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飲者留其名》:你來當師兄
這些事情,還是她臨時抱佛腳,從白嬤嬤那里打聽來的。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這蘇雍會不會對整座劍氣長城心懷怨懟?” 寧姚想了想,搖頭道:“應該不會,阿良離開劍氣長城的前幾年,無論是喝酒還是坐莊,身邊經常跟著蘇雍?!?/br> 陳平安點點頭,道:“唯獨王微,已經是劍仙了,早年是金丹境劍修的時候,就成了齊家的末等供奉,在二十年前,成功躋身上五境,就自己開府,娶了一位大姓女子作為道侶,也算人生圓滿。我在酒鋪那邊聽人閑聊,好像王微后來者居上,成為劍仙,比較出人意料?!?/br> 寧姚說道:“王微確實不太起眼,九十歲左右,躋身上五境,在浩然天下,當然罕見,但是在我們這邊,他王微作為活下來的玉璞境劍修,自然而然成了早年十余人的領頭羊,很容易被拿來做對比。王微與更早一代相比,實在是太過一般,若是與我們這一輩比較,別說是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不太瞧得起當了劍仙也喜歡低頭哈腰的王微,便是三秋、晏胖子他們,也看不上他?!?/br> 寧姚輕聲道:“只不過在劍氣長城,無論是什么境界的劍修,能夠活著,就是最大的本事。死了,天才也好,劍仙也罷,又算什么?哪怕是我們這些年輕劍修,今天飲酒,笑話那蘇雍落魄,王微不夠劍仙,興許下一次大戰過后,王微與朋友喝酒,談及某些年輕人,便是在說故人了?!?/br> 到了斬龍臺涼亭,寧姚突然道:“給我一壺酒?!?/br> 陳平安抽手出袖,遞過去一壺自家酒鋪的竹海洞天酒。寧姚喝著酒,繼續說道:“小董爺爺,那才是真正的天才,洞府境上城頭,觀海境下城頭,龍門境已經斬殺同境妖物十數頭,金丹境妖物三頭,得了一個劍瘋子的綽號。后來獨自離開劍氣長城,去蠻荒天下磨礪劍意,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上五境劍修,此后大戰,殺妖無數。當時小董爺爺被譽為最有希望成為飛升境劍仙的年輕人?!?/br> 董觀瀑,勾結大妖,事情敗露后,群情激憤,不等隱官大人出手,就被老大劍仙陳清都親手一劍斬殺。當時陳平安就在城頭上,親眼見到那一幕。 寧姚喝著酒,道:“在小董爺爺死后沒多久,就有一種說法,說是當年我在海市蜃樓被刺殺,正是小董爺爺親手布局?!?/br> 寧姚笑了笑,道:“我是不信的,只不過有人嚼舌頭,我也攔不住?!?/br> 陳平安問道:“不談真相,聽了這些話,會不會傷心?” 寧姚搖頭道:“沒什么好傷心的?!?/br>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好,不然我近期除了去城頭練劍,就不出門了?!?/br> 寧姚疑惑道:“除了綠端那丫頭被人刺殺之外,還有事要發生?” 陳平安笑道:“肯定的。有人打算試一試我的成色,同時盡可能孤立寧府。說來說去,還是想盡可能讓你分心,拖住你的破境。以前沒機會,出了海市蜃樓那檔子事,董觀瀑一事,又惹來了老大劍仙的親自出劍,誰都不敢對寧府明著出招?,F在我來了,就有了切入口?!?/br> 寧姚問道:“怎么感覺你半點不煩這些?我其實會煩,只是知道煩也無用,便不去管,也不多想半點?!?/br> 陳平安伸手去討要酒壺,寧姚下意識就要遞過去,結果很快就瞪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沒能得逞,便繼續雙手籠袖道:“外鄉人陳平安的成色如何,無非修為與人心兩事。純粹武夫的拳頭如何,任毅,齊狩,龐元濟,已經幫我證明過。至于人心,一在高處,一在低處,對方如果善于謀劃,就都會試探,比如一旦郭竹酒被刺殺,寧府與郭稼劍仙坐鎮的郭家,就會徹底疏遠,這與郭稼劍仙如何深明大義,都沒關系了,郭家上下,早已人人心中有根刺。當然,如今小姑娘沒事,就兩說了。人心低處如何勘驗,很簡單,死個陋巷孩子,疊嶂的酒鋪生意,很快就要黃了,我也不會去那邊當說書先生了,去了,也注定沒人會聽我說那些山水故事。殺郭竹酒,還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殺一個市井孩子,誰會在意?可我若是不在意,劍氣長城的那么多劍修,會如何看我陳平安?我若在意,又該如何在意才算在意?” 寧姚聽得愁眉不展。聽聽,白嬤嬤說得就不對,這家伙明明就是算無遺策,什么都想到了。 陳平安笑道:“愁什么,我都想到了,那他們機會就小了。只不過有些事情,就算想到,也只能等著對方出招?!?/br> 寧姚問道:“比如?” “比如大肆宣揚我是那文圣弟子,左右師弟。這些還好,撓癢而已,劍氣長城的劍修,更多還是認實打實的修為?!