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變與不變
璞境劉老成,再加上青峽島截江真君這半個玉璞境。如今劉志茂開始閉關破境。 宮柳島周邊一帶的島嶼,最近都已封山。有兩人沿著楊柳岸緩緩散步,宗主姜尚真和首席供奉劉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條編織成柳環,戴在自己頭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對吧?劉老哥?!?/br> 劉老成沒有說話。 姜尚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梟雄,手段血腥,很擅長笑里藏刀,但是極重規矩,這種感覺,不是姜尚真說了什么,而是這座玉圭宗下宗選址書簡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為,都在跟宗門修士闡述這個道理。當然,姜尚真訂立下來的規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 為此大驪鐵騎駐軍武將關翳然那邊與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嬰供奉李芙蕖則經常要去將軍府那邊吵架,雙方爭執不下,次次面紅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歸吵,并沒動手。 不是李芙蕖脾氣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誡過這個好似真境宗門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錢,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錢,天底下真正值錢的,只有錢。 姜尚真先前這句有感而發的言語,“昔我往矣”,意思其實很簡單,我既然愿意當面跟你說破此事,意味著你劉老成當年那樁情愛恩怨,我姜尚真雖然知道,但是你劉老成可以放心,我不會有任何惡心你的小動作。 劉老成倒也不客氣,就真的放心了。 至于劉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其實也就變成了三個。因為那個對外宣稱閉關的玉圭宗高人,或者準確說是桐葉宗的老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當時擺出了四人合力圍殺的架勢,可真正出手的,只有兩人。劉老成和劉志茂只負責壓陣,或者說是看戲。 殺雞儆猴。 就在這宮柳島一島之地,酈采和姜尚真,一人拔劍出鞘,一人祭出柳葉,那個從桐葉宗攜帶重寶轉投玉圭宗的老家伙,看到酈采之后,連與姜尚真這個瘋子玉石俱焚的念頭都沒有,可惜想逃沒逃成,于是就死了??梢哉f打得半點都不蕩氣回腸,就連許多宮柳島修士,都只是察覺到一剎那的氣象異樣,然后就天地寂靜,云淡風輕月兒明了。 姜尚真突然說道:“以后遇上神誥宗道士,讓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點,夾著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對錯,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不小心打死了對方,真境宗祖師堂一律砍下這位‘英雄好漢’的頭顱,由李芙蕖送往神誥宗賠罪?!?/br> 劉老成點頭道:“知道了?!?/br>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劉老成搖搖頭。 不難理解。 樹大招風,眾矢之的。 真境宗在寶瓶洲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看似風光無限,其實處處皆敵,例如大驪宋氏鐵騎。 不過理解歸理解,姜尚真這個年輕宗主,愿意低頭到這個份兒上,劉老成還是有些佩服的。 這個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譜牒仙師,簡直比山澤野修路子還野。 姜尚真嘆了口氣:“如今我的處境,其實就是你和劉志茂的處境,既要強大自身,積蓄實力,又要讓對手覺得可以控制。就是不清楚,大驪宋氏最終會推出哪個人來掣肘我們真境宗。寶瓶洲什么都好,就是這點不好,宋氏是一洲之主,一個世俗王朝,竟然有希望徹底掌控山上山下。換成我們桐葉洲,天高皇帝小,山上的修道之人,是真的很逍遙?!?/br> 劉老成笑道:“以前的書簡湖,其實也是如此,周邊諸國的君王公卿,人人自危?!?/br> 姜尚真搖搖頭:“不一樣。書簡湖這種無法之地,有點類似遠古時代的蠻夷之地,世間萬妖肆虐無忌,天上神靈以人間香火為食,地上妖族以人為食,所以才有了功德圣人的分開天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是蠢人才會如此,事實上我們幾乎所有人,概莫能外?!?