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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80章 《劍修如云處》:欲言已忘言

第180章 《劍修如云處》:欲言已忘言



    楊花瞇起眼。

    一名真武山護道人,在馬苦玄身后現出身形,微微一笑,道:“水神娘娘,擅自殺人,不合規矩?!?/br>
    楊花冷笑道:“馬苦玄已經是你們真武山的山主了?”

    那名兵家修士搖搖頭,笑道:“自然不是。只不過馬苦玄說話,似乎比我們山主更管用一些。我也心生不滿已久,無可奈何罷了?!?/br>
    楊花發現那名修士悄悄朝自己使了個眼色。楊花嘆了口氣,對馬苦玄說道:“馬蘭花很快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河神祠廟?!?/br>
    龍須河河神馬蘭花,當年從河婆晉升河神后,卻一直無法建造祠廟。

    若是鐵符江水神金口一開,建造香火祠廟,合情合理,無論是龍泉州當地官府,還是大驪朝廷禮部那邊,都不會為難。

    馬苦玄站起身,拍拍手,道:“好的,那么我馬苦玄也反悔一回,以后水神娘娘便是我馬苦玄的貴客?!?/br>
    之后,身材修長的馬苦玄,黑衣白玉帶,就像一位豪閥門第走出家門游山玩水的翩翩公子,走在龍須河畔。當他不再隱藏氣機后,走出去沒多遠,河中便有水草浮現搖曳,似乎在窺探岸上動靜。

    好似不敢與馬苦玄相認,那個姿容不再、老朽衰敗的馬婆婆,從河面探出腦袋,望著那個岸上的年輕男子。江河水神不會流淚,婦人卻下意識擦拭臉龐。

    那是數典第一次見到年輕魔頭馬苦玄燦爛而笑,原來這種鐵石心腸的壞種,也會流淚。

    那天馬苦玄在河畔,與奶奶并肩而坐。奶奶輕輕抓著馬苦玄的手,一直在喃喃而語。馬苦玄只是坐著,很久都沒有說話。眼里是一張有些陌生的面容,耳邊卻是他這輩子再熟悉不過的嘮叨。

    奶奶又說了好多的家長里短,罵了好多人,最后卻要他什么都不用管。

    她讓孫子等一會兒,然后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搬來了所有積攢下來的家當,整整齊齊放在馬苦玄身邊,一件件說著來歷。最后她要馬苦玄把這些東西全部帶走,說都是她為孫子攢下來的媳婦本,就是不曉得這些年有沒有中意的姑娘,反正那個稚圭,就是個天生的狐媚子,真不是可以娶進家門的女子,除了她,任何女子當她的孫媳婦,她都認。

    馬苦玄說就是稚圭了。奶奶便習慣性伸出手指頭,輕輕戳了戳孫子的額頭,罵他是鬼迷心竅,半點不知道好,是個爹不管娘不教的癡子,活該吃苦。奶奶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說當年為了成為這河婆,可遭了罪吃了疼,若不是念著還有他這么個孫子,她真要熬不住了。

    馬苦玄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了一把臉。

    奶奶告訴馬苦玄,她心底有一件放不下的事。馬苦玄說不用怕這個,真要循著蛛絲馬跡查到杏花巷馬家頭上,那個陳平安敢殺一個人,他就殺陳平安兩個最在意之人,只會多不會少。奶奶只是搖頭,帶著哭腔說,他們可是你爹娘,哪有這么算賬的。

    馬苦玄沉默不言語。奶奶使出了殺手锏,一定要馬苦玄答應她,若是他不答應,以后她就當沒孫子了。

    馬苦玄只好先答應下來,其實內心深處,自有計較,所以分別之后,馬苦玄沒有去找爹娘,而是去了趟楊家鋪子。在他得知自己奶奶必須留在龍須河,此事沒得商量之后,這才不得不改變主意,讓爹娘高價賣出祖傳龍窯,舉家離開龍泉郡。最終便有了這趟慢悠悠的離鄉遠游。

    這一路行來,數典發現了一件怪事。

    不知為何,好像馬苦玄與父母關系很一般,并非仙人有別的那種疏離,就好像從小就沒什么感情,去了山上修道之后,雙方越發疏遠。而那對夫婦,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緒當中,對于光宗耀祖的兒子那幾乎連一個笑臉都沒有的沉默寡言,根本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好像兒子如此高高在上,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夫婦二人,那個尋常豪紳裝束的男子,有著豪紳巨賈的精干,婦人生了一雙桃花眸子,姿色算不得出彩,看人的眼神,哪怕臉上帶著笑,依舊透著絲絲冷意。

