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皆是籠中雀》:十四王座
托月山后,成天就忙著收禮了,先是師兄師姐們非要送,后來是記不住名字的大妖們上趕著送,真當自己是收破爛的人了?簡直就是耽誤修行。不承想今天總算派上了一點用場,不然境界一高,每隔幾年就要處理一撥破爛,送人不樂意,丟了又可惜。所以師父說得對,修行一事莫要太過懈怠,早點躋身了上五境再偷懶不遲,好歹學會了那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便可以省事許多,萬千法寶堆積成山都不怕。那個如今已經閉關去了的師姐曾經說過,浩然天下太富饒,是無法想象的那種,仙家門派簡直就是多如牛毛,那些歲數大大小小、境界高高低低的修士都很聰明,更怕死,為了不死,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顧,到了那邊,多試試人心,會很好玩。 孩子便干脆不猶豫了。吃他一招便是,有本事再多出一把飛劍,就吃一劍,有那仙家重寶,就砸我腦袋一砸。 只是這一招讓了對方,不耽誤他做點下一招的鋪墊,說好了讓對手盡快去死,又不是什么吹牛的言語。 所以孩子站著不動,而十丈之內,地面抬升寸余,如同拔出一座不大不小的泥土高臺,然后一瞬間,四面八方,不光是兩人所在戰場,而且遠至劍氣長城的城頭附近,高至比城頭更高百千丈的空中,有那大道同源的某一種純粹劍意,而非劍氣,毫無征兆地凝聚成實質,在這座高臺內縱橫交錯,是絲線裹纏,千絲萬縷,陽光映照下,一條條雪白劍意,熠熠生輝,交織出一座看似是在拘押那個孩子的劍意牢籠。 那一襲青衫沒有選擇近身搏命,在牢籠出現前的剎那之間,好像就察覺到了天地異樣,于是改變了路線軌跡,只是沒有停步站定,而是稍稍放緩了身形,如那一抹青煙的孤魂野鬼,在孩子十丈之外游蕩,絕不靠近那座劍意森森的牢籠。他雙手各自拈住一摞符箓,無窮無盡,隨便丟擲而出,或者任由符箓隨風飄蕩,或者鑲嵌入大地四周,時不時有些黃紙符箓靠近那個稍稍超出大地寸余的泥土高臺,便被那些劍意凝聚而成的靜止劍光,一次次無聲無息割裂得支離破碎,最終零零碎碎,散落在那座高臺上。 離真有些失望,急道:“與我換命都不敢???你這劍修當得真沒勁,難得給你個慷慨赴死的機會,都不去抓住。我又不是親戚,咱們這邊也沒清明燒黃紙的習俗,你這是做啥?” 離真緩緩而行,整座牢籠也隨之移動,那種原本散落在天地間的劍意,聚攏得越來越多,牢籠越來越大。不知為何,劍氣長城之外,所有與之同道不同源的眾多遠古劍意,在這一刻都選擇了極其罕見的靜止,既沒有去追隨那種劍意,同流合污,也沒有太過敵對攔截。 兩個在劍氣長城上都刻下大字的老劍仙,陳熙與齊廷濟以心聲說道:“是那前輩觀照早年遺留于此的殘存劍意,萬年以來,從未青睞過任何一個劍氣長城后人,難怪了?!?/br> 齊廷濟皺眉冷笑道:“前輩?這種為了自己劍術登頂就可以背棄劍道的腌臜貨色,也稱得上是你我前輩?” 陳熙不愿在此事上糾纏不清,感慨道:“虧得陳平安跑得快,不然置身其中,元嬰境劍修也要舍了身軀,才能有那一線生機。只是如此一來,還怎么繼續打?” 齊廷濟望向遠處,道:“陳平安的拳意,要登頂巔峰,就得有個收與放的過程,那個崽子同樣沒閑著,更是個會制造機會和抓住機會的,不然一上來就耍這一手,沒這么輕松,其余大半劍意都要攔上一攔。好在陳平安也不算太吃虧,這種借助天地大道砥礪拳法真意的時機,不常見。這座終究只是被借去暫時一用的劍陣,支撐不了太久的?!?/br> 陳熙搖頭道:“別忘了對方如今是什么身份,傍身的好東西,不會少的?!?/br> 離真在戰場上閑庭信步,笑道:“一招過去了,由著你總這么瞎逛蕩不是個事,別以為離得我遠了,就可以隨便布置符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煩人的。真當我只有站著挨打的份???” 那孩子抖了抖袖子,滾落出一枚晶瑩剔透的法印。 隨后又丟出一把只剩下半截的無鞘斷劍,銹跡斑斑,劍光渾濁。 孩子再從袖中抖落一座小巧玲瓏的青銅寶塔,好似是仿造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只是寶塔瀕臨破碎,縫隙明顯,顯得有些不堪大用,多是一次性祭出后便無所謂了。寶塔極其沉重,墜落后便直接陷入大地不見蹤跡了。 離真行走不停,每摔出一件仙家寶物,就被他一腳踩穿泥地高臺,摔在下邊的地上,邊走邊丟還邊說道:“我每一腳下去,都是個小小的破綻,更是在好心提醒,你的飛劍若破不開劍陣,至少可以趁機駕馭飛劍,看能不能從下往上,戳我一戳??