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
:“豈可讓前輩再走一趟劍氣長城!三人就三人,陳清都不厚道,我輩讀書人,一身浩然氣,還是要講一講禮義廉恥的?!?/br> 劍靈又一低頭,便是那條蛟龍溝,老秀才跟著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魚小蝦,我看就算了吧?!?/br> 在倒懸山、蛟龍溝與寶瓶洲一線之間,白虹與青煙一閃而逝,瞬間遠去千百里。別說是劍仙御劍,哪怕是跨洲的傳信飛劍,都無此驚人速度。 劍靈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動。 老秀才伸長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試探性問道:“這是做甚?” 劍靈淡然道:“記賬?!?/br> 老秀才小心翼翼問道:“記賬?記誰的賬,陸沉,還是觀道觀那個臭牛鼻子老道?” 劍靈微笑道:“記下你喊了幾聲前輩?!?/br>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試想我年紀才多大,被多少老家伙一口一個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輩是尊稱啊,老秀才與那酸秀才,都是戲稱,有幾人畢恭畢敬喊我文圣老爺的?這份心焦,這份愁苦,我找誰說去……” 劍靈收起手,看了眼腳下那座同時矗立著雨師正神第一尊和天庭南天門神將的海上宗門,問道:“白澤如何選擇?” 老秀才笑道:“做了個好選擇,想要等等看?!?/br> 劍靈問道:“這樁功德?” 老秀才搖頭道:“不算。還怎么算?算誰頭上?人都沒了?!?/br> 劍靈嗤笑道:“讀書人算賬本事真不小?!?/br> 老秀才點頭道:“可不是,真心累?!?/br> 劍靈轉過頭,道:“不對?!?/br>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劍氣長城,風險太大,我可以說是拿性命擔保,文廟那邊真他娘的雞賊,死活不答應啊,所以劃到我閉關弟子頭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亞圣一脈,就沒幾個有豪杰氣的,摳摳搜搜,光是圣賢不豪杰,算什么真圣賢。如果我如今神像還在文廟陪著老頭子干瞪眼,早他娘給亞圣一脈好好講一講道理了。也怨我,當年風光的時候,三座學宮和所有書院,人人爭先恐后地請我去講學,結果自己臉皮薄,瞎擺架子,到底是講得少了,不然當時就一門心思扛著小鋤頭去那些學宮、書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師兄勝似師兄的讀書人,肯定一大籮筐?!?/br> 關于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樁功德一事,劍靈竟是沒有半點情緒波動,好像如此作為,才對她的胃口。 至于老秀才扯什么拿性命擔保,她都替身邊這個酸秀才臊得慌。還好意思講這個?自己怎么個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你會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誰能殺得了你?至圣先師絕對不會出手,禮圣更是如此,亞圣只是與你文圣有大道之爭,不涉半點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顧自點頭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這份牽連,本來就不是什么好事。我這一脈,真不是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個個心氣高學問好,品行過硬真豪杰。小平安這孩子走過三洲,游歷四方,偏偏一處書院都沒去,就知道對咱們儒家文廟、學宮與書院的態度如何了。心里邊憋著氣呢,我看很好,這樣才對?!?/br> 劍靈笑道:“崔瀺?” 老秀才一臉茫然道:“我收過這名弟子嗎?我記得自己只有徒孫崔東山啊?!?/br> 劍靈說道:“我倒是覺得崔瀺,最有前人氣度?!?/br> “誰說不是呢?”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錯,只可惜沒有改錯的機會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知錯卻無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br>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掃心中陰霾,揪須而笑。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追,自己這不是收了個閉關弟子嘛。 前什么輩,咱年紀是小,可咱倆是同一個輩的。 黃昏中,疊嶂有些疑惑,怎么陳平安白天剛走沒多久,就又來酒鋪喝酒了? 