/br> 姜尚真緩緩而行:“如今我們浩然天下的市井百姓,談及山水神祇,花妖木魅,怪物精變,鬼物陰靈,是什么?是遠在高天幽冥之地,是人跡罕至的山野湖澤。哪怕有近在人間、與我們共處的,依舊被無比煩瑣的規矩束縛,故而會言之鑿鑿說那有妖魔作祟處便是天師出劍處。市井坊間,處處有那桃符、門神,香火裊裊的祖宗祠廟,可以去寺廟道觀祈福祛災,會有上山訪仙,各種機緣?!?/br> 姜尚真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摘了柳環,隨手丟入湖中:“那么如果有一天,我們人,無論是凡夫俗子,或是修道之人,都不得不與他們位置顛倒,會是怎樣的一個處境?你怕不怕?反正我姜尚真是怕的?!?/br> 劉老成說道:“我不會去想這些?!?/br> 姜尚真點頭道:“沒關系。因為有人會想。所以你和劉志茂大可以清清凈凈,修自己的道。因為哪怕以后天翻地覆,你們一樣可以避難不死,境界足夠高,總有你們的退路和活路。且世道再壞,好像總有人幫你和劉志茂來兜底,你們就是天生躺著享福的。嗯,就像我,站著掙錢,躺著也能掙錢?!?/br>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 姜尚真笑問道:“可如果所有山巔的修道之人,都如你劉老成這般想……” 劉老成搖頭道:“不會的?!?/br> 姜尚真撓撓頭,唏噓道:“所以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們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哪里需要多說多想,那些不好,我們咬牙切齒,能夠惦念很久?!?/br> 劉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這位宗主跟自己說這些,圖什么。 姜尚真已經轉移話題,他意態閑適,再無先前的那種異樣情緒,腳步輕松:“江湖演義小說里,英雄的朋友,都做著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小說里,人心起伏,鬼魅橫行,總歸是善惡皆有報。劉老成,你看這些雜書嗎?” 劉老成搖頭道:“從來不看?!?/br> 姜尚真笑道:“所以說要多讀書啊?!?/br> 劉老成知道這位宗主是在說玩笑話,自然不會當真。 這位宗主每天都很無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書簡湖水邊四大城池當中閑逛,每次返回,都會給那個劍仙酈采懷抱而來的孩子買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夠耗上很久。有些時候,劉老成都會感到郁悶,到底是姜尚真讓人琢磨不透的那種性情,讓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還是登高之后,本心與性情逐漸轉變,才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處渡口:“劉志茂閉關之前,跟我討要了青峽島、素鱗島在內的舊有地盤,打算送給弟子顧璨。因為他不知道,云樓城附近那塊地盤,我是專門劃給顧璨的。不過顧璨那個少年,聽聞此事后,小小年紀,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br> 劉老成說道:“這個小子,留在書簡湖,對于真境宗,可能會是個隱患?!?/br> 姜尚真轉過頭,笑容玩味。 劉老成坦誠笑道:“自然不只是我和他以及青峽島有仇的關系。我劉老成和真境宗,應該都不太愿意看到顧璨悄悄崛起,養虎為患,是大忌?!?/br>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覺得顧璨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劉老成說道:“當然是那個已經不在書簡湖的陳平安,以及陳平安教給他的規矩。跟陳平安關系不錯的關翳然,或者還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會暗中盯著顧璨的一舉一動,這就意味著關翳然當然會順便盯著我和劉志茂,還有真境宗。這些,顧璨應該已經想到了?!?/br> 對于所謂的養虎為患一事,姜尚真不置可否。 劉志茂雖然境界比劉老成低,但跟大驪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劉老成更奢望當一個名副其實的書簡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劉老成看得更遠,當然歸根結底,還是涉及了劉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他腦子轉得更多一些。而作為野修,劉老成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純粹,想得也就沒那么雜亂。 