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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劍來(1-7冊)出版精校版在線閱讀 - 第171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

第171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

局面,不過當下你我處境,想得壞一些,沒有錯?!?/br>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學那孫道長,直接交出寶物?”

    黃師譏笑道:“怎的,要賭那些譜牒仙師個個生了一副菩薩心腸,還是希冀著山澤野修們轉了心性,要舍生忘死當好人?”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和黃師精誠合作,共渡難關。

    黃師催促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們兩個再耗下去,可就要多出一份兇險了?!?/br>
    陳平安說道:“還是算了吧,怕你再偷偷給我一拳,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br>
    黃師搖搖頭:“你肯定比我先死?!?/br>
    說完之后,黃師后退數步,身形消失在拐角處。

    陳平安這才重新貼上一張馱碑符,尋了一處僻靜地方,穿上一件尋常青衫,三件法袍加上一件尋常青衫,略顯臃腫,只不過入冬時分,山中更寒,穿得厚實一些也算合理。陳平安將臉上那張老人面皮更換為少年面容,又輔以朱斂的猿猴拳架形意,身形一垮,微微彎腰,個子便又矮了些許,又將身上兩只斜挎包裹摘下,埋在地底,至于背后那把劍仙和腰間的養劍葫則一并摘下放入了方寸物當中。

    到了這一刻,陳平安除了恨劍山的仿劍將來必須購買兩把之外,便又想要多購置一件方寸物了。

    接下來陳平安打算沿著山腳河水繞回前山,然后尋一個機會,去山腳白玉拱橋那邊看看,不用著急趕路。

    木秀出于林,與秀木歸林中,是兩個道理。

    陳平安既然曾經在書簡湖就能夠和顧璨說這個道理,那么他自己自然只會更加得心應手。

    選擇和孫道人一起結伴游歷,以及接下來的所作所為,都是在這個道理上出力氣、下功夫。

    崔東山曾經說過一番很有嚼頭的言語。一線兩端的道理,都捋順掰碎了想明白了,好似雙方打完架之后,最終落在了中間,那才是一點“真知”。不然道理就不是道理,一拿到肚子之外的人世間,就全是狗屁,嗚呼哀哉。

    當年大隋那趟兩人結伴游歷途中,其實崔東山說了很多這樣的無心之語和玩笑話,只不過可能是崔東山言語之時,太過玩世不恭,吊兒郎當,陳平安就沒怎么能聽得進去。

    事后想起,原來是學生在教先生道理。

    一個高大老者沿著那座小天地的邊境線緩緩散步。

    一次次被劍氣攪爛縹緲身形,一次次重新聚攏,一個不累,一個無所謂。

    老人當然知道自己此局所設妙在何處。

    每一份興許連那些小家伙自己都捉摸不定的人心,在說死則死的緊要關頭,以及有望獲得仙人傳承的大機緣之下,大禍大福,兩兩相依,那么人人的言行舉止,都會延伸出種種意外和可能性,合縱連橫,相互算計,敵友難分,隱忍蟄伏,奮起殺人,抱頭鼠竄,惻隱之心,豪杰性情……光是先找到誰,先殺誰,怎么殺,就都是一碟碟滋味無窮的佐酒小菜。

    如果不是這個小天地的規矩殘余太多,其中一條更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雷池,興許他早就煉化了整座山水,而不是一次次逼近那處青山綠水,卻又一直束手束腳。一旦被他真正坐鎮小天地,估摸著也該修出一個天圓地方的道果了。不過這么多年的坎坎坷坷,顛沛流離,只能揀選一些境界低微的螻蟻果腹,也不全是壞事,他借他人心思砥礪自己道心,一次次過后,受益匪淺,對于“求真”二字,越來越有心得。

    這頓飽餐過后,就又得搬遷了,免得被那些北俱蘆洲鄰近宗門查出些蛛絲馬跡。

    中土神洲去不得,高人太多,最北邊的皚皚洲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于南邊的寶瓶洲,先前聽那些修士在外邊山頭閑聊,除非繞路,不然就需要經過北岳地界,那尊北岳正神,一旦躋身了玉璞境,就相當于一個仙人境修士了。對自己來說,會比較麻煩。尤其對方還是山神出身,自己更難以完全隱藏蹤跡??偛荒苋ソo大驪宋氏當個小小供奉吧。如果知道消息更早,寶瓶洲新五岳山神尚未確定,去撈個山岳正神當當,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老人大概是實在厭煩了那縷劍氣的糾纏不休,便退回茫茫白霧當中,盤腿而坐,身邊有一只只折紙仙鶴縈繞盤旋。

    進入這處遺址的入口,繪有四幅天王神像壁畫的那座洞室,其實是別處破碎山頭的遺物,被他煉山而成,堆砌在一起罷了。事實上,他所煉名山可不止這么一座,所以下一次,別處機緣現世,便是另外一副光景了。一旦有合適的螻蟻修士入山,偶然撞破,他便會故意設置一道低劣禁制,讓地仙修士提不起太大興趣,至多是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這般,或是那桓云不過是為人護道。不是老人吃不下一兩個在他腹中打滾的元嬰,實在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所以墻上那些詩文字跡,皆是老人的手筆,用來對付自以為是的聰明人。

    后來那五十余人,便是太笨,遠遠不如前三撥修士,他便干脆撤了所有禁制,使了一個小手段,結果有人爭先,便人人爭先。人心從來不讓他意外。

    第一撥人進入仙家洞府,抬頭便見仙鶴盤旋,也是一招小小的妙手。世間修道之人,一個個喜歡疑神疑鬼,他不折騰出點花樣來,要么蠢到無法上鉤,要么怕死到不敢咬餌。說來可笑,若是入山之人,一個個浩然正氣,誰也不殺誰,各拿各寶,他還真沒轍,至多就是關閉大門,讓那些修士一個個老死于此。涼亭對弈的兩具尸骸,早年便是如此。不是真殺不成人,而是得不償失。

