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夏小舟回到咖啡館里,跟同伴打了聲招呼,順手系上綠色圍裙站到收銀臺后頭,抬頭掃了一眼忽然愣了一下,“陶陶,然然,你們給我過來?!?/br> 窩在屋子另一個角落的一對女孩子笑得東倒西歪,他半真半假地惱火著瞪他們。散著長發的陶陶身高長到了一米七,早不是當年的小胖姑娘,時光把她雕琢成了相當有氣質的淑女。衣然比她矮上了一些,總喜歡梳著團子頭,她后來學了舞蹈專業,他也還像小時候一樣癡迷于看著她立著足尖旋轉。 “你又換女朋友了?!碧仗张吭谒墓衽_上說。 “而且還是個小矮子?!币氯桓r候沒有分別,只要張嘴就很討厭。 “不要背著人家說壞話?!毕男≈壅f。 “下次我當著她面說,你可不要后悔?!币氯粡膩聿怀运@一套,從小他們一張床上瘋鬧出來的情分,她從來不懷疑。 “我收回我的話。一人一杯老樣子,然后你們就給我回學校去,天就要黑了。再耽擱你們就只能等到我下班的時候送你們了,天黑了不能自己走?!毕男≈壅f道。 “你真的愛她嗎?”陶可沒有忘記主題。 “我這次有特別好的預感,”夏小舟微笑了一下,“我這一次一定是找到真愛了?!?/br> 兩個女孩卻不以為然。 “初二那年是第一個,高一夏天,高二夏天,高三結束大一開學的夏末,現在又是夏天?!碧仗招÷曕止局?。 衣然立刻回答,“是啊,小舟的發情期好像就在夏天?!?/br> “閉嘴你們兩個!”夏小舟被損得面頰發紅,“衣然我給你加了三倍糖,胖死你?!?/br> 陶可笑了起來,衣然只是咧了下嘴,“但問題是小舟每次都覺得自己找到了真愛,他每次都很投入,分手還會很難過,就好像說分手的人不是他似的?!?/br> “那有什么關系,反正她們也愿意,喜歡小舟的傻女孩有的是?!碧湛尚÷曊f?!澳氵€記得小舟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收情書嗎?” “少廢話,大杯香草拿鐵,中杯紅茶,一人給我一個吻,然后趕緊給我走?!毕男≈郯褍芍恍前涂思埍刂芈湓谂_面上。 “哦,我最喜歡親帥哥了?!币氯患傩市实匮b起了可愛,踮起腳尖隔著柜臺湊過去親吻夏小舟。 陶可湊到小舟的另一邊臉上同樣輕吻。三個人動作熟稔,臉不紅心不跳,把從門口走進來的男女看得一笑。 “路上小心,到寢室給我發短信?!毕男≈鄢齻償[手,“路上別耽擱,別去別的地方知道嗎?” “知道,啰嗦鬼?!币氯粻科鹛湛傻氖?,“都是老規矩了?!?/br> 夏小舟吹了口氣,把兩個送走可不容易,他重新回到收銀臺的后面,在舒適的咖啡館音樂里凝視了幾秒窗外夜雨的街頭,享受了這一刻的愜意,轉回頭來露出微笑,“先生女士,請問想喝什么?” 走近他的是一個高個男人,走在人群里要比一般人高出一頭,小舟就算高了,他比小舟還要高些。夏小舟抬起頭,看到他眼里一片溫暖的汪洋,他微笑著直視過來,就仿佛有一塊無形的巨石砸中了頭頂,小舟的后腦眩暈了一下,他猛地轉開頭,放低了的視線胡亂地掃過他身上穿著的休閑襯衫,他挽起的袖子,露出的小臂…… 夏小舟的腦子里亂糟糟的,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他還是又抬起頭。他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永遠帶著一絲愉快,就像記憶中的那個大男孩。 他的臉型略長,鼻梁高挺,記憶中的那個人是這樣的嗎?這些混亂的陌生感覺里有莫名的熟悉。他的臉上和手臂上都有曬黑的痕跡,他有很多時間在戶外運動嗎?大概是吧,他的身體看起來性感的驚人,比記憶中更加結實。他后面的女人看上去很緊張,下意識地不停整理著自己的頭發。她是女朋友嗎?是相親對象?他要結婚了。