其實劉志茂閉關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顧璨,姜尚真猜得出所為何事。 贈書傳道。 跟真境宗討要回青峽島,則是為顧璨的一種深遠護道。因為劉志茂同樣猜出了姜尚真的一樁長遠謀劃。 與其讓大驪宋氏扶植一個未知勢力來針對真境宗,不如真境宗自己主動把合適人選送上門去。對雙方而言,這是最不“內耗”的一種明智選擇。 姜尚真兩次大搖大擺去往龍泉郡,有心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可以看在眼里。這本就是姜尚真故意讓人去琢磨細究的事情。 落魄山陳平安,真境宗姜尚真,中間那座橋梁,就是青峽島和顧璨。 所以真境宗真正的難關,從來不在什么顧璨、書簡湖,甚至不在神誥宗,而是在兩個大勢——一個是大驪鐵騎吞并一洲,一個是另外一個需要擋下的更大的大勢——之后。那個時候,才是真境宗需要從選擇變成抉擇的關鍵時刻。 不過這些,別說劉老成,就算是劉志茂,都被蒙在鼓里。真境宗這么一座龐然大物就這么擺在了兩個野修眼中,他們會去多想一些看似與己無關的深處學問嗎? 山澤野修,除了自身修為有些斤兩、拳頭大一點外,還懂什么? 一輩子吃夠了譜牒仙師的白眼、打壓,但是到頭來,還只是癡癡想著境界就是一切道理。就不會好好思量一番,為何玉圭宗會有一個即將飛升境的宗主,為何他姜尚真能夠擁有今天的這份家業?先后順序,不能搞錯了。如今規矩森嚴的三教百家,最早的時候,誰不是人間大地上茍延殘喘的泥腿子出身?誰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手中的牽線傀儡? 真不是姜尚真瞧不起世間的山澤野修,事實上,他當年在北俱蘆洲游歷,就做了很多年的野修,而且當野修當得很不錯。 姜尚真望向那座綠波蕩漾的書簡湖,輕聲道:“夫子們的戒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打得太輕,弟子學生從來忘性大,不記打,可是從來沒有人想過,夫子們有沒有自己的柴米油鹽需要揪心,會不會有一天說失望就失望了。世間所有喜歡心平氣和講道理的人,一旦失望,那就是真正的絕望了?!?/br> 劉老成依舊心中沒有太多感觸。 姜尚真突然轉頭問道:“一個玉璞境的宗主,與你掏心掏肺,你可以不用心聽。那么仙人境呢?” 劉老成頓時悚然。 姜尚真笑瞇瞇道:“不知者不罪,畢竟圣人有云,不教而誅謂之虐?!?/br>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本來不該這么早告訴你真相的,我藏在婢女鴉兒身上的那件鎮山之寶,才是你和劉志茂的真正生死關。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因為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和你們山澤野修講道理,拳頭足矣,多花心思,簡直就是耽誤我姜尚真花錢?!?/br> 不是耽擱掙錢,是耽誤他花錢。 劉老成面無表情,沒有多說一個字。 久違的困局險境,久違的殺機四伏。 姜尚真嘆了口氣:“我以前總覺得所有人,不管是好人壞人,不管山上山下,到了更高的高度后,就會變得聰明一些,但是這么多年看下來,其實挺失望的。劉老成你如果不抓點緊,真的潛下心來,好好修一修心境,轉變一些想法念頭上的根本脈絡,別說追上我,就是劉志茂都可以把你甩在身后,當然,還有那個顧璨,遲早的事情。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知道,自己這個首席供奉,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未來挺長一段光陰始終螻蟻一般的顧璨,你竟是一輩子殺不得,劉志茂已經與你平起平坐,看我姜尚真更需要仰視?!?/br> 姜尚真抬起手,抖了抖袖子,隨手一旋,雙手搓出一顆水運精華凝聚的碧綠水珠,然后輕輕以雙指捏碎:“你以為當年那個賬房先生登島見你,是在仰視你嗎?不是的,他尊重和敬畏的,是那個時候你身上聚攏起來的規矩??墒沁t早有一天,可能不需要太久,幾十年?一甲子?就變成你劉老成哪怕雙腳站在宮柳島之巔,那人站在此處渡口,你都會覺得自己矮人一頭?!?/br> 劉老成說道:“受教了?!?/br> 姜尚真笑道:“果然仙人境說話,就是中聽些。所以你要好好讀書,我要好好修行啊?!?/br> 劉老成嘆息一聲。 姜尚真沒來由說道:“興許有一天,我可能會重返桐葉洲坐鎮玉圭宗,那么你就會是真境宗的下任宗主,劉志茂此人,你大可以壓境壓在玉璞境瓶頸,讓他連破境躋身仙人境都沒膽子,若是你那會兒心情不錯,加上覺得對你再無威脅,就大度些,讓他躋身仙人境,由著他再去創建寶瓶洲真境宗的下宗便是?!?/br> 姜尚真雙手籠袖:“這不是給你劉老成畫餅,我姜尚真還不至于如此下作?!?/br> 劉老成似有所悟。 如今真境宗專門有人搜集桐葉洲那邊的所有山水邸報,其中就有傳聞,穩居桐葉洲仙家第一寶座的玉圭宗,宗主可能已經閉關,追求那玄之又玄的飛升境。而老宗主荀淵,劉老成其實不算陌生,畢竟一起走了很遠的寶瓶洲山水。 