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年紀輕輕二掌柜
難弟們,道:“這場打架過后,咱們找個機會,將陳平安套上麻袋打一頓吧?” 有人無奈道:“這家伙賊精,到時候誰套誰的麻袋,都不好說。咱們倒是可以大伙兒一起湊錢,雇個劍仙偷偷出劍,更靠譜些?!?/br> 于是有人便試探性建議道:“聽說劍仙陶文最近跟這二掌柜翻臉了,好像是分贓不均來著,而且陶文是出了名的誰的面子也不給,不如花錢請他出手?不然的話,尋常劍仙,不太愿意為了些神仙錢而出劍,畢竟這個挨千刀的二掌柜,還有個大劍仙師兄啊?!?/br> 又有精明老到的劍修附和道:“是啊是啊,仙人境的,肯定不會出手,元嬰境的,未必穩妥,所以還得是玉璞境。我看陶文這般性情憨厚、耿直爽快的玉璞境劍修,確實與那二掌柜尿不到一個壺里去,由陶文出手,能成!何況陶文從來缺錢,價格不會太高?!?/br> 仍然有人犯嘀咕,問道:“那陶文萬一沒與二掌柜翻臉呢?到時候咱們還不得被那二掌柜一鍋端嘍?” 一時間人人義憤填膺,開始群策群力,很快就有人提議道:“那就請婆娑洲劍仙元青蜀?婆娑洲是亞圣一脈的地盤,跟二掌柜這一脈不太對付,成不成?會不會比陶文安穩些?不都說元青蜀嫌棄酒鋪坑人嗎?” “元青蜀估計還是懸乎,我看高魁不錯,跟龐元濟關系那么好,估摸著覺得二掌柜礙眼不是一天兩天了?!?/br> 突然有人幽怨道:“天曉得會不會又是一個挖好的大坑,就等著咱們跳???” 有人嘆息,咬牙切齒道:“這日子沒法過了,老子現在走路上,見誰都是那心黑二掌柜的托兒!” 其余人都沉默起來。除了最后一語道破天機的這位,以及其他一些瞎起哄的,那些開了口建言獻策的,最少最少有半數,還真是那二掌柜的托兒。 城頭之上,陳平安依舊不急不緩,處處避讓,躲避不及,才出手格擋郁狷夫的出拳。 挨她百拳,不中一拳,這就是陳平安的初衷。 然后順便掂量一下曹慈之外天下同輩武夫的最快出拳、最重拳頭。 與此同時,陳平安也要一點一滴,對自己的拳意,查漏補缺。 所以他看似變幻不定,將斷未斷,要輸不輸,實則快慢有序,隨心所欲,一切只在掌握中。 何時郁狷夫不再隱藏實力,以最快的身形,結結實實成功打中陳平安一拳,就是陳平安真正還手之時。 同樣是以最快之拳,遞出最重之拳。 劍氣長城,行事無忌,出拳與心境皆無礙。 這場切磋,與先前齊狩、龐元濟的問劍守關,還不太一樣。與齊狩、龐元濟對戰顧慮太多,難免要小心翼翼,辛苦追求一個不輸且小勝。多勝了幾分,便使陳平安在勢力復雜的劍氣長城,多出幾分來自城頭的支持。而對于同為外鄉人、更是同為純粹武夫的郁狷夫,陳平安就完全無須如此多想。 就像先前對納蘭夜行所說,他陳平安自己都很好奇,自己一旦徹底放開手腳,拳意凝聚至巔峰,出拳到底可以有多快。 我輩武夫出拳,誰不想那天下武夫見我拳法,便只覺得蒼天在上,只能束手收拳不敢遞拳! 此時一艘姍姍來遲并且顯得極其扎眼的符舟,如靈巧游魚,穿梭于眾多御劍懸??罩械膭π拗?,最終停在離著城頭不過數十步遠。在符舟上,城頭上方的兩位武夫切磋,清晰可見——兩抹飄忽不定如煙霧的縹緲身形。 等到裴錢真正見著了師父,便天不怕地不怕了。此時她與大白鵝一起坐在船頭欄桿上,將行山杖橫放在膝。 看著看著,裴錢便有些心情復雜。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師父。自從與師父相逢后,此后又有一次次重逢,師父好像從未這般意氣風發。 不是好像,就是沒有。 師父的心頭眉頭,皆無憂慮。此時此刻,她的師父就真的只是純粹武夫,就只是陳平安自己。 裴錢既高興,又傷感。 微黑的小姑娘,雙拳輕輕放在行山杖上,一雙眼眸中,有日月光彩。 崔東山微微一笑,不知不覺,抖了抖袖子,漣漪細微,卻能夠為她遮掩一份異象。 符舟不遠處,有老劍修駕馭一把巨劍,身后是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一顆顆小腦袋。 有孩子搖頭道:“這個陳平安,不行不行,這么多拳了都沒能還手,肯定要輸!” 不斷有孩子紛紛附和,言語之間,都是對那個大名鼎鼎的二掌柜,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你二掌柜好歹是咱們劍氣長城的半個自家人,結果輸給那中土神洲的外鄉武夫,好意思? 那個老劍修只是安靜觀戰,笑著沒說什么。反正不止他一個人輸錢,城頭之上一個個賭棍都沒個好臉色,眼神不善如飛劍,看樣子是大家都輸了。 有個孩子轉過頭,望向那艘古怪小渡船上的一個小黑炭,瞧著歲數也不大。 他問道:“喂,你是誰,以前沒見過你???” 裴錢轉過頭,怯生生道:“我是我師父的弟子?!?/br> 那孩子翻了個白眼,又問道:“那弟子的師父又是誰???” 裴錢猶豫了一下,驀然燦爛地笑了起來,伸手一指道:“我師父,是城頭上一出拳就會贏的那個人!” 那孩子撇撇嘴,小聲嘀咕道:“原來是那郁狷夫的徒弟???我看還不如是二掌柜的徒弟呢?!?/br> 裴錢愣了一下,劍氣長城的小孩子,都這么傻了吧唧的嗎?看樣子半點沒那白頭發好??? 想到這里,裴錢迅速轉頭四顧,人實在太多,沒能瞧見那個太徽劍宗的白首。這就好,白首最好已經離開劍氣長城了。 