    一旦真身顯露,那縷殘留劍氣就不會客氣了,甚至可以循著痕跡,直接殺入茫茫白霧當中。老人在蟄伏千年之久的漫長歲月里,就吃過兩次大苦頭。何況仗著境界,以力殺人,如稚童以木搗爛蟻窩。老人最初在異鄉故土做得多了,最終撞見了那個道觀供奉之人,所以才會淪落至此。

    山上諸多宮觀殿閣、天材地寶、仙家秘籍,對于老人而言,已經意義不大,更多還是準備未來等到自己的境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都足夠自保,就開宗立派,到時候所有寶物機緣,便是自家宗門的底蘊所在。那些品相太差的,老人還真看不上眼,支離破碎之后,歸于天地,化為靈氣,亦無不可。此地靈氣充沛,尤其是水運濃郁,可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大千氣象。

    老人當下真正關注之人,不是那三個金丹地仙,而是其他三人。

    一個是運氣太好,所以運氣便不好了。竟然莫名其妙就得了山巔道觀的三分機緣,一尊破碎的木胎神像、仙家秘煉而成的碧綠琉璃瓦和水運蘊藉的地面青磚。

    還有兩人,一個是他破天荒動了收徒念頭的,的的確確與山上道緣沾點邊,若是真成了師徒,徒弟境界突飛猛進,一日千里,將來在外邊奔波勞碌,和他這個師父里應外合,會讓他更加省心省力。說不得元嬰也隨便吃,師父證道果,弟子拿那金丹、元嬰和寶物,皆大歡喜,一起在浩然天下登頂。說不定有朝一日,還可以衣錦還鄉,讓那幫眼高于頂的臭牛鼻子老道大吃一驚。另一個則是最有意思的一個,所以也就成了必須死的一個,而且多半不用他動手。到時候反正已經殺到只剩下五人,再多殺幾個,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其實那些人若是能夠精誠合作,摒棄成見,選擇共同破局,再加上那一縷劍氣的存在,他便要麻煩許多。他就只能“挺著肚子”開始遠游,慢慢等著那些家伙一個個漸漸老死在這個肚里洞天中,一身道行,化作靈氣,重歸小天地。

    只不過可能嗎?絕無可能。哪怕對方如此相親相愛,最終出現一個有望躋身玉璞境的元嬰,真到了那種時刻,無非就是他付出一些代價,親自出手將其打殺。

    天地接壤,大劫臨頭??刹皇撬屇侨齻€紙片神祇隨口胡謅的玩笑話。

    如果有誰能夠獲得那縷劍氣的認可,才是最大的麻煩,天大的麻煩。

    好在目前看來,并沒有這種天命所歸之人。

    既然暫時閑來無事,老人便打開一本書頁薄如蟬翼的書籍,內容以細微近乎不可見的蠅頭小楷寫就,其間還夾雜著一頁頁修士畫像。除此之外,便是一部章回體小說了。每一章,便是一個修士在此地的經歷和生死,事無巨細,皆有詳細描繪,所有人在此地的言行,都有一字不差的確切記載,不過每個故事的篇幅,有長有短??此普l都是主角,但是誰都會死。

    這便是老人無數年來,在偷偷摸摸煉制名山大川之外,最重要的修行之道。

    白霧茫茫,山水境內,纖毫畢見。這便是真正上乘的神人觀山河。

    如今的圣人坐鎮小天地,可不是三教百家早年自己琢磨出來的門道,一樣是學來的。

    高大老人最想要去拜訪的,不是什么三教圣人,而是那諸子百家當中小說家修士坐鎮的白紙福地??隙梢源蟮老嗷ヱ砸?,好一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座天下的讀書人,說話就是講究。

    高大老人抬起頭,望向青山之巔的道觀方向,感慨良多。

    遙想當年,他追隨那人一起修道,山中人少,唯有書多,藏書極豐,他也算遍覽群籍。

    一次那人難得開口言語,詢問看書看得如何了。

    他答道,看道家典籍,生中有死,有點冷;看佛家經文,苦中有樂,有點熱;看儒家經義,規規矩矩,有點煩。

    那人便笑言,讀進去了些許,遠未讀出來,人在深山中,見山不見人,還不算好。

    只是不等他看書更多,便有了那場一劍遞出、劍氣如暴雨的驚天變故。

    那一劍,真是至今想來,都會讓人覺得背脊生涼,肝膽欲裂。

    那人臨終之前,為了破開天幕,將這座主人更換多次的小天地和自己一同送出家鄉天下,其實已經無力約束自己更多,便只能與自己約法三章。

    歲月悠悠,所謂的約法三章,已經不再是什么束縛,如今就只剩下那一縷劍氣還在苦苦支撐。

    隨著這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闖入此地,像那武夫黃師一樣行事一個比一個肆無忌憚,一次次打碎木像,事后他又修修補補,重新拼湊起來,對那人僅剩的些許敬畏之心,便隨之消磨殆盡。

    老人隨便瞥了眼遠方,若是有人膽敢壞了他的這場觀心局,比如膽敢以蠻力鎮壓眾人,那就可以先死了。剛好拿來殺雞儆猴,好讓那些小崽子越發相信此地是某個遠古飛升境修士的修道之地。

    付出些代價,無非是消磨幾十年光陰積攢下來的表面修為而已,對于他這種存在,光陰不值錢,砥礪道心,修行道法,才最值錢。

    有機會這么做的,都沒這么做。沒本事這么做的,偏偏打腫臉充胖子,例如那個名叫詹晴的小侯爺,徒惹笑話,一步錯步步錯,注定是活不長久的,而且說不定會死得比較傷心傷肺。例如死在某個螻蟻手上?或是干脆安排一二,讓這個小家伙,死在他那個心愛的白jiejie手上?