其實劉老成本就是荀淵欽定的真境宗供奉。不過在姜尚真這邊,這點香火情,半枚銅錢都沒有用。 劉老成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天大地大,難得又生出一股雄心壯志,點點頭,沉聲道:“那么從現在起,我劉老成就可以誠心誠意為自己的真境宗,出生入死了!” 姜尚真轉過頭,輕輕拍了拍劉老成的肩頭:“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先前我有些話說得難聽了,劉老哥別介意啊?!?/br> 劉老成猶豫了片刻。 姜尚真說道:“自家人,你當然可以說幾句難聽話,你不介意,我這個人,萬事不煩惱,只煩錢太多?!?/br> 劉老成板著臉道:“姜宗主,你怎么這么欠揍呢?” 姜尚真揉了揉臉頰,思量片刻,然后恍然大悟道:“大概因為你不是女子吧?!?/br> 青鸞國那邊,有一個風姿卓絕的白衣少年郎,帶著一老一小,逛遍了半國形勝之地。 在這之前,這個少年在寶瓶洲唯一一個上五境野修劉老成家鄉的蜂尾渡,從一個家道中落的漢子手中“撿漏”了一枚文景國的亡國玉璽。 不過這文景國,可不是覆滅于大驪鐵騎的馬蹄之下,而是一部更早的老皇歷了。 文景國的那個亡國太子爺,似乎也從無復國的想法,這么多年過去了,始終都沒有下山,如今依舊在山上修道。而如此一來,文景國哪怕還有些殘余氣運,事實上也等同于徹底斷了國祚。因為任何一個中五境修士,都不可成為皇帝君主,這是人間鐵律。 除了這枚低價購入的玉璽,少年還去看了那棵老杏樹,“帝王木”“宰相樹”“將軍杏”,一樹三敕封,白衣少年在那邊駐足,大樹底部空腹,少年蹲在樹洞那邊嘀嘀咕咕了半天。 隨后路途中,得了那枚玉璽的少年,用一個“收藏求全”的理由,又走了趟某座山頭,與一個走扶龍路數的老修士,以一賭一,贏了之后,再以二賭二,又險之又險贏了一局,之后繼續全部押注上桌,以四賭四,以八賭八,竟然一路贏了下來。那個姓崔的外鄉人,賭性之大,簡直失心瘋,最后竟然揚言以到手的十六寶,賭對方僅剩的一枚,結果還是他贏。 就這樣靠著狗屎運,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余文景國十六寶。白衣少年將那些價值連城的傳國玉璽,一股腦兒隨便裝在棉布包袱當中,讓一個纖弱稚童背著,大搖大擺下山。下山路上,包袱中哐當作響。 那個擔任老仆的琉璃仙翁,在下山路上總覺得背脊發涼,護山大陣會隨時開啟,然后被人關門打狗,當然最后是誰打誰,并不好說??墒橇鹆晌虛姆▽毑婚L眼睛,崔大仙師一個照顧不及,自己會被誤殺啊。琉璃仙翁很清楚,崔仙師唯一在意的,是那個眼神渾濁不開竅的小傻子。所幸那座山頭的賭運,總算好了一次,沒動手。 這一路,一行三人沒少走路。 看過了云霄國所謂鐵騎的京畿演武,欣賞過了慶山國京城的中秋燈會,可惜琉璃仙翁沒能見到那慶山國皇帝古怪癖好的“豐腴五媚”,有些遺憾,不然長長見識也好。不過崔仙師購買了一本膾炙人口的《錢本草》,不是什么珍稀的殿本善本,只是從尋常書肆買到手,不過經常在山野小徑上邊走邊翻看,說是有點嚼勁。 過了青鸞國邊境,崔仙師就走得更慢了,經常隨便拿出一枚玉璽,在那個被他昵稱為“高老弟”的稚童臉蛋上摩擦。 琉璃仙翁一直如游學富貴子的仆役挑夫,挑著雜物箱。不過他覺得比起那個經常被騎馬的“高老弟”,他其實已經很幸運了,所以經常告誡自己,得惜福啊。 至于崔大仙師許多隨性而為的舉止,琉璃仙翁早已見怪不怪。 例如他們曾湊巧遇上一撥山澤野修,三個山澤野修中有人名叫呂陽真。他們同行過一段路程。琉璃仙翁想不明白,這種螻蟻野修,有什么資格與崔大仙師相談甚歡,到最后還得了崔大仙師故意留下的一樁機緣。在一處避雨洞窟,三個山澤野修“不小心”觸動機關,于是其中一個陣師得了一大摞名為黃璽的符紙,若是折算成神仙錢,絕對是一筆巨大橫財,可謂洪福齊天。呂陽真兩人,也有不小的收獲。相信那三人,當時的感覺,就像一腳踩在狗屎當中,剛想罵人,抬起腳一看,哎喲,狗屎下邊藏著金子。 琉璃仙翁當時看著那三個欣喜若狂的山澤野修,商量之后,還算講點義氣,扭扭捏捏想要勻一些神仙錢給崔大仙師,崔大仙師竟然還一臉“意外之喜”外加“感激涕零”地笑納了。琉璃仙翁在一旁,憋得那叫一個難受。 想不明白怎么辦?那就別想了嘛。琉璃仙翁這個魔道邪修,在有些事情上,特別拎得清楚。 至于在云霄國女子修士扎堆的胭脂齋那邊,白衣少年雙手叉腰,站在山門口那邊大聲叫賣,兜售自己的神仙春宮圖。然后當然是買賣沒談成,仁義也沒在,只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氣勢洶洶下山追殺。 但這種事,根本不算事。 琉璃仙翁覺得自己這一路,已經修心大成! 除了這些玩鬧,崔大仙師偶爾稍稍認真起來,更是讓琉璃仙翁佩服不已。在那金桂觀中,崔大仙師與觀主坐而論道,聊著聊著,老觀主就進入了坐忘之境。 那個觀主名為張果,龍門境修為,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躋身金丹境的跡象??吹昧鹆晌唐G羨不已。 在那泉水滾滾伏地而生的白水寺,崔大仙師坐在一口井口不知為何封堵的水井上,和一位在寺外說法遠遠多于寺內講經的年輕僧人開始講經說法。 