酒鋪生意不錯,別說是沒空桌子,就連空座位都沒一個,這讓陳平安買酒的時候,心情稍好。 疊嶂遞過一壺最便宜的酒水,問道:“這是……” 陳平安無奈道:“遇上些事,寧姚跟我說不生氣,言之鑿鑿說真不生氣的那種,可我總覺得不像啊?!?/br> 疊嶂也沒幸災樂禍,安慰道:“寧姚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她說不生氣,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氣,你想多了?!?/br> 陳平安悶悶回了一句,道:“大掌柜,你自己說,我看人準,還是你準?” 疊嶂這會兒可以心安理得地幸災樂禍了,笑道:“那二掌柜就多喝幾壺,咱們鋪子酒水管夠。老規矩,熟面孔,除了剛剛破境的,概不賒賬?!?/br> 陳平安拎著酒壺和筷子、菜碟蹲在路邊,一旁是個常來光顧生意的酒鬼劍修,一天離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種,龍門境,名叫韓融,跟陳平安一樣,每次只喝一枚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陳平安跟疊嶂說,這種顧客,最需要拉攏給笑臉。疊嶂當時還有些愣,陳平安只好耐心解釋,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歡蹲一個窩兒往死里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獨自喝上一壺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離了酒桌沒幾步就回頭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錘子買賣,都不是好買賣。 疊嶂當時竟然還認認真真將這些自認為金玉良言的語句,一一記在了賬本上,把一旁的陳平安看得愁死。咱們這位大掌柜真不是個會做生意的,這十幾年的鋪子是怎么開的?再看看自己才當了幾年的包袱齋?難不成自己做買賣,真有那么點天賦可言? 韓融笑問道:“二掌柜,喝悶酒呢?咋地,手欠,給趕出來了?沒事,韓老哥我是花叢老手,傳授你一道錦囊妙計,就當是酒水錢了,如何?這筆買賣,劃算!” 陳平安嚼著醬菜,抿了一口酒,優哉游哉道:“聽了你的,才會狗屁倒灶吧。何況我就是出來喝個小酒。再說了,誰傳授誰錦囊妙計,心里沒個數兒?鋪子墻上的無事牌,韓老哥寫了啥,喝了酒就忘干凈啦?我就不明白了,鋪子那么多無事牌,也就那么一塊,名字那面貼墻面,敢情韓老哥你當咱們鋪子是你告白的地兒了?那個姑娘還敢來我鋪子喝酒?今天酒水錢,你付雙份?!?/br> “別介啊。兄弟談錢傷交情?!表n融五指托碗,慢慢飲酒一口,然后唏噓道,“咱們這兒,光棍漢茫茫多,可像我這般癡情種,稀罕。以后我若是真的抱得美人歸,我就當是你鋪子顯靈,以后保管來還愿,到時候五枚雪花錢的酒,直接給我來兩壺?!?/br> 陳平安笑道:“好說,到時候我再送你一壺?!?/br> 韓融問道:“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不過是一枚雪花錢的?!?/br> 韓融失望道:“太不講究,堂堂二掌柜,年少有為,出類拔萃,人中龍鳳一般的年輕俊彥……” 陳平安笑罵道:“打住打住,韓老哥兒,我吐了酒水,你賠我???” 疊嶂在遠處,看著聊得挺熱乎的兩人,有些心悅誠服,這位二掌柜是真能聊。 韓融嘿嘿笑著,突然想起一事,道:“二掌柜,你讀書多,能不能幫我想幾首酸死人的詩句,水準不用太高,就‘曾夢青神來倒酒’這樣的。我喜歡的那姑娘,偏偏好這一口。你要是幫老哥兒一把,不管有用沒用,我回頭準幫你拉一大幫子酒鬼過來,不喝掉十壇酒,以后我跟你姓?!?/br> “你當拽文是喝酒,有錢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沒這樣的好事?!标惼桨矒u頭道,“再說老子還沒成親,不收兒子?!?/br> 韓融端起酒碗,懇求道:“咱哥倆感情深,先悶一個,好歹給老哥兒折騰出一首,哪怕是一兩句都成啊。不當兒子,當孫子成不成?” 陳平安舉起酒碗,道:“我回頭想想?不過說句良心話,詩興能不能大發,得看喝酒到不到位?!?/br> 韓融立即轉頭朝疊嶂大聲喊道:“大掌柜,二掌柜這壇酒,我結賬!” 疊嶂點點頭,總覺得陳平安要是愿意安心賣酒,估計不用幾年,都能把鋪子開到城頭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姍姍而來,走到正在為韓老哥解釋何為“飛光”的二掌柜身前,笑道:“能不能耽誤陳公子片刻工夫?” 陳平安笑著點頭,轉頭對韓融說道:“你不懂不重要,她聽得懂就行了?!?/br> 陳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br> 來者便是俞洽,那個讓范大澈魂牽夢縈肝腸斷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嗓音輕柔緩緩道:“那晚的事情,我聽說了,雖然我與范大澈沒能走到最后,但我還是要親自來與陳公子道聲歉,畢竟事情因我而起,連累陳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氣。