标惼桨舱f道,“又比如某個沒有根腳的年輕劍修,當著我的面,酒后說醉話,將寧府舊事重提,多半言語不會太極端,否則就太不占理,只會引起公憤,說不定喝酒的客人都要幫忙出手。所以對方措辭如何,得打好腹稿,好好醞釀其中火候,既能惹我震怒出手,也不算他挑撥是非,純粹是有感而發,仗義執言。最后我一拳下去,就算沒打死他,事后都是虧本買賣。年輕氣盛不長久,城府太深非劍修?!?/br> 寧姚想了想,道:“那我們以后就少去疊嶂酒鋪那邊?你只是往返于城頭和寧府,總不會有人刻意攔阻,否則痕跡就太明顯了。劍氣長城劍修多,傻子不多?!?/br> 陳平安搖頭道:“得去?!?/br> 寧姚有些想不明白。 “賬房先生喜歡打算盤,但是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不會一天到晚坐在柜臺后面算計盈虧。我是誰?過慣了一無所有的生活,這都多少年了,還怕這些?”陳平安站起身,眺望那座演武場,緩緩道,“你聽了那么多年的混賬話,我也想親耳聽一聽。你之前不愿意搭理他們,也就罷了,如今我在你身邊,還敢有人心懷叵測,自己找上門來,我這要是還不直接一拳打下去,難道還要請他喝酒?”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道:“肯定就是隨手一拳的事情,因為對方境界不能高,一定比任毅還不如,高了,就不會有人同情?!?/br> 寧姚問道:“什么時候去鋪子那邊?” 這就是寧姚的性情,陳平安半點不奇怪。 當年在小鎮那邊,即便撇開喜歡不說,寧姚的行事風格,對陳平安的影響,其實很大。 其中那句“大道不該如此小”,是一事,這讓以后走出驪珠洞天的陳平安,從未真正仰頭看待山上神仙。 而寧姚行事的干脆利落,尤其是那種“事已至此,該如何做”才是首要的態度,讓陳平安記憶深刻。有了這份澄澈通明的心態,才能夠真正不怕意料之外的千百麻煩,萬事臨頭,解決而已。 陳平安轉頭笑道:“等我養好傷,順便讓對方好好謀劃謀劃。說實話,很多時候,我都替敵人著急,恨不得親自教他們如何出招,才能利益最大化,同時還能最惡心人?!?/br> 寧姚默不作聲。 陳平安坐在她身邊,輕聲道:“不要覺得我陌生,我從來如此,可就像之前與你說的,唯獨一件事,我從不多想。這不是什么好聽的話,只是真心話?!?/br> 寧姚輕聲道:“如果不是喜歡我,如果你不來這里,就沒有這么多事,你可以過得更好,你甚至可以等到未來成為劍仙了,再來找我,我一樣會等你?!?/br> 白嬤嬤說得對,要做寧姚自己,也要相信陳平安,積攢了心里話,就與他說,有一句說一句,不用管有無道理,反正他是最講道理的人,那就不會擔心雙方沒得話聊天。 陳平安卻沒有與寧姚說什么,只是取出當年在倒懸山離別之際,寧姚贈送的小小斬龍臺,正反篆刻有“寧姚”“天真”。陳平安低頭看著“寧姚”二字,雙指并攏彎曲,輕輕敲擊那個名字,瞪大眼睛,一邊敲一邊罵道:“你誰啊,膽兒這么肥,本事還這么大,都快傷心死我了。你再這樣不懂事,以后我就要假裝不理你了啊……” 寧姚側過身,趴在欄桿上,笑瞇起眼,睫毛微顫。 皎皎月光,為她畫眉。 這天許久沒有露面的酒鋪二掌柜,難得現身。他不與客人搶酒桌位置,陪著一些熟臉的劍修蹲在一旁喝酒,一手捧碗,一手持筷,身前地面上,擱著一只裝著晏家鋪子醬菜的小碟。人人如此,沒什么丟人的。按照二掌柜的說法,大丈夫劍仙,頂天立地,菜碟擱在地上咋了,這就叫劍修的平易近人,劍仙的不拘小節。你去別處酒水賊貴的大酒樓喝酒試試看,有這機會嗎?你將碗碟擱地上試試看?就算店伙計不攔著,旁邊酒客不說什么,但肯定要惹來白眼不是?在咱們這兒,能有這種糟心事?那是絕對沒有的。 來此買酒喝酒的劍修,尤其是那些囊中比較羞澀的酒鬼,覺得極有道理啊。 今天尚無劍仙來飲酒,陳平安小口喝著酒,笑著與兩旁相熟劍修閑聊。 突然有一個生面孔的年輕人,醉酒起身,端著酒碗,晃晃悠悠,來到陳平安身邊,打著酒嗝,醉眼蒙眬道:“你就是那寧府女婿陳平安?” 陳平安笑著點頭。 那人剛要說話,陳平安抬起手,手中兩根筷子輕輕磕碰一下,疊嶂便板著臉跑去鋪子里邊,拿了一張紙出來。 那人不管這些,繼續說道:“你配得上寧姚嗎?我看不配,贏了龐元濟四人又如何,你還是配不上寧姚。但是你運氣好,配得上寧府,知道為什么嗎?”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醬菜,然后抬起酒壺,指了指自己身后。 疊嶂抖開那張紙,上邊寫著一句話:“今日與我談及寧府舊事者,且喝罰酒,見字之前所飲酒水,無須花錢?!?/br> 當下酒鋪所有酒客數十人,都開始屏氣凝神,有些不再飲酒吃菜,有些動作稍慢而已,依舊夾菜佐酒。 那人不管不顧,喝了一大口酒,灑出酒水不少,眼眶布滿血絲,怒道:“劍氣長城差點沒了,隱官大人親自打頭陣,對方大妖直接避戰,此后再戰,我們皆贏,一路連勝,只差一場,只差一場,那些蠻荒天下最能打的畜生大妖,就要干瞪眼,可你們寧府兩位神仙眷侶的大劍仙倒好,那幫畜生缺什么就合起伙來送什么……蠻荒天下的妖族不要臉,輸了還要攻城,但是我們劍氣長城,要臉!