赡愕购?,不領情,非要等死。行吧,就看看到底是你丟出的清明黃紙多,還是我的寶物幫你清掃墳頭更快?!?/br> 其中一次離真丟出一只卷軸,發現摔在地上卻沒打開,雖然無礙寶物運轉,孩子依舊是蹲下身,將其攤開來,是一幅殘破不堪的十八劍仙畫卷。 離真這才起身繼續行走,抬腳緩慢,但是一步可以掠出十數丈。 每當離真有所動作之際,距離最近的劍陣長線便自行繞開這個孩子的手腳,離真根本連心意微動都不用。 離真就這樣隨便散步,每隔三四里路就丟下一件寶物,最后品秩太差的,就不打算拿出來丟人了。 離真終于站定,伸出雙指,拈住一條始終懸停在身前一尺外的傾斜劍意長線,輕輕捻動,嗡嗡作響,微笑道:“原來的刑徒觀照,到底是怎么個劍術登天,如今確實連我自己都很難想象。早年又是與陳清都之外的哪些大人物,一起劍往高處走,人力勝天的,可惜也記不住了?!?/br> 那一襲青衫就站在前方二十丈外,總算是不跑了,也對,覺得沒必要了。 離真都不知道該說這個人是傻還是蠢了。 就因為自己身邊的這座劍陣即將消失?對方真以為劍陣是他為了護住自己不挨飛劍、符箓? 離真問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離真見他沒有想要開口的意思,無奈道:“你這人怎么回事?許多從浩然天下流傳到蠻荒天下的書上,高手之爭,都很光明磊落的,你報一句拳法稱呼,我喊一聲劍招名號,那些螻蟻旁人只負責哇哇叫好,嘖嘖稱奇,多熱鬧,然后壓箱底的本領一使出,便要一個個呆若木雞,瞠目結舌,無聲處更勝有聲。你再看看你,對得起那么多城頭觀戰的劍仙嗎?就因為你當個啞巴,害得我都提不起勁兒?!?/br> 離真言語之初始,劍陣就已經開始渙散不定,那些縱橫交錯的精粹劍意開始暗淡無光,只不過并非就此重歸天地,而是好似化作云霧靈氣,緩緩掠入孩子的竅xue當中。 離真打了個飽嗝,吐出的云霧,皆是原先相對渾濁的舊有劍意,然后被排擠出了人身小天地。 有大劍仙看到這一幕后,轉頭望向老大劍仙。 陳清都搖搖頭,笑道:“該是他的就是他的,找死也是要死的?!?/br> 離真笑問道:“劍陣沒了的過程里邊,小破綻六個,大破綻兩個,你這都忍得住不出手?是不是覺得我話有點多,我覺得你煩,你覺得我更煩?” 離真收斂笑意,眼神冷然,打了個響指,道:“巧了,我也布陣完畢,上五境劍修都夠嗆,所以你現在可以去死了?!?/br> 天地之間,在離真行走過的路線上,出現了一長串的眾多淡金色文字,高低略微不同,文字或多或少,斷斷續續,但是最終牽連成線。淡金色文字如那書寫在金色符紙上的一個個符箓真言,內容皆是離真的瑣碎言語,有些是先前說出口的,但是透過那一閃而逝的光景,離真也有諸多心聲言語,得以顯化,尤其是那五雷法印、青銅寶塔、生銹斷劍、仙人畫卷在內的眾多寶物墜地處,文字攢簇最多。 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金色閃電形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大圈,一舉囊括方圓百里之內的雙方戰場。 比劍氣長城更高處,云海齊聚,雷聲大作,與大地雷池遙相呼應。 與此同時,五雷法印開始緩緩升空,大放光芒。 矗立起一座霞光流轉的百丈寶塔。 斷劍砰然崩碎,所有碎片沿著雷池邊緣依次排開。 畫卷上十八位劍仙緩緩走出,哪怕被天地與劍意鎮壓,身形只有芥子大小,但是“劍仙真意”形成的他們,依舊劍氣沛然,貼地御劍懸停,如同一條劍氣運轉的天然軌跡。最終十八位芥子劍仙,分別負責鎮守一件件寶物。 因為眾多被離真看似隨便摔出袖子的墜地寶物,皆有不同的異象。 為何話多,自然是寶物實在太多。 修為暫時還不夠高,就只好用法寶、半仙兵和仙兵來湊了。 離真不再打哈欠,也不再開口言語,神色平靜,看著那個與自己為敵的年輕人。 一只手的手心虛握,手中劍丸,滴溜溜旋轉,沒有半點寶光流轉的氣象,卻是一件仙兵。另外一只手亦是如此虛握如拳,卻無仙兵品秩的劍丸,而是一道后世五岳真形圖的祖宗符箓。 劍氣長城,以及比劍氣長城建造出來之前更加久遠的時代,劍仙從來喜好人力勝天。 那有勞你先扛一扛天劫。 天劫過后是地劫。 地劫之后,離真還有一份見面禮,以蠻荒天下劍修身份,與劍氣長城劍修問劍。 所以離真身后出現了數位身高數丈的黑衣仙人,身形縹緲,飄忽不定,唯有手中長劍,劍意凝聚,劍光奪目。 居中一位劍仙,獨獨高出其余劍仙,面容清晰,神色漠然,最為身形穩固,正是遠古時代的人族劍仙,觀照。 離真皺了皺眉頭。 只見那個青衫客一手負后,一手握拳在身前,眼神炙熱,一襲青衫,不再卷起袖管,身處天地劫數凝聚而成的罡風當中,大袖飄搖,雙袖鼓蕩如裝滿了清風,如同開出了一朵深青色近乎漆黑如墨的蓮花。 