興許這么說不太合適,甚至會讓陳公子覺得我是說些虛情假意的客套話,不管如何,我還是希望陳公子能夠體諒一下范大澈,他這人,真的很好,是我對不住他?!?/br>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會挨他那頓罵?!标惼桨舱f道,“誰還沒有喝酒喝高了的時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歡了,至于醉酒罵人,則完全不用當真?!?/br> “多謝陳公子?!庇崆⑹┝艘粋€萬福,“那我就不叨擾陳公子與朋友喝酒了?!?/br> 俞洽走后,陳平安返回店鋪那邊,繼續蹲著喝酒,韓融已經走了,當然沒忘記幫忙結賬。 疊嶂湊近問道:“啥事?” 陳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檔子事,俞洽幫著賠罪來了?!?/br> 疊嶂扯了扯嘴角,道:“還不是怕惹惱了陳三秋,陳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頭里邊,可是坐頭把交椅的人。陳三秋真要說句重話,俞洽以后就別想在那邊混了?!?/br> 陳平安笑了笑,沒多說。哪有這么簡單。 陳平安突然說道:“咱們打個賭,范大澈會不會出現?” 疊嶂點頭道:“我賭他出現?!?/br> 陳平安笑了笑,剛要點頭。 疊嶂就改口道:“不賭了?!?/br> 看到陳平安有些惋惜神色,疊嶂便覺得自己不賭,果然是對的,不承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來了。 疊嶂翻了個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鋪這邊,猶猶豫豫,最后還是要了一壺酒,蹲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笑道:“俞姑娘說了,是她對不住你?!?/br> 范大澈低下頭,一下子就滿臉淚水,也沒喝酒,就那么端著酒碗。 陳平安提起酒碗,與范大澈手中白碗輕輕碰了一下,然后說道:“別想不開,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覺得死在劍氣長城的南邊就行了?!?/br>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是怎么知道的?” 陳平安說道:“猜的?!?/br> 范大澈說道:“別因為我的關系,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們還是朋友,但是心里有了芥蒂?!?/br> 陳平安笑道:“你想多了?!?/br> 范大澈點頭道:“那就好?!?/br> 陳平安說道:“你今天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br>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領了,不過沒用?!?/br> 陳平安說道:“你這會兒,肯定難受。蚊蠅嗡嗡如雷鳴,螞蟻過路似山岳。我倒是有個法子,你要不要試試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么法子?” 陳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樣,就會好受點?!?/br> 范大澈將信將疑道:“你不會只是找個機會揍我一頓吧?摔你一只酒碗,你就這么記仇?” 陳平安說道:“不信拉倒?!?/br> 不過最后范大澈還是跟著陳平安走向街巷拐角處,不等范大澈拉開架勢,就被陳平安一拳撂倒了。幾次倒地后,范大澈最后滿臉血污,搖搖晃晃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在路上。陳平安打完收工,依舊氣定神閑,走在一旁,轉頭笑問道:“咋樣?好受不?” 范大澈抹了抹臉,一攤手,抬頭罵道:“好受你大爺!我這個樣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們就會認為我是真想不開了?!?/br> 陳平安笑道:“大老爺們吐點血算什么,不然就白喝了我這竹海洞天酒。記得把酒水錢結賬了再走,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種特別斤斤計較的人,記不住這種小事?!?/br> 陳平安停下腳步,又道:“我有點事情,你先走?!?/br> 范大澈獨自一人走向店鋪。 陳平安轉身笑道:“沒嚇到你吧?” 是那少年張嘉貞。 張嘉貞搖搖頭,說道:“我是想問那個‘穩’字,按照陳先生的本意,應該作何解?” 陳平安說道:“穩,還有一解,解為‘人不急’三字,其意與慢相近。只是慢卻無錯,最終求快,故而急?!?/br> 張嘉貞思量片刻,會心一笑,仰起頭,望向那個雙手籠袖的陳平安,問道:“陳先生,我習武練劍都不行,那么我以后一有閑暇,恰好先生也在鋪子附近的話,可以與陳先生請教解字嗎?” 