若不是我們最后一場贏了,這劍氣長城,你陳平安還來個屁,耍個屁的威風!好家伙,文圣弟子對吧?左右的小師弟,是不是?知不知道倒懸山敬劍閣,前些年為何獨獨不掛寧府兩位劍仙的掛像?你是寧府姑爺,是一等一的天之驕子,你來說說看?”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輕輕將筷子放在菜碟上。 疊嶂丟了那張紙,從袖中再取出一張,猛然抖開,朗聲道:“談論寧姚父母者,吃我一拳,求饒無用?!?/br> 那人斜瞥一眼,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文圣一脈的讀書人,真是學問大,連這都猜到了?怎么,要一拳打死我?” 那人抬起手臂,狠狠將酒碗摔了個粉碎,罵道:“吃你寧府的酒水,我都嫌惡心!” 陳平安手持猶有大半酒水的白碗,緩緩起身。 那個年輕人伸長脖子,指了指自己腦袋,挑釁道:“來,給我一拳,有本事就朝這里打?!?/br> 他譏笑道:“真巧啊,你兩次來劍氣長城,都在那大戰間隙,這也是早早被文圣弟子猜到了?打贏了四場架,再打死我這個觀海境劍修,本事就大了嘛。去那城頭做做樣子,練練拳。不是陳平安不想殺妖,是妖族見了陳平安,不敢來攻城吧?我看你的本事都快要比所有劍仙加在一起,還要大了,你說是不是啊,陳平安?” 見陳平安瞥了眼地上的白碗碎片,那個年輕劍修立馬瞪大眼睛,嚷嚷道:“酒水錢?我有,老子去過城頭一次,去過南邊一次,掙的錢是不多,但是買你幾碗破酒水,足夠!” 說著他就要去袖子里邊掏神仙錢,突然聽到那個身穿青衫的家伙說道:“這碗酒水錢,不用你給?!?/br> 這個觀海境劍修哈哈大笑,篤定那人不敢出拳,便要再說幾句。 只是一瞬間,這個年輕劍修的腦袋就挨了一拳。 年輕劍修直接身形倒轉,腦袋朝地,雙腿朝天,癱倒在地,當場斃命,不但如此,還魂魄皆碎,死得不能再死了。 陳平安左手持碗,右手指了指那具尸體,微笑道:“你替妖族,欠了一碗酒水錢,下一場南邊大戰,蠻荒天下得還我陳平安!”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中酒碗,環顧四周,大笑道:“小杯大碗幾兩酒,喝盡人間腌臜事!諸位未來劍仙,南下城頭之前,誰愿與我陳平安共飲?” 有人率先站起,于是人人皆持杯碗倒滿酒起身。 陳平安舉目遠方,朗聲道:“我劍氣長城!有劍仙只恨殺敵不夠者,亦可飲酒!” 今日劍氣長城上下,飲酒劍修劍仙尤其多。 離著上次風波,陳平安再來酒鋪喝酒,已經過去一旬光陰,年關時分,劍氣長城卻沒有浩然天下那邊的濃厚年味。 疊嶂這個大掌柜,拜二掌柜所賜,名氣越發大了。疊嶂與陳平安學了不少生意經,迎來送往,越發熟稔,簡單而言,就是豁得出去臉面了。 若有人詢問:“大掌柜,今天請不請客?掙了咱們這么多神仙錢,總得請一次吧?” 疊嶂便回答:“你等劍仙,花錢喝酒,與出劍殺妖,何須他人代勞?” 所有酒桌噓聲四起,疊嶂如今也無所謂。 與疊嶂和相熟酒客打過招呼,陳平安搬了條小板凳去街巷拐角處那邊坐著,只是今天沒有人來聽說書先生講那山水故事,許多少男少女見到了那個青衫身影,猶豫過后,都選擇繞路。 那個捧著陶罐的屁大孩子,給爹娘堵在了家里,而張嘉貞要在別處當長工掙錢,其余的,是不敢來。 未必是覺得那個陳平安是壞人,但是那個人,終究在酒鋪那邊打死了人,有孩子或是他們的長輩親眼見到。 這是人之常情,陳平安不奇怪,更談不上失望。 他曬著冬末時分的和煦太陽,嗑著瓜子,坐了一會兒,然后拎起板凳返回酒鋪,也不幫忙,在鋪子柜臺那邊打算盤對賬本。 疊嶂在為客人端碟送酒的空隙,來到鋪子柜臺,猶豫了一下,說道:“生意沒差?!?/br> 陳平安合上賬本,攤開手掌,輕輕在算盤上抹過,抬頭笑問道:“是不是一直很想問我,那人到底是不是妖族jian細?不管真相如何,你疊嶂作為寧姚和陳平安的朋友,都希望我明確給你一個答案?” 疊嶂沒有猶豫,搖頭道:“不想問這個,我心中早有答案?!?/br> 陳平安嫻熟地打著算盤,緩緩說道:“因為雙方實力懸殊,或是對手用計深遠,輸了,會服氣,嘴上不服,心里也有數。這種情形,我有過,還不止一次,而且很慘。但是我事后復盤,受益匪淺。怕就怕那些你明明可以一眼看穿卻被結結實實惡心到的手段,因為對方根本就沒想著賺多少,就是逗你玩?!?/br> 陳平安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因為蠻荒天下很快就會傾力攻城,哪怕不是下一場,也不會相距太遠,所以在這座城池里的一些無足輕重的小棋子,就可以肆意揮霍了。 這也是對一些藏在更深處關鍵暗棋的一種提醒。 陳平安瞥了眼鋪子門外,道:“這是有人在幕后蓄勢,我如果就這么掉以輕心了,自以為劍氣長城的陰謀,比起浩然天下,好像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那么我注定不死也傷,還會連累身邊人。