裴錢不再多看別處,還是多看看師父的出拳風采吧。唉,應該是師父太出類拔萃了,在劍氣長城樹敵頗多啊。 惜哉劍修沒眼力,壯哉師父太無敵。 城頭之上,一些御劍云海中的劍仙,率先凝神俯瞰戰場。然后是稍稍察覺到些許端倪的地仙境劍修。至于其他的年輕劍修,依舊被蒙在鼓里,他們并不清楚,勝負只在一線之間了。 郁狷夫一步蹬地,身形風馳電掣,等到瞬間不見她身影,原地砰的一聲巨響,激起一圈圈漣漪,而此時她以遠超先前已經足夠快的速度,瞬間來到挨了她三百三十一拳但根本無損戰力的家伙身前,一膝撞在他胸口,一拳跟隨而至,打在陳平安的額頭之上,打得他腦袋向后晃蕩而去。郁狷夫得手后,借助對方額頭的拳意激蕩與自身拳罡砸中后的勁道回饋,瞬間退出十數丈。 既然自己的出拳,算不得劍仙飛劍,那就鈍刀子割rou,這其實本就是她的問拳初衷,他不著急,她更不急,只需要一點一滴積攢優勢,再成功砸出這樣的拳十余次,便是勝勢,勝勢積攢足夠,就是勝局! 可是當郁狷夫剛剛雙腳踩實地面時,便覺得轟然一震。郁狷夫頭顱上挨了一拳,向后晃蕩而去,為了止住身形,她整個人都身體后仰,一路倒滑出去,硬生生不倒地。不但如此,郁狷夫還要憑借本能,更換路線,躲避陳平安極其勢大力沉的下一拳。 但是那一襲青衫好像早早就在那邊等待自己,這是一種讓郁狷夫極其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因為以往對峙之人只是等在某處,不會出拳,可是今天城頭之上的對手,半點不客氣,一拳落下,打得尚未徹底直腰起身的郁狷夫,腦袋先于背脊、雙腳砸在地上。 郁狷夫的那張臉龐上,鮮血如開花。郁狷夫眼神依舊平靜,手肘一個點地,身形一旋,向側面橫飛出去,最終以面朝陳平安的后退姿勢,雙膝微屈,雙手交錯擋在身前。 又是一拳直直而來,只是郁狷夫并不顯眼的十指手勢,卻絕非她所學拳架,而是這些天郁狷夫專門為了針對陳平安那一招拳法,琢磨出來的一記神仙手,可斷他拳意,使之不成一線前后牽引! 崔東山微笑道:“有點小聰明?!?/br> 可他真正在意處,不在勝負無懸念的戰場,而在戰場之外的所有人,所有細微神色變化,越是面無表情之人,或是笑容恬淡之人,崔東山越是感興趣。 一拳過后,郁狷夫不再如先前那般逞強死撐,一個后仰倒去,雙手撐地,顛倒身形,腳踝觸地即發力,弓腰橫移至數丈之外。卻發現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他所站之處,劍氣退散,劍意與拳意相互砥礪,使得陳平安紋絲不動如山岳的身影,扭曲得仿佛一幅微皺的畫卷。 郁狷夫不退反進,那就與你陳平安互換一拳!郁狷夫一沖向前,一拳遞出,一往無前。 不承想那人臨近之后,似乎突然改變了注意,并不想要與她以出拳答問拳,他身形一旋,彎腰轉身,不但躲過了郁狷夫一人一拳,反而來到了郁狷夫身后,一手按住她的后腦勺,然后一路狂奔,就這么將郁狷夫的面門按在了城頭之上。 崔東山輕聲笑道:“大師姐,看到沒,拳意之巔峰,其實不在出拳無忌諱,而在出拳,停拳,再出拳,拳隨我心,得心便可應手,這就是出神入化,真正得拳法度。不然方才先生那一拳不改路線,順勢遞出后,那女子就算不死也該半死不活了?!?/br> 裴錢目不轉睛,埋怨道:“你別吵啊?!?/br> 別看她不以為意,好像根本沒記住什么,但事實上,她自己都以為看了卻沒記住的諸多風景,所有聽了卻仿佛沒聽見的天地聲音,其實都在她心中,只要到了需要記起的時候,她便能瞬間記起。 郁狷夫背靠墻頭坐在地上,抬頭看著那個陳平安,道:“還有第三場?!?/br>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第三場了,你我心知肚明,你要是不服輸,可以,等你破境再說?!?/br> 郁狷夫咽下一口鮮血,也不去擦拭臉上血跡,皺眉道:“武夫切磋,多多益善。你是怕那寧姚誤會?” 陳平安點頭道:“怕啊?!?/br> 郁狷夫無言以對。 陳平安這才抬頭望向那艘符舟,抬起一臂,輕輕握拳,晃了晃,微笑道:“來了啊?!?/br> 裴錢一個蹦跳起身,腋下夾著那根行山杖,站在船頭欄桿上,學那小米粒,雙手輕輕拍掌。 曹晴朗走到渡船船頭,少年也難得如此笑容燦爛。 崔東山依舊坐在原地,雙手籠袖,低頭致禮道:“學生拜見先生?!?/br> 若是再加上劍氣長城遠處城頭上那位盤腿而坐的左右,那么今日之劍氣長城,被視為香火凋零、可以忽略不計的文圣一脈,就有大劍仙左右,有七境武夫陳平安,有四境武夫巔峰裴錢,有玉璞境崔東山,有洞府境瓶頸曹晴朗。 郁狷夫其實是個很爽利的女子,輸了便是輸了,既無不甘,更無怨懟,大大方方起身,不忘與陳平安告辭一聲,走了。 郁狷夫如今所想之事,正是已經被陳平安婉拒的第三場問拳。 我拳不如人,還能如何,再漲拳意,出拳更快即可! 她偏不信那曹慈所說言語,偏不信輸給陳平安一場便再難追上。 陳平安與之抱拳告別,并無言語。 符舟落在城頭上,一行四人飄然落地。 諸多劍修各自散去,呼朋喚友,往來招呼,一時間城頭以北的高空,一抹抹劍光縱橫交錯。不過罵罵咧咧的,不在少數,畢竟熱鬧再好看,錢包干癟就不美了,買酒需賒賬,一想就惆悵啊。 陳平安穿了靴子,抹平袖子,先與種先生作揖致禮,種秋抱拳還禮,笑著敬稱了一聲“山主”。 