陳平安笑瞇瞇問道:“就這些了?” 離真眉頭舒展,小小意外,無礙大局走勢。 離真率先走出那座以十八件山上寶物作為陣法樞紐的雷池,劍意顯化而成的觀照,緊隨其后,其余黑衣仙人依次跟隨走出。 離真轉頭說道:“好一個陰神遠游的障眼法,這座雷池,天地兩劫,算是送你了?!?/br> 代價不小,十八件寶物,十八處陣眼,天劫地劫過后,會毀棄大半法寶品秩的物件,其中兩件半仙兵,五雷法印與仿白玉京寶塔,不會就此銷毀,卻也會跌境,淪為法寶品秩。 只不過他是離真,老祖的閉關弟子,所以這點代價,完全可以承受。 只是小意外一個接一個,先是此人頂替寧姚離開城頭,然后始終沒有近身廝殺,白費了那座殺機重重的劍意牢籠,如今竟然連他都騙過了,只留下個出竅遠游的陰神,獨自扛下足可重傷玉璞境劍修的雷池大劫,終究讓離真心中不喜。 年僅十二歲,言行跋扈,目中無人,絮絮叨叨,腳踩大妖頭顱,站著不動讓他一招。 此人竟然都沒有上鉤。 換成任何一個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除去寧姚之外,原本都該死得不能再死了。 離真忍不住再次轉頭望去。 那青衫男子,在被離真道破玄機后,也不再掩飾,只見他手腕翻轉,手持一把合攏的玉竹折扇,輕輕敲打手心,衣衫出現一陣漣漪震動,身上青衫隨即褪去了障眼法,變成一襲雪白長袍。那人與離真對視一眼,微笑道:“折騰出這么大陣仗,只困住了我這小小陰神,心疼不心疼?這就走了?不留在雷池當中,死死盯住我煙消云散?不擔心天劫打我不死,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人一手持扇,然后抬起一只手,手心有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箓殘跡,如些許青泥沾手。 一張符箓而已,就換了離真半仙兵的跌境和那么多法寶的損毀。 關鍵是讓真身離開了一處必死之地。 城頭上的劍仙,大多松了口氣。 壯烈而死,終究還是死。 離真笑道:“陰神還是陰神,終究不是什么障眼法,沒了就是沒了,你的修士境界似乎不高,何況三十歲之下,再高能高過寧姚和龐元濟?便是有那至寶傍身,真有萬一,給你運轉古怪神通,抵擋天地大劫片刻,不也是個死?說不定還要白白送我一樁福緣。別人送我,我還未必樂意收,但是從你身上搶,就是件破爛法寶,我都會覺得很有意義?!?/br> 離真逐漸遠離雷池,邊走邊轉頭說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什么時候劍氣長城又出了你這么個有趣家伙,但是我知道劍氣長城的寧姚,這名字聽得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你主動替陳清都還禮,寧姚不攔著你,陳清都還敢押重注,在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必須要死,付出點代價怎么了,說不定殺你,比殺那寧姚,半點不差?!?/br> 離真指了指高處的劍氣長城,道:“代價?以后整座城頭都是我的修道之地?!?/br> 離真望向那個白衣飄蕩的年輕人,揮揮手,道:“走好?!?/br> 陰神崩散,從此魂魄不全,對于修士而言,就算是落下神仙難救的病根了,戰力更要大打折扣。 那陰神微微一笑,雙袖一震,符箓如行云如流水,鋪天蓋地。雖然先前丟出的符箓都被離真的寶物碾壓震碎,但是沒關系,我符箓有點多。 五行符箓,雷法符箓,雪泥符,《丹書真跡》上的陽氣挑燈符,齊景龍傳授的引渡符,學生崔東山傳授的搜山符,不下二十種。 先前的符箓無法結陣,自然是遺憾事,但是依舊可以借助眾多符膽殘余靈氣的流轉,幫著觀察天劫地劫細微處的氣機流轉。 離真突然停步問道:“先前你心存死志的那副模樣,是故意引誘我早早丟出這座陣法?” 那白衣陰神微笑道:“你猜?!?/br> 離真好心提醒道:“好好消受那天地兩劫難,記得別忘了,十八位看守寶物的芥子劍仙傀儡,等到兩劫啟動,它們就空閑了,每一次出劍,都相當于地仙劍修的傾力一擊?!?/br> 離真望向一處,問道:“是不是可以現出真身了?” 先前離真在岳家劍仙的腦袋上,動了點小手腳,那張幫對方隱匿氣息的古怪符箓沒了后,藏在哪里都沒用了。 離真視線所及處,漣漪如水紋蕩漾開來,走出一個雙手袖管卷起的青衫男子,身邊飛旋有兩把北俱蘆洲恨劍山仿造的劍仙飛劍——松針,咳雷。 兩把飛劍一閃而逝。 離真不再言語,身后兩位劍意凝聚而成的黑衣仙人掠去,劍光如虹。 陳平安一腳踏地,在原地憑空消失,躲過了兩道劍光,又有兩位黑衣劍仙,其中一位持劍站在離真身前,另外一位身形消散不見蹤影。 