要有自己的家庭了。 但是夏小舟真的不記得,他記不清夏末的長相,到了最后他真的把這件曾經最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他甚至也沒有夏末的照片,他們在那座島上拍了那么多合影,但是他沒有得到任何一張。 夏小舟的脊背像是突然屈從了地心引力,他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力量,仿佛只在一瞬間就被打回原型。余光似乎看到那個男人也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他連忙低下頭。他們說了什么,他沒有聽清,他重復了他最熟練的一句話,“先生您有會員卡嗎?幫您積分?!?/br> 男人從衣服里掏出一只錢包,取出卡遞給了他。 他低著頭接過那張卡,用柜臺掩蓋著顫抖著手,他翻過那張卡,看到了卡面上的名字。 “夏先生……”他聽見自己說,然后費勁地吞咽了一口。機械地劃卡的動作喚回了他指尖的知覺,“您有一張買十贈一券,給您用嗎?” “好的?!?/br> “對……對不起,剛才您和女士點的是什么?” “大杯拿鐵,大杯卡布奇諾?!?/br> 夏小舟點點頭,低著頭完成了cao作,他的同事接手去做咖啡。他把卡和找零都還給了夏末。 女人纖細的指尖從夏末的臂彎里伸出來,她親昵地貼近了他,帶他去取咖啡區。夏末被她帶著走了兩步,忽然轉過頭來,仔細打量了夏小舟一眼。 夏小舟的心提了起來,但是他看出來夏末沒能看出什么來。他已經長大了,十二歲也好,八歲也好,已經永遠地過去了。 他們在門后的玻璃墻邊找了一個位置坐下,距離夏小舟并不遠。 他扶著柜臺,深深地呼吸,卻忍不住凝神去聽夏末的聊天。 不時有零星的話語飄過來,可是他到了很久之后腦子才能分辨出聽到的話。飄到耳邊的一句話是夏末問那女人如何看待婚姻和愛情。他忍不住打量那個女人,比夏末小,但應該已經工作過幾年,眼神成熟。她像這城市的大多數女孩一樣清瘦而略帶疲憊。她的容貌有幾分動人之處,尤其是笑的時候,讓她溫柔了許多。在夏末的年紀上看,她會是個做妻子的好選擇吧。 但是她的回答很無趣,腳踏實地的男人,有進取心的男人,他們可以分享彼此的生活。小舟偷偷打量著夏末的表情,他比記憶中不只成熟了一點,依然很溫柔的模樣,像是對女人的回答很感興趣。他們應該還不是特別熟悉。 “這樣啊,”夏末的這句話提高了一點聲音,夏小舟剛好聽清了?!拔覔Q個問法吧,你覺得愛情對婚姻重要嗎?” 女人的聲音比男人的聲音尖細,更容易聽清。小舟看到她認真思索了一下,猶豫著說道,“我覺得我這個年齡,如果再對愛情要求過高,就有些天真了?;橐鰧ξ襾碚f,更重要的是我們不會再覺得寂寞,不管生活艱難還是順遂,都能一同分擔?!?/br> “你這個年齡?”夏末爽朗地大笑了起來,小舟忽然想起來那的確就是夏末,他注視著人的目光里永遠有最熱忱的感染力,他仿佛天生就能讓人跟著他走,天生魅力非凡——“你正當最好的年華,美麗和魅力剛剛滿格?!?/br> 如果換一個男人說這句話會不會顯得輕佻?小舟不知道,但是夏末的笑容和眼神讓他的話無比真誠,他的眼神里有最真誠的欣賞。 他的確被她吸引。 有一陣子他仔細打量著他的外表,想要猜測這十年里他的經歷,那些想象不著邊際,不久他又忍不住遠遠地盯著他的笑容一直看,那些想象都斷了線。 忽然,他低頭呆呆地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手指細長,甚至也許超過了成年男人的平均手長,早已經不再是八歲孩子的小手,無法再被牽在男人的手里。難道他還在等著十二歲嗎?等那些虧欠的擁抱和親吻?他倉促地長大了,那些來不及的擁抱和親吻永遠欠下了。 