那個躲在幕后的謀劃之人,是在對癥下藥,看出我喜歡行事無錯為先,就故意讓我步步小勝?!?/br> 疊嶂笑道:“小勝?龐元濟和齊狩聽了要跳腳罵娘的。不談齊狩,龐元濟肯定是不會再來喝酒了,最便宜的酒水,都不樂意買?!?/br> 陳平安笑了起來,道:“那就是一場小勝。龐元濟和齊狩清楚,觀戰劍仙知道,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劍修,我也不是劍氣長城的本土人氏。先前那人的言語,雖然是故意惡心人,但很多話,確實都說到了點子上?!?/br> 疊嶂嘆了口氣,道:“陳平安,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怕?!?/br> 這就像兩人對弈,一方次次猜中對方步步落子在何處,另一方是何感受? 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但是還有些事情,就連陳三秋、晏胖子他們都不清楚,例如陳平安寫字和讓疊嶂幫忙拿紙張的時候,就笑言自己的這次守株待兔,對方定然年輕,境界不高,卻肯定去過南邊戰場,故而可以讓更多的劍氣長城的尋常劍修,去“感同身受”,生出惻隱之心,以及泛起同仇敵愾之情。說不定此人在劍氣長城的家鄉坊市,還是一個口碑極好的“普通人”,常年幫襯街坊鄰居的老幼婦孺。此人死后,幕后人都不用推波助瀾,只需作壁上觀,自然而然,就會形成一股起于青蘋之末的底層輿論,從市井陋巷、大小酒肆、各色店鋪,一點一點蔓延到豪門府邸,其中也許有人不予理會,但肯定有人默默記在心中。不過陳平安當時也說,這只是最壞的結果,未必當真如此,何況形勢也壞不到哪里去,到底只是一盤幕后人小試牛刀的小棋局。 此時此刻,疊嶂原本擔心陳平安會生氣,不承想陳平安笑意依舊,而且并不牽強,就像這句話,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是陳平安第二次聽到類似說法。 “能夠當著面說這句話,就是真把我當朋友了?!标惼桨颤c頭道,“與我為敵者,理當有如此感受?!?/br> 疊嶂說道:“有你在寧姚身邊,我安心些了?!?/br> 陳平安笑道:“下一次南邊大戰過后,你如果還愿意講這句話,我也會安心不少?!?/br> 疊嶂突然神色凝重起來。 陳平安點點頭,輕聲道:“對,這也是對方幕后人有意為之。第一,先確定初來乍到的陳平安,文圣弟子,寧府女婿,會不會真的登上城頭,與劍修并肩作戰。第二,敢不敢出城去往南方戰場,對敵殺妖。第三,離開城頭后,在自保性命與傾力廝殺之間,做何取舍,是爭取先活下來再談其他,還是為自己顏面,也為寧府顏面,不惜一死。當然,最好的結果是那個陳平安轟轟烈烈戰死在南邊戰場上,幕后人心情若好,估計事后會讓人幫我說幾句好話?!?/br> 陳平安打趣道:“我先生坐過的那張椅子被你當作傳家寶,珍藏在你家小宅子的廂房,那你以為文圣先生左右兩邊的小板凳,是誰都可以坐的嗎?” 疊嶂心情沉重,拎起一壇酒揭了泥封,倒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郁郁不言。 陳平安舉起酒碗,抿了口酒,笑道:“少喝點,咱倆雖是掌柜,喝酒一樣得花錢的?!?/br> 疊嶂手持酒碗,欲言又止。 陳平安問道:“還有問題?只管問?!?/br> 疊嶂輕聲問道:“當初最先持碗起身之人?是個托?”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擺手道:“不是?!?/br> 陳平安指了指疊嶂,道:“大掌柜,就安心當個生意人吧,你真不適合做這些算計人心的事情。若是我如此為之,豈不是當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尤其是那些隔岸觀火的劍仙,全是只知練劍不知人心的傻子?有些事情,看似可以盡善盡美,得利最多,實則絕對不能做,太過刻意,反而不美。比如我,一開始的打算,便只求不輸,打死那人,就已經不虧了,再不知足,畫蛇添足,白白給人瞧不起?!?/br> 疊嶂重重嘆了口氣,神色復雜,舉起手中酒碗,學那陳平安說話,道:“喝盡人間腌臜事!” 陳平安笑瞇瞇抬起酒碗,與之一碰,道:“謝過大掌柜請我喝酒?!?/br> 城池以西,有一座隱官大人的躲寒行宮,東邊其實還有一座避暑行宮,都不大,但是耗資巨萬。 今天在躲寒行宮的大堂中,隱官大人站在一張做工精美的太師椅上。太師椅是浩然天下流霞洲的仙家器物,紅色木材,紋路似水,云霞流淌。 大堂中還有兩位輔佐隱官一脈的本土劍仙,男子名為竹庵,女子名為洛衫,皆是上了歲數的玉璞境。 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負責諜報匯總的元嬰境修士,正在事無巨細地稟報那場酒鋪風波的首尾,將那觀海境年輕劍修黃洲的祖宗十八代,師承,親朋好友,相熟的地仙長輩,等等,都給查了出來,正一一向劍仙竹庵詳細道出。