唯獨那位劍意凝聚近乎真人的高大“觀照”,始終站在離真身后。 境界不高的劍修,同時又是境界不低的純粹武夫? 這到底是個什么人??? 離真心中的不快削減幾分。 大妖重光低頭彎腰,站在灰衣老者身后,欲言又止。 灰衣老者笑道:“蠻荒天下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離真此次吃點小虧小苦頭,無妨?,F在論勝負,還早得很?!?/br> 只有吃過了苦頭,才會知道專心練劍,才會不在內心深處,排斥“觀照”的身份。 大妖重光諂媚而笑,只是瞬間悚然。 不是離真必贏的結果嗎? 灰衣老者說道:“不會輸就是了?!?/br> 大妖重光汗流浹背。 灰衣老者笑道:“離得這么近,站了這么久,大道氣息也給你掙了不少,就當是先前兩場小打小鬧的封賞?!?/br> 大妖重光彎腰后退,悄然離去。 城頭上,左右沒有出劍劈砍那座天劫云海。 三十歲以下的劍氣長城年輕劍修,無一例外,都是天才中的天才,這就是劍氣長城數千年未有的大年份。 上一次出現如此大年份的,正是劍氣長城戰事最為慘烈的那一次,以至于城頭之上,只剩下陳清都一人鎮守。 但是這一次,劍氣長城三四十年以來,對這些孩子,呵護極好。當然,代價就是多死了許多替孩子們護陣的地仙劍師。 龐元濟說道:“換成是我,天落五雷,地發殺機,肯定躲不掉,就只能硬扛,會死?!?/br> 高野侯的meimei高幼清,輕聲道:“我只會死得更快吧,死于那座劍陣?!?/br> 董畫符說道:“那小畜生是托月山主人的關門弟子,除了寧jiejie,咱們誰輸了,都是正常的事情,不用多想什么。你瞧瞧咱們,誰能一口氣拿出那么多的半仙兵、法寶?所以按照陳平安的說法,對付這種有錢有勢有靠山的,就不能吭哧吭哧去單挑送人頭,要讓對方來單挑我們一群,到時候大家分賬,個個富得流油?!?/br> 龐元濟說道:“理是這么個理,但是我們也要看到那小畜生,光是能夠一鼓作氣駕馭這么多件寶物,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此次與陳平安捉對廝殺,也虧得是陳平安,對方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套才沒有立竿見影,下次戰場對陣,我們要特別小心這種人?!?/br> 一個與寧姚、陳三秋以及疊嶂酒鋪關系都不太好的年輕劍修,說了句公道話:“比那心臟手黑,那小畜生找錯人了?!?/br> 寧姚抬頭望向那座云海天劫,默不作聲。 換成是她,擋下不難,但是影響深遠,會很麻煩。 陳清都笑道:“寧丫頭,如果換成是你下場,自然不會有那賭約。而且既然陳平安被我拉到了城頭上,就不會有這‘如果’了?!?/br> 陳清都想起一樁難得記住的舊事,道:“吳承霈曾經質問阿良,天底下到底誰不能死,與姓氏與家族,到底有無關系。阿良也沒轍啊,這種問題回答起來最麻煩,所以后來只好跑了一趟托月山和曳落河?!?/br> 陳清都笑了笑,轉頭望向寧姚,道:“我自然看重你與陳平安,可我還真不覺得你們就死不得。說開了去,有點復雜,寧丫頭,懂我的意思?” 寧姚點頭道:“懂。但是我很不高興,不為自己,為陳平安?!?/br> 左右冷笑道:“不高興之人,還得算我一個?!?/br> 陳清都卻笑容更多,與寧丫頭說話就是省心,左右這般直爽,也很好,于是他道:“不高興才好,不然左右就是前車之鑒,練什么劍,為何練劍,生死為何,一直鬼打墻。直到今天,才稍微像一名真正的劍修?!?/br> 陳清都又自言自語道:“真正的劍修?!?/br> 真正的劍修,會為人間出劍,可忘生死,超脫生死。 這件思慮越深便越難做到的大事,也是不經意間就可以做到的小事。 又其實是許多中五境劍修可以做到,上五境劍仙反而越來越做不到的怪事。 若人間越來越不美好,心灰意冷不愿意。若人間世道越來越美好,便要難免舍不得,劍術不高,舍不得也沒辦法,還不如為自己為他人一死了之,劍術夠高,便有本事給自己找那萬般理由不死,這亦是天經地義的人之常情,苛求不得。 人心此物,不愧是當年神祇設置出來的最有意思的一座牢籠。 至于另外一座牢籠,是人對于光陰長河的流逝觀感,遠古圣賢,分開天地,后世蒼生,得了無形庇護,只是岸上觀景,故而總是差了點意思。所以任何一個人,真正證道之前,哪怕是那飛升境,難免有那人生虛妄之感。這是一個三教、諸子百家圣賢萬年以來,都在孜孜不倦試圖尋覓出一個最終破解之法的天大難題。 仙人境修士的求真,儒家的以浩然正氣底定人心,佛家的破我執,道家的返璞歸真,都是在此事上下苦功夫。 每個人都在辛苦求活,每個人又都在默默求死,何其矛盾。故而才需要追求人生天地間,形如日中景,心如天上月,一切觀徹,澄澈光明。 