離開蓮藕福地之前,種秋就已經與南苑國新帝請辭國師,如今到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劍氣長城,種秋打算當一次徹底的純粹武夫,在世間劍氣最多處,細細打磨拳意,說不定將來有一天,還有機會能夠與那俞真意重逢,自己已不是國師,俞真意應該會是那得了道的神仙中人,雙方道理定然是講不通了,種秋便以雙拳問仙法。 陳平安早早與曹晴朗對視一眼,曹晴朗心領神會,便不著急向自己先生作揖問候,只是安安靜靜站在種夫子身旁。 這會兒陳平安笑望向裴錢,問道:“這一路上,見聞可多?是否耽誤了種先生游學?” 裴錢先是小雞啄米,然后搖頭如撥浪鼓,有些忙。 師父好像個兒又高了些,這還了得?今兒高些,明兒再高些,以后還不得比落魄山和披云山還要高啊,會不會比這座劍氣長城更高?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 裴錢突然“哎呀”一聲,肩頭一晃,好似差點就要摔倒,皺緊眉頭,小聲道:“師父,你說奇怪不奇怪,不曉得為嘛,我這腿兒時不時就會站不穩。沒啥大事,師父放心啊,就是冷不丁踉蹌一下,倒也不會妨礙我與老廚子練拳,至于抄書就更不會耽誤了,畢竟只是傷了腿嘛?!?/br> 裴錢踮起腳尖,伸手擋在嘴邊,悄悄說道:“師父,暖樹和米粒說我經常會夢游哩,說不定是哪天磕到了自己,比如桌腿兒啊欄桿啊什么的?!?/br> 陳平安恍然大悟:“這樣啊?!?/br> 裴錢如釋重負,果然是個滴水不漏的理由,萬事大吉了! 裴錢突然身體僵硬,緩緩轉頭,劉景龍帶著徒弟向這邊走來。 白首哭喪著臉,那個賠錢貨怎么說來就來嘛,他在劍氣長城每天求菩薩顯靈、天官賜福,還要念叨著一位位劍仙名諱,讓他們施舍一點氣運給他,不管用啊。 陳平安問道:“你們什么時候武斗?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裴錢眼睛一亮,白首如獲大赦,兩人一對視,心有靈犀。白首咳嗽一聲,率先說道:“武斗個屁,文斗夠夠的了!” 裴錢附和道:“是啊,白首是劉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那山上的修道中人,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是個純粹武夫,我與白首,根本打不到一塊兒去。何況我學拳時日太短,拳法不精,如今只有被老廚子喂拳的份兒,可不敢與人問拳。真要武斗,以后等我練成了那套瘋魔劍法再說不遲?!?/br> 白首急眼了:“你練成了那套劍術,也還是純粹武夫啊。是劍客,不是劍修,一字之差,天壤之別,還是打不到一塊去的!” 裴錢也急眼了,啥個意思,瞧不起我的劍術就是瞧不起我裴錢嘍?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師父!我師父可是從來都以劍客自居的,是我那騎龍巷左護法將膽兒借給你白首了嗎?裴錢大怒,以行山杖重重拄地,嚷道:“白首,咱倆今兒就武斗!現在,這里!” 陳平安雙指彎曲,一個栗暴就砸在裴錢后腦勺上,說道:“純粹武夫,出拳不停,是要以今日之我,問拳昨日之我,不可做那意氣之爭。道理有點大,不懂就先記住,以后慢慢想?!?/br> 裴錢轉頭委屈道:“師父行走江湖千萬里,一直以劍客自居的,白首瞧不起我不打緊,我跟他又不熟,可是他以劍修身份,瞧不起劍客,我可不答應?!?/br> 白首當下只覺得自己比那郁狷夫更腦闊(殼)開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裴錢一身拳意,洶涌流轉,仿佛有原本靜謐安詳的涓涓細流千百條,驟然之間便匯聚成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 竹樓崔前輩昔年喂拳,偶說拳理幾句,其中便用“瀑布半天上,飛響落人間”比喻拳意驟成,武夫氣象橫生天地間;更用“一龍四爪提四岳,高聳脊背橫伸腰”來說那云蒸大澤式的拳意根本,自古老龍布雨,甘霖皆從天而降,我偏以四海五湖水,返去云霄離人間。 陳平安:“嗯?” 裴錢一身拳意驀然消散,乖巧地“哦”了一聲,耷拉下腦袋。還能咋樣?師父生氣,弟子認錯唄,天經地義的事。 崔前輩教拳,最得其意者,不是陳平安,而是裴錢。 裴錢學拳太快,得到的意思太多太重,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既欣慰,也擔憂。 白首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是我白首大劍仙這么偏袒姓劉的,與裴錢一般尊師重道,估計姓劉的就該去太徽劍宗祖師堂燒高香了吧?然后對著那些祖師爺掛像偷偷落淚,嘴唇顫抖,感動萬分,說自己終于為師門列祖列宗收了個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好弟子。陳平安咋回事,是不是在酒鋪喝酒喝多了,腦子拎不清?還是先前與那郁狷夫交手,額頭挨了那么結實的一拳,把腦子捶壞了? 陳平安正色道:“白首算是半個自家人,你與他平時打鬧沒關系,但就因為他說了幾句你不愛聽的,你就要如此認真問拳,正式武斗?