至于隱官大人,對這些是歷來不感興趣的。 此外還有龐元濟與一位儒家君子旁聽,君子名為王宰,與上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圣人,有些淵源。 隱官大人閉著眼睛,在椅子上走來走去,身形搖晃,雙手揪著兩根羊角辮兒,就好像在夢游。 劍仙竹庵一邊聽著下屬的稟報,一邊翻閱著手上那封諜報。因務求精細的緣故,字數自然便多,所以隱官大人從來不碰這些。 女子劍仙洛衫,身穿一件圓領錦袍,頭頂簪花,極其艷紅,尤為矚目。 諜報一事,君子王宰類似浩然天下朝廷廟堂上的言官,沒資格參與具體事務,不過勉強有建言之權。用隱官大人的話說,就是總得給這些手握尚方寶劍的外來戶,一點點說話的機會,至于人家說了,自己聽不聽,看心情。 王宰聽過諜報闡述后,問道:“事實證明,并無確鑿證據證明黃洲此人是妖族jian細,陳平安會不會有濫殺之嫌?退一步講,若真是妖族jian細,也該交由我們處置。若不是,只是年輕人之間的意氣之爭,豈不是草菅人命?” 龐元濟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喝酒。作為隱官大人的唯一嫡傳,龐元濟的話,很多時候比竹庵、洛衫兩位前輩劍仙都要管用,只不過龐元濟不愛摻和這些烏煙瘴氣的事情,一向專心修行。 洛衫淡然道:“惡人就該惡人磨,磨得他們后悔為惡。在劍氣長城說話,確實不用忌諱什么,下五境劍修,罵董三更都無妨,只要董三更不計較??扇羰嵌鍪?,罵他的人自然就是白死。那個陳平安,明擺著就是等著別人去找他的麻煩,黃洲如果識趣,在看到第一張紙的時候,就該見好就收,自己蠢死,就別怨對方出手太重。至于陳平安,真當自己是劍氣長城的劍修了?大言不慚!下一場南邊大戰,我會讓人專門記錄陳平安的殺妖歷程?!?/br> 竹庵板著臉道:“在這件事上,你洛衫少說話?!?/br> 女子劍仙洛衫與寧府那對夫婦,有些瓜葛,早年鬧得不太愉快。洛衫這番話,談不上為陳平安說情,撐死了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只不過一半的板子,砸在了死人尸體上。 王宰來劍氣長城七八年,參加過一次大戰,不過沒有如何廝殺,更多擔任類似監軍劍師的職責——戰場記錄官。隱官大人說了,既然是君子,定然是飽讀詩書的,又是皮嬌rou嫩的,那就別去打打殺殺了。當時王宰被氣得不輕,與儒家圣人言說此事,卻無果。 洛衫冷笑道:“那竹庵劍仙意下如何?要不要喊來陳平安問一問?人家是文圣弟子,還有個劍術入神的師兄,在城頭那邊瞧著呢?!?/br> 竹庵臉色陰沉。 按照規矩,當然得問,但是那個年輕人,太會做人,言行舉止,滴水不漏,何況靠山太大。 王宰說道:“文圣早已不是文圣了,何況陳平安是儒家門生,行事就應該更加合乎規矩,不可隨心所欲殺人。就算那位在文廟早已沒有神位的老先生在場,我也會如此直言。若是兩位劍仙不宜出面,可以讓晚輩問話陳平安?!?/br> 竹庵問道:“問話地點,是在這里,還是在寧府?” 王宰聽出這位劍仙的言下之意,便退而求其次,說道:“我可以登門拜訪,不至于讓陳平安覺得太過難堪?!?/br> 洛衫扯了扯嘴角,道:“這就好,不然我都怕陳平安前腳跟剛到行宮,左大劍仙就要后腳跟趕來?!?/br> 龐元濟嘆了口氣,收起酒壺,微笑道:“黃洲是不是妖族安插的棋子,尋常劍修心里犯嘀咕,我們會不清楚?” 王宰說道:“我只是就事論事。黃洲此人,在劍氣長城大庾嶺巷,有口皆碑,上陣廝殺記錄我早已詳細翻閱,當得起傾力而為的評語。容我說句不好聽的,黃洲這類劍修,雖然境界不高,殺敵不多,卻是劍氣長城的立身之本,此事若是輕輕一筆揭過,連半點樣子都不做,我敢斷言,只會讓許多普通劍修寒心。賞罰分明,是劍氣長城的鐵律。怎的,是圣人弟子,是大劍仙的師弟,便管不得了?” 說到這里,王宰神色堅毅,望向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此刻儒家君子身上,頗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 隱官大人睜開眼睛,站在椅子邊緣,前后搖晃,好似不倒翁,她根本沒有去看那個讀書人,懶洋洋道:“黃洲這種貨色,城池里如果有一萬個,我只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老大劍仙都要罵我失職,又得罰我多少年多少年的不喝酒?!?/br> 她一開口說話,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立即起身。那位元嬰境劍修更是神色肅穆,似豎耳聆聽圣旨一般。 隱官大人伸出手掌,打著哈欠,道:“你們的腦子,是不是給接連幾場大戰打得不夠用了?