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仙就該多賺一成,所以還是六四分賬。不要白不要,陶文便點頭答應下來,說萬一輸了錢,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飛劍。 陶文身邊蹲著個唉聲嘆氣的年輕賭棍,這次押注,輸了個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經足夠心大,押了二掌柜十拳之內贏下第一場,結果哪里想到那個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后就直接認輸了。所以今兒年輕劍修都沒買酒,只是跟少輸些錢就當是掙了錢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鋪兩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面,找補找補。 陶文說道:“程荃,以后少賭錢,只要上了賭桌,肯定贏不過莊家。就算要賭,也別想著靠這個掙大錢?!?/br> 年輕人從小就與這位劍仙相熟,雙方是鄰近巷子的人,可以說陶文是看著程荃長大的長輩。而陶文也是一個很奇怪的劍仙,從不依附豪閥大姓,常年獨來獨往,在戰場上,也會與其他劍仙并肩作戰,不遺余力,可回了城中,就是守著那棟不大不小的祖宅。陶劍仙如今雖然是光棍,但其實比沒娶過媳婦的光棍還要慘些,以前家里那個婆娘瘋了很多年,年復一年,心力交瘁,心神萎靡,她走的時候,神仙難留下。陶文好像也沒怎么傷心,每次喝酒依舊不多,從未醉過。 程荃無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這么賭啊,可是飛劍難養,我缺了好多神仙錢。陶叔叔你看我這些年才喝過幾次酒,去過幾次海市蜃樓?我真不喜歡這些,實在是沒法子了?!?/br> 說到這里,程荃抬起頭,遙遙望向南邊的城頭,傷感道:“天曉得下次大戰什么時候就開始了,我資質一般,本命飛劍品秩卻湊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頭上,能殺幾頭妖?掙多少錢?若是飛劍破了瓶頸,可以一鼓作氣多提升飛劍傾力遠攻的距離,至少也有三四里路,殺妖便多了,錢就多了,成為金丹境劍修才有希望。再說了,光靠那幾枚小暑錢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賭不行?!?/br> 陶文問道:“怎么不去借借看?” 程荃苦笑道:“身邊朋友也是窮光蛋,即便有點余錢的,也需要自己溫養飛劍,每天吃掉的神仙錢,不是小數目,我開不了這個口?!?/br> 陶文吃了一大口陽春面,夾了一筷子醬菜,咀嚼起來,問道:“在你嬸嬸走后,我記得當時跟你說過一次,將來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幫你一回,為何不開口?” 程荃咧嘴笑道:“這不是想著以后能夠下了城頭廝殺,讓陶叔叔救一次命嘛。如今只是缺錢,再憂心,也還是小事,總比沒命好?!闭f到這里,程荃臉色慘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滿是后悔,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點頭道:“能這么想,很好?!?/br> 程荃也跟著心情輕松起來,道:“再說了,陶叔叔以前有個屁的錢?!?/br> 陶文笑了起來,點頭道:“也對?!?/br> 陶文以心聲說道:“幫你介紹一份活計,我可以預支給你一枚谷雨錢,做不做?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個二掌柜的想法。他說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個實誠人厚道人,所以比較合適?!?/br> 程荃聽到了心聲漣漪后,疑惑道:“怎么說?酒鋪要招長工?我看不需要啊,有疊嶂姑娘和張嘉貞,鋪子又不大,足夠了。何況就算我愿意幫忙,猴年馬月才能湊足錢???” 陶文無奈道:“二掌柜果然沒看錯人?!?/br> 一個小口吃陽春面的劍仙,一個小口喝酒的觀海境劍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后,程荃狠狠揉了揉臉,大口喝酒,使勁點頭,這樁買賣,做了! 陶文記起一件事,想起那個二掌柜之前說過的一番話,就照搬拿來,提醒程荃道:“坐莊有坐莊的規矩,賭桌有賭桌的規矩,你要是與朋友義氣混淆在一起,那以后就沒有合作機會了?!?/br> 程荃點點頭。 程荃走后沒多久,陳平安那邊,劉景龍等人也離開酒鋪,二掌柜端著酒碗來到陶文身邊,笑瞇瞇道:“陶劍仙,掙了那么多谷雨錢,還喝這種酒?今兒咱們大伙兒的酒水,陶大劍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無所謂的事情,剛想要點頭答應下來,不料二掌柜急急忙忙以言語心聲說道:“別直接嚷著幫忙結賬,就說在座各位,無論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幫著付一半的酒水錢,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這一趟了,剛入行的賭棍,都曉得咱倆是合伙坐莊坑人??晌乙茄b作與你不認識,更不行,就得讓他們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將信將疑剛剛好,以后咱倆才能繼續坐莊,要的就是這幫喝個酒還摳摳搜搜的王八蛋一個個自以為是?!?/br> 陶文以心聲罵了一句道:“這都什么玩意兒,你腦子里成天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專心練劍,不出十年,早他娘的成劍仙了?!?