兩人皆白衣,一儒一僧。 雙方起先是辯論那“離經一字,即為魔說”。琉璃仙翁反正如聽天書,半點不感興趣。稚童“高老弟”則蹲在竹門那邊,聽著里邊的各說各法,雖有些咿咿呀呀,但仍是不會開口說話。 最后白衣飄飄的崔大仙師,盤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連笑著說了幾句禪語:“十方坐斷,千眼頓斷?不妨坐斷天下人舌頭?那要不要恨不將蓮座踢翻,佛頭捶碎?” 然后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塊封堵水井的青石。 崔大仙師一襲白衣懸停井口上,又大笑問道:“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 那個白衣僧人低頭合十,輕輕唱誦一聲。 崔大仙師最后又笑道:“佛經有點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兩扇門,看不破便打不開?!?/br> 年輕僧人抬起頭,會心而笑,緩緩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鈍似我人間無?!?/br> 然后琉璃仙翁便瞧見自家那位崔大仙師,似乎已經盡興,便跳下了水井,一拍稚童腦袋,大笑而走。 三人一起離開白水寺的時候,崔東山大袖翻搖,步伐浪蕩,嘖嘖道:“若此頑石死死不點頭,埋沒于荒煙草蔓而不期一遇,豈不太可惜哉?!”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沒聽明白,只是不懂裝懂,點頭道:“仙師你老人家除了學問大,不承想還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參加三教辯論都沒問題了?!?/br> 崔東山笑罵道:“放你個臭屁!” 琉璃仙翁笑容有些尷尬,可還是點頭道:“仙師都對?!?/br> 崔東山轉頭:“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這邊當和尚?” 琉璃仙翁哭喪著臉道:“不要啊,我可真沒那修習佛法的慧根!半點也無!” 隨后崔東山帶著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鸞國京城,見了一個小道觀的觀主。 道觀名為白云觀,豆腐塊大小的一個僻靜地方,與市井陋巷毗鄰,雞鳴犬吠,稚童嬉戲,攤販叫賣,嘈嘈雜雜。 崔東山在那邊借住了幾天,捐了不少香油錢,當然也沒少借書翻書。那個觀主別的不多,就是藏書多。而且那個籍籍無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總總的讀書心得,就將近百萬字,崔東山看這些更多。那個觀主也沒有敝帚自珍,而是樂于有人翻閱,關鍵這個負笈游學的外鄉少年,是個出手闊綽的大香客,對于觀主來說,自己的白云觀,總算不至于揭不開鍋了。 崔東山告辭離去的那天清晨,一個好不容易過了幾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舍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得小道童的觀主師父都有點心酸了,自己這個師父當得是多不稱職? 崔東山已經快走了半天了,小道童還在那邊哀怨呢,拎著掃帚打掃道觀滿地落葉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就有七八輛牛車浩浩蕩蕩來到白云觀外,說是送書來了。牛車之上裝滿了諸子百家的各色書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觀里邊搬運。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觀主那叫一個目瞪口呆。 不過當從最后一輛牛車上邊拿下一塊匾額的時候,觀主喊來歡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書房。匾額上書兩字——“齋心”。 離開青鸞國京城后,琉璃仙翁擔任一輛馬車的車夫,崔東山坐在一旁,稚童則在車廂里邊打盹。 琉璃仙翁輕聲問道:“仙師,那個白云觀的觀主,又非修道之人,為何對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東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么揮動著兩只雪白袖子,說道:“他啊,與我前后兩位先生,都是一種人。太平盛世,并不彰顯,一到亂世,那就是……” 琉璃仙翁靜待下文,可是久久沒有后續。 等到琉璃仙翁已經放棄答案的時候,崔東山笑道:“最好的夫子?!?/br> 崔東山停下雙手,緩緩道:“尋常教書匠,可以讓好學生的學問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學生也教,壞學生也管,愿意勸人改錯向善。