    白玉拱橋附近,已經沒有打斗,變成了一場心境上更加兇險的亂戰。

    桓云老真人以符陣環繞周身。

    白璧懷捧古琴散雪,十八枚壓勝花錢亦是沒有收起的意思。

    一時間此地氣機漣漪,紊亂至極。不過也正好隔絕了其他所有修士武夫的窺探。

    六人站定之后,各有心聲交流。

    暫時來看,老真人桓云、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是有機會和實力活到最后的人。

    但是這三人,分明各有牽掛。孫清是武峮,以及那名弟子;白璧是詹晴;桓云需要為沈震澤的兩個嫡傳弟子護道。

    師門傳承,大道之上的未來道侶,自己的良知。所以這個局,對三人而言,都會是一個極其難熬的問心局,不輸其余為活而活的任何人。

    桓云不是沒有想過聯合所有人,一起對抗這個小天地的古怪規矩。但是太過涉險,很容易早早將自己置于死地。相信孫清與白璧更是如此。

    有心無力,何況還未必有心。

    白璧率先開口:“先找那五人?!?/br>
    孫清微笑道:“找到了,又該怎么講?”

    白璧換了提議:“那個黑袍老人總得先找出來吧?”

    孫清搖頭道:“這種人,你以為找到了,便可以隨便殺?到時候是你白璧身先士卒,還是咱們這個神通廣大的小侯爺親自出馬?”

    很快就有兩人附議孫清。

    詹晴苦笑不已。自己在第一場廝殺當中差點被眾人除之而后快,誰都鉚足了勁要殺他。結果一個言行滑稽的老東西,竟然誰都要心存忌憚,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都不會對他展開圍殺狩獵。

    桓云猶豫了一下,提議道:“我們不殺人,只取寶,并且這些寶物誰都不拿,暫時就放在山頂道觀那邊?!?/br>
    一個野修頭目冷笑道:“這還不是脫褲子放屁?最后能夠活下來的,就五個。給咱們手起刀落了,死了個痛快,還省去他們一份煎熬?!?/br>
    另外一個年邁武夫,點頭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先解決掉一撥人,我們六人,半旬之內,每個人可以護住四五人,咋樣?”

    他們就是之前附議孫清的那兩人。

    詹晴說道:“五人太多?!?/br>
    那野修嘖嘖道:“你與這自家婆娘,反正身邊無人可用,就只剩下兩個了,當然覺得多。按照小侯爺的想法,是不是留下兩人性命,才剛剛好?”

    詹晴抖了抖衣袖,無所謂道:“那你們繼續聊,當我不存在?!?/br>
    原本詹晴還想要提議,所有人先停戰,一起針對那五人,再談后續??磥硎前V心妄想了。估摸著現在他詹晴無論說什么,都是白搭。

    不談那得寶最多的五人。目前活著的,還有四十二人。

    白璧說道:“那就各留三人,但是事先說好,我和詹晴,可以再拉攏兩人,護住他們性命?!?/br>
    桓云沒有說話,因為云上城就只來了三人。

    他桓云,只是一位短暫的護道人,甚至不是那兩個年輕孩子的傳道人,更不是什么云上城修士。至于更多的他人生死,實在是顧不得了。

    孫清雖然不愿意和這幫人摻和,但是她沒有開口。她除外,只有武峮與自己弟子柳瑰寶,還多出一個名額。而少女柳瑰寶已經用言語心聲祈求孫清救下一人,是一個她們在訪山路上認識的陌路人。

    一見鐘情,不過如此。孫清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當年自己遇上那個年輕讀書人,不也如此?師父自己尚且如此,就沒資格跟弟子嘮叨什么大道理。

    不過突然有人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主動和孫清說道:“我知道你是彩雀府孫府主,我和楚兄弟都信不過小侯爺這撥人,不如咱們聯手,先說服桓云老神仙,讓他袖手旁觀便是,我們先一起宰了詹晴他們。這伙人最是不守規矩,比野修的路子還野。宰了他們之后,孫府主你就是我們的領袖,最后我和楚兄弟,再和你們彩雀府,伺機殺掉桓云一方,如何?最后差不多是我們五人活下,豈不安穩?”

    孫清皺眉不已。既不答應,也沒拒絕。

    那個武夫也不著急。

    對他來說,老真人桓云道法是高,本該是最好的合作對象,可惜太扭捏,又是老好人,注定無法一起做大事。詹晴與那金丹境女修,皆是滿肚子壞水爛肚腸的壞種,遠遠不如彩雀府孫清這般讓人放心。而且被他認出身份的孫清,修為足夠,兩個隨從的手段城府更是不差。至于那芙蕖國出身的白璧,先前她已經亮明身份,不過那又如何?水龍宗祖師堂嫡傳,了不起???去他娘的大宗門譜牒仙師,要真有本事,怎的不一口氣殺了我們所有人?

    詹晴其實大致猜到了自己這一方的處境,越發悔青了腸子。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什么叫真正的譜牒仙師,以及山澤野修行事風格的先天不足。而白jiejie顯然是被他連累了。

    只是讓詹晴心情略好的一個結果,是馬上就會死掉十八人。

    反正他和白jiejie這邊,不但不會再死人,反而可以多出兩個臨時的“供奉客卿”,隊伍當中,每少一人,他和白jiejie就多出一分勝算。

    與仙府山門相對的白玉拱橋一邊水畔,一個肩頭被高陵一道拳罡擦過的年輕人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坐在河水之畔。身上一件錦緞袍子被那道雄渾拳罡波及,早已松垮稀爛。

    一個野修壯漢和他的道侶兩人并肩坐在這個年輕人附近,壯漢掬水洗了把臉,吐出一口濁氣,轉頭笑著勸慰道:“懷公子,不打緊,天無絕人之路,我覺得你吉人自有天相,跟著你這一路走來,不是都化險為夷了嗎?要我看啊,這么大的福緣,該有你一份,咱們夫婦二人,跟著懷公子你分一杯羹就行?!?/br>
    年輕人說著一口不算嫻熟的北俱蘆洲雅言,喃喃道:“先前那些小打小鬧,不過是四五境的妖物作祟,如果不是認識了你們,估摸著也只會繞路,哪敢去廝殺一番。本來只是想著去書院游學,不承想會是這么個慘淡光景。會死的,我們都會死的?!?/br>
    那婦人皺了皺眉頭。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一天到晚只會說些晦氣話。