/br> 不過陶文還是板著臉與眾人說了句:“今天酒水,五壺以內,我陶文幫忙付一半,就當是感謝大家捧場,在我這個賭莊押注,可五壺及以上的酒水錢,跟我陶文沒一文錢的關系,兜里有錢就自己買酒,沒錢滾回家喝尿吃奶去吧?!?/br> 陳平安聽著陶文的言語,覺得他不愧是一位實打實的劍仙,極有坐莊的資質!不過說到底,還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以心聲問道:“那程荃答應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壺酒水,說道:“你應該知道為什么我不刻意幫程荃吧?” 陳平安說道:“知道,其實不太愿意他早早離開城頭廝殺,說不定還希望他就一直是這么個不高不低的尷尬境界,賭棍也好,賭鬼也罷,就他程荃那性子,人也壞不到哪里去,如今每天大小憂愁,終究比死了好。至于陶叔叔家里的那點事,我哪怕這一年都捂著耳朵,也該聽說了。劍氣長城有一點好也不好,言語無忌,再大的劍仙,都藏不住事?!?/br> 陶文擺擺手,道:“不談這個,喝酒?!?/br> 陶文突然問道:“為什么不干脆押注自己輸?好些賭莊,其實是有這個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計最少能賺幾十枚谷雨錢,讓好多賠本的劍仙跳腳罵娘?!?/br> 陳平安沒好氣道:“寧姚早就說了,讓我別輸。你覺得我敢輸嗎?為了幾十枚谷雨錢,丟掉半條命不說,然后一年半載夜不歸宿,在鋪子這邊打地鋪,劃算???”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來,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道:“怕媳婦又不丟人,挺好,再接再厲?!?/br> 陳平安笑了笑,與陶文酒碗碰酒碗。 陶文輕聲感慨道:“陳平安,對他人的悲歡離合,太過感同身受,其實不是好事?!?/br> 陳平安笑道:“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就該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自消自受?!?/br> 陶文錯愕,然后笑著點頭,只不過換了個話題,道:“關于賭桌規矩一事,我也與程荃直說了?!?/br> 陳平安晃了晃酒碗,說道:“能夠一直守著生意上的規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著規矩的程荃,依舊愿意為了哪個朋友壞了規矩,那就說明程荃這個人,真正值得結交,到時候就算陶叔叔你不借錢給他,不幫他修行,我來。實不相瞞,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經有兩個響徹浩然天下的綽號,一個叫陳好人,一個叫善財童子!” 陶文指了指陳平安手中的酒碗,笑道:“低頭瞧瞧,有沒有臉?!?/br> 陳平安低頭一看,震驚道:“這后生是誰,刮了胡子,還挺俊?!?/br> 晏家家主的書房,晏胖子戰戰兢兢站在書房門口。 先前父親聽說了那場寧府門外的問拳,便給了晏琢一枚谷雨錢,押注陳平安一拳勝人。 晏琢哪怕對陳平安極有信心,依舊覺得這枚谷雨錢要打水漂,可父親晏溟卻說押錯了,無所謂。所以晏琢得了錢后,想著稍稍安穩些,便自作主張,替父親偷偷押注三拳之后、十拳之內分出勝負,除了這枚谷雨錢,自己還花了兩枚小暑錢的私房錢,押注陳平安百拳之內撂倒那個中土豪閥女子郁狷夫。結果誰能想到,陳平安與郁狷夫提出了那么一個自己吃虧極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是腦子拎不清,一拳過后,直接認輸。你他娘的倒是多打幾拳啊,陳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樣是底子無敵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來父親書房,可是不得不來,道理很簡單,他晏琢掏光私房錢,就算是與娘親再借些,都賠不起父親這枚谷雨錢本該掙來的一堆谷雨錢,所以只能過來挨罵,挨頓打也是不奇怪的。 晏溟頭也不抬,問道:“押錯了?” 晏琢“嗯”了一聲。 晏溟說道:“此次問拳,陳平安會不會輸?會不會坐莊掙錢?” 晏琢說道:“絕對不會。陳平安對于修士廝殺的勝負,并無勝負心,唯獨在武學一途,執念極深,別說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對峙遠游境武夫,陳平安都不愿意輸?!?/br> 晏溟問道:“陳平安身邊就是寧府,寧府當中有寧丫頭。此次問拳,你覺得郁狷夫懷揣著必勝之心、砥礪之意,那么對于陳平安而言,贏了,又有什么意義?” 晏琢搖頭道:“先前不確定。后來聽過了陳平安與郁狷夫的對話,我便知道,陳平安根本不覺得雙方切磋,對他自己有任何裨益?!?/br> 晏溟抬起頭,繼續問道:“那么如何才能夠讓郁狷夫少些糾纏?你現在有沒有想明白,為何陳平安要提出那個建議了?如果沒有,那么我的那枚谷雨錢,就真打水漂了。所有關于這枚谷雨錢帶來的損失,你都給我記在賬上,以后慢慢還。晏琢,你真以為陳平安是故意讓一先手?你還以為郁狷夫出拳卻認輸,是隨心所欲嗎?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學優勢,學那陳平安站著不動,然后挨上陳平安一拳,郁狷夫會直接沒臉喊著打此后兩場?你真以為寧府白煉霜這位曾經的十境武夫,納蘭夜行這位昔年的仙人境劍修,每天就是在那邊看大門或是打掃房間嗎?他們只要是能教的,都會教給自家姑爺,而那陳平安只要是能學的,都會學,并且學得極好極快。更別提城頭那邊,隔三岔五還有左右幫著教劍,這一年來,你晏琢其實也不算虛度,可人家卻偏偏像是過了三五年光陰?!?/br>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與劍仙切磋啊,可咱們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還大,從小看我就不順眼,如今還是死活不愿意教我劍術,我死皮賴臉求了好多次,老家伙都不樂意搭理我?!?