陳清都與寧姚說了一句奇怪言語,道:“無論是什么結果,都別覺得陳平安此戰會虧太多?!?/br> 寧姚默不作聲。 陳清都笑道:“我又沒求著陳平安離開城頭去還禮?!?/br> 戰場之上,塵土飛揚。 三位身形虛幻縹緲的黑衣仙人出劍,始終各站一方,將那陳平安圍困其中,劍光璀璨,聲勢如雷,毫無章法可言,就是朝那陳平安一通亂砸。 其中一位黑衣仙人被近身一拳砸中后,身形震散,只是很快便劍意重聚成個死物,不過是稍稍暗淡幾分,但出劍依舊如常,劍光極快極重。 又有一位仙人被己方劍光砸中,然后繼續死而復生。 另外那處實力懸殊的戰場,蘊藉五雷正法的云海低垂,大地被雷池牽引上升,顯然是要天地接壤,碾殺身處其中的那位白衣陰神。 第四位一直隱匿在暗的黑衣仙人現身站定,不知不覺,分立四方。 彈指之間,四位黑衣仙人背后大地震顫,有神像拔地而起,矗立起四尊天王法相,如同世間最栩栩如生的彩繪神像。當四位劍仙同時掐劍訣時,四尊天王法相便同時睜眼,呈現出天王怒目狀。 其中一尊神像,華麗絢爛,全身金光流溢,頭戴五佛寶冠,身穿一件金黃甲胄,佩戴珠寶瓔珞,右持寶幢。 又有神像金人,身著紫色甲胄,臉顯憤怒相,右手持矛,矛端著地,一手舉寶鏡,映照大地。 又有天王法相身著天衣,左臂下垂握刀,掌中托寶。 最后一尊神像身上纏龍,右手持有一條紅色繩索,相傳能夠鎮伏各方龍王。 離真一心二用,既要看法陣當中的對手真身,還要細心觀察那天地兩劫當中的白衣陰神。 四尊天王法相各持寶物,以寶光重新籠罩出一座小天地,四位黑衣劍仙在結陣之后,便自行身形消散,化作絲絲縷縷的精粹劍意。 陳平安一拳遞出,云蒸大澤式,打得那座小天地天幕震動不已,暫時無法以天威下沉鎮壓大地。 與此同時,飛劍初一掠出本命竅xue,絞殺那些近身劍意。 離真扯了扯嘴角,對方的壓箱底本事倒也不少,直到這一刻,才被逼著祭出御敵。 離真心思微動,身后那位“觀照”向前踏出一步,如護法真神,庇護離真。 一縷風馳電掣的幽綠劍光,以超乎想象的飛掠速度,瞬間釘入觀照身軀,直直破開,然后劍尖微顫,距離離真的眉心,不過一尺距離。 離真后退一步,觀照縹緲的身形越發凝聚,就要伸手以雙指禁錮那柄陰險至極的偷襲飛劍,不承想那把一擊不成的幽綠飛劍瞬間倒掠消逝。 凡夫俗子,體魄孱弱,即便得了一件山上法寶也駕馭不住,只會遭殃。 同理,不是所有地仙都可以完全駕馭一把半仙兵。 至于讓那仙兵認主,更是難如登天。 但是離真如今手上就有仙兵,而且是兩件。 離真抬起一只手掌,手中是如今所有五岳真形圖的祖宗符箓,名為三山符。 這符一旦祭出,代價之大,便是離真都要叫苦不迭。用來對付寧姚,離真舍得,對付眼前這個年輕人,還是不太情愿。 所以離真繼續虛握為拳,攤開另外那只手,手心那枚緩緩流轉的劍丸,曾是自己,或者說是那個觀照的本命飛劍,托月山一役,原本已經破碎不堪,只是被托月山以巨大代價,溫養萬年,才一點一點恢復巔峰。歷史上每次攻城大戰,都會有專門大妖負責以遠古秘法擷取劍氣長城的觀照劍意,秘密送往托月山,其中那位托月山嫡傳大妖,就是親身涉險,想要竊取更多劍意,因此才會被董三更聯手陳熙困住。 活捉一只飛升境大妖,遠遠不是斬殺一只大妖那么簡單。 當離真攤開手心后,劍丸只是一陣輕微顫鳴,便導致離真四周天地都開始扭曲起來,而那無非是劍意凝聚而成的劍仙觀照,竟是轉頭望來,它明明是死物,此刻卻流露出一絲很像人的復雜眼神。 離真抬起頭,重新握拳,對那“觀照”微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你的?!?/br> 觀照輕輕揮劍,將那驟然出現的一抹幽綠劍光擊飛。 離真不再管那把神出鬼沒的飛劍,大步向前,穿過觀照的虛無身形,繼續觀戰。 那個年輕人真不是一般的抗打,天王法相一根長矛砸下,他竟是直接以胳膊格擋,整個人被一擊之下,直接打得雙腿沒入地面。 城頭之上,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們繼續以言語心聲交流。 董不得微笑道:“又是一場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的交手啊,一邊倒,一邊倒了?!?/br> 郭竹酒使勁點頭道:“那小畜生真是厲害,與齊狩可以稱兄道弟,以后戰場上見了面,雙方開打之前,可以先傾訴衷腸?!?/br> 陳三秋苦笑不已。 其實這些個看似插科打諢的言語輕松,恰恰是因為人人心弦緊繃。 只說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綠端小丫頭,這會兒額頭滿是汗水,揪心不已。 