    先前可以忍,是因為這個別洲讀書人言語之中透露出他與書院一位夫子有些淺淡淵源,可以勉強進入書院借書抄書。

    一個才四境瓶頸的下五境修士,先前廝殺起來,倒是熱血上頭,先吃了北亭國小侯爺一記術法,竟還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事后又莽莽撞撞沖上去,差點一頭撞到那高陵的拳罡當中,如果不是被一個少女一巴掌拍開,已經死無全尸了。不愧是讀書人。

    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女抹了把臉,一路走來,歪頭朝地上吐出好幾口血水,最后大大方方坐在年輕讀書人身邊,說道:“姓懷的,接下來你就跟著我,什么都別管?!?/br>
    年輕人一臉茫然,低聲問道:“還有廝殺不成?”

    少女笑道:“你又要像先前在橋上,打算拼死都要救我?”

    年輕人有些難為情,誰救誰都不好說。

    少女摘下腰間酒壺,遞過去:“喝點酒,壯壯膽子?”

    年輕人搖搖頭,臉色微紅:“柳姑娘,我喝不來酒的?!?/br>
    少女便自己喝起酒來,一抹嘴,抬頭望向山頂,笑道:“懷潛,想說‘于禮不合’便直說?!?/br>
    年輕人啞口無言。

    少女正是彩雀府金丹境修士孫清最器重的嫡傳弟子柳瑰寶。

    彩雀府上上下下,連同武峮在內,都覺得少女會成為下一位府主,沒有任何懸念。

    少女年歲還小,雖說年齡瞧著要比猶然稚嫩的面相更大一些,但在山上修士當中,已經是當之無愧的修道天才,她如今已有了洞府境修為。而且在武峮率先向高陵出手之前,她兩次開口,都直接決定了整個戰局的形勢走向,甚至可以說詹晴和白璧最記恨之人,就是這個境界不高的少女。

    那個來自別洲遠游求學的年輕讀書人姓懷名潛,莫名其妙就卷入了這場災厄當中。

    柳瑰寶反正很中意他,尤其是使勁裝著自己是一個老江湖,那份故作精明的癡傻,以及那些個裝出來的機靈勁兒,真是憨得可愛。

    興許是柳瑰寶自己太早慧多智,對于這個境界修為不曾作偽的懷潛,反而瞧著就喜歡。就像師父說的,喜歡一個人若是要講道理,理由多多,那就不是真正喜歡,趕緊換人喜歡去。

    師父每次喝酒喝得醉醺醺,和她這個弟子吐露心扉,說那劉先生的種種事跡,然后無意間蹦出這種話的時候,落在柳瑰寶眼中,其實也很可愛的。

    師父那邊,又有了些定論。柳瑰寶覺得挺沒勁的。

    商量了該殺誰,現在就是在決定怎么殺,誰來殺了。聰明一點的人,應該可以察覺到征兆。

    柳瑰寶轉頭望去,看來聰明的人還是少。

    而師父那邊六人,還在專心致志,忙著鉤心斗角。

    一個漢子獨自一人坐在河邊,手腳冰涼。他離著所有人都有些距離,沒辦法,孤家寡人一個,沒死在前邊的亂戰當中,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漢子腳上穿著一雙磨損厲害的靴子。

    不知是誰率先以心聲喊了一句,說那五人認可了小侯爺詹晴的提議,決定要殺光所有野修。誰都不太確定,但是誰都不敢不信。

    片刻呆滯之后,人們三三兩兩開始或飛奔或御風,撤離白玉拱橋那邊。

    那個出聲之人,顯然沒有柳瑰寶的那門獨家秘術,又小覷了對岸六人的敏銳神識,所以立即就被盯上了。而且他應該是為了不露出太明顯的馬腳,便沒有率先挪步,等到大半人作鳥獸散,他才剛要轉身,結果高陵以腳尖挑起一把尖刀丟擲而出,他被直接穿透頭顱,當場斃命。

    詹晴剛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這種下三濫的栽贓嫁禍,真相如何,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他覺得自己這趟胸有成竹的尋寶玩樂,真是意外一個接著一個,這會兒都有些麻木了。

    武峮神色落寞,只是隱藏得很好。

    斃命之人,是一個小山頭仙家的主心骨,是少數希冀著靠這處仙府遺址來為自己續命幾年的年邁修士之一。于是武峮與這個心知必死的老修士做了一樁買賣。

    武峮當然會信守承諾,以后彩雀府會暗中資助他的那個小山頭,并且答應百年之內,連同老修士的關門弟子在內,栽培出至少三個中五境修士。這是老修士用身家性命換來的報酬。

    對岸六人當中,不少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是到底是誰暗中授意,或是那老修士自己得了失心瘋,與北亭國侯府有舊怨,臨死都要拉著小侯爺一起遭罪,已經全然不重要。

    不過那么些人四散而逃,還是讓六人有些無奈。

    還能如何,分頭追殺而已。相信高陵會是最為不遺余力的一個。因為這個金身境武夫,怒意最盛,殺氣最重,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哪怕他受傷不輕,但是武夫體魄本就以堅韌見長,擊殺三三兩兩的小股勢力,依然手到擒來。

    不過少女柳瑰寶和年輕書生懷潛就沒有逃,武峮走到他們身邊,開始幫他們清理傷勢。

    還有兩撥人,戰戰兢兢,但是也沒有挪步。分別是對岸那兩個龍門境野修和武夫宗師的自家人。

    逃散眾人當中,那個恨不得多生出兩條腿的野修漢子,漸漸與旁人拉開了距離,畢竟他誰都信不過,而且好像誰都能殺他。

    先前用六枚雪花錢買來的那張昂貴雷符,在白玉拱橋那邊廝殺時,還真等于救了他一命,只是現在他是真沒有什么傍身絕技和寶物了。

    突然他聽到身后響起一個半生不熟的嗓音:“殺豬的?”

