,回頭一看身后人都沒影了。 小舟無可奈何地把包放在一張靠窗的床上,回頭打量著屋里,靠墻放著四張小床,另有一張不大的木頭桌子,一只粗打的木頭臉盆架子,上面放著一只塑料盆。地上鋪的是紅磚,小舟好奇地踱了踱腳,腳下的磚頭微微動了動,磚縫之間填充的竟然就是泥土。有些磚塊已經碎了,用了更多的泥土把空隙填滿。小舟從來不知道室內還有鋪紅磚的,他一時興起真想摳出一塊來看看。純粹學術目的,想知道這些磚就是鋪上的呢,還是磚底下粘了類似混凝土的東西。 正在猶豫之間,突然墻角爬出一只手掌長的蜈蚣,小舟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給蜈蚣讓開路。他想起小時候在孤兒院里,阿姨跟他說看見蜈蚣就要閉嘴,不然被蜈蚣爬進嗓子里,就要變啞巴。他當然知道這是無稽之談,可是童年故事的威力總能深入人心,演練成本能。 這么著山村的第一夜,即使小舟車馬勞頓,可還是睡不著覺。首先的問題就是他比床長,睡覺必須略微蜷縮著,他躺得很不舒服。再說他翻開床鋪發覺床上鋪的第一層是草墊子,或許是蘆葦編的,他很擔心草墊里有蟲子窩。草墊上只鋪了一條薄薄的褥子,大概是學生的東西,褥子看起來都有點不干凈。他仔細挑了一張清潔點的床,但還是根本不敢脫衣服,酷熱的盛夏里只能穿長衣長褲睡覺。不過穿著衣服睡覺還好,一晚上圍著他腦袋飛的蚊子把他煩得簡直要瘋了。 第二天早上去廁所的時候,小舟又見識了村莊的簡易廁所,就建在一處山坡邊緣……詳細的情形小舟連想都不想去想,總之他覺得自己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從茅坑里跌落到山腳下。他想起老馬丁在冰火里描述的月門,但是沒想到一方水土一方人,這地方的人竟然用月門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