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1章 天氣越來越熱,夏末早上睡過頭的時候也越來越多。第二天他趕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快到十點了,出租車不允許進校門,他只能走路進去,太陽炙烤著校園里的柏油馬路,鞋底踩上去都覺得軟綿綿的。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教學秘書沒把他的課排在上午頭兩節,不然他根本維持不了形象。 上午上課時間待在教學樓和寢室之外的學生并不多,夏末抄近路穿過空無一人的球場,記起大一開學時在這里參加過籃球比賽。那是夏末秋初的時候,球場上充滿了太陽燒烤著樹葉的氣味。他仗著身高投過不少漂亮球,不過隔壁班上那個靈巧的胖子左擋右拆像個彈力球滾過球場,搞得他們也輸了不少分。最終的比賽結果他忘記了,學校是個非常不錯的地方,輸贏常常顯得不是很重要,就算輸了比賽,說不定還是就會有一個相當不錯的人因為你的一個動作而愛上了你。 夏末驀然憶起那時的悸動,他幾乎以為自己忘了,因為后來事情的發展越來越平淡無奇,他們各自奔忙,漸行漸遠,不值一提。 離開球場周圍綠蔭的遮蔽,他加快腳步穿過悶熱的柏油路,再次抄近路踏上草坪間的石子小路,穿過草坪就是院系的大樓了。先他幾步進門的是兩個步履匆匆的男生,看年齡大概是碩士或是博士,兩人明顯認識卻一副累的沒談興的模樣,穿過走廊一路沉默地向著電梯走去。 夏末跟在他們身后,剛從陽光燦爛的地方走進兩側沒窗子的走廊,他的眼睛還不太適應,走慢了點。兩個男生進了電梯,他眼看見男生伸手去按了按鈕,一錯神兒功夫兩米外的電梯門不是保持敞開,而是開始關閉。 “哎,同學?!彼χ鴶r了一句,邁開長腿一步上前,“等”字含在唇邊還沒等發完音,電梯就在他面前合上了。就差了一點,他的手就要伸到電梯門中間攔下電梯了。 最后保留在腦海中的印象似乎是電梯里男生了無生氣又無所謂的臉。夏末又好氣又好笑地瞪著電梯,只好自己又按了一下上行鍵。想想這還真就是他母校工科男生的特點,你還無法說他們是不懂禮貌,管你是老師同學還是路人甲,反正他就是無所謂,裝作沒看見。夏末想到這事如果放到自己的同學和大部分學生身上,他們一定會說從技術上來講誰也沒有義務為等你三十秒而浪費自己的時間,反正電梯不一會兒就會有下一趟。 電梯再次來了之后他去了四樓,院長辦公室在這一層。就在他決定回國的時候這里坐的還是他的導師,他博士畢業之前老人家幾次招他回來,他那時候正在去留兩可之間,加上他mama說住不慣國外,希望他先回來,在哪定居的事可以以后再決定。他就這么順水推舟地接受了工作,準備回來了。 可就在他在那邊辦理畢業手續的時候,恩師突然急病去世。他難過之余想到這邊學校留給他的名額可能要作廢,就打算回來參加葬禮之后就回去。沒想到在這邊工作的大師兄卻想要極力促成這件事,新上任的院長也大度地表示了尊重前任的意愿。兩下里他什么功夫都沒廢,感覺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所以就答應了。 現在夏末工作的一年實習期馬上就要滿了,他想到院長找他可能是要說這個事。 院長辦公室不算很大,裝修也相當普通,歷任院長都是知名學者,雖然在領導崗位上,也都保持著學者的內斂和低調。他來這里的次數不算多,他老師在院長任上還沒干滿一年就去世了。 現在的院長年紀剛過四十歲,算得上年輕有為,整個人都洋溢著學者身上少見的活力。夏末剛敲了一下門,他就站起身迎上來招呼他快進門,從來不以夏末年紀小而疏忽怠慢。他放棄了辦公桌后面居高臨下的位置,拉他到沙發上一同坐下,顯得平等親密了許多。 院長先說了幾句寒暄,夏末謙和應承,一邊看了一眼四周,不得不說這里比從前整潔了許多。