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無聲處
道:“當然先問過他自己的意愿,當時曹晴朗就只是傻樂呵,使勁點頭,小雞啄米似的,讓我有一種見著了裴錢的錯覺,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虛?!?/br>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這不就成了,這是你情我愿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覺得心里不踏實,不妨想想以后栽培一個讀書種子的諸多費神費力,這樣是不是會好一點?” 陳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許多。然后陳平安想起了另外一個孩子,名叫趙樹下。不知道如今那個少年學拳走樁如何了。 對于不同的晚輩,陳平安有不同的掛念和期望。陳平安對于趙樹下,一樣很重視。 趙樹下練拳的路數,其實最像自己。萬事不靠,只靠勤勉。少年心思純粹,他的學拳之心,習武所求,都讓陳平安很喜歡。 陳平安便與崔東山第一次提及趙樹下,當然還有那個修道坯子少女趙鸞,以及自己極為敬佩的漁翁先生吳碩文。 崔東山緩緩說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還能夠推陳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br> 陳平安笑道:“你自己連武夫都不是,空談。我說不過你,但是對趙樹下,你別畫蛇添足?!?/br> 崔東山點頭答應下來。 有他這個學生,得閑時多關照幾眼,便可以少去許多的意外。何況他崔東山也懶得做那些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例如改善披麻宗的護山大陣,多出那兩成的威勢。 崔東山自然還是留了氣力的,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門興亡的大事,竺泉并沒有仗著香火情,得寸進尺,甚至連開口暗示都沒有,更不會在陳平安面前碎碎念叨。 因為披麻宗暫時拿不出對等的香火情,或者說拿不出崔東山這個陳平安的學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干脆不說話了。 若是把崔東山換成陳平安,竺泉肯定會直言不諱,哪怕與披麻宗的上宗要來神仙錢,依舊不夠結清,那老娘就先賒欠,她竺泉會欠債欠得半點不愧疚。 但陳平安是陳平安,崔東山是崔東山,哪怕他們是先生學生,都以落魄山為家。 這就是分寸。 竺泉在骸骨灘當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稱職,雖說境界不低,但于宗門而言卻又不太夠,只能用最下乘的選擇,在青廬鎮身先士卒,硬扛京觀城的南下之勢,令舉洲皆知,披麻宗是一個很爽利的山上宗門,恩怨分明。 這種有口皆碑的山頭門風、修士聲譽,便是披麻宗無形中積攢下來的一大筆神仙錢。 陳平安這趟北俱蘆洲之行,從竺泉坐鎮的披麻宗,還有那座火龍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學到了許多書外道理。 陳平安又取出兩壺糯米酒釀,一人一壺。 這一次,兩人都緩緩飲酒。 有了一座粗具規模的山頭,事情自然而然就會多。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禮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這絕不是崔東山亮出“大驪綠波亭首領”這個臺面上的身份,就能討到點好處的簡單事情。 鰲魚背那邊,已經取得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的盧白象與劉重潤,已經在返程路上。等盧白象到了落魄山,他的兩名嫡傳弟子元寶和元來這對姐弟,就該在譜牒上記名。但比較尷尬的是,至今落魄山還沒有建造出一座祖師堂,被許多事情耽擱了,比如奠基、上梁、掛像、上頭香等,陳平安這個落魄山山主必須到場。所以陳平安暫時還需要待一段時日,先等盧白象回到落魄山,再等朱斂從老龍城回來。 周米粒正式成為落魄山右護法,會不會惹來人心浮動,也是陳平安必須去深思的問題。 陳平安站起身,道:“我去趟騎龍巷?!?/br> 崔東山笑道:“走路去?” 陳平安說道:“裴錢有龍泉劍宗頒發的劍符,我可沒有。大半夜的,也不勞煩魏檗了,剛好順便去看看崴腳的鄭大風?!?/br> 崔東山說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br> 兩人下山的時候,岑鴛機正好練拳上山。 陳平安與崔東山側身而立,讓出道路。岑鴛機不言不語,拳意流淌,心無旁騖,走樁上山。 兩人繼續下山。 崔東山笑道:“這個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對朱斂刮目相看?!?