那就多吃飯,多喝水,別總是練劍練劍再練劍,容易把腦子練壞掉的。你們還好,至于某些人,讀書讀壞了腦子,我可救不了?!?/br> 君子王宰臉色如常。 隱官大人自顧自點頭道:“我雖然一直就不喜歡那個陳平安,但是這會兒,一對比,就覺得順眼多了。唉,這是為啥呢?為啥呢?” 她指向洛衫,命令道:“你來說說看?!?/br> 洛衫笑道:“今夜月色大好?!?/br> 隱官大人點點頭,說了聲“有道理”。 王宰站著不動。 隱官大人有些佩服這些讀書人的臉皮,丟了個眼色給竹庵,后者立即說了個由頭,帶著王宰離開議事堂。洛衫也帶著那個元嬰境劍修離開。 只剩下師徒二人。 龐元濟笑道:“師父,亞圣一脈,就這么對文圣一脈不待見嗎?” 隱官大人招招手,龐元濟走到那張太師椅旁邊,結果臉頰被隱官大人一把揪住,使勁一擰,嘴里罵道:“元濟,就數你練劍把腦子練壞掉!” 龐元濟在師父這邊也沒什么講究,掙脫開隱官大人的小手,揉著臉頰,無奈道:“請師父解惑?!?/br> 隱官大人翻了個白眼,道:“我怎么收了你這么個傻徒弟。你真以為那王宰是在針對陳平安?他這是在綁著咱們,一起為陳平安證明清白,這么簡單的事情,你都看不出來?我偏不讓他順心如意,反正那個陳平安,是個人精,根本無所謂這些?!?/br> 龐元濟細細一琢磨,點了點頭,同時又有些怒意,這個王宰,竟敢算計到自己師父頭上? 隱官大人揮揮手,道:“這算什么,明擺著王宰是在懷疑董家,也懷疑我們這邊?;蛘哒f,除了陳清都和三位坐鎮圣人,王宰看待所有大家族,都覺得有嫌疑,連我這個隱官大人,王宰一樣懷疑。你以為輸給我的那個儒家圣人,是什么省油的燈,會在自己灰溜溜離開后,塞一個蠢蛋到劍氣長城,再丟一次臉?” 龐元濟苦笑道:“這些事情,我不擅長?!?/br> 隱官大人雙手掐劍訣,胡亂揮動,說道:“你擅長這些做什么?你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隱官大人,出劍嗖嗖嗖,嘩嘩嘩,能夠砍死人就行了啊?!?/br> 龐元濟說道:“師父不就很擅長?” 她說道:“我是你師父啊?!?/br> 龐元濟點頭道:“有道理?!?/br> 隱官大人跳腳道:“臭不要臉,學我說話?給錢!拿酒水抵債也成!” 龐元濟丟過去一壺竹海洞天酒,被隱官大人收入袖里乾坤當中。 螞蟻搬家,偷偷積攢起來,如今是不可以喝酒,但是我可以藏酒啊。 年關時分,寧姚詢問陳平安為何不準備春聯、門神。當年在驪珠洞天那座小鎮,有這風俗,寧姚覺得挺喜慶的,便有些懷念。 陳平安笑問:“難不成劍氣長城這邊還賣這些?”寧姚便說:“你可以自己寫、自己畫啊?!?/br> 陳平安卻說入鄉就要隨俗,不用刻意講究這些。 寧姚有些惱火,管他們的想法做什么。 陳平安卻說要管的。 寧姚真的有些生氣了,陳平安就細細說了理由,最后說這件事不用著急,他要在劍氣長城待很久,說不定以后還有機會做那春聯、門神的生意,就像如今城池大小酒樓都習慣了掛楹聯一樣。 寧姚這才隨他去。 養好了傷勢,陳平安就又去了一趟城頭,找師兄左右練劍。 這一次學聰明了,直接帶上了瓷瓶藥膏,想著在城頭那邊就解決傷勢,不至于瞧著太嚇人,畢竟是大過年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半夜寧姚在斬龍臺涼亭修行完畢,苦等沒人,便去了趟城頭,才發現陳平安躺在左右十步外,趴著給自己包扎呢,估計在那之前,受傷真不輕,不然就陳平安那種習慣了直奔半死去的打熬體魄程度,早就沒事人一樣,駕馭符舟返回寧府了。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轉頭瞪著左右,埋怨道:“大過年的!” 左右憋了半天,點頭道:“以后注意?!?/br> 陳平安偷著樂呵。 左右最后說道:“曾有先賢在江畔作天問,留給后人一百七十三題。后有書生在書齋,作天對,答先賢一百七十三問。關于此事,你可以去了解一下?!?/br> 陳平安答應下來,買書一事,可以讓陳三秋幫忙,這家伙自己就喜歡藏書。 陳平安取出符舟,寧姚駕馭,一起返回寧府。 劍氣長城不會家家戶戶有年夜飯,寧府這邊,是陳平安親自下廚,做了頓豐盛晚餐。 朋友也會有自己的朋友。 除了董畫符比較孤僻,沒什么說得上話的同齡人,晏琢就有自己另外的小山頭,交友廣泛的陳三秋則更多。 正月里,陳三秋帶著三個要好的朋友,在疊嶂酒鋪那邊喝酒。 四人一張酒桌,一個名叫范大澈的大姓子弟,喝得酩酊大醉,欲仙欲死,眼淚鼻涕都喝出來了。陳三秋也無奈。其余兩個與范大澈差不多出身的年輕男女是一對道侶,在今天酒桌上,更不好多說什么,因為范大澈家世優渥,不承想竟然給那門不當戶不對的心儀女子甩了,女子找了另外一個大姓子弟,差不多開始談婚論嫁了。陳三秋幾個好朋友,都想不明白為何那個名叫俞洽的觀海境女子,要舍了范大澈,轉投他人懷抱。范大澈自己就更想不明白了,所以喝得爛醉如泥,醉話連篇。 見著了陳平安,范大澈大聲喊道:“喲,這不是咱們二掌柜嘛,難得露面,過來喝酒,喝酒!” 