以前老師到處亂扔的書不見了,書柜整整齊齊纖塵不染,四周多了許多氣象不凡的盆栽。雖然現任院長沒有裝修過辦公室,但這里比從前多了許多精氣神,更像一個重點大學的院長辦公室了。何況雖然沒添任何奢華擺設,但是夏末認出來那幾棵植物本身就價值不菲。 夏末忽然覺得有些不祥,恐怕他來這里的這一年對待院長的方式有些錯誤,如果領導的真實定位不在學者身上,那他按照以往對待老師的方式尊重,可能就有些尊敬的不到位了。院長找他好像也不是有什么好事,但凡有好事要告訴人就直接說了,前面鋪墊這么久可能是要緩和他的情緒。 果然,院長看話說得差不多了,殷切地拍了拍夏末的大腿,“學校的文件剛剛下來了,我看你進講師的事還要等一等?!?/br> 夏末有些驚訝,他來的時候院長侃侃而談,按照現行的制度,他一年實習期滿以后就能自然地從助教晉級講師。何況以他的論文數量和質量,要不是工作年限還沒到,那他現在連副教授的標準都夠了。 “哦,”夏末的反應可能比院長的設想平靜了一些,院長敏銳地盯著他的眼睛。他笑了笑,“劉院長,今年學校評定講師的標準提高了嗎?” “那倒不是?!痹洪L臉色凝重,徐徐說道,“其實你是個特例啊,實在是吃虧了。你的學術能力我毫不懷疑,你的學術成果就擺在那里,任何人都看得到。但問題是,你的論文都是你在國外的學校發的,既不屬于你在任職期間發表,又不屬于本校的學生論文。這就跟學校文件中,職稱論文發表單位應該是本校的這條相沖突了。你在學校的這一年發表的論文,以刊登日期為準是趕不及今年的職稱評定了。我知道,你年輕有為,那么多不如你的都跑到你前頭,你一定不太服氣。學校今年的規定也確實太不地道,你說這些學術上的事,就不應該由行政領導決定,他們知道個什么?你的能力我知道,依我看,咱們有一些混吃等死的副教授都不如你的科研水平高。但話說回來,咱們還有時間,大不了咱們明年再晉講師,差一年也不是太大的事?!?/br> “謝謝領導夸獎,”夏末隨和地說,“這件事其實也讓院長為難了,既然有文件卡在這里了,那我也不算冤,暫時運氣不好吧?!?/br> “我就欣賞你年紀輕輕卻很懂事這點,”院長松了一口氣,點上一支煙,接過夏末的話,“不像有些年紀大的老師,為了這么點事,每年評定職稱的時候都要打破頭。你聽說數學學院有個老師為爭博士導的名額心臟病都急出來了么?昨天剛剛住院了,他們院長今早我碰見了,正帶著老師同學去慰問他。你說一個學者,為這點爭名奪利的事到這地步,讓學生怎么看?” 夏末本來想問一問,這次的文件里有沒有其他漏洞可以繞過這道扯他媽淡的政策,或是看看院長能否暗示一下他應該跟學校里的哪位大爺接觸一下。但是院長的神色已經心滿意足地端了起來,朋友的親切收了起來,對他的暗示已經很明顯,分明是目的已經達到。 夏末只好隨便聊了幾句,站起身離開。走廊里靜悄悄的,偶然有在實驗室干活的碩士匆忙走過,他順著樓梯走到二樓,直接去了師兄的實驗室。 夏末對大師兄魏嘉本來不熟悉,他在國內時間很短,師兄帶他不多,他國內國外的事當年都是老師安排的。本來對師兄的印象很淡,記得他是個一天到晚低著頭忙的人,為人樸實,異常勤奮?,F在接觸了一年,發覺師兄也沒什么變化。雖然在學校里已經工作了幾年,但老師還在的時候,不需要師兄弟們cao心什么,只要低頭干活就好?,F在老師不在,按說以大師兄的資歷應當算是師門頂梁柱了,但是大師兄是那么個不愿意多口的人。去年他力主要讓夏末回來,據師妹后來跟夏末說,那實在是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他們都猜測是老師留了話。 但是今天,師兄魏嘉似乎對夏末的這事早就知道,夏末簡單說了一遍,他木訥地欲言又止,夏末就明白了。師兄那張方臉似乎太厚了,夏末也難以看出什么想法來,他主動詢問,“師兄知道我這事今年肯定沒戲?” “前幾天聽其他實驗室的人說過?!蔽杭握f話的時候不習慣看著對方的眼睛。 