/br> 陳平安點頭道:“說明朱斂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帶壞的落魄山歪風邪氣,就靠岑鴛機扳回一點了。要好好珍惜?!?/br> 崔東山無奈道:“若是先生鐵了心這么想,便能夠心安些,學生也只好硬著頭皮承認了?!?/br> 到了山腳,陳平安敲門,半天沒動靜。陳平安沒打算放過鄭大風,敲得震天響。 鄭大風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開了門,見到了陳平安,故作驚訝道:“山主回家了?怎么都不與我說一聲?幾步路,都不愿意多走?看不起我這個看大門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鄭大風,今夜造訪又算怎么回事?傷心了傷心了。睡覺去,省得山主見了我礙眼,我也糟心,萬一丟了飯碗,明天就要卷鋪蓋滾蛋,完蛋了。難不成還要睡縣城大街上去?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凍,山主忍心?有事以后再說,反正我就是看大門的,沒要緊事可聊,山主自個兒先忙大事去……”這一番言語,說得行云流水,毫無破綻。 鄭大風說著就要關上門,陳平安一手拉住大門,笑瞇瞇道:“大風兄弟傷了腿腳,這么大的事情,我當然要問候問候?!?/br> 鄭大風渾身正氣,搖頭道:“不是大事,大老爺們,只要第三條腿沒斷,都是小事?!?/br> 一人關門,一人拉門,僵持不下。 鄭大風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這樣欺負人,那我鄭大風可就要撒潑打滾了???” 陳平安氣笑道:“真有事要聊?!?/br> 鄭大風問道:“誰的事?” 陳平安沒好氣道:“反正不是裴錢的?!?/br> 鄭大風“哎喲喂”一聲,低頭彎腰,腿腳利索得一塌糊涂,一把挽住陳平安胳膊,往大門里邊拽,嘴里忙不迭道:“山主里邊請,我這里地兒不大,款待不周,別嫌棄。這事真不是我喜歡背后告狀,真是朱斂摳門,撥的銀子,杯水車薪。瞧瞧這宅子,有半點氣派嗎?堂堂落魄山,山門如此寒酸,我鄭大風都沒臉去小鎮買酒,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斂這人吧,兄弟歸兄弟,公事歸公事,太他娘鐵公雞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真是說者落淚,聽者動容?!?/br> 鄭大風轉頭道:“蓮藕福地分賬一事,為了崔小哥,我跟朱斂、魏檗吵得天翻地覆。為了讓他們能夠松口,答應崔小哥的那一成分賬,我差點討了一頓打,真是險之又險,結果還是沒能幫上忙,每天就只能喝悶酒,然后就不小心崴了腳?!?/br> 崔東山微笑點頭,道:“感激涕零?!?/br> 崔東山停下腳步,說去山門等待先生,便跨過門檻,輕輕關上了門。 陳平安與鄭大風各自落座,說了從獅子峰李柳那邊聽說來的一魂一魄之事。 鄭大風點頭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沒那心氣折騰了?!?/br> 然后鄭大風問道:“怎么?覺得落魄山缺打手,讓我上上心,幫著落魄山長長臉?” 陳平安搖頭道:“你知道我不會這么想?!?/br> 鄭大風笑道:“知道不會,才會這么問,這叫沒話找話。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邊喝西北風去了?!?/br> 陳平安說道:“這次找你,是想著你如果想要散心的話,可以經常去蓮藕福地走走看看,不過還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隨口一提?!?/br> 鄭大風點點頭,道:“崔老爺子的半數武運,故意留在了蓮藕福地,加上提升為了中等福地,靈氣驟然增加之后,如今那邊確實有點意思?!?/br> 鄭大風似乎有些心動,揉著下巴,沉吟道:“我會考慮的?!?/br> 例如在那邊開一座生意興隆的青樓? 鄭大風咧嘴笑笑,自顧自揮揮手,這種缺德事做不得,在鬧市開間酒鋪還差不多,聘幾個娉婷裊娜的酒娘,她們興許臉皮薄,攏不起生意,必須雇幾名身姿豐腴的沽酒婦人才行,會聊天,回頭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邊,掙不著幾枚錢,有愧落魄山。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養眼。自己這個當掌柜的,就可以每天蹺著二郎腿,只管收錢。 陳平安不知道鄭大風在打什么算盤,見他只是滿臉笑意,時不時伸手抹嘴,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告辭離去。 鄭大風一路送到大門口,要不是陳平安拒絕,他估計能一直送到小鎮那邊。 陳平安與崔東山徒步遠去。 鄭大風嘆了口氣,先前故意提及崔誠武運一事,陳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卻又不是多好的事。 沒辦法,什么樣的人,便有什么樣的苦樂。 至于那個崔東山,鄭大風不愿多打交道,太會下棋。 