/br> 晏溟神色平靜,問道:“為什么不來請我開口,讓他乖乖教你劍術?晏家誰說話,最管用?家主晏溟,什么時候,連一個小小劍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罵我沒出息,只會靠家里混吃混喝,什么晏家大少爺,豬已肥,南邊妖族只管收rou……這種惡心人的話,就是我們晏家自己人傳出去的,爹你當年就從來沒管過……我干嗎要來你這邊挨罵……” 晏溟神色如常,始終沒有開口。 晏琢一口氣說完了心里話,自己轉過頭,擦了擦眼淚。 這位雙臂袖管空蕩蕩的晏家家主,這才開口說道:“去與他說,教你練劍,傾囊相授,不可藏私?!?/br> 晏琢“嗯”了一聲,跑出書房。 書房角落處,漣漪陣陣,憑空出現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當這惡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個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錢的供奉,不當惡人,難道還要我這個給人當爹的,在兒子眼中是那惡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畢竟那個小胖子得了圣旨,這會兒正在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過老人又笑道:“先前家主所謂的‘小小劍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辭欠妥當啊?!?/br> 晏溟輕輕擺了擺頭,那頭負責幫忙翻書的小精魅,心領神會,雙膝微蹲,一個蹦跳,躍入桌上一只筆筒當中,從里邊搬出兩枚谷雨錢,然后砸向那老人。 老人將兩枚谷雨錢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當了?!?/br> 晏溟想了想,神色別扭,說道:“同樣的練劍效果,記得下手輕些?!?/br> 老人一閃而逝。 晏溟其實還有些話,沒有與晏琢明說,比如晏家希望某個女兒小名是蔥花的劍仙,能夠成為新供奉。 那個原本大道前程極好的少女,離開城頭,戰死在了南邊沙場上,死狀極慘。父親是劍仙,當時戰況慘烈,最終這個男人,拼著重傷趕去,仍是救之不及。 后來少女的娘親便瘋了,只會日日夜夜,反反復復,詢問自己男人一句話:“你是劍仙,為何不護著自己女兒?” 一個男人,回到沒了他便是空無一人的家中。先前從鋪子那邊多要了三碗陽春面,藏在袖里乾坤當中,這會兒,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雙筷子,一一擺好,然后男人埋頭吃著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陽春面,蔥花多放了些。 暮色里,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門檻上,斜靠門軸,看著生意極好的自家鋪子,以及更遠處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樓。 聽說當年那位中土豪閥女子,大搖大擺走出海市蜃樓之后,劍氣長城這邊,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劍之劍仙,名叫陶文。 這些個其實只是他人悲歡離合的故事,原本聽一聽,喝過幾壺酒,吃過幾碗陽春面,也就過去了,可在陳平安心中,偏偏盤桓不去,總會讓這個離鄉千萬里的年輕人,沒來由想起家鄉的泥瓶巷。 劍氣長城無論老幼,只要是個劍修,那就是人人在等著戰死,已經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沒人愿意去長久記住誰了。 然而浩然天下這么些個王八蛋,跑這兒來講那些站不住腳的仁義道德、禮儀規矩? 為什么不是看遍了劍氣長城,才來說這里的好與不好?又沒要你們去城頭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們啊,那么只是多看幾眼,稍稍多想些,很難嗎? 少年張嘉貞忙里偷閑,擦了擦額頭汗水,無意間看到那個陳先生,腦袋斜靠著門軸,怔怔望向前方,眼神中有從未有過的恍惚。 陳先生好像有些傷心,有些失望。 劍氣長城的秋季,沒有什么蕭蕭梧桐,芭蕉夜雨,烏啼枯荷,簾卷西風,鴛鴦浦冷,桂花浮玉,卻也有那樹樹秋色,草木搖落,秋夜涼天,城滿月輝。 浩然天下,當下則是春風春雨打春聯,春山春水生春草,天下同春。 寶瓶洲龍泉郡的落魄山,驚蟄時分,老天爺莫名其妙變了臉,陽光高照變成了烏云密布,然后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三個丫頭一起趴在竹樓二樓廊道欄桿上賞雨。 黑衣小姑娘身邊一左一右,放著一根翠綠欲滴的行山杖和一條小小的金扁擔。身為落魄山祖師堂正兒八經的右護法,周米粒偷偷給行山杖和小扁擔,取了兩個“小右護法”“小左護法”的綽號,只是沒敢跟裴錢說這個。裴錢規矩賊多,煩人,好幾次都不想跟她做朋友了??墒侨羰请p方真的鬧了別扭,才剛開始,周米粒就要開始掰手指數數,等著裴錢來找她玩。 陳暖樹有些擔心,因為陳靈均前不久好像下定決心,只要他躋身了金丹境,就立即去北俱蘆洲濟瀆走江。 裴錢換了個姿勢,仰面躺著,雙手交錯當作枕頭,蹺起二郎腿,輕輕晃蕩。她想了想,又一點一點挪動身體,換了一個方向,二郎腿朝著竹樓屋檐外的雨幕。裴錢最近也有些煩,與老廚子練拳,總覺得差了好些意思,沒勁,有次她還急眼了,朝老廚子怒吼了一句,然后就給老廚子不太客氣地一腳踩暈過去。事后裴錢覺得其實挺對不起老廚子的,但也不太樂意說對不起。除了那句話,自己確實說得比較沖,其他的,本來就是老廚子先不對,喂拳,就該像崔爺爺那樣,往死里打她啊,反正又不會真的打死她,挨揍的她都不怕,一閉眼一睜眼,打幾個哈欠,就又是新的一天了,真不知道老廚子怕個啥。 