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落魄山祖師堂
當年那個扛著一根根槐木滿街跑的紅棉襖小姑娘,在山間泥濘里哭著鬧著也要小竹箱的李槐,在黃庭國仙家客棧里好心卻沒有說什么好話的林守一,喜歡接替陳平安守后半夜的亡國太子于祿,永遠冷著臉而事實上對整個世界充滿畏懼的謝謝,都是如此。 這天夜里,陳平安趴在竹樓一樓書桌上,做了個鬼臉,學著他趴在桌上的蓮花小人,咯咯笑著。 在從落魄山那邊租借而來的鰲魚背上,珠釵島島主劉重潤尚未去往書簡湖,正獨自在山巔散步。 當她決定將水殿在鰲魚背煉化的那一刻,其實“珠釵島島主”這個稱呼,就已經名不副實。 劉重潤回到住處,桌上攤放著一幅她手繪的堪輿圖,囊括了包括披云山在內的龍泉郡六十二座山頭。 龍泉劍宗祖師堂所在的神秀山,與挑燈山、橫槊峰,互成掎角之勢,此外又有從落魄山租借而來的三座山頭——彩云峰、仙草山、寶箓山,六座山頭連綿成勢,加上后來入手的諸多山頭,龍泉劍宗雖然在山頭數目上與落魄山大致持平,優勢不大,可事實上版圖大小還是要稍勝一籌。聽說大驪王朝有意在京畿北方,劃出一大塊地盤,交予龍泉劍宗。 除了圣人阮邛的龍泉劍宗和陳平安的落魄山之外,其他各方勢力已經不成氣候,哪怕能夠抱團,顯然都無法與這兩個龐然大物抗衡。 龍脊山,枯泉山脈,香火山,遠幕峰,地真山……劉重潤低頭凝視著這幅堪輿圖上的勢力分布,鰲魚背顯然屬于雙雄對峙之外的第三方,只不過大驪山上仙家,顯然都已經將珠釵島自動劃入落魄山藩屬范疇。劉重潤在觀禮之前,心里不是沒有一點疙瘩,因為她從來不愿自己的珠釵島,淪為任何大山頭的附庸,但是在那場落魄山祖師堂觀禮之后,劉重潤便有些心情黯然。 那個在青峽島當了幾年賬房先生的年輕人,原來不知不覺之中,就已經聚集起這么大的一份深厚家底。 關鍵是與落魄山好到就快要穿一條褲子的北岳山君魏檗,從來都懶得掩飾這一點。三場夜游宴,就像黃梅天的雨水,急促密集得讓人措手不及。夜游宴前后,披云山上,個個臉上笑容燦爛,心中哪個不是叫苦不迭,光是三份拜山禮,就不是什么可有可無的開銷,沒點本錢的,當下估計都已經是拴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落魄山居然還有一位身為玉璞境野修的正式供奉,這簡直就是駭人聽聞的事情——不是“宗”字頭的仙家,卻擁有一位上五境供奉的山頭?當真不怕客大欺主嗎? 再加上北俱蘆洲披麻宗的兩個木衣山祖師堂嫡傳修士擔任記名供奉,這又算哪門子事情? 至于那個站在第二排的白衣少年崔東山,劉重潤覺得半點不比那“野修”周肥好說話。 而當時站在第三排的四名男女,朱斂、盧白象、隋右邊、魏羨,哪個簡單了?其中三人,劉重潤都認識,去打撈水殿龍舟,與三人相處時日并不算短,見他們個個神華內斂,氣象驚人,剩下那名氣勢半點不輸三位武學宗師的女子,根腳依舊晦暗不明??杉热荒軌蚺c三人站在一起,就意味著那名女子的戰力,不會弱。四名至少也該是金身境武夫的落魄山譜牒人氏。 偌大一座寶瓶洲,上哪兒找去? 真正讓劉重潤不得不認命的一件事,在于落魄山祖師堂的年輕一輩,經常見面的裴錢,橫空出世的少年郎曹晴朗,岑鴛機,元寶、元來這對姐弟……因為這些年紀不大的落魄山第二代弟子,決定了落魄山的底蘊厚度,以及未來的高度。 可最讓劉重潤震撼的,依舊不是這些,而是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落魄山祖師堂懸掛的那三幅畫像。這意味著落魄山從何而來。 那天是劉重潤第一次知曉,同時也明白了落魄山的山名,竟然如此有深意。 第二件事,是當時那座不大的祖師堂內,無聲勝有聲的一種氛圍。 那個頭別玉簪子的青衫年輕人,孤零零站在最前方。身后眾人,無論什么境界、什么出身、什么性情,嫡傳也好,供奉也罷,人人肅然。 尤其是當陳平安報出周米粒的護山職責后,在一旁觀禮的劉重潤,很仔細地打量和感知眾人的細微神色。 不是什么好像,而是千真萬確,沒有誰覺得年輕山主是在做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劉重潤一想到這些,便有些喘不過氣來,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散起步來。 仰頭望向落魄山,劉重潤心情復雜。 山崖書院。 李槐下課后,發現自己的jiejie竟然站在學舍門外,亭亭玉立。 不否認,自己jiejie長得還行。 李槐笑道:“姐,今兒遇上了林守一,剛念叨你幾句,你便來了?!?/br> 李柳看著已經比自己還要高些的弟弟,柔聲笑道:“收到了家書,娘聽你在信上說學業繁重,便放心不下,一定要我來看看你?!?/br> 李槐開了學舍房門,給李柳倒了一杯茶水,無奈道:“我就是隨口抱怨兩句,娘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對我來說,自打在學塾第一天讀書起,哪天學業不繁重?” 