鄭大風沒有回去睡覺,反而出了門,身形佝僂,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門那邊,斜靠著白玉柱。 落魄山,沒有明顯的小山頭,但是如果細究,其實是有的——圍繞在崔東山身邊,便有一座。 山外的盧白象、魏羨,是。 騎龍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東山自己愿意,這座山頭可以在一夜之間,就成為落魄山第一大陣營,多出許多新面孔。 但是鄭大風也沒覺得自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因為那些眾星拱月般圍繞著崔東山的人物,想要進入落魄山,尤其是想要在譜牒上留下名字,至少得先過山門。 巧了,他鄭大風剛好是一個看大門的。 鄭大風一想到這里,就覺得自己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靜靜等了半天,突然一跺腳,怎么岑姑娘今夜練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石柔打開鋪子大門,見陳平安與崔東山都在,便有些尷尬。若只是年輕山主,倒還好,可有了崔東山在一旁,石柔便會心悸。 去了后院,陳靈均打著哈欠,站在天井旁。 陳平安讓石柔打開一間廂房屋門,在桌上點燃燈火,取出一大摞筆記、官府或自己繪制的山水形勢圖,同時取出了一顆顆篆刻有姓名、門派的黑白棋子,開始講述濟瀆走江之事。那水龍宗濟瀆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還有濟瀆最東邊的春露圃談陵、唐璽、宋蘭樵等修士,此外還有云上城、彩雀府,位于北俱蘆洲中部的浮萍劍湖等,便是白子,至于數目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楊氏。陳平安指著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著解釋說,棋子是這般,但是人性,不講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給出一個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時候,不可以生搬硬套,不然會吃大虧。 看著桌上那條被一粒粒棋子牽連成的雪白一線,陳靈均憋了半天,才低聲說道:“謝了?!?/br> 陳平安有些意外,便笑著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陽都能打西邊出來?” 陳靈均惱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經謝過了,領不領情,隨你自己?!?/br> 陳平安有些樂呵,打算為陳靈均詳細闡述這條濟瀆走江的注意事項,事無巨細,都得慢慢講,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東山瞇眼說道:“勞煩您這位大爺用點心,這是你老爺拿命換來的路線,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妥善的走江了?!?/br> 陳靈均有些緊張,攥緊了手中那摞紙張。 陳平安擺擺手,道:“沒這么夸張,北俱蘆洲之行,游歷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對我感恩。但是你切記,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對你自己不負責。以往在落魄山上,你與陳如初都是蛟龍之屬,想要埋頭修行,都使不出勁,我便從來都不說什么,對吧?可是這一次,你務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憊懶脾氣,如果事后被我知道,你敢將濟瀆走江視為兒戲,隨隨便便,我寧肯讓人將你丟回落魄山,也不會由著你瞎晃蕩?!?/br> 說到這里,陳平安正色沉聲道:“因為你會死在那邊的?!?/br> 陳靈均點點頭,鄭重道:“我知道輕重?!?/br> 陳平安笑道:“我相信你?!?/br> 陳靈均望向陳平安,對方眼神清澈,笑意溫暖,陳靈均便也心靜下來。 陳平安笑著取出筆墨紙張,放在桌上,道:“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可能說得細且雜,你要是覺得十分重要的人事,便記下來,以后動身趕路,可以隨時拿出來翻翻看?!?/br> 崔東山說道:“只差沒有親自替這位大爺走江了?!?/br> 陳靈均剛要落座,聽到這話,便停下動作,低下頭,死死攥住手中紙張。 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崔東山舉起雙手,道:“我這就出去坐著?!?/br> 崔東山果真出去關上了門,然后端了板凳坐在天井邊,蹺起二郎腿,雙手抱住后腦勺,驀然一聲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馬上?!