那么你以后自己一個人行走江湖,是不是遇上那些不認識的,湊巧聽他們說了師父和落魄山幾句重話、難聽話,你就要以更快更重之拳,與人講道理?未必一定如此,畢竟將來事,誰都不敢斷言,師父也不敢,但是你自己說說看,有沒有這種最糟糕的可能性?你知不知道,萬一萬一,只要真是那個一了,那就是一萬!” “天底下那么多下山歷練的修道之人,一山只會比一山更高,江湖水深,處處看似池塘實則是深水潭,你若是一個人在外,因他人之小錯,你就仗著拳意傍身,遞出大錯之拳,然后他人親朋、長輩再對你出手,師父就算事后愿意為你打抱不平,師父有那十分氣力,又能問心無愧出拳幾分?身為人師,便以新拳與你說舊理?” 裴錢低著頭,不說話。 白首頭腦一片空白,哀莫大于心死,少年只知道自己這輩子算是玩完了。 崔東山微笑道:“劉先生,種先生,我們隨便走走?” 一行心有靈犀,離開原地,只留下那對不算太過久別重逢卻也曾隔著千山萬水兩座天下的師徒。 陳平安說道:“師父說過了自己的道理,現在輪到你說了,師父只想聽你的心里話。只要是心里話,不管對不對,師父都不會生氣?!?/br> 裴錢還是不說話,死死攥緊那根行山杖。 這是破天荒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無奈,只得再說一些,輕聲道:“要是以前,這些話,師父不會當著崔東山他們的面說你,只會私底下與你講一講。但是你如今是落魄山祖師堂的嫡傳弟子了,師父又與你聚少離多,而且你如今長大了不少,還學了拳,與其照顧你的心情,私下與你好好說,而你卻沒上心,那么師父寧肯你在這么多人面前,覺得師父害你丟了面子,在心里埋怨師父不近人情,也要你死死記住這些道理。世間萬物,余著是福,唯獨道理一事,余不得。今日能說今日說,昨日遺漏今日補。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師父與你說這么多煩人煩心的規矩,不是要你以后自己走江湖,束手束腳,半點不快活,而是希望你遇事多想,想明白了,無礙道理,就可以出拳無忌。師父不需要弟子為師父打抱不平,師父既然是師父,便理當為弟子護道。裴錢,知道師父心底有個什么愿望嗎?那就是陳平安教出來的弟子也好,學生也罷,下山去,無論在天下何處,拳法可以不如人,學問可以輸他人,術法無須如何高,但是所有天下的任何人,不管是誰,都不用他們來教你們如何做人。師父在,先生在,一人足矣?!?/br> 裴錢早已泣不成聲,懷抱那根心愛的朝夕相處的經常與它悄悄說自己心里話的行山杖,抬起手臂,左手擦一擦眼淚,右手再抹一抹臉,只是淚水一直停不下來,她便放棄了,仰起頭,使勁皺著臉,哽咽道:“師父,我之前之所以那么說,是因為覺得如果是真正的武斗,只要白首用心對待,我是肯定打不過他的,但是弟子真的對他很生氣,就算打不過他,拳必須出。弟子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是不許他瞧不起師父和劍客,打不過,也要打!” “原來是這樣啊?!标惼桨矒蠐项^,“那就是師父錯了。師父與你說聲對不起?!?/br> 陳平安彎下腰,伸出手掌,幫著她擦拭淚水。 裴錢有些難為情,自己咋個鼻涕都有了呢?趕緊轉過頭,再轉頭,便笑逐顏開了,道:“師父怎么可能錯嘛。師父,把‘對不起’三個字收回去啊?!?/br> 陳平安捏了捏她的臉頰,笑道:“你就皮吧,你?!?/br> 他方才差點忍不住都要取出養劍葫蘆飲酒,這會兒已經沒了喝酒的念頭,說道:“知道自己出拳的輕重,或者說你出拳之前,能夠先想此事,就意味著你出拳之時,始終是人在出拳,不是人隨拳走,很好。所以師父錯了就是錯了,師父愿意誠心與你說聲對不起。但是師父說的那些話,你也要稍稍用心,能記住多少是多少,有想不明白的,覺得不夠對的,就與師父直接說,直接問,師父不像某些人,不會覺得沒面子?!?/br> 裴錢搖頭晃腦,優哉游哉,道:“‘某些人’是不像話,與師父跟我,是太不一樣哩?!?/br> 陳平安一記栗暴敲下去。 裴錢翻著白眼,一手持行山杖,一手向前伸出,搖搖晃晃,在陳平安身邊晃蕩,不知是假裝醉酒還是夢游,故作夢囈道:“是誰的師父,有這么厲害的神通哇,一栗暴就能打得讓人找不著東南西北嘞。這是哪里,是落魄山嗎……真羨慕有人能有這樣的師父啊,羨慕得讓人流口水哩,若是開山大弟子的話,豈不是要做夢都笑開了花……”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蘆,喝了口酒,倒是沒有再打賞栗暴。 可能再過幾年,裴錢個兒再高些,不再像個小姑娘,哪怕是師父,也都不太好隨便敲她的栗暴了吧。一想到這個,陳平安還是有些遺憾的。 于是陳平安就又一栗暴砸了下去,打得裴錢再不敢轉圈胡鬧。她伸手揉了揉腦袋,在師父身邊側著走,笑嘻嘻問道:“書上說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師父你說會不會哪一天,我突然就被師父打得開竅了,到時候我又學拳,又練劍,還是那種騰云駕霧的山上神仙,然后又要抄書,還得去騎龍巷照看鋪子生意,忙不過來啊?!?/br> 陳平安笑道:“修道之人,看似只看資質,多靠老天爺和祖師爺賞飯吃,實則最問心,心不定神不凝求不真,任你學成萬千術法,依舊如浮萍?!?