云海低垂、大地抬升的過程當中,天地尚未徹底接壤,地上整座雷池接引云海,便有五雷砸地,天地之間,出現越來越多的雷電長鞭,落地之前,它們還會分出無數條細微蘊含雷法真意的亂竄電蛇,一襲白衣陰神被圍困其中,只能不斷御風躲避,不但要躲避轟然砸地的五雷電柱,還要避開那些如瞬間枝葉蔓延的紊亂電光。 可是當天地接壤時,雙劫重疊,注定無處可躲。 離真對那四尊法相笑道:“不用著急,讓這位原本武道高遠的純粹武夫,慢慢變成一副形銷骨立的枯骨架子,嘗一嘗那俗子成神的滋味?!?/br> 說完這句話后,離真抬頭望向那個寧姚。聽托月山師姐說,劍氣長城的劍修,最吃這一套。 那個陰神與真身分別身陷兩處戰場的年輕人,大概是為數不多的例外。 寧姚不曾看離真一眼,只是凝視著那座下墜速度越來越快的云海,根本不在意離真的言語挑釁。 遠離城頭的大地之上,卻有飛劍繼續向離真掠去,如同劍修問劍。 這一次不再是只有那一抹幽綠劍光,而是三把齊至。 率先一把,是那細若針線的松針。 觀照一劍遞出,那把飛劍卻驟然改變軌跡,消失無蹤,大地之上唯有一條深淺一致的溝壑。 觀照手腕一擰,繼續出劍,是那聲勢驚人的咳雷。那把飛劍依舊是不戰而退,只是被觀照一劍的沛然劍氣所波及,撤退之時,劍尖歪斜。 離真覺得有些好玩。 原來是兩個做做樣子的繡花枕頭?若是在一般的戰場上,確實很能嚇唬人,許多一念之間,足可改變形勢。 唯獨真正蘊含殺機的飛劍十五,從側面遠處破空而至,畫出一道弧線,急急掠向離真的后腦勺。 觀照如今既被離真當下境界以及念頭拖累,故而無法完全憑借本能出劍,又非真身巔峰,所以他出劍不及,便干脆伸手攥住那把飛劍。 離真根本不在意這種刺殺,吃上一劍也無妨,更何況還有觀照在旁阻滯飛劍。 離真現在唯一的顧慮,是想要確定那個年輕人的真身,到底是不是真身全部,還是一副陽神身外身而已。 一旦真身依舊躲在不為人知的某處,伺機而動,就又是個無關大局卻會讓他離真丟人現眼的小意外。 畢竟這個對手,好像與喜歡直來直往的劍修太不一樣。 劍修應該是城頭上的左右那般才對。 離真想了想,等著兩處戰場塵埃落定也好,可自己這么閑著,好像也不是個事兒。 于是他便祭出了一把被譽為得天獨厚的本命飛劍,沖天而起,帶起一抹雪白光線,最終幻化成一輪蠻荒天下的明月,與大日爭輝。 圓月懸空,月光如水,灑落人間,映照戰場方圓數百里,絲絲縷縷的遠古劍仙劍意,被月光映照之后,大多都出現了些許的凝滯。 雷池是一座小天地,靠寶物堆積,以及他那點自認皮毛的符陣本事來維持。 四位黑衣仙人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法相矗立之后,又是一座小天地。 當離真的本命飛劍祭出之后,便是第三座小天地。 離真凝神望去,灑落大地的月光,沾有光陰流水的氣息,所以當他心中念頭一定,兩座牢籠小天地之外,第三座小天地便隨之靜止,大地之下百余丈依舊被囊括其中。 事實證明,那個年輕人并無更多的手段使得真身鬼祟躲藏在別處了。 倒是那三把真真假假的飛劍,總算識趣幾分,不再對離真糾纏不休,只是在遠處飛掠,就像那無頭蒼蠅,尤其是那兩把裝模作樣的仿造飛劍,搖搖欲墜,十分滑稽。 小天地當中,除了那些仿佛不被天地大道拘束的劍仙劍意,流轉速度放緩,其余無數劍氣皆在月光流水當中化作齏粉。 離真既松了口氣,因為沒有了更多的小意外,可又有些失望。 觀照手中那把飛劍已經逃離出去,飛劍的鋒銳程度,相當不俗。 只是觀照也安然無恙,那抹幽綠劍光,長此以往,次次無功而返,終究難逃主人身死道消、本命飛劍隨之崩毀的下場。 它與那可憐的主人,皆是在做垂死掙扎罷了。 第一座雷池天地,已經天地接壤,大地之上、城頭之下的高空當中,向四面八方濺射出如同劍仙齊齊祭出飛劍的劍氣巨浪。 小小陰神,注定是螳臂當車化作齏粉的下場。 第二座四大天王神像坐鎮的小天地,更多以純粹武夫身份出拳的年輕人的真身,雙手與肩頭皆已白骨裸露。離真說要讓他變成一副白骨架子,顯然不是什么癡人夢囈的妄言。 此時一身鮮血淋漓的陳平安依舊出拳不停,以神人擂鼓式攻打小天地屏障一處。 拳是白骨。 每次出拳收拳間隙,飛劍初一便在落拳處補上一劍。 那把置身于第三座小天地的飛劍十五,驟然間撥轉劍尖,好像是要與飛劍初一,以劍尖對劍尖。 兩劍相抵,天地屏障出現了一絲縫隙。 一襲青衫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以手臂斷折的代價,拳開天地,在無比絢爛的琉璃光景中,一線直奔,沖向蠻荒天下天之驕子中頂尖的那個存在,離真。 只是從破開一座小天地,便要投身于下一座小天地,本該身形阻滯,又身負重傷,因此奔走速度應該比原先要慢上一線才符合情理。 