彼纪搜陲椬约旱呐由ひ?。 在騎龍巷待久了,石柔差點連自己的女子之身都給忘得七七八八,結果一遇到崔東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陳平安拍了拍陳靈均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崔東山說話難聽,我不幫他說什么好話,是真的難聽。但是你不妨也聽聽看,除了那些無理取鬧,每一句我們覺得難聽的話,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窩子的言語。我們可以臉上不在意,但是心里得多嚼嚼,黃連味苦,但是可以清熱清心。大道理我就說這么多,反正此次分開后,就算我想說,你想聽,都暫時沒機會了?!?/br> 陳靈均默默記在心中,然后疑惑道:“又要去哪兒?” 陳平安笑道:“倒懸山,劍氣長城?!?/br> 陳靈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爺你這山主當得也太甩手掌柜了?!?/br> 他原本想說怎么不早點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沒說,因為他自己也知道,誰都可以說這句話,唯獨他陳靈均最沒有資格。 陳平安點頭道:“接受批評,暫時不改?!?/br> 陳靈均咧嘴一笑,端坐提筆,鋪開紙張,開始聽陳平安講述各地風土人情、門派勢力。 陳靈均在紙上寫下一件注意事項后,突然抬頭問道:“老爺,你以后還會這樣嗎?” 陳平安疑惑道:“怎么講?” 陳靈均說道:“以后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爺你也會這么對待每個人嗎?”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笑道:“很難了。先來后到什么的,難免親疏有別,這是一方面,當然還有更多需要顧慮的事情,不是事必躬親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后人越多,人心世情,就會越來越復雜,我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只能盡量保證落魄山有個不錯的氛圍。打個比方,不是門外的崔東山修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對,你就該事事聽他的,你若覺得在他面前沒有道理可講,又覺得不服氣,那就可以找我說說看,我會認真聽?!?/br> 陳靈均“嗯”了一聲。 崔東山在外面幽怨道:“先生,學生最擅長以德服人?!?/br>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 果然,陳平安為陳靈均講述走江事宜,嘮叨到了天明時分。陳靈均也記下了歪歪扭扭的幾十條關鍵事項。 陳平安嘖嘖道:“陳靈均,你這字寫得……比裴錢差遠了?!?/br> 陳靈均漲紅了臉,道:“我又不每天抄書,我要是抄書這么久,寫出來的字,一幅字帖至少也該賣幾枚小暑錢……雪花錢!” 陳平安笑問道:“你自己信不信?” 陳靈均吃癟,到底是臉皮薄。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長凳上,閉上眼睛,思量一番,想想有無遺漏——暫時沒有,便打算稍后想起些,再給陳靈均寫一封書信。 睜開眼睛,陳平安隨口問道:“你那個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么樣了?” 陳靈均搖搖頭,道:“就那樣?!?/br> 陳平安說道:“你動身去往北俱蘆洲之前,其實可以走一趟御江,告個別,該喝喝該吃吃,但是也別說自己去走江,就說自己出門遠游。以誠待人,不在事事都說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給人惹麻煩,還能力所能及地幫人解決些麻煩,卻無須別人在嘴上向你道謝感恩?!?/br> 陳靈均收起了筆紙,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道:“以往我不想這些的,只管喝酒吃rou,大嗓門吹牛?!?/br> 陳平安笑道:“世道不會總讓我們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壞事?!?/br> 陳靈均猶豫了半天,始終不敢正視陳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說自己其實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么北俱蘆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會不會很生氣?”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好像早就知道了這個答案。 