    一路上,有些不長眼又運氣不好的人與精怪,都死了。

    馬苦玄有意揀選了那些有路可走卻窮山惡嶺的山水路程,好像要拿那些流寇、精怪大開殺戒,以此排解心中煩悶。

    在這期間,數典的師門修士,第二次前來救她。

    第一次是祖師帶人親臨,向馬苦玄興師問罪,馬苦玄當著她的面親手打殺十數人,就像碾死螻蟻一般。

    馬苦玄出手之前,要她選擇,是自己活,還是救她的人活。若是答錯了,她就要死。

    數典答對了,所以那些人死了。

    這一次,是一名有望與她成為山上道侶的同門師兄,與他的山上朋友趕來,要救她于水深火熱之中。

    馬苦玄又讓她選擇,是做那亡命鴛鴦,還是獨自茍活。

    數典還是要活,于是那名她一直以為自己深愛著的師兄與他的幾個朋友,又都死了,毫無懸念。

    當時大雨泥濘,數典整個人已經崩潰,坐在地上,大聲詢問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他馬苦玄偏不答應,之后兩次,又遂了她的心愿。

    馬苦玄當時一身長衫不沾絲毫雨水,對她笑道:“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不理解,所以今天要坐在爛泥里可憐哀號,當你理解了以后,就可以活得輕松愜意,往日種種,根本不值一提?!瘪R苦玄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摔到馬背上,“當奴婢的,以后再有不敬,便割舌頭,下不為例?!?/br>
    車隊在雨幕中繼續趕路。

    春末時節,陽光和煦。

    馬苦玄在馬隊最前頭,坐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心中默默計算著寶瓶洲有哪些蹲著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

    大驪國師、繡虎崔瀺,不算,這位老先生,的的確確是做大事的。

    躲在大驪京城多年,那位墨家分支的巨子,硬生生熬死了陰陽家陸氏修士,也算本事。

    那十二艘名副其實的山岳渡船,馬苦玄親眼見識過,抬頭望去,遮天蔽日,渡船之下方圓百里的人間版圖,如陷深夜,這便是大驪鐵騎能夠快速南下的根本原因。每一艘巨大渡船的打造,都等于是在大驪朝廷和宋氏皇帝身上割下一大塊rou。不僅如此,大驪宋氏還欠下了墨家中土主脈、商家等中土神洲大佬的一大筆外債,大驪鐵騎在南下途中的刮地三尺,便是秘密還債,至于什么時候能夠還清債務,不好說。

    那個名叫許弱的墨家游俠,不容小覷。

    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已經動身返回北俱蘆洲,繼續留在寶瓶洲,毫無意義。而且聽說這位天君有后院起火的顧慮,再不返回北俱蘆洲,會鬧笑話。

    其余的,好像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存在,死了,靈氣重歸天地;活著,就是些會仙法的山上竊賊,吃進便不吐出的守財奴。

    神誥宗的天君祁真,連賀小涼這種福緣深厚的宗門弟子都留不住。將她打斷手腳留在神誥宗,當一只聚寶盆不好嗎?

    從玉圭宗搬遷過來的下宗真境宗,一鼓作氣吞并了書簡湖后,風頭正盛,不過那姜尚真很會做人,堂堂宗主,竟然愿意夾著尾巴做人,宗門弟子與外界起了任何沖突,根本不問緣由,全是自家錯,在祖師堂那邊家法伺候,好幾次都是主動給結仇門派送去人頭,這才免去了許多麻煩和隱患。

    宮柳島野修劉老成,是玉璞境,截江真君劉志茂也破境了,成為第二個上五境野修,當然,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譜牒仙師了。

    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老祖師,已經數百年不曾下山,倒是在正陽山與風雷園的廝殺當中,露過一次面。

    真武山那邊的某位女子修士,比同為寶瓶洲兵家祖庭的風雪廟老祖,還要沉寂,不過眾多弟子倒是在大驪邊軍當中,一直很活躍。

    一直躲在重重幕后的云林姜氏的家主。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神祇——披云山魏檗。

    朱熒王朝那位至今都沒有現身的上五境劍修,不知道是閉關死了,還是選擇繼續隱忍。

    至于大隋王朝那個說書先生,如今待在披云山當那階下囚,護著一位高氏皇子。不是馬苦玄看不起這個老家伙,他除了一個玉璞境的境界,還剩下點什么?