陳平安笑道:“當然可以。我以后會常來這邊?!?/br> 張嘉貞眨了眨眼睛,告辭離去,轉身跑開。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寧姚。陳平安快步走上前,輕聲問道:“你怎么來了?” 寧姚問道:“又喝酒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一身的酒氣,如果膽敢打死不認賬,可不就是被直接打個半死? 寧姚突然牽起他的手。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這么走過了店鋪,走在了大街上。 寧姚問道:“你怎么不說話?” 陳平安想了想,學某人說話:“陳平安啊,你以后就算僥幸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br> 寧姚破天荒沒有言語,沉默片刻,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瞇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與食指留出寸余距離,好像自言自語道:“這么點喜歡,也沒有?” 寧姚發現陳平安停步不前了,有些疑惑,于是她轉頭望去,不知為何,陳平安嘴唇顫抖,沙啞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辦?如果還有了我們的孩子,你們怎么辦?” 自己早已不是那個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個背著草藥籮筐的孩子陳平安,突然想到這個,就有些傷心,然后很傷心。 所有能夠言說之苦,終究可以緩緩消受,唯有偷偷隱藏起來的傷感,只會細細碎碎,聚少成多,年復一年,像個孤僻的小啞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縮起來,只要一抬頭,便與長大后的每一個自己,默默對視,不言不語。 春風喊來了一場春雨。 寧府的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筆札的陳平安,站起身,伸手去接雨水。 當初在從城頭返回寧府之前,陳清都問了一個問題,要不要留下一盞本命燈,如此一來,倘若下一場大戰死在南邊戰場,雖說會傷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條命。這就是魂魄拓碑之法。 此法第一個步驟,比較熬人,尋常修士,吃不住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責罰轄境內的鬼魅陰靈,點燃水燈山燈,以魂魄作為燈芯,厲害在長久,但只說短暫的苦痛,卻遠遠不如拓碑法。 熬過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師堂點燈。這本命燈的最大缺點,就是耗錢,燈芯是以仙家秘術打造,每天燒的都是神仙錢。故而本命燈一物,在浩然天下,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頭仙家,才能夠為祖師堂最重要的嫡傳弟子點燃。會不會這門術法,是一道門檻,本命燈的打造,是第二道門檻,此后消耗的神仙錢,也往往是一座祖師堂的重要支出。因為一旦點燃,就不能斷了,若是燈火熄滅,會反過來傷及修士的原本魂魄,因此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憑借本命燈,重塑魂魄陰神與陽神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后的大道成就,也會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燈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為之,是山上宗門的修道之人,應對一個個“萬一”的無奈之舉??刹还苋绾?,總好過修士兵解離世,魂魄飛散,只能寄希望于投胎轉世,再被人帶回山頭師門,再續香火??蛇@樣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殘缺,更換多少,看命,能否開竅,還得看命,開竅之后,前世今生到底又該怎么算,難說。 陳平安回過神,收起思緒,轉頭望去,晏胖子一伙人來了,疊嶂難得也在。酒鋪就怕下雨的日子,一下雨就只能關門打烊,不過不搬走桌椅,就放在鋪子外面。按照陳平安教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氣,鋪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張桌子上都擺上一壇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幾只酒碗,這壇酒不收錢,見者可以自行飲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寧姚還在斬龍崖那邊潛心修行,上次從大街返回寧府后,白嬤嬤和納蘭夜行就發現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樣了,對待修行一事,認真了起來。 