陳平安剛好獨自來這邊與疊嶂對賬,被陳三秋使眼色喊去解圍,便有些無奈。他與范大澈和俞洽,只是見過兩面,都沒怎么打過交道,能聊什么?他拎了兩壇酒過去,坐在陳三秋身邊的長凳上,自己打開一壇,默默喝酒。范大澈喝高了,自顧自傷心傷肺,醉眼蒙眬淚眼更蒙眬,看來是真傷透了心。 最可憐的,當然還是喝了那么多酒,卻沒醉死,不能忘憂。 沒辦法,有些時候喝酒澆愁,反而只是在傷口上撒鹽,越心疼,越要喝,求個心死,疼死拉倒。 陳三秋也不是真要陳平安說什么,就是多拉個人喝酒而已。 陳平安聽著聽著,大致也聽出了些門道,只是雙方關系淺淡,所以他不愿開口多說。 能夠讓范大澈如此撕心裂肺,哪怕喝了這么多酒水,都不舍得多說一句重話的那個女子俞洽,陳平安稍稍留心過,是一個喝酒從不會喝醉的女子,氣質很好,雖然出身不是太好,卻有劍氣長城女子少見的書卷氣,也有幾分豪氣。陳平安之所以留心,就在于當時她有個動作,讓陳平安記住了——陳三秋、范大澈一幫人圍坐酒桌,偶遇一位劍仙,俞洽與之相識,起身去敬酒時,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了劍仙的手臂。這個動作,其實真是點到為止,哪怕是陳平安都不覺得有什么失禮,而那位男子劍仙自然也無任何遐思,但是陳平安偏偏就記得很清楚。因為在浩然天下的大小各色酒桌上,陳平安曾經見過類似女子,氣質清雅,談吐從容,很讓男子欣賞。絕不是說那俞洽就是什么水性楊花,恰恰相反,那就只是一種極其講究分寸的應酬。 陳平安且不說接受不接受,總之理解,人生何處不在修行路上,各有道法安身立命。許多言行,許多他人不見于眼中的平時功夫,便是某些人為自己默默置換而來的一張張的護身符。 但是范大澈對此顯然從未上心,大概在他心中,自己心儀的女子,從來就是這般識大體。 歸根結底,范大澈喜歡對方,還是死心塌地的那種喜歡,但是他未必真正懂得對方的喜好,以及對方處世的不容易。 聽范大澈的言語,他聽聞俞洽要與自己分開后,便徹底蒙了,問她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錯了,他可以改。但是俞洽卻很執著,只說雙方不合適。所以今天范大澈的諸多酒話當中,便有兩句:“怎么就不合適了?怎么直到今天才發現不合適了?” 范大澈突然喊道:“陳平安,你不許覺得俞洽是壞女人,絕對不許如此想!”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br> 范大澈捧起白碗,喝了半碗酒,看著坐在陳三秋身邊的陳平安,實則兩眼無神,顫聲問道:“你說說看,我錯在哪里了?她俞洽為什么說嫁人就嫁人了?情愛一事,真的就是老好人吃虧嗎?就因為那個王八蛋,更會說甜言蜜語?更能討女子歡心?我掏了心窩對她俞洽,怎么就差了?我家里是管得嚴,神仙錢不多,可只要是她喜歡的物件,我哪次不是自己錢不夠,都要與三秋借了錢買給她?” 范大澈停頓片刻,又問道:“陳平安,你是外人,旁觀者清,你來說說我到底哪里錯了?” 陳平安問道:“她知不知道你與陳三秋借錢?” 范大澈愣了一下,怒道:“我他娘的怎么知道她知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俞洽這會兒就該坐在我身邊。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關系?俞洽應該坐在這里,與我一起喝酒的,一起喝酒……” 說到最后,嗓音漸弱,年輕人又只有傷心了。 陳平安喝了口酒,放下酒碗,輕聲問道:“她知不知道,當真沒關系嗎?” 范大澈嗓門驟然拔高,嚷嚷道:“陳平安,你少在這里說風涼話,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喜歡寧姚,寧姚也喜歡你,你們都是神仙中人,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柴米油鹽!” 陳三秋剛要開口提醒范大澈少說渾話,卻被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胳膊,搖搖頭,示意沒關系。 陳平安也沒繼續多說什么,只是默默喝酒??赡欠洞蟪汉孟窠K于找到了解憂的法子,開始針對陳平安,說了好些混賬話,好在只是關于男女情愛。 陳三秋臉色鐵青,就連疊嶂都皺著眉頭,想著是不是將其一拳打暈過去算了。 陳平安始終神色平靜,等到范大澈說完了連他自己都覺得理虧的氣話,號啕大哭起來,陳平安這才說道:“自己沒做好,留不住人,就認。別給自己找理由,說什么癡心喜歡女子也是錯,說什么溫柔待人不如他人的嘴上抹蜜花里胡哨。很多人喜歡誰,除了喜歡對方,其實也是喜歡自己。陶醉其中,愛得要死要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是做樣子給自己看的。