    最后馬苦玄想起了泥瓶巷那個泥腿子。離開了小鎮,好像遇到的所有同齡人,皆是廢物,反而是家鄉的這個家伙,才算一個能夠讓他提起興致的真正對手。

    馬苦玄在馬背上睜開眼睛,十指交錯,輕輕下壓,覺得有些好玩。

    不知道下一次交手,自己需不需要傾力出手?

    估計依舊不用。

    這就有些無趣了。

    馬苦玄又閉上眼睛,開始去想那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

    至于身后那個婢女,總有一天,她會悲哀地發現,不知不覺,報仇之心全無,反而會由衷地覺得,馬苦玄身邊,是天底下唯一的安穩之處。

    到了那個時刻,也就是她該死的時候了。

    馬苦玄會留下她的一部分魂魄和記憶,憑借某些連真武山老祖都無法掌握的失傳秘法,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找到她的投胎轉世,時機到來,就還給她記憶,讓她生生世世不得解脫,一次次轉世為人,一次次生不如死。

    那個陳平安,只要敢報仇,會比她更慘。但是在陳平安尋仇之前,他馬苦玄不會多做什么,畢竟當年是他們馬家有錯在先。

    他馬苦玄再心狠手辣,還不至于濫殺無辜,只不過世上多有求死之人,不湊巧惹到了他馬苦玄,他便幫著送一程而已。

    落魄山上,一大清早,裴錢就準備好了大大小小的家當,她馬上就要出一趟遠門!因為昨天那老頭告訴她道:“背好小竹箱,帶好行山杖,去你家鄉,一起游學去。別擔心,就當是陪著老夫散散心,練拳這種事,以后再說?!?/br>
    裴錢當時剛嚷著“崔老頭今兒吃沒吃飽飯”,然后就推開二樓竹門,鐵了心要再吃一頓打。

    反正撂不撂下一兩句英雄豪氣的言語,都要被打,還不如占點小便宜,就當是自己白掙了幾枚銅錢。

    結果一襲青衫也沒光腳的老頭子,就來了這么一句。

    裴錢還有些不自在來著,道:“老廚子走了,可是山上還有暖樹丫頭管咱們飯啊。再說了,飯桌上我也沒搶你那一碗吧?”

    最近這些天,崔誠經常露面,也會上桌吃飯。

    崔誠聽了這話,差點沒忍住再給這丫頭來一次結結實實的喂拳。他只說了一句話:“下樓一邊涼快去?!?/br>
    裴錢卻眼珠子急轉,硬是磨磨蹭蹭了半天,這才大搖大擺走出竹樓,站在廊道中,雙手叉腰,喊道:“周米粒!”

    坐在一樓樓梯那邊的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到空地上,問道:“今兒怎么沒有聽到嗷嗷叫了?”

    裴錢一挑眉頭,雙臂抱胸,冷笑道:“你覺得呢?進了二樓,不分出勝負,你覺得我能走出來?”

    周米粒皺著臉,使勁想著這個問題,最后問道:“你們在那碗飯里下瀉藥啦?咋個我事先不知道?這種事情,不該交給暖樹啊,我是落魄山右護法,我來做才對——”

    裴錢跳下二樓,飄落在周米粒身邊,閃電出手,按住這個不開竅的小笨蛋的腦袋,手腕一擰,周米粒就開始原地打轉。

    到后來是周米粒自己覺得有趣,原地轉起來。

    裴錢并攏雙指伸出,一聲輕喝道:“定!”

    周米粒立即站定,還沒忘記瞪大眼睛,一動不動。

    裴錢雙指豎在身前,另外那只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點頭道:“我這一手仙家定身術,果然了得,連啞巴湖的大水怪都躲不過?!?/br>
    周米粒還是不敢動,只能眼睛發亮。

    裴錢比較滿意,雙指朝她一指,叫聲“動”!

    周米粒趕緊拍掌,興高采烈道:“厲害厲害,我方才真動彈不得了?!?/br>
    這天裴錢帶著周米粒又去找陳如初玩去,三個丫頭湊一堆,嘰嘰喳喳,就像那山間桃花開無數,花上有黃鸝叫得歡。

    一天的光陰,就那么一晃而過。

    今天清晨,不光是陳如初和周米粒到了,就連鄭大風也來了,還有陳靈均。

    鄭大風面無表情。怪不得他鄭大風,是真攔不住崔誠這老家伙了。

    陳靈均看了眼崔誠,便走去崖畔那邊獨自發呆。

    崔誠對鄭大風說道:“告訴朱斂,不要那一半武運,很不錯?!?/br>
    鄭大風手持一把桐葉傘,嬉皮笑臉道:“老廚子不要,給我也成嘛?!?/br>
    崔誠一腳踹去,不快,鄭大風腳步踉蹌著也能輕松躲開。

    裴錢在一旁顯擺著自己腰間久違的刀劍錯,竹刀、竹劍都在,手里還拿著行山杖,背著小竹箱。

    今天崔誠也身穿儒衫。

    裴錢不是沒見過老人這副裝束,只是覺得今兒特別陌生。

    崔誠笑道:“不知道了吧?老夫也是讀書人出身,早年學問還不小,是咱們寶瓶洲數得著的碩儒文豪?!?/br>
    裴錢說道:“是你自個兒數的?”