陳靈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陳平安。 陳平安開口說道:“不生氣?!?/br> 陳靈均猛然坐起身,一臉匪夷所思,問道:“當真?” 陳平安笑道:“我從一開始,就沒覺得因為走江是一件天大好事,你陳靈均就必須立即動身,吭哧吭哧,風雨無阻。我甚至認為,你如果不是很想去走江,那么此事就根本不用著急,那條濟瀆大江又跑不掉。事實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濟瀆,比起現在懵懵懂懂,完全當個差事去對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話說回來,走瀆一事,是你陳靈均的一條必經之路,很難繞過去。如今多做些準備,總歸不是壞事?!?/br> 陳平安停頓片刻,又道:“可能這么說,你會覺得刺耳,但是我應該將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你。如崔東山所說,世間的蛟龍之屬,山野湖澤,何其之多,卻不是誰都有機會以大瀆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誤,但只是習慣了憊懶,不愿挪窩吃苦,我會很生氣。但如果你覺得此事根本不算什么,不走濟瀆又如何,我陳靈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我陳靈均就是喜歡待在落魄山上,待一輩子都樂意,那作為你家老爺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罷,我都半點不生氣?!?/br> 陳靈均笑道:“明白了?!?/br> 陳平安笑道:“每次陳如初去郡城買東西,你都會暗中保護她,我很開心,因為這就是擔當?!?/br> 陳靈均有些羞惱,恨恨道:“我就隨便逛逛!是誰這么碎嘴告訴老爺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門外崔東山懶洋洋道:“我?!?/br> 陳靈均呆若木雞。 陳靈均小跑過去開了門,躡手躡腳來到崔東山身后揉肩膀,輕聲問道:“崔哥,任勞任怨坐了一夜,哪里乏了酸了,一定要與小弟講啊,都是相親相愛的自家人,太客氣了就不像話!小弟這手上力道,是輕了還是重了?” 陳平安跨過門檻,一腳踹在陳靈均屁股上,笑罵道:“落魄山的風水,你也有一份!” 騎龍巷壓歲鋪子隔壁的草頭鋪子,也開張了,鋪子里忙著的是那個昵稱為酒兒的少女。 陳平安笑著打招呼道:“酒兒,你師父和師兄呢?” 少女趕緊施了個萬福,驚喜道:“陳山主?!比缓笥行鲱?,說道:“師父一直在cao持生意,歲數也大了,便晚些才會起床。今兒我來開門,以前不是這樣的。師兄去山里采藥好些天了,估計還要晚些才能回騎龍巷?!?/br> 酒兒就要去喊師父,畢竟是山主親臨,哪怕被師父埋怨,挨一頓罵,也該通報一聲。 陳平安攔下酒兒,笑道:“不用叨擾道長休息,我就是路過,看看你們?!?/br> 酒兒有些緊張,怯生生道:“陳山主,鋪子生意算不得太好?!?/br> 陳平安說道:“沒事,草頭鋪子的生意其實算不錯的了,你們再接再厲,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萬別不好意思。這句話,回頭你一定要幫我捎給你師父。道長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歡自己扛著,這樣其實不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了,我就不進鋪子里了,還有些事情要忙?!?/br> 剛剛開門的酒兒,雙手悄悄繞后,搓了搓,輕聲道:“陳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陳平安擺手笑道:“真不喝了,就當是先記著吧?!?/br> 酒兒笑了笑。 陳平安點頭道:“酒兒臉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說明我家鄉的水土還是養人的。以前還擔心你們住不慣,現在放心了?!?/br> 酒兒有些臉紅。陳平安揮揮手告別。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沿著那條騎龍巷臺階,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走這條路線,就必然要先經過顧家祖宅,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顧叔叔那邊?” 崔東山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不過如今顧韜已經成了大驪舊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圓滿,顧璨在書簡湖混得也不錯。