李柳摘下包裹放在桌上,坐在一旁,點頭道:“唯一的不同,就是長大了?!?/br> 李槐翻白眼道:“我倒是也想著不長大,跟那裴錢一樣,光吃飯不長個兒啊。我讀書不濟事,累是真的累,可每次跟隨夫子先生們出門游歷,一走就是幾千里,腿腳累,心卻不累,比起在學塾苦兮兮做學問,其實更輕松些。所以說我還是適合當個江湖大俠,讀書這輩子算是沒啥大出息了?!?/br> 李柳拍了拍包裹,道:“里面有些物件,你好好收起來,以后缺錢花,可以讓茅山長幫你賣了換銀子?!?/br> “開什么玩笑,我哪敢去找茅山長,躲著他老人家還來不及?!崩罨迸吭谧郎?,打開包裹,挑挑揀揀,埋怨道,“我就說嘛,jiejie你在獅子峰給老仙師當丫鬟,這才幾年工夫,肯定沒積攢下啥好物件,瞅瞅,沒一件是那寶光沖霄的仙家寶貝,比陳平安送我的那些,差老遠了。姐,努把力啊,好好修行,早點當個洞府境的中五境神仙。你是不知道,林守一如今那叫一個風光,大隋京城的女子都快要搶破頭了?!?/br> 李柳笑意盈盈,沒搭話。 包裹里的玩意兒,當然是因為暫時沒有打開秘法禁制,才顯得暗淡無光,一旦打開,她怕書院和茅小冬一個不留神,便遮掩不住那份氣象。 李槐哀嘆一聲,搖搖頭,放下手里的物件,重新系好包裹,他只能幫林守一到這地步了。 至于林守一為何非要喜歡他jiejie李柳,李槐是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的。董水井在龍泉郡那邊開餛飩鋪子,與自己家挺門當戶對的,喜歡自己jiejie也就罷了,你林守一如今可是大隋舉國聞名的修道美玉,我姐有啥好的嘛,至于辛苦惦念這么多年嗎? 李槐提了提包裹,喲,挺沉,他看了眼捧著茶杯慢慢喝茶的jiejie,忍不住語重心長道:“姐,今兒我就不說啥了,反正你還沒嫁人,一家人,送來送去,銀子都是在自家家里打轉,可以后等你嫁了人,就千萬不能這么送我東西了,你還是自己多攢點銀子吧。其實只要能夠稍稍幫襯爹娘的鋪子,就差不多了,咱爹咱娘,也不念你這些,要是娘說什么,你就往我身上推。真不是我說你,老大不小,都快成老姑娘了,也該為你自己的婚嫁一事考慮考慮,嫁妝厚些,婆家那邊終歸會臉色好點?!?/br> 李柳笑著瞇起眼,道:“看來是真長大了,都曉得為jiejie考慮了?!?/br> 李槐盤腿坐在長凳上,倒了些黃豆在碗碟里,推給jiejie,自己抓了一把放在手心,一邊往嘴里丟黃豆嚼著,一邊笑呵呵道:“姐,你這話說得就沒良心了。我打小就沒少為你費心,使勁找姐夫來著,比如我的好兄弟阿良啊,我最佩服的陳平安啊,可惜都沒成,怨你自己,怪不得我啊?!?/br> 李柳丟過去一顆黃豆,笑著責備道:“沒你這么埋汰自己jiejie的?!?/br> 李槐一把抓住飛來的那顆豆,加上手心那些,一股腦丟入嘴中,道:“玩笑話歸玩笑話,以后嫁人,你再這么送東送西,一個勁往娘家貼補家用,姐夫會不高興的。你別總聽咱們娘親叨叨,我以后該是怎么樣,我自己會爭取的,靠jiejie和姐夫算怎么回事?白白讓你給姐夫家里人看不起?!?/br> 李槐越說越覺得有道理,接著絮叨道:“即便未來姐夫氣量大,不計較,你也不該這么做?!?/br> 李柳笑問道:“為什么呢?” 李槐不耐煩道:“姐,你煩不煩啊。跟你這么說,你就這么做,咱家誰最大?我吧。娘親聽我的,爹聽娘親的,你聽爹的,你說誰說話最管用?” 李柳笑了。 李槐眨了眨眼睛,口氣軟下來道:“好吧,我承認,前面那些話,是我當年跟陳平安商量出來的,這些年聚少離多,一直攢著,沒機會與你嘮叨。不過后面的問題,陳平安沒教我怎么跟你掰扯,你要真想知道答案,我回頭問問陳平安?!?/br> 李柳問道:“你怎么知道陳平安就一定是對的呢?” 李槐問道:“難道陳平安講錯了?” 李柳笑道:“那倒沒有?!?/br> 李槐哼哼道:“李柳!你弟弟我,那可是為了兄弟義氣,可以插自己兩刀的人?!崩罨鄙斐龃竽粗?,指向自己胸口。 李柳笑了,身體前傾,輕輕挪開李槐的手,指了指肋部,道:“書上講兩肋插刀,在這兒,可別往心口上扎刀子。以后哪怕是為了再好的朋友——” 李槐瞪眼道:“姐,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懂什么江湖!別跟我說這些啊,不然我跟你急?!?/br> 李柳笑著不再說話。 李柳懂不懂江湖?這是一個極有意思的問題。 相傳遠古時代,天下就只有一座天下,五湖四海,大瀆江河。曾有一群位高權重的天庭女官,官職之高、權柄之大,猶在雨師河伯以及眾多龍王之上,名為斬龍使,負責巡狩、督查、敕令天下蛟龍。而這些位高權重的存在,只聽命于一尊古老神祇,后者故名江湖共主。 李柳突然問道:“幾次出門游歷求學,怎么樣?” 