    崔誠笑道:“哦?”

    裴錢立即大聲道:“應該不是!絕對是寶瓶洲山上山下都公認的事實?!?/br>
    鄭大風心中嘆息,道:“地點選好了,按照前輩的意思,從南苑國最西邊的一處荒野深山開始?!?/br>
    崔誠點點頭,轉頭望向裴錢,問道:“準備妥當了?”

    裴錢使勁點頭,死死攥緊手中行山杖,顫聲道:“有些妥當了!”

    最終一老一小,好似騰云駕霧,落在了一座人跡罕至的山巔。

    裴錢臉色微白。崔誠輕聲笑道:“等到走完這趟路,就不會那么怕了,相信老夫?!?/br>
    裴錢將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地,嗤笑道:“怕個屁!”

    崔誠眺望遠方,說道:“那就麻煩你收起袖子里的符箓?!?/br>
    裴錢一只袖子輕抖,假裝什么都沒有聽到。

    兩人一起徒步下山。

    一開始裴錢還有些惴惴不安,走慣了山路的她,走著走著,便覺得真沒什么好怕的,至少暫時是如此。

    離著南苑國京城,還遠得很,如今腳下,只是當年蓮藕福地的蠻夷之地,都不算真正的南苑國版圖。

    這天黃昏里,裴錢已經熟門熟路地煮起了一小鍋魚湯和米飯。

    山腳那邊有條河,裴錢自己削了竹竿,綁上了魚線和魚鉤,然后拋竿入水,安安靜靜蹲在河邊,等魚兒徹底咬鉤,猛然拽起,就上岸了。

    崔誠當時看著那根粗魚竿就頭疼,這能叫釣魚?叫拔魚吧?

    不過端著大碗喝著魚湯的時候,盤腿而坐的老人就不計較這些了。雖然有點咸,可當黑炭丫頭問他滋味如何時,崔誠便昧著良心說還行。

    裴錢給自己舀了魚湯泡飯吃,香噴噴,真下飯!裴錢蹲在地上,吃得肩頭一搖一擺,歡天喜地。

    老人也懶得說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了,他又不是那陳平安。

    以后若是陳平安敢念叨這些雞毛蒜皮,崔誠覺得自己說不定就要忍不住訓斥他幾句。當個師父有什么了不起的,管東管西,裴丫頭的心性,其實才多大……

    只是一想到這些,崔誠便有些自嘲,對裴錢輕聲道:“慢些吃,沒人跟你搶?!?/br>
    裴錢“哦”了一聲,開始細嚼慢咽。

    收拾過了碗筷和煮湯的陶罐,裴錢拿出水壺,洗了洗手,然后從各色物件分門別類整齊擺放的小竹箱里邊,取出書筆紙墨,將小竹箱當作書案,開始認真抄書。

    崔誠坐在一旁,笑道:“跟著我,可以不用抄書,以后師父怪罪,你就說是我說的?!?/br>
    裴錢一絲不茍抄好完整的一句話后,這才轉頭瞪眼道:“瞎說什么呢!”

    崔誠擺擺手。

    裴錢抄完書后,天色已昏暗,她又小心翼翼收起所有物件。其實夜間視物,對如今的裴錢而言,就像喝水吃飯,太簡單不過了。

    看那崔老頭似乎要打盹,裴錢便手持行山杖,躡手躡腳去了山巔遠處,練習那瘋魔劍法。

    崔誠在她身后笑問道:“既然是劍法,為何不用你腰間的那把竹劍?”

    裴錢停下身子,大聲回答道:“學師父唄,師父也不會輕易出劍,你不懂。當然,我也不太懂,反正照做就行了?!?/br>
    崔誠問道:“那如果你師父錯了呢?”