兒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婦人在郡城那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日子過得好了,許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來?!?/br> 陳平安繼續前行,又問道:“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那棟宅子?” 崔東山緩緩道:“那個嫁衣女鬼?可憐鬼,喜歡上了個可憐人。前者混得可恨可憎,后者那才是真可憐,當年被盧氏王朝和大隋王朝的書院士子,坑騙得慘了,最后落得個投湖自盡。一個原本只想著在書院靠學問掙到賢人頭銜的癡情人,希冀著能夠以此來換取朝廷的認可和敕封,讓他可以明媒正娶一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當年的大驪,而不是如今的大驪,不然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結局。那女鬼畢竟是一頭污穢鬼魅,連書院大門都進不去,她非要硬闖,差點直接魂飛魄散,最后還好沒蠢到家,耗去了與大驪朝廷僅剩的香火情,才帶離了那名書生的尸骨,還知道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真相,原來書生從未辜負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于是她便徹底瘋了,在顧韜離開她那府邸后,她便帶著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里,脫了嫁衣,換上一身縞素,每天癡癡呆呆,只說是在等人?!?/br> 陳平安問道:“這里面的對錯是非,該怎么算?” 崔東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勢,在空中切了幾下,笑道:“得看起始和結尾,從哪里到哪里。以女鬼和書生相逢相親相愛作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讀書人作為結尾,那就很簡單——一巴掌拍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扇羰窃偻翱?,從女鬼的山水功績來看,從她的稟性良善開始計算,那就會很麻煩。若是還想著她萬一能夠知錯改錯,此后百年數百年彌補人世,那就更麻煩。要是再站在那些枉死的讀書人角度,去想一想問題,就是……天大的麻煩?!?/br> 崔東山說到這里,問道:“敢問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在陳平安掏出鑰匙去開祖宅院門的時候,崔東山笑問道:“那么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有事亂如麻,于先生何干?” 陳平安開門后,笑道:“再想想便是?!?/br> 進了屋門,陳平安取出兩條小板凳。 崔東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義的言語,‘上山修道有緣由,原來都是神仙種’?!?/br> 陳平安說道:“聽說過?!?/br> 崔東山說道:“尋常人聽見了,只覺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其實,會這么想的人,就已經不是神仙種了。憤懣之外,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應該的?!?/br> 陳平安默不作聲,以腳尖在院中泥地上畫出一個有極小缺口的圓圈,然后向外面畫了一個更大的圓,才道:“必須有路可走,所有人才有機會可選?!?/br> 崔東山突然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道:“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實并未經歷過真正的絕望?!?/br> 陳平安默不作聲,雙手籠袖,微微彎腰,看著院門外的泥瓶巷。 崔東山繼續說道:“比如當年劉羨陽還是死了?!?/br> 崔東山又說道:“比如齊靜春其實才是幕后主使,算計先生最深的那個人?!?/br> 崔東山再說道:“又比如顧璨讓先生覺得他知道錯了,并且在改錯了,先生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再比如裴錢第一次重返蓮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后選擇等死,賭的就是先生不會殺她?!?/br> 陳平安終于開口道:“設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話,不吐不快?!?/br> 崔東山便以飛劍畫出一座金色雷池。 陳平安站起身,雙手籠袖,在院子里繞圈而走,輕聲道:“齊先生死后,卻依舊在為我護道,因為在我身上,有一場齊先生有意為之的三教之爭。