李槐漸漸收斂了笑意,輕聲道:“小時候只會跟著李寶瓶他們瞎起哄,大聲念書,可是到底念了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史書上好多言語,以前死記硬背,怎么都記不住,走多了路,見多了人后,突然發現自己想要忘記,都難了?!揭案呷?,求索隱暗,行怪迂之道,養望以求名聲’‘將軍材質之美,奮精兵,誅不軌,百下百全之道也’‘塞上孑遺,鵠形菜色,相從溝壑者亦比比也’?!?/br> 李槐擠出一個笑臉,道:“姐,咱們不聊這些?!?/br> 李柳點頭道:“那聊聊李寶瓶?” 李槐一陣頭大,使勁擺手道:“別,聊這個,我更頭疼。如今那李寶瓶,特沒勁,就知道讀書,說是要‘讀破書萬卷’,每天很忙,不再瘋瘋癲癲跑來跑去了,反而比那林守一還要見不著人影。姐,你說怪不怪?以前吧,覺得小時候的李寶瓶,已經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存在了,現在覺得李寶瓶還不如當年好呢。等陳平安到了書院,我一定要冒死進諫,在陳平安跟前,好好說說這個李寶瓶,沒辦法,估計也就這個小師叔,能夠管一管她了?!?/br> 說完這話,李槐使勁搖頭,道:“不說她,我腦瓜子疼。于祿和謝謝,其實也不太見得著面,不過我們的關系其實還不錯,偶爾見了面,我還是感覺得到的?!?/br> 李柳走后,林守一才來。得知李柳匆匆來過,林守一有些沉默。 李槐也沒轍,勸也不好勸。勸對了,也未必能成自己的姐夫;不小心勸錯了,更是傷口上撒鹽。 林守一離開后,李槐長吁短嘆,這么早就有自己喜歡的姑娘做什么呢,像他這樣多好。 回了屋子,李槐將那只小竹箱放在桌上,將jiejie的包裹放進去,然后仔細擦拭竹箱。最后李槐揉了揉下巴,覺得有必要使出殺手锏了。 他倒了一碗茶水,用手指蘸了蘸,胡亂喊著“天靈靈地靈靈”,然后寫下陳平安的名字。做完之后,李槐擺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看著桌上的痕跡,點點頭,比較滿意。好字,一百個阿良都不如自己。 入冬時分。 陳平安在牛角山渡口,帶著裴錢準備登上自家龍舟,去往大隋書院。周米粒已經交出了兩根行山杖,但肩膀上還扛著一根金扁擔。 崔東山和魏羨也要離開龍泉郡,不過是乘坐另外一艘過路的大驪軍方渡船。 魏羨在跟裴錢嘮嗑。 崔東山只說了兩句臨別贈語:“先生,這么多年一直辛苦搬山,靠自己的本事掙來的座座靠山,其實可以依靠一二了?!薄奥纷枨议L,先生請從容?!?/br> 龍舟船頭,站著一大一小。 青衫,背劍。 那個小的,腰間刀劍錯,行山杖,竹箱,小斗笠。 家當多,也是一種大快樂下的小煩憂。 劉重潤站在龍舟頂樓,俯瞰渡船一樓甲板。駕馭龍舟需要人手,她便與落魄山談妥了一樁新買賣,找了幾名跟隨自己搬遷到鰲魚背修行的祖師堂嫡傳弟子,傳授她們龍舟運轉之法,雖然不是長遠之計,但是卻可以讓珠釵島修士更快融入驪珠福地群山。 這是劉重潤那一夜在院中散步,深思熟慮后做出的選擇。 劉重潤徹底想明白了,與其因為自己的別扭心態,連累珠釵島修士陷入不尷不尬的處境,還不如學那落魄山大管家朱斂,干脆就不要臉。 陳平安在與裴錢閑聊北俱蘆洲的游歷見聞,說到了那邊有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修道天才,叫林素,位居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首,據說只要他出手,那么就意味著他已經贏了。 裴錢聽說后,覺得那家伙有點花頭啊??上н@次師父游歷了那么久的北俱蘆洲,那家伙都沒能有幸見著自己師父一面,真是那林素的人生一大憾事,估摸著這會兒已經悔得腸子打結了吧,也不怪他林素沒眼力,到底不是誰想見自家師父就能見到的。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裴錢那顆糨糊小腦袋,在瞎想些什么。他對于北俱蘆洲的年輕十人,不算太陌生,其中,劉景龍是他朋友,而且是最要好的那種。 在鬼域谷寶鏡山跟隱藏了身份的楊凝真見過面,與“書生”楊凝性更是打過交道,一路上鉤心斗角,相互算計。通過鏡花水月,在云上城觀戰砥礪山,見過野修黃希與武夫繡娘的一場生死廝殺。 陳平安突然說道:“帶著你剛離開蓮藕福地那會兒,師父不喜歡你,不全是你的錯,也有師父當初不喜歡自己的緣由藏在里邊,必須與你說清楚?!?/br> 裴錢咧嘴笑道:“我也不喜歡那會兒的自己啊?!?/br> 陳平安問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裴錢有些心虛,輕聲道:“師父,我在南苑國京城,找過那個當年經常給我帶吃食的小姑娘了,我與她誠心誠意道了謝,更道了歉。我還專程交代過曹晴朗,若是將來那個小姑娘家里出了事情,讓他幫襯著,當然如果是她或她的家人做錯了,曹晴朗也就別管了。所以師父可不許翻舊賬啊?!?