但是陳平安一身巔峰拳意流淌如瀑布傾瀉,竟是如高高神靈降臨在身,他奔走快若雷,瞬間長掠十數里,金色拳意與那離真本命飛劍營造出來的月光流水,相互碰撞,直接將后者炸開。 寧姚在城頭上,眼神光彩熠熠,強忍住不去看那天地接壤的雷池天劫處,視線所及,是那依舊青衫卻無白玉簪子的純粹武夫陳平安。 離真的整條手臂都開始血rou分離,白骨粉碎。 沒想到還是落到了需要用到這一手仙兵符箓的慘烈地步。 離真整條手臂都已經消失,臉色慘白,但是原本握拳處,出現了一道古意蒼蒼的遠古符箓,懸在空中。 只見那一條手臂頹然下垂的年輕人,左手抖袖,出現了一件金色長袍,繼續奔走,但是與此同時,長袍自行穿戴在身。 下一刻,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座三峰連綿起伏的山脈。 再也不見那個從青衫換成金色長袍的年輕人。 只見一條金色長線從劍氣長城高空掠過,越過了那三山大岳,將那本命劍月光與光陰流水共同打造出來的小天地,一劍劈開,直落離真頭頂。 離真丟了手中那枚劍丸,瞬間融入身旁劍仙觀照的眉心處。 劍仙觀照身高數十丈的縹緲身形,瞬間劍光濺射,手持長劍攔阻那把金色長劍。 離真七竅流血,心中大恨。 好死不死,也要拖自己下水! 本該只有寧姚,才有資格讓自己付出這么大的代價! 為了駕馭那仙兵符箓,需要他離真折損一魂一魄!而離真的初衷,本來是讓那劍丸融入觀照劍心之后,便舍了這個相當于兩件仙兵價值的觀照,配合三山符箓,去與那寧姚換命的! 不然此后只要自己之劍心,稍有抵觸“觀照”,就意味著這輩子都無法真正駕馭一位手持仙兵,本身更是一件仙兵的傀儡觀照,不僅觀照成了雞肋,更有損他離真這一世的道心。什么與陳清都并肩作戰,至死都不學那龍君,什么劍氣長城的最老刑徒,觀照就該死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離真猛然間轉頭,瞪大眼睛直直望向那天地接壤相撞后的高空。 是一支緩緩下墜的白玉簪子。 的的確確再無那白衣陰神。 頭頂上空,來時一線軌跡始終金光凝聚不散的那把仙兵劍仙,與觀照手中的長劍碰撞在一起。 除了離真所站之處,四周大地瞬間沉陷數十丈。 在那白玉簪子與離真之間,兩把從頭到尾做樣子的飛劍——松針、咳雷湊巧懸停靜止了。 剛好是一條直線。 白玉簪子下墜途中,出現了一個陳平安。 一瞬間,陳平安就踩在了飛劍松針之上,下一刻,又站在了咳雷之上。 在成為羽化境武夫之前,當有劍遁逃命之法。 所以崔東山,齊景龍,再加上納蘭夜行,一起為陳平安研究出了這一門秘術。 先將松針、咳雷兩把飛劍煉化為類似“符箓”的存在,從而能夠以松針、咳雷作為類似光陰長河當中的錨點,幫助陳平安轉瞬間就可以撤出戰場百余里,甚至會是數百里。 可是到最后,對于陳平安這種純粹武夫而言,逃命之法,依舊應當用來搏命殺人才對! 陳平安的真身其實一直就與陰神融為一體,只是讓那對手覺得自己陰神出竅遠游、撤離雷池而已。 故意在云海天劫、大地雷池當中被那十八芥子劍仙重創“陰神”,只在最后一瞬間,真身才與陰神一起藏入陰神頭別的玉簪當中。 不然早早躲入其中,興許稍一不慎,那根暫時無主的白玉簪子就要落入對方之手。 至于初一、十五、松針、咳雷,總計四把飛劍,都留給了陽神身外身的純粹武夫陳平安,還有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 皆是只求不死,就足夠了。 在幾個念頭流轉的瞬間,不談境界與劍術,只說思慮之多,任你是城頭劍仙,也不如我陳平安。 為的就是這一刻出劍。 離真此時神色復雜。手段盡出,還能如何?那個最壞的結果,那個意外相累加的萬一,好像真的來了。 陳平安伸手一抓,默念一字。 一劍劈斬而下,直接將那離真的身軀一斬為二。 離真只是稍稍偏轉腦袋。 所以總算保全了一顆完整的頭顱。 手中長劍只是一份模仿而來的劍意凝聚而成,并非那把依舊與觀照對峙的劍仙。真當陳平安在城頭之上,被左右教劍一次次,是虛度光陰不成? 讀書人觀人間,萬物可取,化為己用。 陳平安落地后,長劍劍意已碎,一腳踩在那顆頭顱之上,一拳遞出,將所有試圖四散逃離的魂魄拘押在手。 離真本就殘缺得僅?;昶?,就那樣被一個猶然不知姓名的年輕劍修,攥在手里,輕輕提起,以隱約有春雷震動聲勢的拳罡,將其死死籠罩。 陳平安一腳踩爛那顆頭顱,五指如鉤,滲入對方的魂魄當中,問道:“小廢物,怎么不絮叨了?” 離真魂魄沒有任何掙扎,扯了扯嘴角,剛要說話,就被陳平安以拳罡炸了個粉碎,不屑道:“我求你多說一個字?你做得到嗎?” 天地之間,唯有劍氣罡風,吹拂年輕人的鬢角和長袍。 遠處一線之上的十四只大妖,不少都在蠢蠢欲動。 灰衣老者卻抬起手,阻止這些蠻荒天下的巔峰存在對那個年輕人出手,他向前走出一步,笑道:“小家伙,心境不錯?!?