我知道?!?/br> 崔東山站起身,臉色微白,道:“先生不該這么早就知道真相!”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崔東山,面無表情道:“放心,我很聰明,也很從容。所以齊先生不會輸,我陳平安也不會?!?/br> 崔東山神色頹然,坐回小板凳上,伸出雙手,一手越過頭頂,一手放在膝蓋處,道:“齊靜春以此護道,又如何?如今先生還在低處,這高低之間,意外重重,杜懋便是一個例子?!?/br> 說到這里,崔東山想起某個存在,撇撇嘴,道:“好吧,杜懋不算,齊靜春還算有那么點應對之策??墒窃偻乱稽c,飛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玉璞境、仙人境,或是元嬰境劍修,先生與之捉對廝殺,怎么辦?” 陳平安轉過身,笑道:“你這是什么屁話,天底下的修士,登山路上,不都得應付一個個萬一和意外?道理走了極端,便從來不是道理。你會不懂?你這不服輸的混賬脾氣,得改改?!?/br> 崔東山說道:“心里服輸,嘴上不服,也不行???”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崔東山收斂神色,說道:“這么早知道,不好?!?/br>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br> 崔東山雙手撓頭,郁悶道:“自古人算不如天算啊,這句話最能嚇死山巔人了。以無心算有心,才有勝算啊。先生難道不清楚,早年能夠贏過陸沉,有著很大的僥幸?如今若是陸沉再針對先生,稍稍分出心思來,舍得不要臉皮,為先生精心布下一局,先生必輸無疑?!?/br> 崔東山停下手上動作,加重語氣道:“必輸無疑!” 陳平安點頭道:“也許吧?!?/br> 崔東山嘆了口氣,神色復雜。 每一個清晰認知的形成,都是在為自己樹敵。 簡直就是與世為敵。 大地之上的野草,反而遠比高樹,更經得起勁風摧折。 陳平安坐回板凳,微笑道:“不用擔心這些,人總不能被自己嚇死。泥瓶巷那么多年,我都走過來了,沒理由越走膽子越小。拳不能白練,人不能白活?!?/br> 崔東山點點頭,道:“先生能這么想,也還好?!?/br> 陳平安緩緩道:“慢慢來吧,走一步算一步,只能如此。先前在渡船上,你能讓我十二子,都穩cao勝券,十年后?一百年后呢?” 崔東山小聲說道:“若是棋盤還是那縱橫十九道,學生不敢說幾十年之后,還能讓先生十二子,可若是棋盤稍稍再大些……” 陳平安目視前方,微笑道:“閉嘴!” 崔東山笑道:“先生不講理的時候,最有風采?!?/br> 他這學生,拭目以待。很期待。 陳平安說出門一趟,也沒管崔東山。 崔東山就留在祖宅,他蹲在地上,看著那兩個圓,不是研究深意,是純粹無聊。 這世間萬千學問,能夠讓崔東山往細微處去想的,并不多了。 陳平安去了趟爹娘墳頭,燒了許多紙錢,其中還有從龍宮洞天那邊買來的,然后蹲在墳邊添土。 崔東山踮起腳尖,趴在墻頭上,看著隔壁院子。這條巷子的風水,那是真好——宋集薪成了大驪藩王,稚圭就更別提了,整座老龍城都是她家院子了,符家是她的護院家丁。 崔東山爬上墻頭,蹦跳了兩下,抖落塵土。 劍仙曹曦已經從北俱蘆洲回到南婆娑洲了,那座雄鎮樓畢竟需要有人鎮場子,只留下那個修行路上有點小坎坷的曹峻,在大驪行伍中摸爬滾打。 關于嫁衣女鬼一事,其實先生不是沒有當下的答案,只不過他崔東山故意說得復雜了,為的便是想要確定一件事,先生如今到底傾向于哪種學問。 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崔東山現在挺后悔的。 崔東山伸出雙手,十指張開,抖動手腕。如果沒有這么一出,其實崔東山挺想與先生聊另外一樁“小事”,一樁需要由無數細微絲線交織而成的學問。 崔東山當然不會傾囊相授,只會揀選一些裨益修行的“段落”。 塑造瓷人。 一堆破爛碎瓷片,到底如何拼湊成一個真正的人;三魂六魄,七情六欲,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學問根柢,就在織網。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在于此舉成本太高,學問太深,門檻也太高,就連崔東山都想不出任何破解之法。 一旦成了,浩然天下的最大外在憂慮——妖族的大舉入侵,以及青冥天下必須打造白玉京來與之抗衡的死敵,都難逃徹底覆滅的下場。 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的出現,便是最早的“瓷人”,材質不同而已。 崔東山也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讓自己誠心誠意去信服的人,可以在他即將大功告成之際告訴他,他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不但如此,還要說清楚到底錯在哪里對在哪里,然后他崔東山便可以不惜生死,慷慨行事了。 不會像當年的那個老秀才,只說結果,不說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