/br> 陳平安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道:“能夠重新翻出來說道說道陳年舊事,才是真正解開了心結。但是一些還有機會翻篇的錯誤,就像那些小竹簡,也該經常拿出來曬曬太陽,看看月亮,幫著你自省。你以前做得很錯,但是之后做得好,師父很欣慰?!?/br> 陳平安望向遠方,隆冬時節,看樣子要下雪了。陳平安感慨道:“道家崇尚自然,依舊得有那么一句,‘不修人道,難近天道’?!?/br> 裴錢神色認真,一本正經道:“師父句句金玉良言,害得我都想學師父搗鼓出一套刻刀竹簡,專門記錄師父的教誨了?!?/br> 陳平安一把扯住裴錢的耳朵,氣笑道:“落魄山的溜須拍馬,崔東山、朱斂、陳靈均幾個加在一起,都不如你!” 裴錢踮起腳尖,歪著腦袋嗷嗷叫。頂樓劉重潤看到這一幕后,有些哭笑不得。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 崔東山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喜歡聊山崖書院。這個時節,李寶瓶肯定依舊穿著件紅棉襖,她一直是大隋山崖書院最奇怪的學生,沒有之一。以前奇怪,是喜歡翹課,愛問問題,抄書如山,獨來獨往,來去如風。如今奇怪,聽說是因為變得安安靜靜,沉默寡言,也不問問題了,就只是看書。還是喜歡逃課,一個人游逛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最出名的一件事,是書院講課的某位夫子告病,點名李寶瓶代為授業,兩旬過后,老夫子返回課堂,結果發現自己的先生威望不夠用了,學生們的眼神,讓老夫子有些受傷,而望向那個坐在角落的李寶瓶,又有些崇拜。 陳平安當時聽了就有些憂心。崔東山卻大笑,說小寶瓶為人傳道授業解惑,沒有半點標新立異,毫無逾越規矩之處。 林守一,是真正的修道璞玉,硬是靠著一部《云上瑯瑯書》,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加上又遇上了書院一位明師傳道,傾囊相授,不過兩人卻沒有師徒之名。聽說林守一如今在大隋山上和官場上,都有了很大的名聲,一位位高權重、專門負責為大驪朝廷尋覓修道坯子的刑部粘桿侍郎,還親自聯系過林守一的父親,但林守一的父親卻推脫掉了,只說自己就當沒生過這么個兒子。 于祿,前些年破境太快,這些年一直在打熬金身境,而且一直略有隨波逐流嫌疑的他,終于有了些與“志向”二字沾邊的心氣。還是喜歡釣魚,魚簍也有,不過釣了就放,樂趣顯然只在釣魚這個過程,對于漁獲大小,于祿并不強求。 謝謝,一直守著崔東山留下的那棟宅子,潛心修行,捆蛟釘被全部拔除之后,在修行路上可謂勇猛精進,只是隱藏得很巧妙,深居簡出,書院副山長茅小冬,也會幫著隱藏一二。 李槐與兩個同窗好友劉觀、馬濂三人,在這些年的求學生涯中沒少鬧出幺蛾子,不過往往是劉觀主動背鍋,馬濂幫著收拾爛攤子。也不是李槐不想出力,但是劉觀和馬濂在李槐幫了幾次倒忙后,就打死也不愿意讓李槐當英雄好漢了。 總之,求學問道,李寶瓶當之無愧,是最好的;只說修行,謝謝其實已經走在了最前邊;能夠稱得上修行治學兩不誤的,卻是林守一。萬事悠哉,修心養性,人生從來無大事,其實一直是于祿的強項。如今于祿在慢慢溫養拳意,循序漸進,一點一滴打熬金身境體魄的底子。 至于李槐,崔東山說這小子走哪哪踩狗屎,當年得了那頭通靈的白鹿之后,這些年也沒閑著,陸陸續續添補家當,或是撿漏買來的古董珍玩,或是去馬濂家里做客,馬濂隨便送給他的一件“破爛”,滿滿當當的一竹箱寶貝,只不過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全部閑置著,暴殄天物。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怎么不掛酒壺了?” 陳平安笑道:“人生就是一壺濁酒,想起一些人事,便在飲酒?!?/br> 裴錢辛苦憋著不說話。 陳平安笑道:“想說就說吧?!?/br> 裴錢這才竹筒倒豆子,快速說道:“師父是心疼酒水錢吧?師父您瞧瞧,我這兒有錢,銅錢、碎銀子、小金錠,好些雪花錢,還有一枚小暑錢!啥都有哩,師父都拿去吧!”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高高舉起錢袋子的裴錢,笑了,他按住那顆小腦袋,晃了晃,道:“留著自己花去,師父又不是真沒錢?!?/br> 裴錢哀嘆一聲,悻悻然收起桂姨贈送給她的那只錢袋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陪著師父一起眺望云?!么蟮拿藁ㄌ前?。 師徒二人到了大隋京城,大街小巷,積雪厚重。 裴錢故意揀選路旁沒有被清掃的積雪,踩在上邊,咯吱作響,一踩一個腳印。 山崖書院看門的老人,認出了陳平安,笑道:“陳平安,幾年不見,又去了哪些地方?” 