夏末愣了一下,心說你都聽說了你不早跟我說,不知道消息越晚越被動嗎? “是這樣,師兄,職稱這種事我不是太在乎?!毕哪┱f,“講師和助教能干的事差別不大。但我就想問問,院長是不是對我有什么想法?進講師我覺得就不該是個事啊。如果這里面還有什么別的,至少我應該知道?!?/br> 魏嘉看著自己師弟,有些猶豫,像是不知道怎么說,或者不愿意說是非。夏末耐心地等著他,向后靠在走廊的窗臺上,擺出了不聽完就不走的架勢。 魏嘉只得開口了,但話的內容出乎夏末的意料,“起先,院長人選是在咱們老師和劉老師之間選一個,劉老師資歷本來不夠,但是當時卻積極想要運作這件事。具體的情形我不知道,反正咱們老師不大瞧得起他,院長也不可能是他。但是想不到老師當了院長一年就去世了,學院里資歷高的老教授還有幾位,但都是純粹的學者,或者競爭不過劉院長,或者根本不想擔任行政職務。所以院長的職位還是落在劉老師身上了?!?/br> 夏末心里明白了,有些吃著蒼蠅了的膩歪,“就算那時候結了仇,可是現在人都死了,剩下咱們幾個徒子徒孫只不過是干活的,難道還有人能威脅到劉院長嗎?” “老師去世以后,咱們這邊幾個實驗室的經費就被削減了,好幾個實驗都停了?!蔽杭翁痤^,透過鏡片看著夏末,“要不是現在做的幾個實驗一直是咱們的根基,能撐住學院的場面,恐怕也要停了。原先老師身邊的幾個人年紀太大,都退休了,不管事。再說……他們也都是學者,爭不過人家。還有排在你前面的幾個師弟里性格太能得罪人的,老師都建議他們出國了?!?/br> 夏末半天沒說出話來,跟那幾個停了的實驗比起來,他這點事簡直都不算個事了。他想說點什么,但一看到師兄那雙黯然的眼睛就說不出來了,再多說想來也就是這點事,師門整體被壓制,他被壓在下層上不去,上面的師兄沒有錢開工,僅有的那點學術根基過不了幾年就沒了。再加上他們師門現在這幾個人整體職稱都不高,很難申請下來資金充足的實驗項目,師兄又不是能去游說項目基金的人。 他突然明白自己處境尷尬,想到過去這一年,他覺得剛剛結束學習生活,又開始了學者的慵懶生涯,正可以讓生活停下腳步,好好玩上一陣子,所以什么都沒留意?,F在他想起了老師,想老師在這種情況下一定要把他拉回來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被翻騰起來的尷尬郁悶壓了半晌,突然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自己都覺得自己和師門的處境太搞笑了。魏嘉有些驚訝地看了看他,但是魏嘉長得就像塊方型面包,即使有點什么心思和情緒,那也都包裹在里面當餡了,能突破厚厚的面包皮去把它們調動起來可不容易。 “得了,師兄,你也別郁悶了。慢慢來總有時來運轉的時候。你這臉色也不太健康,走咱們去打網球怎么樣?”夏末邀請他出去曬曬陽光,“換換心情?!?/br> 魏嘉怔了一下,搖搖頭,“我還得看論文,實驗停了我們更要抓緊時間在理論論文這塊。你也來聽聽師弟師妹們的學術報告吧?下午一點?!?/br> 夏末有點耐不住,在這樣的環境里他根本坐不住凳子,敷衍道,“我看看吧,下午我時間就過去?!?/br> 魏嘉還想約束夏末,但是老師不在了,沒人管得住夏末,他自己也從來就不是當大師兄的材料。劉院長師門的大弟子才三十二歲就破格成為教授了,還是教研室的負責人,掛著各種學術帶頭人的頭銜,他快四十了才是個副教授,而且性格窩囊,連師弟都說不聽。他只能任夏末離開,轉身繼續去看著學生們摳論文。 夏末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叫住魏嘉,“師兄你知道這幾天數學學院有個老教授因為評博士導的事心臟病發的嗎?” 