/br> 裴錢使勁點頭,贊道:“師父你如今的修士境界,雖然暫時,暫時啊,還不算最高,可是這句話,不是至少飛升境,還真說不出來?!?/br> 陳平安笑問道:“你這都知道?你是飛升境???” 裴錢說道:“道理又不在個兒高。再說了,如今我可是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城頭上,所以我現在說出來的話,也會高些?!?/br> 陳平安喝了口酒,道:“這都什么跟什么啊?!?/br>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又道:“若是從扎根地面算起,這兒可能就是四座天下最高的城頭了,可如果不從地面算起,那么浩然天下中土神洲的那座白帝城,可能更高些。至于青冥天下的那座白玉京,到底有多高,書上沒記載,師父也不曾問人,所以與劍氣長城的城頭,到底誰更高,不好說。以后有機會的話,我會親眼看一看?!?/br> 裴錢好奇地問道:“是大驪京城那座仿造的白玉京的老祖宗?師父去那兒做什么?好遠的。聽大白鵝說,可不是像這兒的劍氣長城,乘坐渡船,登了倒懸山,過了大門,就是另外一座天下,然后我們就可以想逛就逛了。大白鵝說他曾經有機會,靠自己的本事去往青冥天下,只不過我沒信他。哪有自家先生還沒去,學生就先去的道理嘛。師父,我勸不動大白鵝,回頭你說說他,以后這愛吹牛的臭毛病,得改改。師父,我能不能知道你為啥要去那么遠的地方???據說那白玉京里面,都是些道士啊女冠啊,師父你要是一個人去那邊,我又不在身邊,肯定特沒勁?!?/br> 陳平安笑道:“也不是去游歷的?!?/br> 裴錢越發疑惑,問道:“找人???”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吧?!?/br> 裴錢皺眉道:“誰啊,架子這么大,都不曉得主動來落魄山找師父?!?/br> 陳平安啞然失笑。人家還真有擺天大架子的資格,其中一位,揚言“得問過我的拳頭答應不答應”,然后向天下出拳,分開云海;隨后一位,笑言“就由本座陪你玩玩”,便十二飛劍落人間。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想起了那些多年以后才知曉些許內幕的少年時的事,只是很快又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處,便輕聲笑道:“師父如今有兩個愿望,從來沒跟人講過。這兩個愿望,可能這輩子都做不到,但是會一直想?!?/br> 裴錢伸手使勁揉了揉耳朵,壓低嗓音道:“師父,我已經在豎耳聆聽了!” 陳平安搖頭道:“等到真有那么一天,師父即將遠游,再來與你說。大話太大,說早了,不妥當?!?/br> 裴錢哀嘆一聲,道:“那就只能等個兩三年了!” 陳平安喃喃道:“兩三百年都是做不到的,說不定過了兩三千年,真能活這么久,也還是希望渺茫?!?/br> 所幸即便希望渺茫,終究還是有希望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腳步緩慢卻始終堅定,笑瞇起眼,仰頭望天。他很快收回視線,前面不遠處,崔東山一行人正在城頭眺望南方的廣袤山河。 白首站在劉景龍身邊,朝陳平安使眼色。好兄弟,靠你了,只要擺平了裴錢,以后讓我白首大劍仙喊你陳大爺都成! 陳平安轉頭與裴錢說道:“劍客與劍修,按照天下風俗,的確就是天壤之別,你不可在白首這些言語上過多計較?!?/br> 裴錢這會兒心情好,根本無所謂那白首講了啥。她裴錢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嗎?她那偷偷藏好的小賬本,很厚嗎?薄得很!這會兒她在師父身邊,便一改先前在渡船上的小心翼翼,走路大搖大擺,這就叫“走路囂張,妖魔心慌”,還需要個屁的黃紙符箓貼額頭。她抬頭笑道:“師父,學拳抄書這些事吧,我真不敢說自己多有出息,但是與師父的肚量相比,我至少有一成功力,一成功力!這得是多大的肚量了?裝那兩盤菜、三碗大米飯,都不在話下!還容不下一個白啥首啥的家伙的輕飄飄幾句話?師父你小瞧我了!” 唯獨崔東山一人坐在城頭上,笑呵呵。 能夠讓裴錢傷心傷肺哭鼻子又笑嘻嘻歡天喜地的,便只有自己的先生了。關鍵是裴錢哭哭笑笑過后,她還真會用心去記事情,想道理,包括所有的懂與不懂,而不是挑挑揀揀,余著大半。 曹晴朗見到了那個恢復正常的裴錢,也松了口氣。先前先生,無論是言語還是神色,真是先生了。 劉景龍對白首笑道:“不說點什么?” 白首試探性問道:“要是我認個錯,真就一筆揭過了?” 劉景龍微笑道:“難說?!?/br> 白首猶豫不決。 劉景龍輕聲說道:“其實此事,不涉及太過絕對的對錯是非,你需要認錯的,不是那些言語。在我看來,那些言語談不上冒犯。當然了,于理是如此,于情卻未必,畢竟天底下與人言語,就意味著肯定不是在自言自語。你自己心態不對,走過了一趟落魄山,卻沒有真正用心,去多看多想,不然你與裴錢相處,雙方本不該如此別扭?!?/br> 我還怎么個用心?在那落魄山,一見面,我就被那裴錢一腳踢得暈死過去了。 