你老廚子知道我每泡一次藥缸子,得花掉師父多少銀子?裴錢跟暖樹合計過,按照她現在這么個練武的法子,就算她在騎龍巷那邊,拉著石柔jiejie一起做買賣,哪怕晚上不關門,就她掙來的那點碎銀子,不知道多少個一百年才能賺回來。所以你老廚子干嗎扭扭捏捏,跟沒吃飽飯似的,喂拳就用心出拳,反正她都是個暈死睡覺的下場。她其實先前忍了他好幾次,最后才忍不住發火的。 那天半夜醒過來后,她就跑去喊老廚子起來做了頓宵夜,然后還多吃了幾碗飯。老廚子應該明白這是她的道歉了吧?應該是懂了的,老廚子當時系著圍裙,還幫她夾菜來著,不像是生氣的樣子。老廚子這人吧,老是老了點,丑是丑了點,但是有一點還好——不記仇。 還有個更大的煩心事,就是裴錢擔心自己死皮賴臉跟著種夫子,一起到了劍氣長城那邊,師父會不高興。 這時那家伙又來看竹樓后面的那個小池塘了,裴錢翻了個白眼。 大驪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錢,最近悶不悶?” 裴錢無聊道:“悶啊,怎么不悶,悶得腦闊(殼)疼?!?/br> 裴錢一巴掌輕輕拍在地板上,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極其巧妙,行山杖跟著彈起,被她抄在手中。 裴錢躍上欄桿,就是一通瘋魔劍法,無數水珠崩碎,水花四濺,不少往廊道這邊濺射而來,魏檗揮了揮手,打掉濺來的水花,也沒著急開口說事情。 裴錢一邊酣暢淋漓出劍,一邊扯開嗓子喊道:“晴天霹靂鑼鼓響啊,大雨如錢撲面來喲,發財嘍發財嘍……” 落魄山是真缺錢,這點沒假,千真萬確。不過這么想要天上掉錢的,應該就只有這個自己都覺得自己是賠錢貨的丫頭了。 魏檗笑道:“我這邊有封信,誰想看?” 裴錢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欄桿,一揮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岳山君的陳暖樹,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與裴錢一起低頭彎腰,齊聲道:“山君老爺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財源滾滾來!” 魏檗笑瞇瞇點頭,這才將那信封上以蠅頭小楷寫著“暖樹親啟、裴錢讀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書,交給暖樹丫頭。 陳暖樹趕緊把手在袖子上擦了擦,雙手接過書信后,小心拆開,然后將信封交給周米粒,把信遞給裴錢。裴錢接過信紙,盤腿而坐,正襟危坐,其余兩個小姑娘也跟著坐下,三顆小腦袋幾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裴錢轉頭埋怨了幾句:“米粒你小點勁兒,信封都給你捏皺了,怎么辦的事?再這樣手笨腳笨的,我以后怎能放心把大事交給你去做?” 黑衣小姑娘立即皺著臉,泫然欲泣。裴錢笑了起來,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腦闊(殼),安慰了幾句,周米粒很快笑了起來。 魏檗趴在欄桿上,眺望遠方,大雨急驟,天地朦朧,唯獨廊道這邊,風景明亮。 三個小姑娘看信極慢,都不愿意錯過一個字,期待著信上出現自己,哪怕只是一兩句話,她們都可以開心很久。 裴錢仔仔細細看完一遍后,周米粒說道:“再看一遍?!?/br> 裴錢沒好氣道:“當然,說啥廢話呢?!?/br> 翻來覆去看了三遍,裴錢小心翼翼將總共才兩張信紙的家書放回信封,咳嗽幾聲,說道:“師父在信上如何說的,都看清楚了吧?師父不讓你們倆去劍氣長城,反正理由是寫了的,明明白白,無懈可擊,天經地義。那么現在問題來了,你們心里有沒有一丁點怨氣?有的話,一定要大聲說出來,我身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一定會幫你們開開竅?!?/br> 陳暖樹笑道:“我可去不了劍氣長城,太遠了,離了落魄山去龍泉郡城,只是一夜,我就眼巴巴盼著回山上?!?/br> 她是真習慣了待在一個地方不挪窩,以前是在黃庭國的曹氏芝蘭府藏書樓,如今是更大的龍泉郡,何況以前還要躲著人,做賊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鎮騎龍巷,去龍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陳暖樹喜歡這里,而且她更喜歡那種每天的忙忙碌碌。 周米粒雙臂抱胸,使勁繃著臉,依舊難掩那份得意揚揚,道:“山主說了,要我這位右護法,好好盯著那處小水塘,職責重大,所以下了竹樓,我就把鋪蓋搬到水塘旁邊去?!?/br> 黑衣小姑娘其實如果不是辛苦忍著,這會兒都要笑開了花。陳平安在信上說了,他在劍氣長城那邊,與好些人說了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而且聽說戲份極多,不是好些演義小說里一露面就給人打死的那種。我了個乖乖隆咚鏘,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裴錢“嗯”了一聲,緩緩道:“這說明你們倆還是有點良心的。放心,我就當替你們走了一趟劍氣長城。我這套瘋魔劍法,浩然天下不識貨,想必到了那邊,一定會有茫茫多的劍仙,見了我這套自創的絕世劍法,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然后立即哭著喊著要收我為徒,然后我就只能輕輕嘆氣,搖頭說一句,對不起,我已經有師父了,你們只能哭去了。對于那些生不逢時的劍仙來說,這真是一個可悲可嘆可憐的傷感故事?!?/br> 陳暖樹笑問道:“到了老爺那邊,你敢這么跟劍仙說話?” 裴錢一本正經道:“當然不敢啊,我這不都說了,就只是個故事嘛?!?/br> 周米粒使勁點頭,覺得暖樹jiejie有些時候腦子不太靈光,比自己還是差了好多。 