魏嘉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夏末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果然也知道,“剛才院長提了一嘴,你知道說的是誰嗎?” “就是一直教咱們學院高等數學的劉子鳴老師,他教過你嗎?”魏嘉低聲問道,視線落在走廊的理石地面上。 “教過?!毕哪┞曰貞浟艘幌戮拖肫饋砹?,“他年紀挺大,也很有威望,他不是博士導?” “以前是博士導?!蔽杭握f,“但是數學學院今年說他年紀大身體不好,最近幾年論文出的不多,就把他的博士導給拿掉了,空出名額來給了院長的嫡系?!?nbsp; “什么?”夏末驚訝地看著魏嘉,“他的名聲連咱們學院都知道,他從前發過多少高水準的論文??!現在衡量學術水平不靠質只靠量?” “事是這個道理,咱們人人都明白。但是現在下發的文件要求科研考核每年一算,從前有再高的學術成果,但是現在沒有,就什么都沒有了。數學學院就用這點卡下了劉子鳴老師,說他學術能力不足,他覺得面上無光,閉門謝客,沒幾天就心臟病發了?!蔽杭温卣f完,也看不出什么情緒。 夏末看了魏嘉好一會,沒有說話。魏嘉等了一會,向他點點頭,就回實驗室去了。 夏末穿過二樓落滿陽光的寂靜走廊,雖然明知道所有的房間都有人,但卻幾乎聽不到聲音。這里所有的歡欣和滿足都是寂靜的,很少人寒暄,惜言如金,惜時亦如金。他們的歡樂和榮耀不足為外人道,但是夏末如今跟這些總像存著些隔閡。 劉子鳴就算心臟病死了,沾沾自喜自覺聰明通時務的官僚也會污蔑他做了一輩子學者,最后是為了加個職稱才小心眼死的。還帶著學生去看他,想必他們也會跟年紀尚小的學生說些什么。自己老師辛苦一輩子,最后連死了都逃不開派系斗爭。師兄們多半忠厚,有老師庇護,才能安穩做學術,現如今前途渺茫。他似乎也是如此,這么說起來劉院長話里的含義已經很明顯了,他從前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他要重新開始。但是按師兄說的他恐怕也沒有啟動實驗的經費了。沒有經費就沒有實驗,沒有實驗就沒有論文,沒有論文就沒有一切。 他明白這些,現在不明白的是老師的意思,老師不是看不透的人,最后應該讓他不要回來才是。莫非老師覺得招他回來的事允諾在先,就要兌現么? 他走下樓梯,門外滿眼綠的茂盛,他從昏暗的樓道里走出來心情為之一振,干脆把這些煩人的事拋到一邊去,他對學術上的事,從來沒有宏大的目標和執著的追求。再說看看時間食堂也開飯了,教工食堂太難吃,作為老師,就應該趁著學生在上課的時候去偷吃學生的飯。 夏末一路走得都是林蔭路,心情好了不少。大大方方地混進學生食堂,本身外貌也沒跟學生拉開太大差距,給自己打上了一大盤煎的嫩嫩的蛋,一盤炒菜,再配上西瓜和幾個食堂有名的小酥餅,覺得這一上午真沒白來。 夏末端著豐盛的盤子,轉身開始找地方,這時候食堂剛開午飯,只有沒課的學生才能這么早來吃午飯,所以找位置還不是太難。 他順著桌子間的走道往前走,恰好聽見桌邊一個女孩口氣異常穩定堅決地說,“你必須跟我一起去看《霍比特人》,因為我沒有男朋友。你要是不樂意的話,你完全可以看兩遍,一遍陪我看,一遍陪你女朋友看。我不介意?!?/br> 她最后四個字說得很低,卻說得咬牙切齒。夏末忍不住一笑,下意識去看了那女孩一眼。出乎意料地,那是一個眼睛很大的漂亮女生,按照現在流行的審美來看唯一的缺點是下巴略微有點圓潤,不那么尖細。夏末看她有些眼熟,總像在哪見過她,但又絕不是他班上的學生。 他思索著走得略微慢了兩步,忽然聽見背對著他坐的男生說話,那聲音清冷淡漠,音色又很特別,磨得他耳朵發癢?!拔也唤橐?,她只喜歡看文藝片。去年我把魔戒三部都補全的時候才想起來,我小時候在電影院看的第一部電影就是魔戒,真有點懷念。我們叫上衣然一起去嗎?” 夏末猛轉過身,盤子里的西瓜差一點滑到男生頭上。 男生抬起頭,手上拿著筷子,薄薄的眼皮向上撩起,在對上夏末眼睛的那一瞬,他哆嗦了一下,筷子上挑的土豆掉在飯碗里。