陳平安行了一禮,一旁裴錢趕緊顛了顛小竹箱,跟著照做。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譜牒遞去,老人接過一瞧,笑了:“好家伙,上次是桐葉洲,這次是北俱蘆洲,下次是哪兒,該輪到中土神洲了?” 陳平安笑道:“沒機會沉下心來讀書,就只能靠多走了?!?/br> 老人點點頭,轉頭看著那個裴錢,問道:“小丫頭怎么不那么黑炭了?個兒也高了,是在家鄉學塾待著的關系?” 裴錢眉開眼笑,使勁點頭道:“老先生學問真大,看人真準,茅山長真應該讓老先生去當教書的夫子,那以后山崖書院還了得,還不得今兒蹦出個賢人,明天多出個君子???” 老人爽朗大笑,問道:“跟陳平安學的?” 裴錢啞口無聲,這個問題,不好應付啊。 陳平安微笑著一記栗暴砸在裴錢腦袋上。 裴錢覺得以后再來山崖書院,與這位看門的老先生還是少說話為妙。老先生瞧著歲數挺大,可做事說話忒不老到了,一看就是沒闖蕩過江湖的讀書人。 熟門熟路地進了書院,兩人先在客舍落腳,陳平安帶的東西少,沒什么好放在屋子里的,裴錢是不舍得放下任何物件,小竹箱是給山崖書院看的,行山杖是要給寶瓶jiejie看的,至于腰間刀劍錯,當然是給那三個江湖小嘍啰長見識的,所以一樣都不能落下。 陳平安讓裴錢先去李寶瓶學舍,自己去了茅小冬那邊。 腰間懸掛一把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門口,笑問道:“竟然已經金身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在北俱蘆洲獅子峰那邊破的六境瓶頸?!?/br> 茅小冬有些幸災樂禍,道:“李槐他父親,沒少出力吧?” 陳平安苦笑道:“還好?!?/br> 到了書房,兩人落座,茅小冬開門見山道:“這些年,讀過哪些書?我要考考你,看看有沒有光顧著修行,擱置了修身的學問?!?/br> 陳平安先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書籍,疊放在膝蓋上,然后報了一大串書名,這些書籍,正是當初崔東山從山崖書院借走的,讀完了,當然得還給書院。不過落魄山那邊,已經照著書名,都買了兩套,一套珍藏起來,一套陳平安會做勾畫圈點、旁白批注,就放在竹樓一樓的桌上。 茅小冬皺眉道:“這么雜?” 陳平安點頭道:“心關難過,有些時候,以往百試不爽的一技之長,好像無法過關,最后發現,不是傍身立身的學問不好,不夠用,而是自己學得淺了?!?/br> 茅小冬緩緩舒展眉頭,道:“很好,那我就無須考校了?!?/br> 陳平安問了些李寶瓶他們這些年求學生涯的情況,茅小冬簡明扼要說了些,陳平安聽得出來,大體上還是滿意的。不過陳平安也聽出了一些好似家中長輩對晚輩的小牢sao,以及某些言外之意。例如李寶瓶的性子,得改改,不然太悶了,沒小時候那會兒可愛嘍。林守一修行太過順遂,就怕哪天干脆棄了書籍,去山上當神仙了。于祿對于儒家圣賢文章,讀得透,但其實內心深處,不如他對法家那么認可和推崇,談不上什么壞事。謝謝對于學問一事,從來無所求,這就不太好了,太過專注于修道破開瓶頸一事,幾乎晝夜修行不懈怠,哪怕在學堂,心思依舊在修行上,好像要將前些年自認揮霍掉的光陰,都彌補回來,欲速則不達,很容易積攢諸多隱患,成為來年修行停滯不前的癥結所在。至于李槐,反而是茅小冬最感到放心的一個,說這小子不錯。 陳平安伸手輕輕放在書上,坦誠道:“茅先生教書育人,有文圣老先生的風范?!?/br> 茅小冬擺擺手,感慨道:“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br> 陳平安笑著起身,準備離開,茅小冬也站起身,卻沒有收下那些書籍,道:“拿走吧,這些書,就當是我給落魄山祖師堂落成的觀禮了。書院藏書樓那邊,我會自己掏錢買書補上?!?/br> 陳平安沒有拒絕,把書收入咫尺物當中。 在陳平安走后,茅小冬伸手扒拉了一下嘴角,不讓自己笑得太過分。這大冬天的,有些言語,頗為暖人心啊。 陳平安一路行去,到了李寶瓶學舍,瞧見了正仰頭與李寶瓶雀躍言語的裴錢。 沒了那個“小”字的姑娘,穿著本來只會讓女子很有鄉土味的紅棉襖。這棉襖穿在她身上,便沒有半點俗氣了。 她身材修長,下巴尖尖,神色恬淡,只是臉上的笑意,依舊熟悉,一雙漂亮的眼眸,除了會說話,好像也會藏事情了。 見著了陳平安,李寶瓶快步走上前,欲言又止。 陳平安有些傷感,笑道:“怎么都不喊小師叔了?”當年那個圓圓臉大眼睛的小姑娘,怎么就一下子長這么大了? 聽了陳平安的話,李寶瓶驀然而笑,大聲喊道:“小師叔!” 總算又變回當年那個小姑娘了。 陳平安說道:“有些事情,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擔心會給小師叔惹麻煩,沒有什么麻煩?!?/br> 李寶瓶神采奕奕。 