    裴錢繼續練習這套瘋魔劍法,呼嘯成風,以至于她的言語,落在尋常武夫耳中,都顯得有些斷斷續續,崔誠當然聽得真切。

    “師父怎么可能教錯我?不會錯的,這輩子都不會。即使錯了,我也覺得沒錯。你們誰都管不著?!?/br>
    崔誠笑了笑,不再言語,開始閉目養神。

    子時左右,崔誠便喊醒了裴錢。裴錢揉了揉眼睛,也沒埋怨什么。

    晝夜兼程,跋山涉水,有什么好稀奇的。

    下山的時候,裴錢身上多背著一根不太像話的魚竿。

    崔誠問道:“不累?”

    裴錢好像就在等這句話,可憐兮兮道:“累啊?!?/br>
    崔誠便說道:“別想著我幫你背魚竿,老夫丟不起這臉?!?/br>
    裴錢哀嘆一聲,讓崔誠稍等片刻,摘了魚線,與魚鉤一起收起,放回竹箱中的一只小包裹里,然后重新背好竹箱,抓住那根魚竿,輕喝一聲:“走你!”

    魚竿直直釘入了遠處一棵大樹。

    之后由于沿著那條大河行走,所以一天的早晚兩餐,還是煮魚湯就米飯。

    崔誠小口喝著魚湯,問道:“這要是沿河走下去,咱倆每天都吃這個?”

    裴錢白眼道:“有的吃就知足了,還要鬧哪樣嘛?!迸徨X哼哼道:“你是不知道,當年我跟師父行走江湖的時候——就我和師父兩個人哦,沒老廚子他們啥事——那會兒,才叫辛苦。有一次我實在是餓慌了,師父又沒喊我吃飯,你猜我想出了個什么辦法?”

    崔誠笑道:“求那陳平安賞你一口飯吃?”

    裴錢嗤笑道:“屁咧,我是去了一條水流渾濁的河邊,一個猛子就扎了下去,然后伸出手臂,在石頭縫隙里那么一攪和,就抓到了一條跟我胳膊差不多長的大鲇魚,可兇了。我就趕緊浮出水面,跑上岸,掄起胳膊,使勁甩了好幾下,才將那條大鲇魚砸在地上!”

    裴錢說到這里,有些得意,道:“師父都看傻眼了,對我豎起了大拇指,贊不絕口!”

    崔誠笑道:“鬼話連篇?!?/br>
    裴錢立即松垮了肩頭,頹然道:“好吧,師父確實沒豎起大拇指,也沒說我好話,就是瞥了我一眼?!?/br>
    事實上,那一次黑炭丫頭很硬氣地將那條被鲇魚咬傷的胳膊藏在了身后,用眼神狠狠瞪著陳平安。

    這會兒,裴錢又信誓旦旦地對老人說道:“那條大鲇魚,是真的被我逮住了……”

    說到這里,擔心崔誠不相信,裴錢麻溜兒地卷起袖子,結果十分懊惱,嘆了口氣,道:“我忘了早就沒那印痕了?!钡芸焖蜐M臉笑意,“幸虧當年師父隨手抓了一把草藥,搗爛了敷在我的胳膊上,就半點不疼了,你說怪不怪?靈不靈?你就不懂了吧?”

    崔誠笑著點頭。

    在那之后,裴錢還是會每天抄書,時不時練習那套瘋魔劍法。

    崔誠就只是帶著裴錢緩緩趕路。

    這天看著裴錢用石子打水漂,崔誠隨口問道:“裴丫頭,你這輩子聽過最傷心的話是什么?”

    裴錢故意沒聽見。

    老人便又問了一遍。

    裴錢蹲在水邊,緩緩道:“就兩次吧,一次是在桐葉洲大泉王朝的邊境客棧,師父其實沒說話,只是看著我,我便傷心了?!?/br>
    “后來有一句話,是那只大白鵝說的,他問我:‘難道只有等師父死了,才肯練拳嗎?’聽著也傷心,讓人睡不著覺?!?/br>
    崔誠便沒有再說什么。

    好像很快就自個兒無憂無慮起來的裴錢,已經摘了河畔兩株無名小草,自顧自玩起那鄉野稚童最喜歡的斗草來。

    山水迢迢,漸漸走到了有人煙處。

    崔誠依舊帶著裴錢走那山水形勝之地。

    在一處懸崖峭壁,崔誠雙手負后,微笑道:“好一個鐵花繡巖壁,殺氣噤蛙黽?!?/br>
    裴錢“嗯”了一聲,輕輕點頭,像是完全聽懂了。

    崔誠轉頭笑道:“這么久都是兩腳落地的跋山涉水,接下來咱倆來個實打實的翻山越嶺,敢不敢?”