連自己喜歡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對方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如此付出,完全不知道,反正先把自己感動了再說?!?/br> 范大澈一拍桌子,大喊一聲:“你給老子閉嘴!” 陳平安淡然道:“到了事后,喝酒嘛,再給自己幾個由頭,安撫自己受傷的心。你范大澈運氣不好,但家底在,不然借口更多,更揪心,好像留不住女子,就是沒錢惹的禍。至于是不是在一場男女情思當中,能否先對自己負責,才可以對女子真正負責,需要想嗎?我看不需要,老子都傷心死了,還想自己是不是有過錯,那還怎么感動自己?” 范大澈搖搖晃晃站起身,臉龐扭曲,滿眼血絲,氣急敗壞道:“姓陳的,打一架?” 陳平安擺擺手,道:“不打架,我是看在你是陳三秋的朋友的分上,才多說幾句不討喜的話?!?/br> 陳平安一口飲盡碗中酒水,又倒了一碗,再次喝完,接著道:“話說多了,你就當是醉話,我在這里給你賠個罪?!?/br> 范大澈哈哈大笑道:“我可當不起你陳平安的賠罪!” 范大澈其余的兩個朋友,也對陳平安充滿了埋怨。哪有你這么勸人的?這不是在火上澆油嗎? 范大澈死死盯著陳平安,質問道:“你又經歷過多少事情,也配說這些大道理?” 陳三秋對范大澈說道:“夠了!別發酒瘋!” 范大澈神色凄涼,一個踉蹌,好不容易扶住酒桌,哽咽道:“三秋?!?/br> 陳三秋嘆息一聲,站起身,道:“行了,結賬?!?/br> 陳平安充滿歉意地看了陳三秋一眼,陳三秋笑了笑,點點頭。 陳平安離開酒桌,走向疊嶂那邊,范大澈突然拎起酒碗,朝陳平安身邊砸去。 陳平安放緩腳步,沒有轉身,陳三秋已經繞過酒桌,一把抱住范大澈,怒道:“范大澈!你是不是喝酒把腦子喝沒了!” 疊嶂就要有所動作,背對酒桌那邊的陳平安搖搖頭。不管傷心有無道理,一個人落魄失意時分的傷心,始終是傷心。 范大澈拼命掙扎,對那個青衫背影喊道:“陳平安!你算個屁,你根本就不懂俞洽,你敢這么說她,我跟你沒完!”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等你酒醒之后再說?!?/br> 范大澈不小心一肘打在陳三秋胸口上,掙脫開來,雙手握拳,眼眶通紅,大口喘氣,繼續喊道:“你說我可以,說俞洽的半點不是,不可以!” 陳平安轉過身,看著范大澈道:“我與你心平氣和地說話,不是你范大澈有多對,只是我有家教?!?/br> 疊嶂看著陳平安的背影,這一刻,心里有些畏懼,就像她平??吹侥切└吒咴谏系膭ο?。 阿良曾經說過,那些將威嚴放在臉上的劍修前輩,不需要怕,真正需要敬畏的,反而是那些平時很好說話的。因為所謂的性格棱角,不是漏進鞋子里的小石子,處處硌腳,讓人每走一步都難受,而是那種溪澗里的鵝卵石,瞧著任人拿捏,但真要咬一口,就會真正磕牙。 陳三秋惱火萬分,推了一把范大澈的肩膀,推得后者踉蹌向前幾步,罵道:“走,打,使勁打,自己打去!把自己打死打殘了,我就當晦氣,認了你這么個好朋友,照樣背你回家!” 范大澈猛然站定,好似被風一吹,腦子清醒了,額頭上滲出汗水。 不承想那個陳平安笑道:“不用上心,誰還沒有個發酒瘋的時候,記得結賬給錢?!?/br> 陳三秋悔青了腸子,早知道就不該由著范大澈喊陳平安坐下喝酒,這會兒還得拉著范大澈一起回家。這要是給寧姚知道,自己就算玩完了,以后還能不能進寧府做客,都兩說。 疊嶂來到陳平安身邊,問道:“你就不生氣嗎?” 陳平安蹲在地上,撿著那些白碗碎片,笑道:“生氣就要如何如何嗎?要是次次如此……” 疊嶂也蹲下身,一起收拾爛攤子,卻發現沒有后文了,轉頭望去,有些好奇。 陳平安笑道:“只要言語之人初衷不壞,天底下就沒有難聽的言語。真要有,就是自己修心不夠?!?/br> 疊嶂忍住笑,問道:“先前一拳打死的那個呢?”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道:“且不說那人本就是心懷叵測,何況我也沒說自己修心就夠了啊?!?/br> 收拾完了地上碎片,陳平安繼續收拾酒桌上的殘局。除了尚未喝完的大半壇酒,自己先前一同拎來的另外那壇酒尚未揭開泥封,但是陳三秋他們也一起結賬了,還是很厚道的。 陳平安心情大好,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剩余那壇,打算拎去寧府,送給納蘭前輩。 大掌柜疊嶂假裝沒看見。 陳平安獨自坐在酒桌上,喝著酒,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年來。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碎碎平安,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