    漢子悚然轉頭,腳步不停,見著了一個陌生人,試探性問道:“兩個他娘的?”

    那人笑著點頭。漢子差點當場淚崩。好家伙,總算來了個同病相憐的兄弟。

    漢子稍稍放緩腳步:“不會殺我吧?”

    至于在這之前好像沒有見著此人的身影,漢子已經沒那么多心氣去多想了。

    那個不知為何變成了青衫少年面容的云上城集市包袱齋,搖頭道:“殺你能掙錢嗎?哪怕能掙錢,我能爭得過那些大人物?”

    漢子松了口氣,不再言語。

    兩人一起埋頭狂奔。

    突然,前方有人瞥見了那片茫茫白霧,驚駭萬分道:“難道這就走到頭了?!”

    白茫茫的邊界云霧,如潮水般迅猛退去。山巒起伏,便如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漸漸露出了真容。這座仙家府邸的版圖,迅速廣闊起來。

    桓云沒有出手殺人的意思,說是先行一步,然后御風去了山上,尋找沈震澤的那兩個嫡傳弟子。

    孫清也沒有想出手殺人,不過讓武峮三人一起往南邊去看看。

    白璧和詹晴讓高陵只管放開手腳殺人,至于那個芙蕖國皇家供奉,則被白璧喊到了身邊。高陵竟是直接摘掉了那副甘露甲,藏在袖中,挑了一把主人已死的長刀握在手中,飛奔離去。

    白霧當中,高大老人已經收起那本書,站在原地,卻和白霧一起身形倒滑出去,故而始終如蛟龍隱匿于云海當中。老人雙手負后,微笑道:“若是地盤太小,怕你們死得太快,會少看許多場好戲?!?/br>
    半旬過后,他還會有幾條極有意思的新規矩,昭告眾人。例如即刻起,殺人最多之人,可以成為最后五人當中的第二個仙府嫡傳。

    那你桓云、孫清,兩個暫時還不愿大開殺戒的好心腸修士,要不要殺人?要不要一殺就殺個酣暢淋漓、百無禁忌?

    老人轉頭望向一個早早躲在界線上、挖坑埋了自己的佩刀年輕人,說道:“順便看看你小子,有無運氣和那道緣,成為我的開山大弟子?!?/br>
    那個芒鞋竹杖、白衣飄飄的狄元封,發現邊界形勢變幻之后,罵了一句娘,不得已,只好破土而出,都來不及抖摟滿身塵土,繼續撒腿狂奔向深山。

    隨后黃師突然停步,改變路線,來到土坑處蹲下身,拈起土壤,抬頭望向遠處一粒芥子大小的逝去身影,笑了笑。

    殺那黑袍老人陳道友,興許會有些風險,殺你五境武夫狄元封,可真不難。

    山腳五人,各自吩咐下去,便一起登山,約好了一起在山巔碰頭,然后共同尋找云上城男女修士之外的其余四人。先找到,再決定要不要殺。

    深山老林當中,陳平安帶著那個名叫金山的漢子一起逃命。

    別處路線上,高陵出刀凌厲萬分,只要被他追上,一刀下去,往往就是尸首分離的下場。

    由于要照顧書生懷潛的腳力,武峮和柳瑰寶行走不快。

    倒是那野修和武夫手底下的兩撥人,已經主動聚攏起來,合力追殺那些落單的逃跑之人,十分起勁。

    桓云讓那兩個束手待斃的年輕男女無須擔憂性命,可以待在原地,也可以繼續尋寶。然后桓云發現了那個躲藏起來的龍門境供奉,老真人卻假裝沒有發現,繼續御風登山。

    山頂白玉廣場上,道觀廢墟,那些碧綠琉璃瓦,以及蘊含水運精華的地面青磚,讓水龍宗出身的白璧震撼不已。只是白璧同時又苦笑不已,這座金山銀山,就在腳邊,可她都不敢多拿,只是挖出了一塊青磚,握在手中,默默汲取水運精華,填補大戰之后的氣府靈氣虧空。

    然后六人在桓云帶領下,很快找到了那個十分識趣的孫道人。

    關于孫道人性命留與不留,三對三,僵持不下。

    孫道人癱坐在地,認命了。

    最后還是那個老武夫開了個玩笑,讓孫道人隨手丟出一枚神仙錢,看看正反,正則生,反則死。不過與此同時,老武夫和其余五人偷偷言語,若是這家伙敢以靈氣駕馭神仙錢,他便要出手殺人了。

    孫道人運氣極好,不但沒有抖摟小聰明,還將那枚從臺階上丟下滾落在地的神仙錢拋出了個正面。六人便讓他自己主動將兩只包裹送去山巔道觀,然后就可以隨便逛蕩了。

    孫道人眼神癡呆,甚至都忘了高興。

    白璧以心聲說道:“那個得寶最多的黑袍老人,若是半旬過后,還在榜首,我們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先將其找出,合力殺之!”