    裴錢往額頭上一貼符箓,豪氣干云道:“江湖人士,只有不能,沒有不敢!”

    崔誠并未御風遠游,而是緣壁而上,身后跟著依樣畫葫蘆的裴錢。

    到了山巔,與遠處青山相隔至少有十數里之遙。

    崔誠笑道:“抓牢了行山杖和竹箱?!?/br>
    不等裴錢詢問什么,崔誠一把抓住她的肩頭,笑著大喝一聲:“走你!”好似山上神仙駕馭云霧的裴錢,一開始被嚇得手腳冰涼,很快適應過來,“哇哦”一聲,玩起了狗刨,低頭望去,山川河流,在腳下蜿蜒。

    沒什么好怕的嘛。

    即將撞入對面那座青山之時,裴錢輕輕調整呼吸,在空中舒展身軀,變換姿勢,微微改變軌跡,以雙腳踩在一棵參天大樹上,雙膝瞬間彎曲,身體蜷縮起來,整個大樹被她一踩而斷。當斷樹砸地時,裴錢腳尖輕輕一點,飄然落地。崔誠已經站在她身邊,說道:“來,比比誰更早登頂?!?/br>
    裴錢撒腿狂奔,如一縷青煙,崔誠剛好在前始終保持與裴錢拉開五六丈距離,看得見,但不追上。

    一老一小,在隨后的山路當中,便是一條直線而去。當前方無路可走之時,崔誠便像之前那樣丟出裴錢。

    到最后,裴錢甚至都可以在云霧中耍一耍那套瘋魔劍法。

    一天月明星稀時分,兩人落在了南苑國一座西岳名山的山腳。

    裴錢眨著眼睛,躍躍欲試道:“把我丟上去?”

    崔誠笑道:“該走路了,讀書人,應當禮敬山岳?!?/br>
    裴錢點點頭,道:“也對?!?/br>
    南苑國的山岳之地,在歷史上,沒有那真正的神人異事,但稗官野史上的傳說事跡,可是不少。

    不過如今就不好說了。

    崔誠帶著裴錢登山。裴錢顛著小竹箱,以行山杖輕輕敲擊臺階,笑道:“與咱們落魄山的臺階,有些像嘛?!?/br>
    崔誠說道:“天下風景,不仔細看,都會相似?!?/br>
    裴錢點了點頭,決定將這句話默默記下,將來可以拿出來顯擺顯擺,好糊弄周米粒那個小笨蛋去。

    崔誠緩緩登山,環顧四周,念了一句詩詞:“千山聳鱗甲,萬壑松濤滿,異事驚倒百歲翁?!?/br>
    裴錢點頭道:“好詩句!”

    崔誠笑問:“你懂?”

    裴錢咧嘴一笑,道:“我替師父說的?!?/br>
    崔誠爽朗大笑。

    到了山巔,有一座大門緊閉的道觀,崔誠沒有敲門,只是帶著裴錢逛了一圈,看了些碑文崖刻。崔誠眺望遠方,感慨道:“先賢曾言,人之命在元氣,國之命在人心。誠哉斯言,誠哉斯言……”

    裴錢轉頭看著老人,終于記起老人說過自己是個讀書人。

    兩人難得徒步下山,再往下行去,便有了鄉野炊煙,有了市井城鎮,有了驛路官道。

    一路上見到了很多人,三教九流,多是擦肩而過,也無風波。

    這天兩人在一座路邊茶攤,裴錢付了錢要了兩大碗涼茶。

    裴錢給自己編了一頂竹斗笠。腰間刀劍錯,背著小竹箱,頭戴竹斗笠,桌邊斜放行山杖,顯得很滑稽。

    隔壁桌來了一伙翻身下馬的江湖豪客,裴錢便有些慌張,原本坐在老人桌對面的她,便悄悄坐在了老人一側的長凳上。

    飛快看了眼那撥真正的江湖人,裴錢壓低嗓音,問老人道:“知道行走江湖必須要有哪幾樣東西嗎?”

    崔誠笑道:“說說看?!?/br>
    裴錢輕聲說道:“一大兜的金葉子,一匹高頭大馬,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再就是一個響當當的江湖綽號。師父說有了這些,再去行走江湖,走哪兒都吃香哩?!?/br>
    裴錢突然有些開心,道:“我以后不要什么高頭大馬,師父答應過我,等我走江湖的時候,一定會給我買頭小毛驢?!?/br>
    崔誠笑著點頭。

    那撥腰佩刀劍的江湖人就坐在隔壁,其中一人沒立即落座,伸手按住裴錢的斗笠,哈哈大笑道:“哪里跑出來的小黑炭?喲,還是位小女俠,佩刀掛劍的,好威風啊?!?/br>
    那人伸手重重按住裴錢的腦袋,戲謔道:“說說看,跟誰學的?”