陳暖樹掏出一把瓜子,裴錢和周米粒各自嫻熟抓了一把,裴錢一瞪眼,那個自以為抓了最多瓜子卻沒人看見的周米粒,頓時身體僵硬,臉色不變,好似被裴錢施展了定身法,一點一點松開拳頭,漏了幾顆瓜子在陳暖樹手心,裴錢再瞪圓眼睛,周米粒這才放回去大半,攤手一看,還挺多,便偷著樂呵起來。 陳暖樹取出一塊帕巾,放在地上接瓜子殼。在落魄山別處無所謂,在竹樓,無論是一樓還是二樓,瓜子殼不能亂丟。 裴錢說道:“魏檗,信上那些跟你有關的事情,你要是記不住,我可以每天去披云山提醒你。如今我翻山越嶺,來去如風!” 魏檗笑道:“不用?!?/br> 裴錢擔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br> 魏檗轉過頭,打趣道:“你不是應該擔心怎么跟師父解釋,你與白首的那場武斗嗎?” 裴錢一臉茫然道:“啥?白首是誰?我沒見過這個人啊。魏檗你在做夢吧?還是我做了夢,醒了就忘啦?” 三丫頭搗鼓了那么久,就憋出這么個說法? 魏檗伸出大拇指,贊嘆道:“陳平安肯定會信?!?/br> 周米粒伸手擋在嘴邊,身體歪斜,湊到裴錢腦袋旁邊,輕聲邀功道:“看吧,我就說這個說法最管用,誰都會信的。魏山君不算太笨的人,都信了不是?” 裴錢點頭道:“記你一功!但是咱們說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賬本上記功,與咱們落魄山祖師堂沒關系?!?/br> 周米粒今兒心情好,搖頭晃腦笑瞇瞇道:“嘛呢嘛呢,記個屁的功勞,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 魏檗感慨道:“曾有詩文開端,寫‘浩然離故關’,與那圣人‘予然后浩然有歸志’遙相呼應,故而被后世文人譽為‘起調最高’?!?/br> 周米粒使勁皺著那素淡的眉毛,問道:“啥意思?” 裴錢說道:“說幾句應景話,蹭咱們的瓜子吃唄?!?/br> 魏檗的大致意思,陳暖樹肯定是最了解透徹的,只是她一般不太會主動說些什么。而裴錢如今也不差,畢竟師父離開后,她沒辦法再去學塾念書,就翻了好多書,師父留在一樓的書早就看完了,然后又讓暖樹幫著買了些,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來再說。背書記東西,裴錢比陳暖樹還要擅長很多,若是不懂就跳過。偶爾心情好,與老廚子問幾個問題,可是不管說什么,裴錢總覺得若是換成師父來說,會好太多,所以有些嫌棄老廚子那種半吊子的傳道授業解惑。一來二去的,老廚子便有些灰心,總說些自己學問半點不比種夫子差的混賬話,裴錢當然不信。然后有次燒飯做菜,老廚子便故意多放了些鹽。 聽裴錢這么說,陳暖樹便走過去,給魏檗遞去一捧瓜子。 魏檗道了一聲謝,滿臉笑意,雙手接過,然后背靠欄桿,開始嗑瓜子,與三個小姑娘閑聊起來。在他攤開的手心上,瓜子一堆,瓜子殼一堆,大山頭變成小山頭,小山頭變成了大山頭,最后變成只有一座山頭。 欄外風雨,廊內和煦。 魏檗知道陳平安是想要讓兩個弟子、學生,早些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一看,去晚了,浩然天下的人,當真還有機會再看一眼劍氣長城嗎?還能把那邊視為浩然天下開辟出來的一處風景,去游山玩水一番? 只不過雖然信上沒寫,魏檗還是看出了陳平安的另外一層隱憂。南苑國國師種秋一人,帶著游歷完蓮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及裴錢兩個孩子,陳平安其實有些不太放心??扇缃竦穆淦巧?,幾乎算是半個落魄山山主的朱斂,肯定無法離開,其余畫卷三人,各司其職,也各有大道所求,至于他魏檗更不可能離開寶瓶洲。這么說起來,陳平安真正憂心的,其實是落魄山如今拔尖修士、武學大宗師的缺失,至于已是仙人境修為的供奉“周肥”,陳平安就算請得動姜尚真的大駕,也肯定不會開這個口。 其實如果這封信來得更早一些,就好了,可以與那位北俱蘆洲劉景龍同行去往老龍城,再去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魏檗當下心中便有了個打算,準備嘗試一下,看看那個神出鬼沒的崔東山,能否為他的先生排憂解難。 幾天后,披云山收到了崔東山秘密的飛劍傳信,信上讓種秋和裴錢、曹晴朗先行南下,在老龍城等他,然后大伙兒一起乘坐跨洲渡船,熱熱鬧鬧地去找他的先生。 一聽說那只大白鵝也要跟著去,裴錢原本心中那點小小的郁悶,便徹底煙消云散了。 原本約好的半月之后再次問拳,郁狷夫竟然反悔了,說是時日待定。 城池這邊的賭棍們倒是半點不著急,畢竟那個二掌柜賭術不俗,太過匆忙押注,很容易著了道兒。 只是經驗豐富的老賭棍們,反而開始糾結不已,怕就怕那個小姑娘郁狷夫,不小心喝過了二掌柜的酒水,腦子一壞,結果好好的一場切磋問拳,就成了唱雙簧,到時候還怎么掙錢?現在看來,別說是掉以輕心的賭棍,就是許多坐莊的,都沒能從那個陳平安身上掙到幾枚神仙錢。于是就有個老賭棍酒后感慨了一句,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以后咱們劍氣長城的大小賭桌,要血雨腥風了。 既然沒有茅屋可以住,郁狷夫終究是女子,不好意思每天在城頭打地鋪,所以與苦夏劍仙一樣,住在了劍仙孫巨源府邸,只是每天都會往返一趟,在城頭練拳幾個時辰。孫巨源對嚴律、蔣觀澄那撥小兔崽子沒什么好印象,但是對于這位中土郁家的千金小姐,倒是觀感不壞,難得露面幾次,高屋建瓴,以劍術說拳法,讓郁狷夫感恩在心。 林君璧除了去往城頭練劍,在孫府多是在那座涼亭內獨自打譜,悉心揣摩那部享譽天下的《彩云譜》。 林君璧感興趣的就三件事:中土神洲的大勢,修行,圍棋。 大勢如何,林君璧如今只能旁觀;修行如何,從未懈??;至于棋術,至少在邵元王朝,少年已經難逢敵手。最想見者,繡虎崔瀺。 師兄邊境更喜歡海市蜃樓,不見人影??嘞膭ο梢矎牟豢桃饧s束那個不著調的邊境。練劍一事,只要成了金丹境劍修,那么腳下便都有了各自道路,只管前行登高便是。 若無此路,怎能結丹? 郁狷夫在這撥邵元王朝的劍修當中,只有跟朱枚還算有話聊。 