陳平安便提議去客舍坐坐,裴錢有些疑惑,師父怎么舍近求遠,寶瓶jiejie的學舍不就在眼前嗎? 李寶瓶卻沒有說什么,十指交錯,繞在身后,她在陳平安前邊倒退而走,問道:“小師叔,知道咱們多少天沒有見面了嗎?” 陳平安笑道:“好些年了?!?/br> 裴錢大聲報出一個準確數字。 這些個她最擅長——背書,認路,記事情。 到了客舍,裴錢說去喊李槐過來,陳平安笑著點頭,不過讓裴錢直接帶著李槐去謝謝那邊,那兒地方大。 裴錢一路飛奔,通風報信。 李寶瓶輕聲問道:“小師叔,有酒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問道:“你要喝酒?” 李寶瓶笑著瞇起眼,輕輕點頭,道:“會偷偷摸摸,稍微喝點?!?/br>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取出一壺董水井釀造的糯米酒釀,倒了兩小碗,叮囑道:“酒不是不可以喝,但一定要少喝?!?/br> 李寶瓶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道:“是家鄉的味道?!?/br>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與李寶瓶說起在北俱蘆洲青蒿國,見到了她大哥。 李寶瓶聽完后,雙手捧著白碗,點頭道:“跟大哥書信往來可麻煩了,需要先從書院寄到家里,再讓爺爺幫著跨洲寄往一處仙家山頭,再送往青蒿國那條洞仙街?!?/br> 陳平安問道:“在書院求學,不開心?” 李寶瓶搖搖頭,一臉茫然道:“沒有不開心啊。小師叔,是茅山長說了什么嗎?” 陳平安笑道:“茅山長覺得你在書院不愛說話,有些擔心?!?/br> 李寶瓶疑惑道:“從小到大,我就愛自個兒耍啊,又不是到了書院才這樣的。只是覺得沒什么好聊的,就不聊唄?!?/br> 一個人下水抓螃蟹,一個人奔跑在大街小巷看門神,一個人在福祿街青石板地面上跳格子,一個人在桃葉巷那邊等著桃花開,一個人去老瓷山那邊挑選瓷片,從來都是這樣啊。 陳平安忍住笑,好像確實是這樣。 李寶瓶跟著笑了起來,問道:“小師叔在笑什么?” 陳平安笑道:“沒什么,就是想到第一次見面,看著你那么小的個頭,滿頭大汗,扛著老槐樹枝跑得飛快?,F在想起來,還是佩服?!?/br> 李寶瓶破天荒有些難為情,舉起酒碗,遮住半張臉龐和眼眸,卻遮不住笑意。 陳平安笑道:“走吧,去謝謝那邊?!?/br> 兩人一起并肩而行,都是李寶瓶在詢問,陳平安一一回答。在半路上碰到了裴錢他們,除了興高采烈的李槐,林守一和于祿也在。謝謝察覺到外面的動靜,開了門,見到了浩浩蕩蕩一幫人,她的臉上也有些笑意。 崔東山留給她的這棟宅子,除了林守一偶爾會來這邊修行煉氣,幾乎沒有任何客人。 裴錢和同樣背上了小竹箱的李槐到了院子,一坐下就開始斗法。陳平安與林守一和于祿站著閑聊,李寶瓶和謝謝坐在臺階上。 最后陳平安輕輕拍掌,所有人都望向他,陳平安說道:“有件事情,必須跟你們說一聲,就是我在落魄山那邊,已經有了自己的祖師堂,之所以沒有邀請你們觀禮,不是不想,是暫時不合適,以后你們可以隨時去落魄山做客。落魄山之外,還有不少閑置的山頭,你們如果有喜歡的,自己挑去,我可以幫著你們打造讀書的屋舍,其余有任何要求,都直接跟裴錢說,不用客氣?!?/br> 李寶瓶已經從裴錢那邊知曉此事,便沒有多少驚訝。 謝謝是最震驚的那個。她曾是盧氏王朝最拔尖仙家山頭的祖師堂嫡傳,所以很清楚,一座祖師堂現世,意味著什么。 于祿道賀。 林守一也笑著道喜。 陳平安對林守一和謝謝笑道:“你們已經是上山修道的神仙了,龍泉郡那邊山頭的靈氣,還很充沛,所以你們倆千萬別臉皮薄,白拿的山頭,額外多出來的修道之地,不要白不要?!?/br> 然后陳平安對于祿說道:“落魄山多武夫,于祿,你可以找一個叫朱斂的人,他如今是遠游境,你們切磋切磋,讓他幫你喂喂拳,他出手比較有分寸?!闭f到這里,陳平安眼神真誠。 于祿沒答應也沒拒絕,說道:“我怎么覺得后背有些涼颼颼的?!?/br> 李槐正忙著跟裴錢在桌上“文斗”,聞言后怒道:“陳平安!這么大的事,不告訴寶瓶他們也就罷了,連我都藏著掖著?虧得我們還是斬雞頭燒黃紙的異姓兄弟……是不是瞧不起我李槐?說!落魄山缺不缺首席供奉?缺的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你陳平安就只能明天再邀請我出山了?!?/br> 陳平安微笑道:“一邊涼快去?!?/br> 李槐看著桌上他與裴錢一起擺放得密密麻麻的物件,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可憐模樣,道:“這日子沒法過了,天寒地凍,心更冷……小舅子沒當成,如今連拜把子兄弟都沒得做了,人生沒個滋味,就算我李槐坐擁天下最多的兵馬,麾下猛將如云,又有什么意思?” 