他應該想的是自己的考試,自己的學業,還有自己的未來。想著找到對的人陷入愛情,生個自己的孩子。那孩子的姓氏無關緊要,但卻能讓他真正地與誰血脈相連,留給他一段永恒的關系,讓他付出擁抱和親吻。 這一個晚上,夏末在那里聊了一個多小時,偶爾他們會發出笑聲。小舟靜靜地做著自己的工作,仿佛有一個透明的金魚缸把他罩在里面,讓他跟這個世界分離開,他的聽覺嗅覺視覺都變得遲鈍。 一直到夏末終于站起身準備離開,他還是沒有想去跟他說點什么的念頭。但是他就要走了,離開這間咖啡店,也許永生再不相見。 相見又能如何呢?萬一夏末思索了好一陣子,然后恍然大悟,大笑著指著他說,“哦,你就是那個孩子。你都長那么大了?!?/br> 那可要怎么辦呢?承認自己在所有人的生命中都無足輕重?夏小舟慫了起來,不敢肯定十八歲就比八歲那一年更有自信經受住這種打擊。 小舟招待著一位特別啰嗦的顧客,反反復復改變著決定,他始終微笑,眼角的余光看到夏末就要走出門去,他反而終于放心。 咖啡店的大門被拉開,雨夜的潮濕微風吹了進來,冷卻了他的全部思緒。鬼使神差地,夏末就在這個時候轉過頭來仔細地打量夏小舟,他的女伴也好奇地向著這個方向看過來。 夏小舟的心頭卷起一陣恐懼,不知道夏末從他臉上看出了什么,他看到夏末的臉色突然變了。他急促地大步走了回來,他們面對著面,中間隔著十年光陰,身高都已經近似,可是夏小舟十年的成長被剝奪了,他的身體里窩窩囊囊地掠過一個孩童的恐懼。 “你好,我們……”夏末有些猶豫,他掃了一眼夏小舟衣服上的名牌,那是無足輕重的英文名,不是真名,看不出任何證據?!拔覀冊谀囊娺^嗎?” 夏小舟一下子笑了出來,“沒有,先生,我們沒見過面?!?/br>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神情讓夏末想起了什么,他沒有被這句話打發掉,他緊緊地盯著夏小舟,“你姓什么?” 夏小舟不知自己想回答他什么,最后他聽見自己說了實話,“我姓夏?!?/br> 夏末的表情在那一瞬間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小舟不能形容出來自己看到的是不是驚愕,或者還有什么別的。但是,夏末記得他,而且記得很清楚。他也不知道自己指望什么,夏末在那個瞬間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甚至瞳孔緊縮,神色嚴峻,似乎要一眼把他的全部變化都看盡。 女人走了過來,“夏末,怎么了?” 夏末卻在這個時候轉開了頭,他抓起女人的手,低聲說,“沒事,我認錯了人?!?/br> 夏小舟忽地低下頭,咖啡店的門響,又一陣夾著夜雨的風吹進來,夏末牽著女人的手走開。 第9章 “我真不明白,你一整年都健康得像只山猴子,但為什么一到天氣開始熱的時候就要感冒,別人還都好好的,你自己制造的流感病毒嗎?”坐在宿舍床下的何唯正攪和著一碗粥,不時地讓勺子撞到不銹鋼飯盒,磕得當當響。 “煩死了,別那么碎嘴,再給我抽兩張紙?!毕男≈郯褧鴣G到一邊,捂著鼻子從床上探頭下來,立刻有整整一大包塑料包的紙抽飛上來打到他的臉上。 他顧不上罵那小子,罵了也沒用,只好自顧自地抽出紙來擦鼻涕。擦完就覺得頭暈目眩,昏頭脹腦地躺在床上。 何唯從底下站起來,攀上兩級床梯,趴在夏小舟的床邊高深莫測地瞅了他半晌?!澳阏f……是不是還是當年那個事?” 夏小舟一陣煩躁,老朋友就是煩人,他要是成心找你,你想躲是一定躲不開的。希望他閉嘴更是不可能,他都不看你的臉色。 “我知道你這么多年過的其實從來都不好,但是咱們現在已經長大了不是么?我知道,我都知道,那個人是唯一關心過你這個小可憐的人,他包含了你對家庭的全部想象。但是,你再等,再渴望,你也都已經十八了。都過去了。