    崔誠只是喝著茶水。

    裴錢臉色慘白,一言不發,緩緩抬起頭,怯生生道:“跟我師父學的?!?/br>
    那江湖人笑著后退一步,抬腳踹了一下裴錢的綠竹箱,不屑道:“行走江湖,咋還背著破爛書箱?”

    裴錢想要向崔誠開口求助,不承想老人笑道:“自己解決?!?/br>
    見那人還要加重力道,踹自己身后的竹箱一腳,裴錢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站起身,挪步躲開,伸手一抓,就將那根行山杖握在手中。

    那人一腳踏空,剛覺得失了面子,有些惱羞成怒,見到那小黑炭凌空取物的一幕,便開始額頭冒汗,將有些不善的面容,盡量繃成一個和善神色,然后低頭哈腰,搓手干笑道:“認錯人了,認錯人了?!?/br>
    裴錢想了想,坐回原位。

    崔誠笑問道:“是不敢出手?”

    裴錢搖搖頭,悶悶不樂道:“一開始是有些怕他打壞了竹箱,方才見他遞出那一腳后,我便更怕一個不小心,一拳打穿他胸膛了?!?/br>
    崔誠又問道:“你怕這個做什么?難道不應該對方害怕你嗎?”

    裴錢還是搖頭,道:“師父說過,行走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打打殺殺,遇到小事,能夠收得住拳,才是習武之人的本事到門?!?/br>
    崔誠笑了,不知是笑話小丫頭的這番大話,還是笑話那個“到門”的小鎮俗語?

    崔誠喝完了碗中茶水,說道:“你只有幾文錢的家當,丟了枚銅錢,當然要揪心揪肺,滿地找。等你有了一大堆神仙錢,再丟個幾文錢——”

    裴錢斬釘截鐵:“還是要滿地找!”

    開玩笑,哪有丟了錢不找回來的道理。師父說過每一枚屬于自己錢袋里的銅錢,丟了,便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蟲。

    裴錢見老人不說話,語氣緩和道:“換個道理講,我會聽的?!?/br>
    崔誠哈哈笑道:“老先生也有老話說完、老理講沒的時候?!?/br>
    裴錢有些失望:“再想想?”

    崔誠搖頭道:“不想了?!?/br>
    隔壁桌那些人茶水也不喝,騎上馬揚長而去,看來是真有急事。

    崔誠帶著裴錢繼續動身趕路,望著遠方那撥人馬,笑道:“追上去,與他們說一句心里話,隨便是什么都可以?!?/br>
    裴錢有些猶豫,崔誠揮了揮手。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扶了扶斗笠,開始撒腿飛奔,然后仔細思量著自己應該說什么話,才顯得有理有據,有禮有節。片刻之后,奔走快過駿馬的裴錢,已經追上了那伙人。

    她漸漸放緩腳步,仰頭與那個剛才挑釁她的漢子說道:“行走江湖,要講道義!”

    見那人一臉癡呆,裴錢加重語氣,大聲問道:“記住了嗎?”

    那人顫聲道:“記住了!”

    不但是他,其余幾人也都忍不住回答了一遍。

    裴錢得了答復,便驟然而停,等待身后的老人跟上自己。

    在那之后,裴錢與崔誠一起走過州城的高高城頭。

    他們在各地道觀寺廟燒過香,在集市上買過各色好吃的,逛過故鄉的書鋪,裴錢還給寶瓶jiejie、李槐買了書,當然也給落魄山上的朋友們買了禮物??上г谶@個家鄉南苑國,神仙錢不管用,看著一枚枚銅錢和一粒粒銀子去了別家門戶,裴錢還是有些小憂愁來著。

    崔誠帶著裴錢一起走出書肆的時候,問道:“處處學你師父為人處世,會不會覺得很沒勁?”

    裴錢大搖大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答道:“當然不會,人活著有啥有勁沒勁的,每天能吃飽喝足,還要咋樣嘛。以前我在南苑國京城當乞丐,身上破破爛爛,連寺廟門都進不去呢,多可憐,就只能貼著墻根,盡量靠近一些去求神拜菩薩,可菩薩們不也聽不著?該餓肚子還是餓得咕咕叫,該被人揍不也還是疼得腸子打轉?”