只不過所謂的聊天,其實就是朱枚一個人在那嘰嘰喳喳,郁狷夫聽得不厭其煩。 朱枚還幫郁狷夫買來了那本厚厚的《皕劍仙印譜》,如今劍氣長城都有了些相對精美的刊印本,據說是晏家的手筆,應該勉強可以保本,無法掙錢太多。 今天朱枚在郁狷夫屋子里喝著茶,看著仔細翻閱印譜的郁狷夫,好奇地問道:“郁jiejie,聽說你是直接從金甲洲來的劍氣長城,難道就不想去看一眼未婚夫?那懷潛,其實在你離開家鄉后,名氣越來越大了,跟曹慈、劉幽州都是朋友啊,讓好多“宗”字頭的年輕仙子們肝腸寸斷啊,好多好多的傳聞。郁jiejie你是純粹不喜歡那樁娃娃親,所以跟長輩賭氣,還是私底下與懷潛打過交道,然后喜歡不起來???” 郁狷夫說道:“都有?!?/br> 朱枚又問道:“那咱們就不說這個懷潛了,說說那個周老劍仙吧?這位老神仙好像次次出手,都很夸張。上次出手,好像就是為了給郁jiejie打抱不平,如今還有很多有鼻子有眼睛的傳聞,說周老神仙那次出手,太過兇狠,還惹來了一位學宮大祭酒的追責?!?/br> 郁狷夫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假的?!?/br> 朱枚瞪大眼睛,充滿了期待。 郁狷夫說道:“周老先生,積攢了功德在身,只要別太過分,學宮、書院一般不會找他的麻煩。此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外傳?!?/br> 朱枚點頭。 郁狷夫還是多提醒了一句:“你若管不住嘴巴,一旦被嚴律這種人聽說此事,會是個不小的把柄,你自己悠著點?!?/br> 朱枚只能繼續點頭。 郁狷夫凝視著印譜上的一句印文:“白鷺晝立雪,墨硯夜無燈?!?/br> 郁狷夫略微心動,不過也就看看而已,她是絕對不會去買那印章、折扇的。 朱枚實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問道:“郁jiejie,你這個名字怎么回事?有講究嗎?” 郁狷夫繼續翻看印譜,搖搖頭道:“有講究,沒意思。我是個女子,從小就覺得郁狷夫這個名字不好聽。祖譜上改不了,自己走江湖,隨便我換。在中土神洲,用了個郁綺云的化名。到了金甲洲,再換一個,石在溪。你以后可以喊我石在溪,比郁jiejie好聽?!?/br> 朱枚輕輕呼喚,俏皮道:“在溪在溪?!?/br> 郁狷夫有些無奈,搖搖頭,繼續翻看印譜。 “城頭何人,竟然無憂”。 “髻挽人間最多云”。 “酒仙詩佛,劍同萬古”。 還有不少成雙成對的印章。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歸也”。 “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郁狷夫翻著印譜,越看越火大,明明是個有些學問的讀書人,偏偏如此不務正業! 翻到一頁,看到那“雁撞墻”三字印文,郁狷夫想起劍氣長城那堵何止是高聳入云的高墻,竟有些忍俊不禁,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板著臉冷哼一聲。 陳平安與劉景龍在鋪子里喝酒。 在劍氣長城,最暴殄天物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不純粹,使上那修士神通術法。這種人,簡直比光棍更讓人看不起。 劉景龍依舊只是吃一碗陽春面、一碟醬菜而已。 四周那些個酒鬼劍修們眼神交匯,看那架勢,人人都覺得這位來自北俱蘆洲的年輕劍仙,酒量深不可測,一定是海量,說不定真如二掌柜所說,到了那種“酒桌之上我獨坐,其余皆在桌底躺”的境界。 白首喜歡來這里,因為可以喝酒,雖然姓劉的吩咐過,每次只能喝一碗,但是他的酒量,一碗也夠他微微醺了。 何況陳平安自己都說了,我家鋪子那么大一只大白碗,喝醉了人,很正常,跟酒量好壞沒屁關系。 劉景龍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覺得盧姑娘哪怕不與你說話,但是看你的那種眼神,其中言語,不減反增,所以你有些心慌?” 劉景龍默不作聲,瞥了眼酒壺,還真有點想喝酒了。 陳平安微笑不語,故作高深。 你這情況,老子哪里知道該怎么辦。 此時的浩然天下,一艘從老龍城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船頭,兩位同樣身著青衫的大小夫子,正在默默賞景。一位眉心有痣、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則在跟一個皮膚微黑、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嬉戲打鬧,旁若無人。 少年飛奔躲避那根行山杖,大袖飄搖若飛雪,大聲嚷嚷道:“就要見到我的先生你的師父了,開不開心?” 小姑娘追著攆那只大白鵝,扯開嗓子道:“開心真開心!” 已經依稀可見那座倒懸山的輪廓。 曹晴朗舉目眺望,不敢置信道:“這竟然是一枚山字???” 種秋感慨道:“異國他鄉,壯麗風景,何其多也?!?/br> 裴錢與崔東山坐在欄桿上,轉頭小聲說道:“兩個夫子,見識還不如我多哩。你看我,瞧見那倒懸山,會感到奇怪嗎?半點都沒有的。說到底,還是光讀書不走路惹的禍。種夫子去過那么大一個桐葉洲嗎?去過寶瓶洲青鸞國嗎?我不一樣,抄書不停,還跟著師父走過了千山萬水萬水千山。再說了,我每天抄書,天底下抄書成山這件事,除了寶瓶jiejie,我自稱第三,就沒人敢稱第二!” 崔東山一臉疑惑道:“大師姐方才見著了倒懸山,好像流口水了,一門心思想著搬回落魄山,以后誰不服氣,就拿此印砸誰的腦闊(殼)?!?/br> 裴錢有些難為情,道:“那么大一寶貝,誰瞧見了不眼饞?” “關于抄書一事,其實被你瞧不起學問的老廚子,還是很厲害的。早年朝廷負責編撰史書,他拉了十多位名滿天下的文臣碩儒、二十多個朝氣勃勃的翰林院讀書郎,日夜編撰,抄寫不停,最終寫出千萬字。其中朱斂那一手小楷,真是絕妙,說是出神入化都不為過,哪怕是浩然天下如今最為盛行的那幾種館閣體,都不如他早年手筆。