你現在也不是需要關愛的孩子了。再說你心里也知道,你是個跟他無親無故的人,后來他不管你了是合情合理的,他也不過就是你的一個心靈寄托?,F在,咱們都離家了。少年那些坎坷事不是都成往事了嗎?咱就不能讓它隨風散了,然后重新開始嗎?”他的音量非常小,這會是上課時間,空蕩蕩的寢室里,他的聲音就像是自言自語的嘟囔。 夏小舟躲也躲不開,只好聽著,但是他今天不想聽這些話,他希望永遠都別有人跟他提這碼事。他現在想干的事就是一拳把那個臭混蛋升起在他床邊的圓腦袋打下去。 就在他要動手把想象付諸行動,而且興致勃勃充滿了行動快感的時候,忽然想到這些話何唯說的好像早有準備,他可能想了很久,早就想跟他說了。他停了一下,看到何唯畏縮地向后躲了躲,小心翼翼。他頓時就覺得算了,一時心軟。 何唯松了一口氣,“你感冒吃不下飯,想不想喝羅宋湯?酸酸甜甜你不是最喜歡了嗎?我知道有家俄羅斯餐廳不錯,你肯定沒聽說過。要不要……” “小唯,”夏小舟打斷了他,何唯頓時又瑟縮了一下,驚恐萬狀地等待這夏小舟后面的話。夏小舟嘆了口氣,“我有女朋友的。你是我哥們,是吧?” “得了吧,就你?還找女朋友?找一百個也是零,你根本沒有能力跟人保持長期關系,不用學心理學,我就靠跟電視劇學的那點東西都能診斷出來你有嚴重的信任問題?!焙挝ㄠ托?,“再說,你就真不能對我……再好一點嗎?對于有毅力跟你這個表里不一的龜毛混蛋保持長期關系的人,你應該另眼相看啊。再說,當初是哪個混蛋王八蛋告訴我說,小男生跟小男生也是可以談戀愛的,還跟我試了下接吻。我的初吻啊——我估計你也是吧?” 夏小舟沉默地看著他,成功地讓他的氣焰低落了下去。 “今年還是不行?不答應我?”何唯皺起了兩條淡眉,小舟覺得他要是不做這種少年老成的表情,那張臉要好看很多?!澳悄惚仨毟嬖V我,為什么不答應我!必須!” “因為你腦袋長得太圓了?!毕男≈壅A苏Q?,拋出了重磅炸彈?!拔也幌矚g?!?/br> 何唯終于滿面怒火,粗話被逼到嘴邊,“cao你……” 夏小舟不再說話,翻身面朝著墻,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 一覺醒來已經是傍晚,他的燒退了,何唯也已經回自己的學校了。他起身看到粥在保溫飯盒里,何唯給他留了條子,正經話只有一句——讓他別忘了吃飯,剩下的幾行都是罵他泄憤的話,說他是石頭里蹦出來的龜毛小王子,尖酸小二貨。 他把紙條折起來隨手夾進本書里,裝了手機在書包里,換了身衣服把書包甩上右肩,就下樓去吃飯上自習。 五月還是學期中間,天氣也好,校園里還有些學生在不緊不慢地散步談戀愛,每個球場里都有人在打球。他也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不愿意太快地走到有些陰冷的教學樓里。剛退燒他還有些虛弱,走了一會就汗涔涔的。除了學習,他很少獨處,他短暫地考慮了一下去找熟悉的同學聊會天,但是立刻就算了。大家大部分都在學習,小部分在戀愛,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事,倒不是說他們自私,他和他們一樣,不會拒絕朋友的求助,但肯定不愿意做無意義的事,比如浪費時間陪他平復心緒。 再說他也不需要誰來陪他,他也沒怎樣。 他的兩只手插進褲子的口袋,在路邊的樹底下靠了一會,疲憊得不想直起腰來,干脆就那么待著,一邊還默默計算自己浪費了多少時間沒有去自習室看書。一直到他回過神兒來發現有兩個女生在距離不太遠的地方一眼一眼地瞥他,他不樂意地背過臉去。 “裝帥?!彼犚娖渲幸粋€女漢子挺不客氣地說,可能是因為他的表情不是太好。她忿忿然地跟朋友嘀咕,“這年月還玩憂郁,老娘都比他爺們?!?