白首難得在姓劉的面前如此哀怨,瞥了眼不遠處的小黑炭,只敢壓低嗓音,碎碎念叨:“我那陳兄弟為人如何,你不清楚?就算你姓劉的不清楚,反正整座劍氣長城都清楚了。裴錢要是得了陳平安的七八分真傳,咋辦?你跟陳平安關系又那么好,以后肯定要經常打交道,你去落魄山,他來太徽劍宗,一來二去的,我難道次次躲著裴錢?關鍵是我與陳平安的交情,在裴錢面前,半點不頂事不說,還會更麻煩。說到底,還是怪陳平安烏鴉嘴,說什么我這張嘴,容易惹來劍仙的飛劍,現在好了,劍仙的飛劍沒來,裴錢算是盯上我了。瞅瞅,你瞅瞅,裴錢在瞪我,她臉上那笑容,是不是跟我陳兄弟如出一轍,一模一樣?姓劉的,我算是看出來了,別看陳平安方才那么教訓裴錢,其實心里最緊張她了,我這會兒都怕下次去鋪子喝酒,陳平安讓人往酒水里倒瀉藥,一壇酒半壇瀉藥。這種事,陳平安肯定做得出來,既能坑我,還能省錢,一舉兩得啊?!?/br> 劉景龍笑道:“看來你還真沒少想事情?!?/br> 白首心中哀嘆不已,你這么個只會幸災樂禍不幫忙的師父,到底有啥用哦? 裴錢蹦蹦跳跳到了眾人跟前,與那白首說道:“白首,以后咱們只文斗啊?!?/br> 面子是啥玩意兒,開玩笑,能當飯吃不?她遇到師父之前,小小年紀,就行走南苑國京城江湖無數年,那會兒還沒學拳,在江湖上有個屁的面子。 白首一聽這話,差點激動得學那裴錢大哭一場。只是裴錢稍稍轉身,背對她師父幾分,抿起嘴唇,微笑,然后一動不動,白首就像挨了一記五雷轟頂。 陳平安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裴錢立即笑哈哈道:“白首你是立志要當大劍仙的人啊,劉先生收了你這么個好徒弟,師父是大劍仙,弟子是小劍仙,師徒兩人就是倆劍仙。下回我陪師父去你們太徽劍宗做客,我得帶上幾大捆的爆竹慶祝慶祝啊?!?/br> 陳平安說道:“好好說話?!?/br> 裴錢咳嗽一聲,說道:“白首,先前是我錯了,別介意啊。我跟你說一聲對不起?!?/br> 之前師父與自己說了一句“對不起”,分量多重?天底下就沒有一桿秤,稱得出那分量!拆分出一丁點兒,就當是送給白首了,毛毛雨。 白首頭皮發麻,臉色僵硬,低聲道:“不介意?!崩献邮遣桓医橐獍?。 裴錢微笑道:“我學拳晚,也慢,得要過好些天,才能躋身小小的五境呢,所以等過幾年,再跟白首……白首師兄請教?!?/br> 白首硬著頭皮問道:“不是說好了只文斗嗎?” 裴錢笑呵呵道:“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br> 曹晴朗瞧著這一幕,其實還挺開心,原來不只自己怕裴錢啊。 陳平安以心聲漣漪問劉景龍道:“白首在裴錢面前如此拘謹,會不會有礙修行?” 劉景龍笑著回答:“就當是一場必不可少的修心吧。先前在翩然峰上,白首其實一直提不起太多的心氣去修行,雖說如今已經變了不少,也想真正學劍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有意無意拗著本來心性,大概是故意與我置氣吧。如今有你這位開山大弟子督促,我看不是壞事。這不,到了劍氣長城,先前一聽說裴錢要來,練劍一事,便格外勤快了?!?/br> 陳平安說道:“只看白首哪怕顏面盡失,憋屈萬分,仍然沒想過要拿出割鹿山的壓箱底手腕傾力出手,便是個無錯了。不然雙方先前在落魄山,其實有得打?!?/br> 劉景龍微笑道:“我的弟子,會比你的差?” 陳平安說道:“那還是差些?!?/br> 劉景龍問道:“那師父又如何?” 陳平安說道:“我今年才多大?跟一個幾乎百歲高齡的劍修較啥勁?真要較勁也成,你如今是玉璞境對吧?我這會兒是五境練氣士,按照雙方歲數來算,你就當我是十五境修士,不比你當下的十一境練氣士,高出四境?不服氣?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等我到了一百歲,看我有沒有躋身十五境,沒有的話,就當我胡說八道。但在這之前,你少拿境界說事啊?!?/br> 劉景龍笑呵呵道:“二掌柜不光是酒水多,道理也多啊?!?/br> 陳平安有些愧疚,趕緊道:“過獎過獎?!?/br> 陳平安不再跟劉景龍瞎扯,萬一這家伙真鐵了心要說道理,陳平安也要頭疼。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開口問道:“是先去見我大師兄,還是先去寧府?” 崔東山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先生你們可以先去寧府,先生的大師兄,我一人拜會便是?!?/br> 陳平安想了想,也就答應下來。 崔東山突然說道:“大師姐,你借我一張黃紙符箓,為我壯膽?!?/br> 裴錢其實這會兒很是云里霧里,師父哪來的大師兄? 關于此事,陳平安是來不及說,畢竟密信之上,不宜說此事。崔東山則是懶得多說半句,那家伙是姓左名右還是姓右名左自己都記不清了,若非先生剛才提及,他都不知道那么大的一位大劍仙,如今竟然就在城頭上風餐露宿,每天坐那兒顯擺自己的一身劍氣。 裴錢從袖子里摸出一張黃紙符箓,交給崔東山后,提醒道:“師父的大師兄,豈不就是我的大師伯?可我沒給大師伯準備禮物啊?!?/br> 崔東山板著臉說道:“你那天上掉下來的大師伯,人可兇了,腦闊(殼)上刻了五個大字:人人欠我錢?!?