    崔誠笑道:“不能這么想,最后菩薩們不是聽到了嘛,讓陳平安站在了你跟前,還當了你的師父?!?/br>
    裴錢猛然停步,瞬間紅了眼睛,之后便獨自跑去了城中寺廟,請了香,上了香,還摘下小竹箱,跪在菩薩腳下的蒲團上,磕了好多的響頭。

    兩人出城后,崔誠說要往南苑國京城趕路了。

    裴錢點點頭,沒有說什么。

    在距離京城不遠的一條河畔,崔誠坐在河邊,裴錢蹲在一旁掬水洗臉。

    老人問道:“還怕那個曹晴朗嗎?如果怕,我們可以晚些入城?!?/br>
    裴錢默不作聲,怔怔望向河對岸。

    老人隨手拈起一顆石子,輕輕丟入河中,微笑道:“怕一個人、一件事,其實都沒關系。但是不用害怕到不敢去面對。讀書人治學,好些說破了天的圣賢道理,尋常的后輩,追得上?追不上,難道就不做學問了?一些前人寫的好詩詞章句,后人比不上,難道就不寫文章了?既然走在了一條道路上,這輩子都注定很難繞開,那就迎上去,走過去。如果因為怕就躲起來,那么你就會怕一輩子?!?/br>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個外人,在說風涼話。老夫當年求學,與隨后的書齋治學,心比天高,與人爭執,從來不輸。后來練拳,孑然一身,只憑雙拳,游歷千萬里,更是如此。求學與習武一樣,就是書上那個‘雖千萬人吾往矣’?!?/br>
    老人唏噓道:“時無英雄,豎子成名。這句話,最悲哀的不在豎子成名,而在時無英雄。所以我們別害怕別人有多好,別人很好,自己能夠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長大?!?/br>
    老人轉頭看著裴錢道:“陳平安當然愿意一直照顧你,他就是這種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把身邊親近的人,當作自己一輩子都要挑起來的擔當,不怕吃苦,樂在其中。但是,總有一天,你裴錢不光是他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你裴錢就是裴錢?!?/br>
    老人不再言語。

    裴錢抬起頭,斷然道:“走,去京城,我帶路!”

    一老一小,去了那南苑國京城。

    老規矩,沒有通關文牒,那就悄無聲息地翻墻而過,反正是崔老頭帶著她做的,師父就算知道了,應該也不會太生氣吧?

    進了那座依舊十分熟悉的南苑國京城,裴錢便慢了腳步。

    老人沒有任何催促。

    走過了那條狀元巷,路過那間依舊開張的武館,再到了那座心相寺,裴錢的腳步已經快了幾分。

    可是就在裴錢沒有那么害怕的時候,老人卻在小寺廟門口停下腳步。

    裴錢想要跟著進去,崔誠卻搖頭說道:“最后一段路程,你應該自己走?!?/br>
    裴錢使勁點頭,轉頭就走,沿著一條大街,獨自去往那條小巷。

    老人看著那個瘦小背影,笑了笑,走入寺廟,也沒有燒香,最后尋了一處寂靜無人的廊道,坐下了。

    小巷里的一個院門前,裴錢發現院門緊鎖,于是坐在門外臺階上。一直坐到暮色里,才有一名青衫少年郎走入巷子。

    裴錢站起身,望向他。

    曹晴朗快步向前,面帶笑意。

    裴錢緩緩說道:“好久不見,曹晴朗?!?/br>
    曹晴朗笑道:“你好,裴錢?!?/br>
    然后曹晴朗一邊開門,一邊轉頭問道:“上次你走得急,沒來得及問你陳先生如何——”

    裴錢便有些惱火,脫口而出道:“你怎么這么欠揍呢?”

    曹晴朗啞然失笑,他還真有點怕她。

    裴錢看著他。

    曹晴朗疑惑道:“怎么了?”

    裴錢大步走入院子,挑了那只很熟悉的小板凳,坐下道:“曹晴朗,與你說點事情!”

    曹晴朗笑著落座。

    兩張小板凳,兩個年紀都不大的故人。

    在心相寺廊道上,崔誠閉上眼睛,沉默許久,一直等待著小巷的那場重逢的結果。只是裴錢離開后,崔誠神色越發疲憊,再也無法掩飾那份老態。

    其間有僧人走近,崔誠只是笑著搖搖頭,僧人便笑著雙手合十,低頭轉身離去。

    崔誠一直盤腿坐在原地,良久終于放下了心事,雙手輕輕疊放,眼神恍惚,沉默許久,輕輕合眼,喃喃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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