/br> 他無緣無故添了一肚子火氣,無可奈何,直起腰離開那棵樹,也沒往遠走,慢騰騰地轉到樹后面的人行道內側。正在下決心要要往自習室的方向挪,就聽見那漢子忽然拔高了聲音,音調變得悅耳又興奮,“夏老師,您今天這么晚才下班???” 這個姓,對他來說實在是無比敏感。他禁不住從樹后面轉過頭來,往那方向看過去。 奇怪。當你很小的時候,這世界大的無邊無沿,當你長大了,這個世界就開始急劇地縮小。 他看著那個熟悉的陌生人停下腳步被女孩子圍住,隨和開朗竟然一如往昔。他唯一沒想到的是,自己也跟當年那個窩囊小孩沒什么區別,恍然之間十年歲月被揉成一張廢紙團,他心里翻騰的錯愕難過,就跟當年那對表姐弟叫夏末大哥時他感受到的一樣。他驚訝的是那感覺他以為忘了,卻記憶猶新。 這不是太可笑了嗎?那可是拋棄你的人。當你又小,又可憐,又無助的時候,那個人讓你相信他絕不會再讓你嘗到孤獨的滋味,再然后他就奔向自己的前程對你不聞不問,把你當作一只被轉手的小狗崽。盡管,你跟他父母的家就在同一個城市,盡管他當年離家就是為了來這里,而他今天依然在這里。 夏小舟在樹冠的陰影里站了一會,咀嚼著這份早該忘記的幼稚的怒火和心酸??墒堑认哪┑谋秤坝殖霈F在前面的時候,哪怕只是用眼睛品嘗那份久違的溫暖和熟悉,也足夠在頃刻間吞沒了他胸口的這點黑色情緒。 他情不自禁追上夏末的腳步,目光焦灼在夏末的脊背,在他身后遠遠地跟著。他跟著夏末離開校門,初夏的傍晚城市中溫暖的風里帶了淡淡的花香和濕潤的泥土味,夏小舟走在人群里,雖然有些出汗,但是那些發燒后的疲憊感一掃而空。 他不想要什么,他只是忍不住好奇,他想知道夏末住在什么樣的地方,大致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想象過許多,當他還小的時候,他在想象里參與著他的生活。何唯沒有說錯,夏末曾經是他的寄托,當別人希望他看輕自己的時候,他總是會想到,他哥哥如果知道了的話,是絕不會喜歡那樣的。 夏末走進了地鐵站,他也跟了下去。夏末在地鐵上一直在看手機,所以夏小舟仗著膽子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在交通晚高峰里,很少有人會回頭四處看。 夏小舟想象不出夏末講課的樣子,他也從來沒想過夏末會留校當老師,以記憶中夏末的性格,他不適合過學者生活。而且即便是現在,他看起來也不像一般大學老師那樣衣著隨意,神態安詳,再掛一點實驗室揉搓出來的未老先衰像。他看起來就像學者的反面,活力充沛,神采奕奕,衣著考究,甚至還有副一看就是花了大量時間打造出來的好身材,學者哪有那種時間可以浪費。 可是好的一面是,夏末變化的部分非常有限,也許他成熟了一些,但是八歲的夏小舟已經當他是大人,體會不到他當年有沒有不成熟。夏末在地鐵上聽微信的時候笑了出來,依稀就是當年的模樣,夏小舟不知不覺也跟著笑了,童年那些已經被虛化了的記憶,就像小時候的涂色本子,黑白的輪廓里漸漸重新添上了溫暖的色澤。 夏小舟跟著夏末鉆出地鐵站的時候,發覺自己走到了距離一條河不遠的地方,他跟著夏末走了很久,經過河邊的一塊小型高爾夫球場,再拐上另外一條街,就幾乎完全是居民區了。路邊賣水果的,溜狗溜孩子的,一派熱鬧的市井景象,夏小舟幾次被孩子和狗擠開,差點要跟丟了夏末。幸好夏末的腳步放慢了,完全像是在散步,一路時不時地跟賣水果的商販,溜孩子的大媽打招呼。 夏小舟好奇地仔仔細細觀察著夏末的舉止語言,猜測著他開口打招呼的這些人誰跟他更熟悉一些,他更喜歡哪一些。夏末住的小區沒有特別嚴格的進出門限,夏小舟輕易就走了進去,在小區里遛彎的人比外頭的更多,有個溜孫子的老太太明顯喜歡他,拍他肩膀的樣子就像對待自己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