至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愿意對世間無教不知之大惡,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這種人,他們人走在哪里,學塾和書聲其實就在那里了,有人覺得吵,無所謂,有人聽得進,便是好?!?/br> 崔東山微笑道:“所以他們都不是什么飄搖世道的修補匠,而是世間人心的源頭清泉,流水往下走,經過人人腳邊,故而不高,誰都可以低頭彎腰,掬水而飲?!?/br> 崔東山猛然起身,高高舉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飛揚:“人間多有肥甘凝膩物,人人向往,自然無錯,理當如此,可口渴之時便有水喝,憑君自取,豈不快哉,豈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駕駛馬車。 唉。崔大仙師盡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怪話。 結果琉璃仙翁后腦勺挨了一腳,崔東山罵道:“他娘的,你就沒一句馬屁話,沒點掌聲?!” 琉璃仙翁嚇了一大跳,趕緊開始打腹稿,醞釀措辭。只是這溜須拍馬的言語,也不是說有就有的啊,何況被崔大仙師這么一嚇,琉璃仙翁絞盡腦汁也沒琢磨出半句合適的好話。 好在身后那人已經說道:“算了,反正你這輩子都沒福氣去落魄山?!?/br> 隨后琉璃仙翁便輕松了幾分。因為馬車周邊,一只只折紙而成的青色鳥雀宛如活物,縈繞飛旋。不是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購買的黃璽符紙,而是材質色澤如雨過天晴的清白符,據說是道家宗門寶誥的專用符紙,極為珍稀昂貴。 琉璃仙翁也算符箓一脈的半個行家了,所以還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紙,是一種蘊藉圣人真意的青色符紙,但沒有確切的名字。 只是這些寶誥清白符,被隨手拿來折紙做鳥雀,崔大仙師,真的合適嗎?你老人家送我幾張當傳家寶也好啊。琉璃仙翁心中哀嘆不已。 這一路顛簸,其實琉璃仙翁真沒落著半點實惠,只希望將來哪天,崔大仙師覺得自己好歹沒有功勞,也有一份做牛做馬的苦勞吧。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馬,琉璃仙翁便心情稍好了幾分。車廂里邊那個小癡呆,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馬。 崔東山突然說道:“繞路,不去柳家的獅子園了,去見一個可憐人?!?/br> 隨后琉璃仙翁按照崔東山給出的路線,平穩駕車,緩緩南下。 青鸞國這一路,關于柳氏獅子園的傳聞不少。 士林領袖的柳氏家主,晚節不保,身敗名裂,從原本好似一國文膽存在的清流大家,淪為了文妖一般的腌臜貨色,詩詞文章被貶低得一文不值不去說,還有更多的臟水當頭澆下,避無可避,擁有青鸞國四大私家園林之一的書香門第,頓時成了藏污納垢之地,市井坊間的大小書肆,還有許多刊印粗劣的艷情小本,流傳朝野上下。因此當次子柳清山游歷歸來,在獅子園舉辦婚宴,迎娶一個籍籍無名的外鄉女子時,柳老侍郎沒有見到一個世交好友。 至于“大義滅親”的長子柳清風,早早被柳氏族譜除名,如今官也當得不大,據說是當了個主政漕運疏導的佐官,相較于以前的縣令,官是升了,但是沒有人覺得這種人在最重名望清譽的青鸞國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說不定哪天就連那一身官皮都沒了,而且肯定無人問津,都不是一個值得茶余飯后多聊幾句的笑話,太沒勁。 再者,如今的青鸞國,蒸蒸日上,國運昌盛。廟堂,山上,江湖,士林,皆是人才輩出,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一派云霞蔚然的大好氣象。 例如有一個年僅六歲的孩子,短短一年之間,以神童之名,名聞朝野。今年京城中秋燈會上,年幼神童奉詔入京,被皇帝陛下與皇后娘娘召見登樓,孩子被一眼瞧見便心生寵溺的皇后娘娘親昵地抱在膝上,皇帝陛下親自考校這個神童的詩詞,要那個孩子按照命題,即興賦詩一首。孩子被皇后抱在懷中,稍作思量,便出口成詩,皇帝陛下龍顏大悅,竟然破格賜給孩子一個“大周正”的官職。這是官員候補,雖非官場正職,卻是正兒八經的官身了,這就意味著這個孩子,極有可能不單單是青鸞國,而是整個寶瓶洲歷史上年紀最小的文官! 此時此刻,即將入冬,一條尚未徹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靜小路上,顛簸不斷的馬車車頂上,白衣少年崔東山盤腿而坐,那個稚童手里拽著一種青鸞國特產的紙鳶,名為木鷂。只要絲線不斷,世間所有紙鳶,便注定可以高飛,卻無法遠走。 崔東山后仰躺下,怔怔望著那天上的紙鳶。我家先生,如今可好? 漕運重開一事,極其復雜,涉及青鸞國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邊,并沒有一味求快,而是顯得進展緩慢。 