/br> 不但如此,灰衣老者一揮袖子,將那吞了仙兵劍丸的觀照隨手打散。 不但如此,那座三山符大岳也消逝不見。 陳平安也隨之握住飛掠而來的劍仙,劍尖直指那灰衣老者,動作已經無法更挑釁,但是嘴上卻說道:“可不許以大欺小啊,我這個人膽子最小了?!?/br> 灰衣老者微笑道:“見好就收,回你的劍氣長城吧?!?/br> 陳平安提著劍仙,轉身離去。 一路上寸草不留,破爛都收,連那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也沒落下,一并收入咫尺物。 白衣陰神從白玉簪子當中掠出,大半身軀白骨累累的陽神身外身,分別與陳平安聚攏匯合,重新歸一。 陳平安在戰場上驀然站定,伸手握拳,高高舉起,然后緩緩收回,笑望向寧姚,輕輕敲了敲心口,結果捶出一口鮮血來,身形踉蹌,然后被那心意相通的手中劍仙“拖曳著”飛升到城頭。 其間有那俊美大妖實在忍不住,想要再拍養劍葫,干脆來個劍氣齊出,將那礙眼至極的年輕人宰掉了事。 只是拍了一下,養劍葫卻無動靜,看了眼灰衣老者,這只大妖便悻悻然收手。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站在十四只巔峰大妖與劍氣長城所有劍仙之間的大地之上,伸出一掌,道:“陳清都,按照約定,出劍便是?!?/br> 陳清都笑問道:“架子擺得這么大,咱商量一下,兩劍如何?” 灰衣老者收回手,笑了笑,懶得答話。 陳清都轉頭對陳平安招手道:“總不能讓你白忙活一場,過來,我親自教你一劍?!?/br> 陳平安被陳清都一手按住肩頭。 不光是劍氣長城城頭這邊,還有那巔峰大妖窮盡目力所及處,也再無半點云海。 不但如此,大妖與城頭之間的大地之上,連一粒塵沙都乖乖貼地。 劍氣長城之上,陳清都和陳平安身后,猛然間出現了一位白衣飄蕩的老者,盤腿坐在城頭,伸出大手,握住一把長劍,只是毫無劍術可言的隨便一戳而下,簡簡單單去往那灰衣老者的頭頂。 又一次黃沙滾滾。 片刻之后,塵埃驟然落定,灰衣老者依舊站在戰場上,但是已經身形懸空,始終雙手負后,信守承諾,結結實實挨了陳清都一劍。 十四只巔峰大妖,絕大部分都有些心神不穩。 其中半數都不約而同轉頭往身后望去。 灰衣老者轉身離去。 他就是蠻荒天下的大道顯化,挨了陳清都這一劍,無非是蠻荒天下承受了陳清都一劍,根本無所謂。 蠻荒天下自古大地貧瘠,一劍過后,破碎了萬里山河,又能如何。 不過萬年之后,陳清都果然劍術更高了些,因為有那小半劍意沒有遵循灰衣老者的法旨,依舊強勢落在了大妖身后萬里之地。 陳清都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問:“學會了沒有?” 陳平安雙手胡亂抹了一把臉,全是學劍后流淌出來的鮮血,沒有回答老大劍仙這個問題,問道:“那少年是不是沒死?” 陳清都笑道:“本就沒活,何談去死。但如果只說那魂魄拼湊而成的少年,不談觀照,倒也算是死透了。少年一死,觀照也就死得更多了。再與你說句喪氣話,真正的觀照劍心,與那龍君大不相同,其實從未背離劍道,所以觀照最關鍵的一點魂魄,托月山藏藏掖掖,是故意不拿出來給那少年的,不然真正的觀照本心一旦現世,有那劍丸熔鑄于劍心當中,再回了劍氣長城,對于蠻荒天下的畜生而言,就是自找麻煩?!?/br> 陳清都指了指大妖當中的那件破碎長袍,道:“至于這位,昔年的龍君,對浩然天下恨意最重。當初被我拉去托月山,出劍也無含糊,算是劍氣長城當中,一個最早自己求死的劍仙吧,死過一次后,他便覺得對于劍氣長城再無虧欠,應該是要以流徙刑徒劍修的身份,問劍浩然天下。我理解,但是不接受。所以將來能過劍氣長城者,其中絕對不會有那劍修龍君?!?/br> 陳清都“咦”了一聲,有些訝異,道:“你對那觀照前輩也無半點愧疚之心?這很不像陳平安嘛?!?/br> 陳平安淡然道:“別說是個腦子不夠用的少年,就是觀照真身出現在我面前,敢說那種話,我一樣砍死他?!?/br> 陳平安轉頭望去南方。 灰衣老者一走,十四只大妖也撤離,其余大妖紛紛退去。 陳平安閉上眼睛,狗日的竟然跌境了,這一跌就一連跌好幾境,好在靠著之前北俱蘆洲的游歷經驗,盡量死扛那天地兩劫難,能夠從武夫境界提升一事上找補回來。只要長生橋不斷,四件關鍵本命物俱在,如今自己只是個五境練氣士,跌他娘的幾境倒也不算太過致命。只要靠著老大劍仙傳授的那一劍,盡快孕育出一把真正意義上的本命飛劍,便是福禍相依…… 寧姚背起陳平安。 陳平安在徹底失去知覺前的最后一刻,依稀聽到了號角聲響起。 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