晏胖子是來談陳平安與疊嶂一起入伙綢緞鋪子的事情,陳三秋和董畫符純粹就是湊熱鬧的。一伙人撐著傘走入屋檐下,收起傘將傘斜靠在墻根那邊。晏胖子跟著一手持書、一手拎著椅子的陳平安走入廂房,看著干凈到過分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寧家的乘龍快婿,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陳三秋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套據說是中土神洲某個大王朝的御用茶具,開始煮茶。他倒是想拉著陳平安喝酒,敢嗎?以后還想不想來寧府做客了? 陳三秋煮茶的時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謝了?!?/br> 陳平安擺擺手。 桌上那本文人筆札《花樹桐蔭叢談》,便是陳三秋幫著從海市蜃樓買來的善本,還有許多殿本史書,應該花了不少神仙錢,只是跟陳三秋這種排得上號的公子哥談錢,打臉。 至于同樣出身頭等豪門的董黑炭,就算了吧,這家伙的省錢本事,比陳平安還要出神入化,從小到大,據說兜里就沒往外掏出過一枚雪花錢。陳平安都想要找人幫忙坐莊,押注董畫符什么時候主動花錢,然后他與董畫符合伙,偷偷大賺一筆。 陳平安覺得有賺頭,就與董畫符說了這事。 董畫符搖頭道:“我反正不花錢,掙錢做什么,我家也不缺錢?!?/br> 陳平安吃癟,好像是這么個理兒? 疊嶂笑得最開心,只是沒笑一會兒,就聽陳平安對董畫符說道:“不用你花錢,我與那坐莊之人商量一下,分別可以押注你一旬之內花錢,一月之內花錢,以及一月之內繼續不花錢,至于具體花多少錢,也有押注,是一枚還是幾枚雪花錢,或是那小暑錢,然后讓他故意泄露風聲,就說我陳平安押了重注賭你近期花錢,但是打死不說到底是一旬之內還是一月之內,可事實上,我是押注你一個月都不花錢。你看,你也沒花錢,酒照喝,還能白白掙錢?!?/br> 疊嶂覺得眼前這個二掌柜,坐莊起來,好像比阿良更心狠手辣些。 陳三秋有些想喝酒。 晏琢躍躍欲試,笑道:“那我也要白賺一筆,押注董黑炭不花錢!” 陳平安斜眼道:“你當然幫著那個重金聘請來的坐莊之人穩定賭局啊,在某些jian猾賭棍游移不定的時候,你晏胖子也是一個‘不小心’,故意請府上仆役送錢去,不承想露了馬腳,讓人一傳十十傳百,曉得你晏大少偷偷砸了大筆神仙錢,押注在一旬之內,這就坐實了之前我押注董黑炭花錢的小道消息,不然就這幫死精死精的老賭棍,多半不會上鉤。你晏大少先前砸多少錢,還不是就在我兜里轉一圈,又回你口袋了?事后你再跟我和董黑炭分賬?!?/br> 晏琢以拳擊掌,贊道:“絕妙??!” 疊嶂跟陳三秋面面相覷。 疊嶂剛想要入伙——不多,就幾枚雪花錢,這種昧良心的錢,掙一點就夠了,掙多了,心里過意不去——不料陳三秋搖頭道:“別想拉我下水,我良心疼?!悲B嶂便猶豫起來。 陳平安一臉嫌棄道:“本來就不能一招用濫,用多了,反而讓人生疑?!?/br> 陳三秋雙手抱拳,晃了晃,道:“我謝謝你啊?!?/br> 董畫符干脆利落道:“我要五成,其余五成,你們倆自己分賬去?!?/br> 陳平安語重心長道:“黑炭啊,我聽說滿城的人都知道寧姚一只手打一百個陳平安的事情啊,我倒是覺得沒什么。你看那范大澈,在我的地盤上罵我不說,還朝我摔碗,我記仇嗎?我完全不記仇啊,如今都成了不打不相識、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了?!?/br> 董畫符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方才是說你獨占五成,我跟晏胖子分賬?!?/br> 之后便聊到了正事,掛在晏琢名下的那間綢緞鋪子,陳平安和疊嶂打算入伙,兩人都只各占一成。 陳平安帶著他們走到了對面廂房,推開門,桌上堆滿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色印章,不下百方,還有一本陳平安自己編撰的印譜,命名為《百劍仙印譜》。陳平安笑道:“印文都刻完了,都是寓意好、兆頭好的喜慶文字,女子送給女子,女子送給男子,男子送給女子,都絕佳。到咱鋪子,光買綢緞布料,不送,唯有給咱們鋪子預先繳納一筆定金,一枚小暑錢起步,才送印章一方。先給錢者,先選印章。若要多刻些字,尤其是想要有我陳平安的署名,就得多掏錢了,除一成之外,我得額外抽成。女子在鋪子里墊了錢,往后購買衣裳布料,鋪子這邊亦可稍稍打折,若有女子直接掏出一枚谷雨錢,砸在咱們晏大少臉上,打折狠些無妨?!?/br> 晏琢拈起一方印章,篆文為“最相思室”,猶豫道:“咱們這邊,雖說有些大族女子,也會舞文弄墨,可其實學問都很一般,會喜歡這些嗎?何況這些印章材質,會不會太普通了些?” 陳平安說道:“如果印章材質太好,何必在綢緞鋪子當彩頭,賠本賺吆喝的買賣,毫無意思。這些其實就是個手把件,玩賞皆可。