主持此事的官員品秩不算高,有三人,兩個是分別從戶部、工部抽調而來的離京郎中,還有一個漕運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于朝廷沒有大肆宣揚此事,所以青鸞國朝野上下,對此關注并不多??此苾蓚€京官老爺更加務虛一些,地方刺史則是務實一些,實則不然,而且恰好相反。那個原本以為就是走個過場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臨時搭建的衙署中才發現兩個品秩還不如自己的清貴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詳細,條條框框,近乎煩瑣,以至于連他這個熟稔地方政務的封疆大吏都覺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戶部、工部兩個來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還有一個從五品的輔佐官員,姓柳名清風。 刺史洪大人對這個姓柳的官場后進,真是唾棄得很,江湖上賣友求榮,就已經是人人不屑,更別提在官場上賣父求榮的王八蛋玩意兒了。洪刺史覺得每天和這種人一起議事,隔天都得換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渾身不得勁。 洪刺史這大半年來,對柳清風始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兩個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對此故意視而不見,至于柳清風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虛的緣故,一直在洪刺史那邊假裝恭謹,而且桌上商議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細節,柳清風幾乎從來不主動開口言語,唯有兩個京官郎中詢問細節他才會說話。 這天在一段漕河旁邊的村落,有跳竹馬的熱鬧可看,一個已經來回走過兩趟舊漕河全程的讀書人,帶著一個名叫柳蓑的少年書童,一起坐在一堵黃泥矮墻墻頭上,遠遠看著那邊鑼鼓喧天。竹馬以竹篾編制而成,以五色布纏裹,分前后兩節,吊扎在跳竹馬之人的腰間,按照鄉俗,正衣騎紅馬,青衣騎黃馬,女子騎綠馬,書生騎白馬,武夫騎黑馬,各有寓意。 讀書人其實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個有官身的讀書人了,肌膚曬得黝黑發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獨腳上那雙十分結實卻老舊的麂皮靴子,不是尋常村野門戶能夠有的。 跳竹馬不是每個村子都會走過,得看哪個村子出錢,錢多錢少,跳竹馬又會按價而跳。這個村子明顯就是給錢頗多,所以跳竹馬尤為精彩。 墻頭附近還有不少從別的村子趕來湊熱鬧的浪蕩子,對著那個富裕村子里邊的少女,指指點點,言談無忌,說哪家閨女的胸脯以后一定會很大,說哪戶人家的少女一定是個生兒子的,墻頭四周嬉笑聲此起彼伏,還有人爭執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比一比到底誰才是方圓數十里最水靈的娘們,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讀書人柳清風也看那些他們指指點點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書童便有些無奈,老爺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經。 柳清風微笑道:“女子本質,唯白最難,其實胖瘦無礙?!?/br> 柳蓑無奈道:“老爺你說是便是吧?!?/br> 柳清風笑道:“你還小,以后就會明白,女子臉蛋不是最緊要的,身段好,才最妙?!?/br> 柳蓑翻了個白眼:“老爺,我明白這些作甚,書都沒讀幾本,還要考取功名,和老爺一般做官呢?!?/br> 柳清風點點頭:“你是讀書種子,將來肯定可以當官的?!?/br> 柳蓑頓時興高采烈。 老爺說話,不管是什么,從來作準! 他們的遠處,跳竹馬那邊的近處,喝彩聲叫好聲不斷。倒是他們這邊墻頭附近,雖然看客不少,但好些人都在挑三揀四,不以為然,而且嗤之以鼻的更多,所以掌聲稀疏。 柳蓑輕聲問道:“老爺,你學問大,都曉得那些跳竹馬的淵源,那你來說說看,是真的沒跳好嗎?我覺得挺好啊?!?/br> 柳清風小聲說道:“當然好啊,但是咱們不花錢,干嗎要說好,天底下的好東西,哪個不需要花錢?” 柳蓑一頭霧水:“這是什么道理?” 柳清風微微一笑,不再言語,摸了摸柳蓑腦袋:“別去多想這些,如今你正值讀書的大好時光?!?/br> 柳蓑點點頭,想起一事,好奇問道:“為何先生最近只看戶部賦稅的歷代檔案?” 柳蓑如今還不清楚,這可不是他家老爺如今這個官身可以翻閱的,況且還是專門有人悄悄送到書案。 