    這一次就連桓云和孫清都沒有異議。

    六人離去之后,孫道人背著那大小兩只包裹,一邊登山,一邊抹眼淚。路過那棵綠竹的時候,竟是有些想念那位陳道友了。

    陳平安在確定身后暫時無人后,便躍上了一棵參天古木的粗壯高枝上,遠眺四方。

    漢子金山根本就沒敢上去,害怕無緣無故就挨了某人的一記攻伐術法。

    陳平安低頭望去,對金山說道:“只能送你到這里了,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只會害了你。記得用好那兩張隱匿符箓,張貼在身即可,尋一處覺得安穩的僻靜地方,然后不要有太多走動?!?/br>
    不等金山出言挽留,陳平安已經一掠而去,轉瞬即逝。

    金山神色倉皇,不承想從高處飄落下來五張符箓,竟是攻伐三符各一張,還有兩張不知根腳的符箓。金山死死攥緊那五張符箓,驀然號啕大哭起來,但是很快就止住了哭聲,繼續悄悄趕路。

    陳平安在遠處尋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山峰之巔,身上貼有馱碑符,寂然不動,環顧四周。

    這趟訪山尋寶,一波三折。還見到了不少認識的人,除了這個名叫金山的野修,還有那個幫著自己包袱齋開門大吉的老先生,還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過茶的彩雀府掌律祖師女修武峮。

    其實他對他們的印象都不差,但是接下去就不好說了。因為早先是什么秉性品行,是什么身份修為,無論是世人眼中的好人還是壞人,無論做什么,都不會讓旁人覺得奇怪,哪怕是被殺之人,可能都唯有悲憤、怨懟和仇恨,唯獨沒有太多的意外。

    陳平安怔怔出神。為什么,人心如此經不起推敲?

    可真正讓陳平安感到別扭的,不是別人的人心,而是自己的。既然有此念想,便是自己也有此心思。

    如今陳平安到了北俱蘆洲之后,一直在修行,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嘗試著成為一個山上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語。在那之后,某位著書立傳的兵家圣賢,又具有自己獨到見解的闡述和延伸。

    兩句話,都被陳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簡之上。

    后者是那句“舟中之人,盡為敵國”,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國事重修德,山河之險,并非真正的屏障。

    而道家那番話,只說字面意思,要更大一些,而且陳平安覺得當下連同自己在內,所有人的處境,便無比契合此說。

    “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br>
    陳平安忍不住去想,當下置身這座兇險萬分的小天地,或是哪怕身處規矩庇護的浩然天下,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其實又是本質相同?

    舟壑潛移,誰也不知。陳平安突然有些明白,道家追求的清凈境到底有多難得了。便如虛舟蹈虛,前無人后無人,左右亦無人,也無規矩束縛,也無因果糾纏。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有些學問,深究起來,一旦尚未真正知道,真是會讓人倍覺孑然一身,四顧茫然。

    陳平安開始呼吸吐納,安安靜靜蓄勢。一旦有了廝殺,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禍首,必然是那個符箓高人老先生。

    半旬過后。

    十八個必死之人,除了某個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漢子,都死了。

    然后等到白衣神女與兩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現,開啟那道山水大幕,便又死了不少人。因為那道寶誥,明明白白說了,殺人最多者,有望成為第二個嫡傳。

    所以六人當中的龍門境野修,與那個武夫宗師,各自對親朋好友痛下殺手,毫不猶豫。本就是死,晚死于他人之手,還不如他們兩人自己動手。

    那一幕看得柳瑰寶滿臉冰霜。

    躲在武峮和少女身邊的年輕書生哀嘆一聲:“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

    果然如那云上城年輕男修所料,在時辰即將到來之前,自家供奉便準時出現在他們兩人身邊,打暈了女子之后,再以定身之法將他禁錮,令他無法言語,也無法動彈,然后將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老供奉這才退出屋舍,在不遠處隱匿身形。至于先前所有機緣寶物,都暫時藏了起來。

    但這都不是最讓年輕男子寒心的地方,最讓年輕男子寒心的是那個老真人桓云,在這個時辰從頭到尾就沒有出現。也可能其實出現在了某處,但是老真人選擇了冷眼旁觀。所以這個云上城年輕男修,依舊是榜上第二人。

    榜上墊底之人,是這一次已經無所謂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云。

    第四人是一個笑容燦爛的白衣公子哥,不過身上白衣血跡斑斑。他當下似乎置身于一座雅致書齋當中,齋室中有一只泛黃的葫蘆大瓢,懸掛在墻壁上。此人還不忘面朝畫卷伸手打招呼,笑瞇瞇道:“各位好走,都去死吧?!?/br>
    然后他說道:“黃師,黃兄弟,是不是在外邊給我當門神啊,辛苦辛苦,祝你長命百歲?!?/br>
    榜上第三人是將自己藏在深山大坑當中的邋遢漢子黃師,他盤腿而坐,頭頂還鋪蓋上了枝丫草木,再覆蓋以泥土,不過山水畫卷當中光明如晝。黃師瞥了眼畫卷,豎起一根中指。不但如此,他還突然站起身,跳到坑外,似乎是一處洞府門口,有五彩云霧掩蓋堵塞洞口,久久不散。

    原來黃師一路追殺狄元封到這里,身負重傷的狄元封不但沒死,反而逃入此地,等狄元封闖入洞府彩云迷霧當中后,黃師卻死活破不開禁制。所以黃師打算坑害這個小王八蛋一把。至于被狄元封猜到此舉,在黃師的意料之中。

    為首之人,依舊是那個面容蒼老的黑袍老人,他似乎躲藏在一處洞窟之中,在山水畫卷上同樣身形清晰。和先前相比,他還是背劍在身,仍是兩個斜挎包裹,好像沒有半點變化。黑袍老人望著那幅畫卷,似乎有些惱羞成怒,沙啞開口道:“嘛呢嘛呢,沒完沒了了是吧?誰敢找我,老夫就殺誰,老夫一身劍術通神,發起狠來,連自己都要砍!”

    山巔道觀廢墟那邊,已經準備等死的孫道人看到這一幕后,哀嘆一聲。他這些天就戰戰兢兢在山頂待著,只走了一趟后山,可惜失望而歸。

    這半旬以來,陸陸續續有各色人等往山巔搬運天材地寶,所以在那道觀廢墟之外,又有一座小山了。

    孫道人如今已經懶得多看一眼那座貨真價實的寶山。全是禍害啊。

    孫道人晃了晃那裝有綠竹葉尖凝聚水珠的青瓷瓶,他喝得節省,猶有剩余。

    先前硬著頭皮散步去往那棵綠竹,結果發現一滴水珠都沒剩下。孫道人便有些佩服那個陳道友了,一路過境,寸草不生啊。這么個山澤野修,真當了那啥譜牒仙師,那才是可惜嘍。

    少女柳瑰寶身邊站著那個洪福齊天的年輕書生懷潛,兩人站在山巔邊緣的石欄桿旁邊,懷潛已經是第二次注意那個黑袍老人,自言自語道:“就這個家伙,還算有點能耐?!?/br>
    柳瑰寶耳尖,疑惑道:“什么意思?”