此次編書,算是藕花福地歷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次學問匯總了,可惜某個牛鼻子老道士覺得礙眼,挪了挪小指頭,一場滅國之禍,便燒毀了十之七八,書生心血,紙上學問,便一下子歸還天地大半?!贝迻|山百無聊賴,說過了一些小地方的單薄老皇歷,一上一下揮動著兩只袖子,隨口道:“光看不記事,浮萍打旋兒,隨波流轉,不如人家見一是一,見二得二,再見三便知千百,按部就班,便是中流砥柱,激起光陰長河萬丈浪?!?/br> 裴錢瞪眼道:“大白鵝,你到底是哪邊陣營的?咋個總是胳膊肘往外拐呢,要不我幫你擰一擰?我如今學武大成,約莫得有師父一成功力了,出手可沒個輕重的,嘎嘣一下,說斷就斷了。到了師父面前,你可別告狀啊?!?/br> 至于老廚子的學問啊寫字啊,可拉倒吧,師父只需要一只手,三言兩語,就能讓老廚子甘拜下風,安心在灶房燒火做飯。 崔東山伸出手去,道:“借我一張黃紙符箓貼腦門上,讓我壓壓驚,別被大師姐嚇死了?!?/br> 裴錢皺眉道:“別鬧,師父說過,出門在外,不許隨便拿出符箓顯擺自己的家底,修士扎堆的地方,容易讓人眼紅,一眼紅就多是非,自己沒錯惹來別人錯。就算大家都沒錯,打打鬧鬧的,也終究談不上‘我無錯’三字。至于山鬼神祇聚眾的地兒,更會被視為挑釁。這可不是我瞎說,當年我跟師父在桐葉洲月黑風高的荒郊野嶺,就遇到了山神娶親的陣仗,我就是多瞧了那么一眼,真的就一眼,那些精怪鬼魅就齊刷刷瞪我。好家伙,你猜怎么著,師父見我受了天大委屈,立即回瞪一眼過去,那些原先一個比一個趾高氣揚的山水神怪,如遭雷擊,然后就一個個伏地不起,跪地求饒,連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美嬌娘坐著的轎子都沒人抬了,估計被摔了個七葷八素。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這心里邊,還是挺過意不去的?!?/br> 崔東山微笑道:“真話說完了,換個假版本說說看?!?/br> 裴錢“哦”了一聲,道:“假的啊,也有的,就是師父站起身,與那迎親隊伍的一位領頭老嬤嬤主動道了歉,還順便與他們誠心道賀,事后教訓了我一頓,還說事不過三,已經兩次了,如有再犯,就不跟我客氣了?!?/br> 裴錢揉了揉眼睛,裝模作樣道:“哪怕是個假故事,可想一想,還是讓人傷心落淚?!?/br> 崔東山笑瞇瞇道:“記得把眼屎留著,別揉沒了?!?/br> 裴錢一拳遞出,就停在崔東山腦袋一寸外,收了拳,嬉笑道:“怕不怕?” 崔東山先是沒個動靜,然后兩眼一翻,整個人開始打擺子,身體顫抖不已,含糊不清道:“好霸道的拳罡,我一定是受了極重的內傷?!?/br> 裴錢雙指并攏,一戳,喊道:“定!” 崔東山立即紋絲不動。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心想這大白鵝就是欠收拾。 片刻之后,崔東山火急火燎道:“大師姐,快快收起神通!” 裴錢雙手托著腮幫,眺望遠方,慢悠悠輕聲道:“不要跟我說話,害我分心,我要專心想師父了?!?/br> 崔東山此后果真穩如磐石,只是仰頭看著那座倒懸山,心之所向,已經不在倒懸山,甚至不在浩然天下以及更加遙遠的青冥天下,而是在天外天,那些除了飛升境修士之外誰都猜不出根腳的化外天魔。 不遠處種秋和曹晴朗兩位大小夫子,已經習慣了那兩人的打鬧。 曹晴朗在修行一事上,偶爾遇上種秋無法解惑的癥結關隘,也會主動詢問那個同師門、同輩分的崔東山。崔東山每次也只是就事論事,說完之后就下逐客令,曹晴朗便道謝告辭,次次如此。 曹晴朗其實算是當年藕花福地一心做仙人的俞真意之后,最早一撥感知到天地靈氣變故的修道坯子,而在這一小撮修道美玉當中,曹晴朗無疑是天賦、根骨、機緣都不缺的那種存在。所以第二次遇到裴錢,當時已經走上修道之路的曹晴朗才會坦言,就算與裴錢第一次重逢,裴錢真的出手,也不會得逞。之后在那座位于陋巷旁邊的心相寺,曹晴朗的出手,幾次勸阻裴錢,其實頗有……仙氣。 那次去落魄山祖師堂參加掛像、敬香儀式,其實算是種秋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離開了那座歷史上經常會有謫仙人落塵世的小天下,然后來到了浩然天下這座諸多謫仙人家鄉的大天下。果然,這里有三教,百家爭鳴,圣賢書籍浩如煙海,幸好北岳大山君魏檗在牛角山渡口主動借給種秋一件方寸物,不然光是在老龍城挑書買書一事,就足夠讓種秋身陷顧此失彼的尷尬處境。 當初在返回南苑國京城后,著手籌備離開蓮藕福地,種秋跟曹晴朗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話:“天愈高地愈闊,便應該更加牢記‘游必有方’四字?!?/br> 之所以必須在離開家鄉之前,帶著曹晴朗走遍福地,除了在南苑國京城畫地為牢了大半輩子的種秋,自己很想親身領略四國風土人情之外,一路之上,也與曹晴朗一起親手繪制了數百幅堪輿圖。 種秋與曹晴朗明言,此后這方天下,會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新格局,會有層出不窮的修道之人,入山訪仙,登高求真,也會有諸多山水神祇的祠廟一座座矗立而起,會有諸多好似漏網之魚的精怪鬼魅禍亂人世。你家先生陳平安,不可能耗費太多光陰和心思盯著這座版圖,他需要有人為其分憂,為他建言,甚至更需要有人在旁說一兩句逆耳忠言。 然后種秋問曹晴朗:“真有那么一天,愿不愿意說?敢不敢講?” 少年笑著點頭:“愿意,也敢?!?/br> 種秋再問:“若是你與先生,爭執不下,各自有理,又該如何?” 少年再答:“不可爭論只為爭論,需從對方言語之中,取長補短,找出道理,相互砥礪,便有可能,在藕花福地出現一條天下蒼生皆可得自由的大道?!?/br> 種秋最后又問:“可若是你們雙方未來大道,偏偏注定只是爭論,而無結果,必須選一舍一,又當如何?” 曹晴朗最后回答:“且行且看,且思且行?!?/br> 種秋欣慰,不再問心。 如今這位種夫子思慮更多的,還是兩人一起離開蓮藕福地和大驪落魄山之后,該如何求學治學。至于練氣士修行一事,種秋不會過多干涉曹晴朗。修行證道長生,此非我種秋所長,那就盡量不要去對曹晴朗指手畫腳。 