再者,天底下其實沒有不喜歡好話與好字的人,只是以前沒太多機會見到?!?/br> 陳三秋翻翻揀揀,最后一眼相中那枚印文為“心系佳人,思之念之”的小巧印章,丟了一枚谷雨錢給晏琢,笑道:“就當是放了一枚谷雨錢在你鋪子里,這方印章歸我了?!?/br> 晏琢知道陳三秋在這種事情上,比自己識貨多了,只是仍然不太確定,說道:“陳平安,入伙一事,沒問題,你與疊嶂一人一成,只不過這些印章,我就擔心只會被陳三秋喜歡,我們這邊,像陳三秋這種吃飽了撐著喜歡看書翻書的人,到底太少了,萬一到時候送也送不出去,我是無所謂,鋪子生意本來就一般,可如果你丟了臉,千萬別怪我鋪子風水不好。再就是不買東西先掏錢,真有女子愿意當這冤大頭?” 陳平安從別處拿起一本小冊子,遞給晏琢,笑道:“你拿去翻閱幾遍,照搬就行,反正鋪子生意也差不到哪里去了?!?/br> 董畫符突然說道:“我要這方印章?!?/br> 陳平安瞥了眼,朱文是那“游山恨不遠,劍出掛長虹”。 晏琢笑道:“這就掏錢了?那還怎么坐莊?” 董畫符說道:“原本四一分賬,現在我三你二?!?/br> 晏琢毫不猶豫道:“成交!” 疊嶂也在那邊翻看印文,有那“清澈光明”,還有“少年老夢,和風甘雨”,“一生低首拜劍仙”,“身后北方,美目盼兮”,“呦呦鹿鳴,啾啾鶯飛,依依不舍”,“天下此處劍氣最長”,“不敢仗劍登城頭,唯恐逐退三輪月”。 在疊嶂翻出最后這方印章的時候,晏琢突然紅了眼睛,對陳平安顫聲說道:“這方印章,我如果想要,怎么算賬?” 疊嶂驚訝,董畫符也錯愕。陳三秋卻有些神色感傷。 晏琢的父親,沒了雙臂之后,除了那次背著身受重傷的晏胖子離開城頭,就不再去城頭那邊登高望遠了。 陳平安輕輕從疊嶂手中拿過印章,遞給晏琢,道:“做生意,講究的是親兄弟明算賬。這方印章我送你,又不是買賣,不談錢?!?/br> 寧姚來找陳平安的時候,剛好在院門口遇到晏胖子他們撐傘離開。送走這一撥人后,寧姚跟陳平安一起走入院子,問道:“怎么回事?” 陳平安大致解釋了一下,寧姚便去了那間擱放印章的廂房,坐在桌旁,拿起一方印章,問道:“你這些天就忙活這個?不只是為了掙錢吧?” 陳平安搖頭道:“確實不為掙錢?!?/br> 寧姚說道:“方才白嬤嬤說了,輔佐第四件本命物煉化的天材地寶,差不多暗中收集完畢了。放心,寧府庫藏之外的物件,有納蘭爺爺親自把關,肯定不會有人動手腳?!?/br>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該加把勁了,每天置身于一堆金丹境前輩之中,戰戰兢兢,害得我說話都不敢大聲?!?/br> 陳平安是在北俱蘆洲獅子峰破的柳筋境瓶頸,如今是修士四境骨氣境,儒家修士在此境界,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養氣功夫最出眾。至于練氣士第五境,“人生天地間,體魄為熔爐”的筑廬境,佛道兩家的練氣士,優勢更大。三教之所以超乎其余諸子百家,這兩境的各自優勢,十分顯著,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修士下五境,雖然境界低,卻被譽為登山五境,是大道根本所在,對于此后能否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至關重要。 寧姚趴在桌上,一方一方印章看過去,緩緩說道:“府門洞開,開竅納氣,人身小天地,氣海納百川,即為洞府境,從這一刻開始,修道之人,才可以真正有序煉化天地靈氣,人體三百五十六個竅xue,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靜待修士登山結廬修道。像我們劍氣長城,能否孕育而生先天劍坯,是天才與常人的分水嶺,同理,在蠻荒天下,妖族能否早早化作人形,以人之姿修行煉氣,也很關鍵。在洞府境這一層,男子修士,開九竅,就能躋身觀海境,女子要困難些,需開十五竅,所以洞府境女修的數量,要遠遠多于男子,只不過觀海境的女修,往往戰力大于男子?!?/br> “你比較特殊,已經有了三座本命竅xue,又有三處竅xue被劍氣浸染多年,加上劍氣十八停的往返,又有初一、十五坐鎮其中兩座,這就算五座半了。等到你煉化其余兩件本命物,湊足五行之屬,那就是開辟出了七座半洞府,只要你躋身洞府境,說不定很快就可以破境,成為觀海境。洞府境,本來就是說府門大開,八方迎客,尋常修士在此境,會受很大煎熬,因為受不住那份靈氣如潮水倒灌的折磨,將其視為水災之禍殃,魂魄與rou身一個不穩,修行路上,往往要走三步退兩步,舉步維艱,你最不怕這個。隨后的觀海境,對你也不算什么大關隘,你同時是純粹武夫,還是金身境,一口真氣流轉極為迅猛,修士本該通過一點點靈氣積攢,開辟、擴充道路,在你這里,也不是什么難題。只有到了龍門境,你才會有些麻煩?!?/br> 陳平安笑道:“難為你了?!?/br> 這些瑣碎,肯定是她從納蘭夜行那里臨時問來的,因為寧姚自身修行,根本無須知曉這些。 寧姚拈起一方印章,攥在手心,晃了晃,隨口說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些,那就當我沒說?!?/br> 陳平安雙手籠袖,放在桌上,下巴擱在手臂上,看著那些印章。 屋外雨水不停,最近一個月,下雨較多。 連雨不知春將去。 