夏末忍不住發笑,這是他這幾天唯一的一件高興事,即使過了十年,那孩子眼里的靈氣絲毫未減,連嚇一跳的模樣都跟從前一樣可愛。 “你怎么在這兒?”他想起小舟應該是沒上大學的?!翱磁笥??” “我……”夏小舟張了張嘴,突然回過神來,“我來陪陶陶吃飯?!?/br> “???陪我?”陶可含糊地說。 “他是我……堂兄?!毕男≈刍乇芰讼哪┑囊暰€,結巴了一下對著陶可說。陶可早就不記得夏末了,但是卻知道夏小舟有數不清的堂兄,沒一個跟小舟關系親近,小舟幾乎不怎么提他們。 陶可狐疑地看了小舟一眼,小舟站了起來,神色復雜地看著他堂兄。陶可不明就里,“喔”了一聲,轉頭去向夏末打招呼,“哥哥好。哥哥是博士嗎?” “啊哈,差不多吧?!毕哪┮晦D身就把盤子放到小舟旁邊,跟著就一屁股坐下——“你們要吃西瓜嗎?” 小舟悶頭坐下,食堂里吵吵嚷嚷,夏末跟他近在咫尺。他就不懂夏末到底在想什么,昨天見面他基本是冷著臉離開的,甚至拒絕給夏末留個電話,不管怎么看都算是不歡而散。他還以為跟夏末再難見面,昨天彼此能聊兩句,也不過仗著一點陌生人的善意,夏末也很拘謹尷尬??墒窍哪┙裉旄蛘泻舻臉幼雍喼笔且慌杌鹛?,大大咧咧坐他旁邊,敢情昨天是有點認生,還得瑟不起來嗎? 他忍不住看了夏末一眼……大熱天的整個人還好像放著光散著熱,昨天他還真是看走了眼,以為夏末已經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大人,他這樣子仿佛從來就不曾發生過變化,風風火火粗枝大葉,他想怎樣就怎樣,把自己撂到哪都毫不拘束??粗妥屓松鷼?。 夏末好像突然感覺到了他的厭惡瞪視,轉頭來瞧他,他怔了一下放低視線,氣勢陡然掉下去。夏末一臉認真地露出要跟他說話的意思,食堂有些嘈雜,他不由自主地湊過去聽,聽見夏末說,“這個炒雞蛋超級好吃。你沒吃過吧,給你一塊?!?/br> 要不要那么認真地說屁話! 夏小舟盯著被夾到米飯上的雞蛋,呆了半晌,最后憋著氣小心把雞蛋吃了。低頭不想再看夏末,想自己以后來食堂吃飯還要小心點,夏末就自己在那邊叨逼叨,看陶陶吃完飯了就給她分西瓜。 陶陶很明顯對夏末有好感,像夏末這種優質相貌再配上那種天然散發出來親近感,走到哪都像是身上開著免費熱點。陶陶這個傻姑娘一定不記得小時候還求過他抱,而那個時候他只要樂意就能天天占據著夏末的懷抱……夏小舟突然愣住,面頰上火燒火燎,真想揪著頭發問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為什么只要夏末出現在方圓五米內,他的心智就開始倒退。 “你為什么比小女生吃飯還慢?”夏末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好像跟他怎么熟似的。 他回過神來看了看自己幾乎還滿著的一碗飯,下意識地用筷子來回扒拉著大米飯。 陶可插嘴了,“小舟似乎有些苦夏,每年天氣熱起來他都吃不下飯,還要感冒發燒幾次?!彼蛄苛讼哪┮谎?,“你跟小舟……不是太熟吧?” 夏小舟猛然抬頭看了陶可一眼,陶可遲鈍地沒有發覺,她好奇地琢磨著夏末,夏末避開了小姑娘單純的眼神,轉頭盯著小舟,“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哦就是嘛,我也是那樣說?!碧湛蔁赖剜洁熘?,順便伸出腿來踢了夏小舟一腳,“哥哥你說說他吧,天氣那么熱,火車站那種地方人多又悶熱……” “陶陶!”夏小舟出聲打斷了她,警告地盯著她的眼睛。 陶可怔了一下,遲疑地看了看夏末,發覺夏末也在小心地打量著小舟,她實在猜不透這微妙的氣氛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在跟小舟的默契還是有?!耙弧蚁热ソ淌伊??” 夏末本來想開口詢問在火車站能做什么工作,話到嘴邊看到眼前的情形知趣地咽了下去。