    懷潛想了想,微笑道:“字面意思?!?/br>
    柳瑰寶愣了一下:“懷潛,你是不是藏著事情?”

    懷潛小心翼翼道:“有。家鄉那邊,有一樁家族長輩訂下的娃娃親,我這次其實是逃婚來的?!?/br>
    柳瑰寶笑道:“那女子如何?”

    懷潛無奈道:“就見過一面而已,印象模糊,只覺得她脾氣還不錯,不過是個練武的女子,比我更狠,為了逃婚,早早跑去了金甲洲?!?/br>
    柳瑰寶哦了一聲。

    懷潛有些手足無措,視線游移不定:“柳姑娘,再跟你說一件事?”

    柳瑰寶大笑道:“不用講了,喜歡我唄。怕什么,我也喜歡你?!?/br>
    懷潛啞口無言。

    這些不會讓柳瑰寶太過糾結的小事閑聊過后,柳瑰寶便開始思量接下來的格局走勢。

    腦子有些時候真比拳頭要管用。那個北亭國小侯爺,就是腦子不夠,拳頭更不行。

    懷潛在柳瑰寶聚精會神想事情的時候,看了眼她的側臉,笑了笑,趴在欄桿上,望向遠方。其實他想說的那件事情,是告訴柳瑰寶什么叫有緣無分。因為兩人太過懸殊,門不當戶不對,聊不到一塊的,今天能聊,是他遷就她罷了。

    雙方相差太多了。修為是如此,謀劃更是如此,至于家世,那就更不用說了。所以他其實一直在可憐這個傻姑娘。

    關于此地機緣大小,他應該是心里最有數的那個人。是那縷劍氣。他就是奔著這個來的。順便一路玩鬧,逗弄身邊人。

    不過那縷劍氣,委實是一樁意外之喜。原本他都已經打算再走一趟北方,見一見那個大劍仙白裳再返回家鄉。不出意外的話,這位北方第一劍仙,應該會出門迎接自己。

    懷潛一想到家鄉,便越發感到無聊。

    半旬下來,一直看著這幫螻蟻好似牽線傀儡,左搖右擺,其實看多了也會厭煩。

    至于那個幕后人,既然會被那一縷劍氣壓制,境界又能高到哪里去?

    哪怕不搬出自己的背景,也是可以和那幕后人好好商量的,他得到那縷劍氣,對方少了千百年來的長久壓勝克制,兩全其美。

    轉頭瞥了眼還在皺眉想事情的憨傻少女,懷潛趴在欄桿上,轉頭笑問道:“柳姑娘,想不想今天就當上彩雀府的府主呀?”

    柳瑰寶一瞬間就倒掠出去:“你到底是誰?!”

    懷潛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

    他以心聲說道:“來北俱蘆洲之前,老祖宗就告誡我,你們這兒的劍仙不太講理,特別喜歡打殺別洲天才,所以讓我一定要夾著尾巴做人?!?/br>
    柳瑰寶眼神冷漠,心思急轉,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跟師父孫清以心聲漣漪交流。

    懷潛嘆了口氣:“柳姑娘,你再這樣,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br>
    這個年輕讀書人模樣的外鄉人,抖了抖袖子,抬頭望向空中:“不跟你們浪費光陰了。這點白紙符箓神祇的小把戲,看得我有些反胃。我得教一教這個鄉下老天爺,當然還有那個桓老真人,什么叫真正的符箓了?!?/br>
    只見他雙手各有一物。其中一只手上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正是品秩最高的香火神靈甲。這副甲胄,又是香火甲中屈指可數的古老之物。甲丸被懷潛披掛在身后,他將另外一只手中拈著的兩張青色符箓輕輕隨手丟出一張,微笑道:“縛以鐵札送酆都,驅雷公,役雷電,須臾天地間?!?/br>
    只見一尊身高兩丈的金甲神祇憑空出現,渾身交織著耀眼的雪白雷光。當他雙腳落地之時,山頭震動,牽動整座山頭的山水氣運。

    第二張符箓丟出后,一個白衣飄蕩的佩劍男子懸??罩?。只見他神色木訥,但是滿身劍氣激蕩不已,縈繞四周的天地靈氣皆化為烏有。

    最后懷潛手心托起一只金色鏤空小球,里邊一道道劍光飛掠,風馳電掣,與小球撞擊之后,濺起陣陣火花。

    此次來到這座劍修如云的北俱蘆洲,便是想要憑借他自己的本事,讓這個可以進階的傀儡扈從能夠多吃幾把金丹劍修的本命飛劍,再借助幾分北俱蘆洲的劍道氣運破開元嬰瓶頸。

    懷潛輕輕晃蕩手心金色圓球,然后拋向那個中年男子:“慢慢吃?!?/br>
    圓球沒入那個劍修傀儡的竅xue當中。

    那一縷巡狩此方天地無數年的劍氣,竟是懸停靜止下來,似乎在俯瞰著懷潛。

    懷潛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主動選中我的?!?/br>
    然后懷潛望向天幕某處:“這么特殊的妖氣,還喜歡煉山為食,我們浩然天下可沒有這種畜生?!?/br>
    天地寂靜,所有人都傻眼了。

    懷潛瞇眼道:“和你商量一下,廝殺過后,我如果殺不掉你,你也拿我沒轍,你就跟隨我一起去中土神洲,保證你前程極好?!?/br>
    云海低垂,一個高大老人坐在云海邊緣,微笑道:“小娃兒好大的口氣?!?/br>
    老人大手一揮,一幅山水畫卷鋪天蓋地,只要抬頭,誰都可以看到。

    既然對方這么有誠意,這個老人也打算拿出一份誠意來。

    懷潛點了點頭,微笑道:“沒辦法,我家老祖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br>
    事實上,龍虎山的一位黃紫貴人小天師,還有那皚皚洲的劉幽州,都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云海之上的老人,沉默下來。

    懷潛繼續道:“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我就算伸長脖子,讓你這頭畜生動手,你敢殺我嗎?”