裴錢一拍桌子,石桌上所有物件竟是一震而起,她怒道:“李槐!你什么時候跟我師父斬雞頭燒黃紙的?輩分怎么算?” 李槐縮了縮脖子,低聲道:“鬧著玩,小時候跟陳平安斗草,便當是斬雞頭了,不算數的?!?/br> 于祿看到這一幕后,有些訝異,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裴錢。 記得第一次見面,小黑炭丫頭都還沒真正開始習武吧?這才幾年工夫? 宅子里有崔東山留下的棋具,隨后陳平安便自取其辱,主動要求與于祿手談一局,李寶瓶和裴錢一左一右坐在陳平安身邊,林守一和謝謝便只好坐在于祿一旁。李槐大怒,怎么我就成了多余的那個人?他坐在棋盤一側,就要脫靴子,結果給謝謝瞥了一眼,李槐伸手抹了抹綠竹地板,說這不是怕踩臟了你家宅子嘛。 沒什么觀棋不語真君子的講究,最后就成了于祿、謝謝和林守一三人群策群力,與李寶瓶一人對峙。 三人棋力都不錯,下得也不算慢。 李寶瓶,只將棋局形勢一瞥而過,落子如飛。 裴錢覺得己方肯定穩贏了,寶瓶jiejie光憑這份大國手的氣勢,就已經打死對方三人了嘛。 可最后還是于祿三人贏了,不過李寶瓶下棋太快,雖然對方贏得干脆利落,但她輸得也不拖泥帶水。 裴錢以拳擊掌,然后安慰寶瓶jiejie不要灰心喪氣。 陳平安大致看出了一點門道。 李寶瓶笑道:“小師叔,對不起啊?!?/br> 陳平安搖搖頭,道:“再過幾年,咱們想輸都難了?!?/br> 李寶瓶使勁點頭。 林守一和謝謝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因為陳平安說的,是千真萬確的實話。 不承想于祿笑瞇瞇道:“想贏回來?那也得看咱仨愿不愿意與你們下棋了啊?!?/br> 于祿伸手捂住棋盒,看了眼身邊的林守一和謝謝,道:“就這樣吧,咱仨從今天起正式封棋,對陣陳平安、李寶瓶和裴錢,就算是保持了全勝戰績?!?/br> 林守一點頭道:“同意?!?/br> 謝謝微笑道:“附議?!?/br> 裴錢急眼了。李槐比裴錢更快開口,仗義執言道:“你們仨咋就這么不要臉呢????跟阿良學的?就算你們學他,經過我同意了嗎?不知道我跟阿良是什么關系嗎?阿良在說話、寫字和吃飯這么多事情上,受了我李槐多大的指點,你們心里沒數?” 裴錢有些欣慰,用慈祥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李槐,道:“算你將功補過,不然你要被我剝奪那個顯赫身份了,以后你在劉觀和馬濂面前,可就無法挺直腰桿做人了?!?/br> 李槐疑惑道:“可武林盟主是李寶瓶啊,你比我職務又高不到哪里去,憑啥?” 裴錢雙臂環胸,冷笑道:“李槐啊,就你這腦殼不開竅的,以后也敢奢望與我一起闖蕩江湖?拖油瓶嗎?我跟寶瓶jiejie是啥關系,你一個分舵小舵主,能比?” 李寶瓶在收拾棋子,下棋快,這會兒反而動作慢了,笑道:“我來這邊之前,已經退位讓賢,讓裴錢當這個武林盟主了?!?/br> 裴錢挑了挑眉頭,斜眼看著那個如遭雷劈的李槐,譏笑道:“哦嚯,傻了吧唧,這下子坐蠟了吧?!?/br> 李槐是真沒把這事當作兒戲,行走江湖,一直是他心心念念的大事,所以火急火燎道:“李寶瓶!哪有你這么胡鬧的,說不當就不當?不當也就不當了,憑啥隨隨便便就讓位給了裴錢。講資歷,誰更老?是我吧?咱們認識都多少年啦!說那赤膽忠心、義薄云天,還是我吧?當年咱們兩次遠游,我一路風餐露宿,有沒有半句怨言?” 李寶瓶“嗯”了一聲,道:“‘半句’怨言,真沒有,都是一句接著一句,積攢了一大籮筐的怨言?!?/br> 被揭穿那點小狡猾心思的李槐,只得改換路子,滿臉委屈道:“你們倆再這么合伙欺負老實人,我可就真要拉著劉觀、馬濂離開幫派,自立山頭去了?!?/br> 裴錢嗤笑道:“你拉倒吧,就劉觀那二愣子、馬濂那書呆子,沒我裴錢運籌帷幄,你們走江湖,能走出名堂來?家有家法,幫有幫規,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你們脫離幫派,很容易,但是以后再要哭著喊著加入幫派,比登天還難!我是誰,成功刺殺過大白鵝的刺客,么(沒)得感情,最重規矩,鐵面無私……” 大概是覺得自己再這么掰扯下去,又要吃栗暴,裴錢便立即住嘴不言。見好就收吧,反正私底下還可以再敲打敲打李槐,這家伙比周米粒差遠了,小米粒其實不太喜歡翹小尾巴。 林守一起身,在廊道盡頭那邊盤腿而坐,開始靜心修行。謝謝便坐在另外一端,兩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極有默契。 李寶瓶提議去書院外面的京城小巷吃好吃的。李槐和于祿都一起跟著。 結果這頓飯,還是裴錢掏的腰包。 李寶瓶笑瞇瞇捏著裴錢的臉頰,裴錢笑得合不攏嘴。 回了書院,晚上裴錢就睡李寶瓶那邊,兩人聊悄悄話去了。李槐要趕緊去找劉觀和馬濂商量大事,不然江湖地位不保。 陳平安跟于祿就在湖邊釣魚,兩人都沒有說話。 