/br> 裴錢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別聽他瞎扯,你那大師伯,面冷心熱,是浩然天下劍術最高的?;仡^你那套瘋魔劍法,可以耍給你大師伯瞧瞧?!?/br> 裴錢膽戰心驚道:“師父你忘了嗎?我先前走路就不穩,現在腿又有些隱隱作痛哩,夢游磕著了不知道啥個東西啊,耍不出那套微不足道的劍法,就不要讓大師伯看笑話了,對吧?” 白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記五雷轟頂——夢游磕著了,磕著了東西…… 劉景龍忍住笑,帶著白首去往城頭別處,白首如今要與太徽劍宗子弟一起練劍。 離去之時,白首生平第一次覺得練劍一事,原來是如此的令人倍感愜意。 陳平安祭出符舟,帶著裴錢三人一起離開城頭,去往北邊的城池。 既然先生不在,崔東山就無所顧忌了,在城頭上如螃蟹橫行,甩起兩只大袖子,撲騰撲騰而起,緩緩飄然而落,就這么一直起起落落,去找那位昔年的師弟,如今的師伯,敘敘舊。敘舊敘舊敘你娘的舊咧,老子跟你左右又不熟。他娘的當年求學,若非自己這個大師兄兜里還算有點錢,老秀才不得囊中羞澀萬萬年?你左右還替老秀才管個狗屁的錢。 只不過老秀才當年有了像模像樣的真正學塾,卻也不是他的功勞,畢竟寶瓶洲離著中土神洲太遠,自己家族那邊起先也不會寄太多錢。真正讓老秀才腰桿硬了,喝酒放開肚子了,今兒買書明兒買紙筆,后天終于給湊齊了文房四寶、各色清供的,還是因為老秀才收了第三個入室弟子。那家伙才是同門師兄弟當中,最有錢的一個,也是最會孝敬先生的一個。 “小齊啊,怎么突然想學棋啦?好事哇,找你大師兄去,他那棋術,還是勉強可以教人的。就是學塾里棋盒棋盤尚無啊,琉璃齋的棋盒棋子,絳州出產的馬蹄坊棋墩,雖然離著學塾可近了,但是千萬別買,實在太貴了。真的別買,寧肯走多千步路,莫花一枚冤枉錢?!?/br> “好的,先生?!?/br> “小齊啊,先生最近臨帖觀碑,如有神助,篆書功力大漲,想不想學???” “知道了先生,學生想學?!?/br> “小齊啊,讀過二酉翻刻版的《妙華文集》了吧?裝幀、紙張這些都是小事,差些就差些,咱們讀書人不講究這些花哨的??墒窍荣t書籍,學問事大,脫字、訛字嚴重,便不太妥當啊。一字之差,許多時候,與圣賢宗旨,便要隔著萬里之遙,我們讀書人,不可不察啊?!?/br> “先生有理,學生明白了?!?/br> 當然,那個家伙更是最喜歡告刁狀的,一告一個準。 “左師兄又不講理了,先生你幫忙看看是誰的對錯……” “啥?這個混賬玩意兒,又打你了?小齊,先將鼻血擦一擦,不忙著與先生講理。走走走,先生先帶你去找你二師兄算賬去?!?/br> “先生,左師兄方才與我解析一書之文義,他說不過我,便……” “咋個額頭起包了?造反造反!走!小齊,你幫先生拿來雞毛撣子,戒尺也帶上!小齊啊,板凳就算了,太沉了些?!?/br> “先生……” “走!找你左師兄去!” “先生,這次是崔師兄,下棋耍賴,我不想跟他學下棋了,我覺得悔棋之人,不算棋手?!?/br> “???” “先生悔棋,是為了給學生教棋更多,自然不算的?!?/br> “走,這次咱們連板凳也帶上!倒也別真打,嚇唬嚇唬他,氣勢夠了就成?!?/br> …… 讀書之人,治學之人,尤其是修了道的長壽之人,陳年舊事,其實很多。 崔東山不是崔瀺那個老王八蛋,崔東山會經常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尤其是故人的故事。 每次那個人告狀坑師兄,或是自己被先生坑,當年那個大師兄,往往就在門口或是窗外看熱鬧。所以是親眼所見,是親耳所聞。 崔東山比誰都清楚一件事——所有看似無所謂了的過往之事,只要還記得,那就不算真正的過往之事,而是今日之事,將來之事,此生都在心頭打轉。 不知不覺,崔東山就來到了左右附近。 左右依舊閉目養神,坐在城頭上,溫養劍意,對于崔東山的到來,別說什么視而不見,根本看也不看一眼。 崔東山跳下城頭,走到離著城頭和那個背影約莫二十步外的地方。白衣少年一個蹦跶跳起來,雙腿飛快亂踹,然后就是一通王八拳,拳拳朝向左右的背影。 挪個地兒,繼續,全是那些名震江湖的江湖武把式,拳腳霸氣。偶爾騰空之時,還要來個使勁彎腰伸手點腳背,想必姿勢是十分的瀟灑絕倫了。 最終一個極其漂亮的金雞獨立,雙手攤掌,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動作,打完收工,神清氣爽。 一百招過后,以小小玉璞境修為,就能夠與大劍仙左右不分上下,打了個平手,在劍氣長城,也算討了個不大不小的開門紅。 左右甚至都懶得轉頭看那白衣少年一眼,淡然問道:“你是想被我一劍砍死,還是多幾劍剁死?” “大師姐,有人威脅我,太可怕了?!迸镜囊宦?,崔東山往自己額頭貼上那張符箓,“哦”了一聲,道,“忘記大師姐不在?!?/br> 左右伸手一抓,以劍意凝聚出一把長劍。 他甚至都不愿真正拔劍出鞘,身后此人,根本不配。 你崔瀺可以無愧寶瓶洲,無愧浩然天下,但是你沒資格說自己無愧先生! 文圣一脈,從那一天起,我左右才是大師兄。 崔東山扯開嗓子喊道:“對自己的師侄,放尊重點??!” 