曹晴朗確實是一個很值得放心的學生,但是種秋畢竟自己都不曾領略過那座天下的風光,加上他對曹晴朗寄予厚望,所以難免要多說一些重話。 大小兩座天下,風景不同,道理相通,所有人生道路上的探幽訪勝,無論是極大的安身立命,還是略微狹窄的治學方略,都會有這樣那樣的難題,種秋不覺得自己那點學問和那點武學境界,能夠在浩然天下給予曹晴朗太多。作為昔年藕花福地土生土長的人氏,大概除了丁嬰之外,他種秋與曾經的摯友俞真意,算是極少數能夠通過各自道路穩步攀登,從井底爬到井口上的人物,真正感悟天地之大,可以想象道法之高。 渡船到了倒懸山,崔東山直接領著三人去了靈芝齋的那座客棧,先是不情不愿,挑了四間最貴的屋舍,問有沒有更貴更好的,把那靈芝齋的女修給整得哭笑不得。來倒懸山的過江龍,不缺神仙錢的財主真不少,可言語這么直白的,不多。大概是實在受不了那白衣少年的挑刺眼光,女修便說“沒有了,在倒懸山比自家客棧更好的,就只有猿猱府、春幡齋、梅花園子和水精宮四處私宅了”。 那少年以拳擊掌,撂下一句“早說啊”,便直接帶著其余三人離開了靈芝齋客棧。 裴錢一頭霧水,跟著大白鵝出了客棧大門。她方才其實對這客棧挺滿意的,一眼望去,墻上掛的,地上鋪的,還有那女子身上穿戴的,好像全是值錢物件。于是她輕聲詢問崔東山,可認得那四處私宅?崔東山笑嘻嘻,說“不算全認得,不過猿猱府的劉財神,梅花園子的主人,早年還是打過交道的,見了面把臂言歡,觥籌交錯,必須得有,然后心里念著對方早死早超生來著”。這樣的好朋友,他崔東山在浩然天下茫茫多。 裴錢就越發納悶,那還怎么去蹭吃蹭喝?結果崔東山繞來繞去,帶著三人走入一條小巷子,在那鸛雀客棧下榻。 種秋和曹晴朗自然無所謂這些。 裴錢一開始還有些生悶氣,結果崔東山坐在她屋子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來了那么幾句:“學生的錢,是不是先生的錢?是先生的錢,是不是你師父的錢?是你師父的錢,你這當弟子的,要不要省著點花?” 裴錢眼睛一亮,環環相扣,天衣無縫,實在有道理??!她立即呼喝一聲,手持行山杖,開開心心在屋子里耍了一通瘋魔劍法。 之后崔東山鬼鬼祟祟離開了鸛雀客棧。 裴錢也懶得管他,如果大白鵝在外面給人欺負了,再哭哭啼啼回來找大師姐訴苦,沒用,因為她是一個么(沒)得感情的殺手。 崔東山偷偷摸摸返回客棧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站在裴錢門外的廊道中,發現她還在屋內走樁。 裴錢緩緩走樁,半睡半醒,四周那些rou眼難見的灰塵和月色光線,仿佛都被她的拳意擰轉得扭曲起來。 窗臺那邊,窗戶驀然自行打開,一大片雪白飄然墜下,露出一個腦袋倒垂、吐著舌頭的歪臉吊死鬼。 依舊有些迷糊的裴錢憑借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額頭貼了一張符箓,一步跨出,伸手一抓,斜靠桌子的行山杖被握在手心,以行山杖作劍,一劍戳去,點中那吊死鬼的眉心處,砰的一聲,白衣吊死鬼被一劍擊退。接著,裴錢腳尖一點,扔了行山杖,躍出窗臺,拳架一起,就要出拳,自然是要以鐵騎鑿陣式開道,再以神人擂鼓式分勝負。勝負生死只在我裴錢能撐多久,不在對手,因為崔爺爺說過,武夫出拳,身前無人。 一氣呵成,行云流水,甚至可能對裴錢而言,無思無想,故而尤其純粹。 結果看到了那個打著哈欠的大白鵝。 崔東山左顧右盼,問道:“大師姐干嗎呢,大半夜不睡覺,出門看風景?” 裴錢惱火道:“大半夜裝神弄鬼,萬一被我一拳打死了怪誰?” 崔東山笑問道:“出拳太快,快過武夫念頭,就一定好嗎?那么出拳之人,到底是誰?” 裴錢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在說啥?”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道:“我跟先生告狀去,就說你打我?!?/br> 裴錢怒道:“是你先嚇唬我的!” 最后兩人言歸于好,一起坐在院墻上,看著浩然天下的那輪圓月。 崔東山面帶微笑,聽說劍氣長城那邊挺有意思,竟敢有人說如今的文圣一脈,除了左右之外,多出了一個陳平安又如何?文圣一脈,文圣不文圣的,至于更加可憐的文脈道統,還有香火可言嗎? 崔東山笑了笑,與裴錢說道:“咱們明兒先逛一圈倒懸山,后天就去劍氣長城,你就可以見到師父了?!?/br> 裴錢說道:“倒懸山有啥好逛的,咱們明兒就去劍氣長城?!?/br> 崔東山笑道:“倒懸山有那么多的好東西,咱們不得買些禮物?” 裴錢覺得也對,小心翼翼地從袖子里掏出那只老龍城桂姨贈送的香囊錢袋,開始數錢。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笑道:“我有錢,不用你掏?!?/br> 裴錢一枚銅錢、一粒碎銀子都沒放過,仔細清點起來,畢竟她如今的家當里,神仙錢很少,可憐兮兮的,都沒多少個伴兒,所以每次數錢,都要多摸一摸它們,與它們說說悄悄話兒。這會兒聽到了崔東山的言語,她頭也不抬,搖頭小聲道:“是給師父買禮物啊,我才不要你的神仙錢?!?/br> 崔東山玩笑道:“陪了你這么久的小銅板、小碎銀子和神仙錢,你舍得它們離開你的香囊小窩?這么一離別,可能這輩子就再也見不著它們了。不心疼?不傷心?” 裴錢拈起一枚私底下取了個名字的雪花錢,高高舉起,輕輕搖晃了幾下,道:“有什么法子呢?這些小家伙走就走唄,反正我會想它們的嘛,我那小賬本上,專門寫下它們一個個的名字,就算它們走了,我還可以幫它們找學生和弟子,我這香囊就是一座小小的祖師堂。以前我只跟師父說過,跟暖樹、米粒都沒講,師父當時還夸我來著,說我很有心,你是不知道。所以啊,當然還是師父最要緊,師父可不能丟了?!?/br> 裴錢放好那枚雪花錢,將小香囊收回袖子,晃著腳丫,道:“所以我感謝老天爺送了我這么一個師父?!?/br> 裴錢想了想,又道:“可是如果老天爺敢把師父收回去……” 說到這里,裴錢學那小米粒,張大嘴巴“嗷嗚”了一聲,氣呼呼道:“我可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