陶可跟小舟是小學時候的朋友,想不到這么多年依然是朋友,他看見陶可站起身舉起第二根手指頭貼在眉毛上把臉壓扁,看起來像一只又呆又兇的貓,也不知這是什么鬼暗號。但旁邊的小舟立刻就點頭,“順路給你帶布朗尼?!?/br> 夏末輕笑出聲,忽然發現身旁的人不但沒笑,而且面無表情,他獨自傻笑略感尷尬。夏末收起了笑臉,沉默了幾次呼吸的時間,看到小舟也沒有怎么吃飯,修長而骨節明顯的手指間夾著筷子在飯碗里撥弄,他看著,有些收不回目光。 “你還彈琴嗎?”夏末不知不覺問出來。 夏小舟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連那疏淡的神情夏末也沒有完全看懂。那是種帶著點好笑的沉默,仿佛占了年齡優勢擁有更多閱歷的人是他夏小舟,他無聲地表露出一種含義——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我無法回答你。 夏末真正有些郁悶了,“你小時候唱歌非常好聽,音準是天生的,雖然八歲學琴有點晚了,但如果不彈的話還是有些可惜?!?/br> 夏小舟抬起頭看著他,依舊無言,形狀漂亮的眼睛里泛著柔和的光,從容不迫地跟他對視。夏末不知道自己從他眼里讀出了什么,但是心口有些堵。也許,小舟覺得好笑是因為他一生從被人拐走開始就已經是可惜的,既然一生都是一件可惜的事,那他在這跟他說彈琴不彈琴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該是多么可笑。 “你現在的工作要是太辛苦,就跟哥哥說?!彼缓菪?,反正都這樣了,他厚著臉皮說?!坝惺裁聪敕ň驼f一說,或許哥哥能幫你打聽換個好一些的工作?!?/br> 夏小舟低下了眼睛,“我不是太辛苦?!?/br> “再不然……”夏末猶豫著慢騰騰地說,“你年紀還這么小,要不要找個高中再讀一下,哥哥可以輔導你,咱們再考一次大學好不好?” “我考慮考慮?!毕男≈鄣椭^,突然噗嗤一聲自顧自地笑了。 夏末覺得自己說的可能挺上路,連忙趁熱打鐵,“你住的地方條件好嗎?千萬不要太辛苦。要是覺得十八歲了不好意思跟家里拿錢用,可以跟哥哥這里拿零花錢?!?/br> 小舟似笑非笑地看著夏末,即便夏末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依舊還是很愛他的模樣——在看到他的時候,在不太麻煩的時候。他小時候就知道,孤兒是一種多功能材料,可以幫助小朋友們有愛心,可以讓老太太們積德修善保佑全家,還可以讓有錢的老女人們更加自戀。 “大學老師……”夏小舟說,“不是很賺錢的工作。所以我不會跟你拿零花錢的?!?/br> 夏末僵在食堂桌邊,小舟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后悔說的話,順口問他, “你下午有課嗎?” “沒有?!彼⒖袒卮?,拘謹地望了小舟一眼,試探地問,“要是你也沒事的話……一起干點什么?” 小舟仔細地盯著他的瞳仁,似乎在分辨著他話的真假。 第12章 “我為什么沒留在國外?我也沒想太多,當時恰好對國內老師主持的幾個項目很有興趣,就這么回來了?!毕哪﹪@了口氣,介紹完了自己留學的經歷,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幾乎跟他一樣高了的男孩立刻敏銳地抬起頭,回看他的眼神很安靜??申P鍵是,他那張白凈的臉上幾乎不帶汗,他就要跪了,“我說小舟,大夏天的,咱能不跟這一棵樹都沒有的地方待著嗎?你想參觀文物古跡,咱找個園子行嗎?” “可是那些地方我都去過,我來這里這么久,只有故宮沒來過?!毙≈鄣吐曊f,“而且門票都買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