    懷潛加重語氣,嗤笑道:“你敢嗎?!”

    老人依舊沒有說話。

    懷潛環顧四周:“這些廢物,是你來殺,還是我來?若是你來動手,其中有幾個,我要一起帶走?!?/br>
    在深山之中的陳平安,也被這一幕驚訝到了。

    先前水幕一消失,陳平安就立即換上了少年面容,以及一身青衫。

    這會兒覺得大開眼界。

    還能這么折騰?

    看著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難道這就算是快意?

    陳平安笑了笑。這種人,如果經歷過和自己一樣的境遇,哪怕對方境界再高一籌,都應該死了不少次。不過道理不能這么講便是了。

    有此言行,并且能夠站在這里說這種話,自有其可取之處,以及某些不為人知的過人之處。只不過在當下,他陳平安只是看到了對方的其中一面。

    換成陳平安是那人,肯定一樣走不到對方今天這一步??申惼桨部傆X得就對方這樣的脾氣,和這份不算多的隱忍城府,一旦運氣不好的話,還真未必能夠活著離開北俱蘆洲。說到底,也就是暫時還沒有遇上猿啼山劍仙嵇岳之流吧。

    不過那人既然選擇拋頭露面,不再隱藏,定然是權衡利弊之后的結果。目前看來,不但有望活著離開,還可以帶著那個高大老人,一起返回中土神洲。

    不可否認,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了。不愧是從中土神洲來北俱蘆洲專門殺劍修的。

    陳平安還不至于無聊到咒他在北俱蘆洲栽跟頭。

    條條大路,各自登山。左看右看,難免有高有低。

    就像那曹慈,還跟他陳平安在武道一途的同一條道路上呢。他也無非是埋頭追趕而已,難道還要扎草人,惦念著對方不得好死?

    陳平安摸了摸下巴,覺得這會兒胡思亂想,不太應該,可似乎還挺有意思。

    關于那個曹慈,在劍氣長城城頭上三場架打下來,陳平安唯一的遺憾,不是什么沒有撂狠話,在陳老劍仙和那個女子武神跟前沒面子之類有的沒的,而是曹慈這家伙,怎么看怎么欠揍。長得那叫一個俊俏不說,好像永遠氣定神閑,永遠目中無人,視線所及,唯有傳說中的武道之巔。這其實挺氣人的,暫時還打不過人家,就更氣了。

    慢慢來吧。

    不過接下來的畫面,才讓陳平安感到頭皮發麻。

    只見那個原本嚇得跌坐在地的孫道人竟然站起身,然后這個“孫道人”又摔倒在地,不過卻多出了一個身形縹緲不定的孫道人,好似陰神出竅遠游。

    孫道人伸手一抓,將那試圖掙扎逃離的殘余劍氣駕馭在手,輕輕握住。

    云海上的高大老人見機不妙,哪怕根本不知道那個孫道人為何變得如此,只管翻卷云海遮掩身形,想要逃遁。

    孫道人面無表情道:“小小妖物,也敢煉化此山,試圖染指道觀?”

    孫道人瞥了眼那座道觀廢墟,似乎有些傷感,望向遠處云海某處:“覺得到了這座浩然天下,便可以高枕無憂?欺負貧道這一脈香火凋零,提不起劍了?”

    孫道人手心攥緊,竟是直接將那一縷劍氣捏碎。然后雙指并攏,輕輕向前一劃,云海對半開,一粒芥子身形也隨之被一分為二。

    懷潛正想要開口言語,孫道人轉頭笑道:“什么玩意兒!年紀輕輕的,說這些個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若是有那本命燈芯留在祖師堂的,事后告訴你家老祖,來青冥天下找貧道報仇便是?!?/br>
    懷潛正想要說話,報上自己老祖的姓名,孫道人又是雙指劃下,將那年輕書生當場斬殺,連同那元嬰劍修傀儡,墜地之時也變作兩片切割開來的符箓。

    孫道人最后低頭望向道觀廢墟。

    山頂道觀供奉之人,是他的師弟。和他皆是青冥天下劍仙一脈的中流砥柱。

    可惜師弟天縱之才,登山快,死得也早。怨不得那座白玉京,只能怨他自己拖泥帶水。害得他這個當師兄的,都沒辦法替他報仇。世間死法千萬種,唯獨自己求死這一種,最不用救。

    遠處山巔,陳平安已經將那些木像碎片全部取出。

    孫道人笑了笑:“小家伙還是如此機敏啊,沒浪費貧道這一愣神的工夫,算是自救了?!?/br>
    孫道人伸手一抓,將那躲藏在深山洞室書齋中的狄元封,小侯爺詹晴,以及彩雀府少女柳瑰寶三人,一起抓到自己身前。

    孫道人神色淡然道:“你們三人,可愿意追隨貧道一起去往青冥天下?”

    他在這座天下云游四方,所攢功德,足夠帶走三人。

    在等待三個答案的時候,光陰流水似乎停滯。唯獨孫道人撫須而笑,對遠處那個年輕人說道:“陳道友,看在那三炷香的分上,破碎木像你就留著吧?!?/br>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孫道長,其實是六炷香?!?/br>
    孫道人哈哈大笑,一揮袖子,仿佛是不知將什么物件聚攏又揮散:“陳道友,撿你的破爛便是,足夠你那把劍吃飽喝足了?!?/br>
    在數百里之外的山頭之上,陳平安身前多出了一團破碎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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