陳平安側過頭,望向窗外。 在家鄉的時候,有一次與自己的開山大弟子裴錢,坐在登山臺階上。裴錢看風吹過松柏,樹影婆娑,光陰緩緩,便偷偷與自己師父說,只要她仔細看,世間萬物,無論是流水,還是人的走動,就會很慢很慢,慢到她都要急死了。 裴錢也會經常與暖樹和米粒一起,趴在竹樓二樓欄桿上,看著下雨或是下雪,看那些掛在屋檐下的冰凌,然后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打個稀爛,再詢問朋友自己劍術如何。米粒偶爾被欺負得厲害了,也會與裴錢慪氣,扯開大嗓門,與裴錢說“我再也不跟你耍了”,估摸著山腳的鄭大風都能聽見,然后暖樹就會當和事佬,裴錢也就會給米粒臺階下,很快就有說有笑起來。不過陳平安在落魄山上的時候,裴錢是絕對不敢將床單當作披風,拉著米粒四處亂竄的。 到了劍氣長城這里,其實如果用心去看,也會有這樣那樣的活潑可愛。 比如陳平安有些時候去城頭練劍,故意駕馭符舟落在稍遠處,也能看到一排孩子趴在城頭上,撅著屁股,對著南邊的蠻荒天下指指點點,說著各種各樣的故事,或者忙著給劍氣長城的劍仙們排座位比高低,光是董三更、陳熙和齊廷濟三位老劍仙到底誰更厲害,孩子們就能爭個面紅耳赤。若是再加上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所有劍仙,那就更有得吵架了。 聽說郭竹酒在家里,也沒少練拳,朝手掌呵一口氣,駕馭靈氣,嚷一句“看我這一手烈焰掌,哼哼哈哈”,一套拳法,從大門一路打到后花園,到了花園,就要氣沉丹田,金雞獨立,使出旋風腿,飛旋轉他個十八圈,必須一圈不多一圈不少,可憐那些郭稼劍仙精心培育的名貴花卉,拳腳無眼,遭殃極多,折騰到最后,整座郭府都有些雞飛狗跳,都擔心這丫頭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說不定郭稼劍仙已經后悔將這個閨女禁足在家了。 如今陳平安再去酒鋪那邊的街巷拐角處,張嘉貞偶爾會來,那個最早捧陶罐要學拳的屁大孩子,是最早湊到小板凳旁邊的,所以比起同齡人,多聽了好多個山水神怪故事。聽說靠這些個誰都沒聽過的故事,他如今跟隔壁巷子一個漂亮丫頭,混得挺熟,一次玩過家家的時候,終于不再是只當那轎夫、馬夫、雜役什么的,與那個小姑娘總算當了回丈夫媳婦,為此在陳平安身邊蹲著一起嗑瓜子的時候,孩子傻樂呵了半天。 屋內,寂靜無聲,無聲勝有聲。 之后陳平安又去了趟城頭,依舊無法走入劍氣三十步內,所以小師弟還是小師弟,大師兄還是大師兄。 練劍完畢,左右詢問遠處那個取出瓶瓶罐罐涂抹膏藥的可憐家伙,有無捎話給先生。 最近兩次練劍,左右比較有分寸。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么可能?!” 左右便問道:“酒鋪生意如何?” 陳平安說道:“很好?!?/br> 左右轉過頭。 陳平安立即亡羊補牢:“不過還是勞駕師兄幫著錦上添花?!?/br> 左右這才沒破罐子破摔,開始轉移話題,問道:“之前與你說的天問天對,可曾讀過?” 陳平安點頭道:“都已經讀過?!?/br> 左右說道:“你來作天對,答一百七十三問?!?/br> 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左右淡然道:“可以開始了。若有不知,就跳過?!?/br> 陳平安硬著頭皮一一解題,勉勉強強答了約莫半數問題。 左右說道:“答案如何,并不重要。在先生成圣之前,最負盛名的一場辯論,不過是爭吵兩件事,第一件正是‘如何治學’,是從一事一物著手,日積月累,緩緩建功,還是首要先立乎其大者,不可盲目沉浸在支離事業中。其實回頭來看,結果如何,重要嗎?兩位圣賢尚且爭執不下,若真是非此即彼,兩位圣賢如何成得圣賢。當時先生便與我們說,治學一事,邃密與簡易皆可取,少年求學與老人治學,是兩種境界,少年先多思慮求邃密,老人返璞歸真求簡易。至于需不需要先立下大志向,沒那么重要,早早立了,也未必當真立得住,當然有比沒有還是要好些,沒有,也無須擔心,不妨在求學路上積土成山。世間學問本就最不值錢,如一條大街豪門林立,花圃無數,有人栽培,卻無人看守,房門大開,滿園爛漫,任君采擷,滿載而歸?!?/br>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博聞,師兄強識?!?/br> 左右忍不住轉頭,問道:“你就從來沒有在先生身邊久留過,你哪里學來的這些套話?” 陳平安有些委屈,道:“書上啊。尤其是先生的著作,我已經爛熟于心?!?/br> 左右板著臉道:“很好?!?/br> 演武場芥子小天地當中,陳平安與納蘭夜行學劍。 說是學劍,其實還是淬煉體魄,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一種法子,最早是想讓師兄左右幫忙出劍,只是那位師兄不知為何,只說這種小事,讓納蘭夜行做都行。結果饒是納蘭夜行這樣的劍仙,都有些猶豫不決,終于明白為何左右大劍仙都不愿意出劍了,因為按照陳平安的法子,即便出劍之人是劍仙,陳平安自己也是一個金身境武夫,依舊有些兇險,會有意外,一個不小心,陳平安就得在病榻上躺個把月,這可比事后白骨生rou要凄慘多了。 