左右仗劍起身。 相較于倒懸山看門小道童那種山岳矗立之巍峨氣象,左右的起身,云淡風輕。劍氣太重太多,劍意豈會少了,幾近與天地大道相契合罷了。 天地隔絕。 崔東山一歪脖子,嚷道:“你打死我算了,正事我也不說了,反正你這家伙,從來無所謂自己師弟的生死與大道。來來來,朝這兒砍,使勁些,這顆腦袋不往地上滾出去七八里路,我下輩子投胎跟你姓右?!?/br> 左右轉過頭,道:“只是砍個半死,也能說話的?!?/br> 崔東山換了一個姿勢,雙手負后,仰頭望天,神色悲苦,嘴里念叨道:“噫吁嚱,嗚呼哀哉,長咨嗟!” 左右轉過身。 崔東山趕緊說道:“我又不是崔瀺老王八蛋,我是東山啊?!?/br> 這一天,有個好似白云飄蕩的少年,被一把由精粹劍意凝聚而成的三尺長劍,直接挑下城頭,墜落在七八里之外的大地之上。 左右重新盤腿而坐,冷笑道:“這是看在我那小師弟的分上?!?/br> 左右皺了皺眉頭,那位老大劍仙來到了他身邊,笑道:“先前那點異象,察覺到了吧?” 左右點點頭。 若非如此,崔瀺,或者說是如今的崔東山,估計不敢單獨前來見自己。 陳清都感慨道:“那是你小師弟的心聲,你劍術不高,聽不見而已?!?/br> 左右面無表情道:“前輩這么會說話,那就勞煩前輩多說點?” 陳清都搖頭道:“我就不說了,若是由我來說那番話,就是牽連三座天下的事了?!?/br> 先前,那個陳平安與弟子一起行走城頭之上,他有心聲,未曾開口道出,只是不斷激蕩于心胸間。 竟是只靠心聲,便牽扯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小動靜。 陳清都感慨道:“年輕真好啊?!?/br> 那個年紀真不算大的年輕人,方才有過一番自言自語: “諸位莫急?!?/br> “且容我先躋身武夫十境,再去爭取那十一境?!?/br> “那我便要問拳于天外?!?/br> “且容我躋身飛升境?!?/br> “問劍白玉京!” 那個年輕人,這會兒正一臉尷尬地站在寧府大門口。 有了兩個意外。 一個是寧姚竟然打斷了閉關,再次出關,站在門口迎接他們一行。 再就是,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見著了寧姚,二話不說,咚咚咚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 陳平安無奈道:“裴錢,是不是有點過了?” 裴錢沒有起身,只是抬頭,喊了一句:“裴錢拜見師娘大人!” 陳平安立即繃著臉,不過分不過分,禮數恰到好處。 最尷尬的其實還不是陳平安,是曹晴朗啊。 曹晴朗這會兒作揖吧好像禮數不夠,跪地磕頭吧更于禮不合,不像話啊。 寧姚扯住裴錢的耳朵,將她拽起身,等裴錢站直后,她有些笑意,用手心幫裴錢擦去額頭上的灰塵,仔細瞧了瞧小姑娘,笑道:“以后哪怕不是太漂亮,至少也會是個耐看的姑娘?!?/br> 裴錢眼淚嘩嘩流,抽了抽鼻子,那叫一個誠心誠意,道:“師娘的眼光咋個這么好,先是選中了師父,現在又這么說。師娘您再這樣,我可就要擔心師父配不上師娘了?!?/br> 寧姚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某人,陳平安立即點頭道:“這種擔心,是極有道理的?!?/br> 寧姚轉移視線,對那儒衫少年笑道:“你就是曹晴朗吧?比你家先生更像個讀書人?!?/br> 曹晴朗這才作揖致禮,道:“拜見師娘?!?/br> 寧姚點點頭,然后與那種秋抱拳道:“寧姚見過種先生?!?/br> 種秋抱拳還禮,笑道:“落魄山供奉種秋,多有叨擾了?!?/br> 裴錢突然記起一件事,摘下包裹,小心翼翼掏出那支小楷毛筆,還有那張彩云信箋,踮起腳尖,雙手奉送給師娘。然后再踮起腳尖幾分,與寧姚小聲說道:“師娘大人,彩云信箋是我挑的。師娘你是不知道,之前我為了買這個在倒懸山走了老遠老遠的路,再走下去,我害怕都要掉海里去嘍。另外那個是曹晴朗選的。師娘,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們不愿意多掏錢啊,實在是身上錢帶得不多。不過我這個貴些,三枚雪花錢,他那個便宜,才一枚?!?/br> 曹晴朗撓撓頭。陳平安與種秋相視一笑。 寧姚看了眼小楷篆文,一看就是小姑娘早先打算送給自己師父的。寧姚揉了揉裴錢腦袋,然后對那拘謹少年笑道:“曹晴朗,見面禮先欠著,以后我會記得補上?!?/br> 曹晴朗撓撓頭,再點了點頭。 裴錢目瞪口呆。 哦豁!師娘這眼光,幾百個裴錢都拍馬不及??! 難怪師娘能夠從四座天下那么多的人里,一眼相中了自己的師父! 裴錢跟在寧姚身邊,走在最前頭,嘰嘰喳喳個不停。 師娘的家,真是好大的一個宅子。 陳平安與曹晴朗并肩而行,種秋有意無意獨自一人走在最后。 陳平安對曹晴朗輕聲笑道:“接下來得閑工夫,你就幫先生一個小忙,一起刻章?!?/br> 曹晴朗點頭說好。 看裴錢暫時顧不上自己,有了師娘就忘了師父,也沒啥。陳平安手腕一擰,偷偷將一把小刻刀遞給曹晴朗,提醒道:“送你了,最好別給裴錢瞧見,不然后果自負?!?/br> 曹晴朗笑著說道:“知道了,先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