漁獲頗豐。 只可惜不是當年游歷途中,不然煮出來的魚湯能夠讓人吃撐。 收起魚竿的時候,于祿問道:“你現在是金身境?” 陳平安蹲在岸邊,將魚簍打開,放出里面所有湖魚,抬頭笑問道:“聽著有點不服氣的意思?” 于祿點頭,然后微笑道:“練練?” 陳平安問道:“不怕耽誤學業?” 于祿給這句話噎得不行,收了魚竿魚簍,帶著陳平安去了謝謝的宅子。 廊道那邊,謝謝依舊屏氣凝神,坐忘境地,林守一已經離開。 聽到敲門聲后,謝謝有些無奈,起身開了門,聽說了兩人的來意后,謝謝忍不住笑道:“可以觀戰?” 于祿站在院中,笑道:“隨意?!?/br> 陳平安沒有說什么,只是讓于祿稍等片刻,然后蹲下身,先卷起褲管,露出一雙裴錢親手縫制的老布鞋,針線活不咋地,不過厚實、暖和,穿著很舒心。 陳平安站起身后,又輕輕卷起袖管,有些笑意,望向于祿,一手負后,一手攤開手掌,道:“請?!?/br> 于祿突然說道:“不打了,我認輸?!?/br> 謝謝半點不覺得奇怪,這種事情,于祿做得出來,而且可以做得半點不別扭,其他人都沒于祿這心性,或者說臉皮。 陳平安勸說道:“別啊,練手而已,同境切磋,輸贏都是正常的事情?!?/br> 于祿笑道:“我要在你這邊保持不敗紀錄,至于切磋一事,可以留給落魄山的朱斂前輩?!?/br> 陳平安氣笑道:“是怕被我一拳撂倒吧?” 于祿轉頭望向謝謝。 她笑道:“天地寂靜,不聞聲響?!?/br> 于祿朝她伸出大拇指,道:“比某些人厚道太多了?!?/br> 在那兩個沒打成架的家伙離開院子后,謝謝躺在廊道上,閉上眼睛。這里偶爾有些熱鬧,也還不錯。 離開宅子,兩人一起走向于祿學舍。 陳平安說道:“練拳沒那一點意思,萬萬不成,可光靠意思,也不成?!?/br> 于祿說道:“我會找個由頭,去落魄山待一段時日?!?/br>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 有聚有散。 陳平安帶著裴錢,與李寶瓶、李槐打了一場雪仗,齊心合力堆了些雪人,就離開了書院。 李寶瓶站在書院門口,目送兩人離去。 陳平安倒退而走,揮手作別。裴錢使勁揮動雙手。 當兩人的身形消失在拐角處后,李寶瓶便開始飛奔上山。 看門的老先生有些感慨,已經好些年沒瞧見姑娘這么奔跑了,如今再見,很是懷念啊。 李寶瓶來到了書院山巔,爬上了樹,站在再熟悉不過的樹枝上,怔怔無言。 陳平安去了一家做玉石生意的店鋪,掌柜還是那個掌柜,當年陳平安就是在這里為李寶瓶買的臨別贈禮,掌柜還送了一把刻刀,如今卻沒能認出陳平安。 陳平安挑選了一塊玉石素章,打算自己雕刻篆文。 裴錢想要自己花錢買一塊,然后請師父幫著刻一枚印章。陳平安便多買了一塊,不讓裴錢破費了。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就那么小一只錢袋子,陳平安這個師父,瞅著便不落忍。 離了鋪子,站在大街上,陳平安轉頭望向書院東華山之巔,那邊有棵大樹,這會兒,樹上應該有個小竹箱已經不再合身的紅棉襖姑娘。 李寶瓶坐在樹枝上,輕輕晃蕩著雙腳,剛剛分別,便開始想念下一次重逢。她沒什么傷感,反而充滿了期待。 她的小師叔最從容。她也應該一樣,只是比小師叔差些,第二從容。 陳平安收回視線,裴錢在一旁嘰嘰喳喳,聊著從寶瓶jiejie和李槐那里聽來的有趣故事。陳平安笑著聽她絮叨。 兩人一起乘坐龍舟返回牛角山渡口。 陳平安掐準了時間,回到落魄山,收拾好家當,就登上那艘重新跨洲南下的披麻宗渡船,開始南下遠游。 渡船上,有披麻宗管錢的元嬰境修士韋雨松,還有春露圃的那位財神爺——照夜草堂唐璽。 魏檗也現身了。 落魄山,披云山,披麻宗,春露圃,四方勢力,先前大框架已經定好,這一路南下,大家要磨一磨跨洲生意的諸多細節。 在談得差不多之后,魏檗率先離去,意思是剩下的事宜,他魏檗的披云山這方,陳平安可以幫著做主。 然后在中途一座距離書簡湖相對最近的仙家渡口,李芙蕖代表真境宗勢力,登上這艘跨洲渡船。 這是陳平安的第二場議事,聊的是蓮藕福地事宜。除了李芙蕖之外,還有老龍城孫嘉樹、范二參與其中,這兩方都會借給落魄山一大筆谷雨錢,并且沒有提任何分紅的要求。 為了盡量掩人耳目,孫嘉樹和范二悄然離開老龍城,在跨洲渡船尚未進入老龍城地界時,就在不同渡口先后登上渡船。 陳平安見到了范二,第一件事就是送給他一件親手燒制的瓷器。為此,陳平安在龍泉郡,專程跑了一趟當年做學徒時的龍窯,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重返龍窯。 跨洲渡船在老龍城城外渡口靠岸后,陳平安沒有去老龍城,范家的桂花島渡船,尚未從倒懸山返程,孫家的那艘跨洲渡船——孫氏老祖捕獲的那只山海龜,剛好即將動身,所以陳平安就又白坐了一趟渡船。 此去出海又遠游,每過一天,便與劍氣長城,更近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