陳平安希望納蘭夜行依次出劍,從上往下,契合“二十四節氣”之法,幫忙打熬脊椎骨這條人身大龍的大小竅xue。 頸椎起始,大椎、陶道、身柱、神道、靈臺、至陽、中樞、懸樞、命門、腰陽關……這些關鍵竅xue,尤其需要出劍,以劍氣與劍意淬煉這條路徑和這些關隘。 因為還要配合一口純粹真氣的火龍游走,陳平安也不可能站著不動,那是死練練死,加上各座氣府之內,靈氣殘余的多寡不同,所以越發考驗納蘭夜行的出劍精準程度。 寧姚與董不得、董畫符坐在斬龍臺涼亭里。 今天董不得與董畫符一起來寧府做客,她想要跟陳平安討要一方印章,晏胖子那鋪子實在太黑心,還不如直接跟陳平安購買。 陳平安與納蘭夜行的練劍,也沒有刻意對董不得隱藏什么。 去年大街接連四場對戰,陳平安的大致底細,包括董家在內的大族豪門,其實心中有數。 董不得身姿慵懶歪斜,趴在欄桿上,問道:“寧姚,他這么練,你不心疼???” 寧姚沒說話。 這次練劍,納蘭夜行極其小心翼翼,所以收效不大。 陳平安本來就沒想要什么立竿見影的裨益,之后與納蘭夜行一起離開演武場,然后獨自走上斬龍崖。 董不得說,她以及幾個要好的朋友,都想要一方自用藏書印,印文她們想不好,都交由陳平安定奪。董不得還帶來了三塊足可雕琢出印章的美玉,說是一方印章一枚小暑錢,刻成印章后剩余材質,就當是陳平安的工錢。 陳平安又不傻,錢有這么好掙嗎?他立即望向寧姚,寧姚點點頭,他這才答應下來。這一幕,把董不得給酸得不行,嘖嘖出聲,也不說話。 董不得此次登門,還說了一件與寧府有一丁點關系的趣事。 倒懸山那邊,近期來了一伙中土神洲某個大王朝的歷練修士,由一位以前來此殺過妖的劍仙領頭護送,一位元嬰境練氣士負責具體事務,其余的是七八個來自不同宗門、山頭仙府的年輕天才,要去劍氣長城練劍,約莫會待上三五年工夫。據說年紀最小的,才十二歲;最大的,也才三十歲出頭。 這伙人到了倒懸山,直接住在了與猿猱府齊名的四座私宅之一梅花園子,一看就來頭不小。 劍氣長城董不得這些年輕一輩,大的山頭其實就三座:寧姚、董黑炭他們這一撥,當然如今多出了一個陳平安;然后就是齊狩他們一撥;再就是龐元濟、高野侯這撥,相對前兩者,比較分散,凝聚力沒那么強,這些年輕劍修,大多是市井出身,但是只要有人號召,就愿意聚在一起,無論是人數,還是戰力,都不容小覷。 只要有浩然天下的年輕人來此歷練,前有曹慈,后有陳平安,都得過這三撥人的關,是老規矩了。 但是誰來負責把守這三關,也有些不成文的規矩,例如從中土神洲來的天之驕子,都是齊狩與朋友們負責待客。 寧姚這座小山頭,則不太喜歡這套。偶爾,陳三秋會露個面,湊個熱鬧。不過十多年來,陳三秋也就出手過兩次,寧姚更是從未摻和過這些小打小鬧。 只是先前齊狩一伙人被陳平安打得灰頭土臉,而且連龐元濟也沒逃過一劫,所以此次,按照道理,寧姚這邊得有人出馬才行。 像這種來劍氣長城歷練的外鄉人隊伍,往往是與劍氣長城各出三人。當然,對陣雙方如果誰能夠一人撂倒三人,那才叫熱鬧。 從一個被人看熱鬧的,變成看熱鬧的人,陳平安覺得挺有意思,就問能不能把戰場放在那條大街上,照顧照顧自己的酒鋪生意。 董不得笑道:“地點放在哪里,歷來很隨意,沒個規矩的,一般是看最后守關之人的意思。你要是愿意出手,別說是那條大街,放在疊嶂酒鋪的酒桌上都沒問題?!?/br> 陳平安搖頭道:“要是我被人打傷了,掙來的那點酒水錢,都不夠我的藥錢。我們那酒鋪是出了名的價格低廉,都是掙辛苦錢?!?/br> 董不得笑容玩味,陳平安這家伙還真是跟傳聞如出一轍,臉皮厚得可以。 董畫符說道:“范大澈好像準備打第一場架,三秋估摸著也會陪著,第三人,可能是高野侯,也可能是司馬蔚然,暫時還不好說?!?/br> 司馬蔚然,陳平安知道,也是金丹境劍修,只不過比起龐元濟和高野侯,還是要略遜半籌。不過前些年她一直在閉關,而且有意思的是她有兩位傳道之人,一位是隱官一脈的巡察劍仙竹庵,還有一位來歷更大,是位負責鎮守牢獄的老劍仙,有傳聞說這位深居簡出的老人,是妖族出身。不知道如今出關的司馬蔚然,會不會后來者居上。 陳平安問道:“對方那撥劍修天才,什么境界?” 董畫符愣了愣,“需要知道嗎?” 董不得附和道:“不需要知道吧?” 陳平安看了眼寧姚,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態度,便無奈道:“當我沒說?!?/br> 那撥來自中土神洲的劍修,走過了倒懸山大門,下榻于城池內劍仙孫巨源的府邸。 劍仙孫巨源的家族,如晏家差不多,跟浩然天下的生意往來頻繁,所以交友廣泛。只不過孫巨源當下應該有些頭疼,因為這幫客人,到了劍氣長城第一天,就放出話來,他們會出三人,以不同的三境分別過三關——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輸了一場就算他們輸。 這天陳平安在鋪子里喝酒,寧姚依舊在修行,至于晏琢、陳三秋他們都在,還有個范大澈,所以二掌柜難得有機會坐在酒桌上喝酒。 鋪子生意好,蹲路邊喝酒的劍修就有十多個,一個個罵罵咧咧,說:“這幫外鄉來的小崽子,真是不要臉,太他娘的囂張了,厚顏無恥,雞賊小氣……” 不知為何,說這些話的時候,酒鬼們唾沫四濺,義憤填膺,卻一個個望向那個青衫白玉簪的二掌柜。 陳平安笑瞇瞇道:“大掌柜,咱們鋪子的竹海洞天酒,是該提一提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