柳清風輕聲道:“翻看史書,都是后世帝王讓人寫前朝人事,難免失真,但是唯有錢財出入一事,最不會騙人。所以我們讀史,有機會的話,一定要看看歷朝歷代掌管財權之人的生平履歷,以及他們鑄造、推行各種大小錢的經過。以一人為點,以一朝國庫盈虧為線,再蔓延開來,會更容易看清楚國策之得失?!?/br> 柳蓑撓撓頭。 柳清風眺望遠方的熱鬧喧囂,笑道:“你一樣不用著急,以后只要想看書,我這邊都有?!?/br> 柳蓑見今天老爺喜歡聊天,便有些開心。因為那兩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個人,而且那會兒老爺也不太愛說話,都是看著那些沒啥區別的山山水水,默默寫筆記。 柳蓑趁著老爺今兒愿意多說,他便多問了:“老爺,為什么你到了一處地方,都要跟那些城池、鄉野學塾的夫子先生們聊幾句?” 柳清風說道:“讀書種子怎么來的?家中父母之后,便是教書先生了,如何不是我們讀書人必須關心的緊要事?難不成天上會憑空掉下一個個滿腹經綸并且愿意修身齊家的讀書人?” 柳蓑嗯了一聲:“老爺還是說得有道理?!?/br> 柳清風微微一笑:“這件事,你倒是可以現在就好好思量起來?!?/br> 柳蓑點頭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青壯男子、高大少年飛奔而來,見著了柳清風和書童柳蓑這塊風水寶地,一人躍上墻頭,道:“滾一邊去?!?/br> 少年書童柳蓑面有怒容,不承想自家老爺已經站起身,什么話都沒說,就默默跳下了矮墻墻頭,他只好跟著照做,去別處欣賞跳竹馬,只是再看,便看得不真切了。把柳蓑氣得不行。 柳清風站在別處,伸長脖子,踮起腳,繼續看那村莊曬谷場的跳竹馬。 柳蓑悶悶不樂。自家老爺什么都好,就是脾氣太好,這點不太好。 “不與是非人說是非,到最后自己便是那是非?!?/br> 柳清風笑道:“不與偽君子爭名,不與真小人爭利,不與執拗人爭理,不與匹夫爭勇,不與酸儒爭才,不與蠢人施恩?!?/br> 這是不爭。 其實還有爭的學問。不過柳清風覺得和身邊少年晚一些再說會更好。年少讀書郎,不用心讀書,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只需不犯大錯就行了。 柳蓑鼓起勇氣,第一次反駁無所不知的自家老爺:“什么都不爭,那我們豈不是要一無所有?太吃虧了吧。哪有活著就是給人步步退讓的道理。我覺得這樣不好!” 柳清風微笑道:“再好好想想?!?/br> 柳蓑搖頭道:“就是想不明白?!?/br> 柳清風收回視線,轉頭看著柳蓑,打趣道:“這么笨,怎么當我的書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風突然說道:“走了?!?/br> 柳蓑跟著柳清風一起離開。 柳清風緩緩而行,想著一些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還有問題,只是一看到老爺這個模樣,就知道自己不可以再打攪老爺了。 李寶箴如今的作為,柳清風只會袖手旁觀。 李寶箴的野心,也可以說是志向,其實不算小。 這個大驪南方綠波亭諜子的幾大頭目之一,在做一個嘗試,從底層開始細細謀劃,讀書種子、江湖豪俠、士林領袖、廟堂官員,在他李寶箴進入青鸞國后,所有人都開始是他一手cao控的棋子,當然這些人如今幾乎全是年幼無知的孩子,例如那個獲封“大周正”的神童。 聽上去很不合禮,陰謀意味十足,顯得陰氣森森、殺氣騰騰,實則不盡然。李寶箴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個目的,不是要當什么青鸞國的幕后皇帝,而是能夠有一天,連那山上仙家的命運,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掌控。道理很簡單,連修道坯子都是我李寶箴與大驪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復一年,修道坯子成了某個開山老祖或是一大撥山門砥柱,長此以往,再來談山下的規矩一事,就很容易講得通了。 在這期間,那個青鸞國大都督韋諒冷眼旁觀,偶爾還會制定幾項李寶箴本人都必須遵守的規矩。 柳清風對于李寶箴的謀劃,從意圖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說句難聽的,要么是他柳清風玩剩下的,要么就是他柳清風故意留給李寶箴的。 比如今年以來,青鸞國又有幾個文壇名士聲名狼藉。怎么做?依舊是柳清風當年教給李寶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將那幾人的詩詞文章說成足夠比肩陪祀圣人,將那幾人的人品吹噓到道德圣人的神壇。然后有人出來說幾句中允之言,繼而開始悄然蓄勢,開始引領文壇輿論,誘使中立之人由衷厭煩那幾個其實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最后就更簡單了,你們不是道德無瑕的圣人嗎?那就以隨口胡謅的言語大肆編派,以私德有虧攻訐那幾人。這個時候,就輪到江湖、市井發力了,云游四方的說書先生,私家書肆掌柜,開始輪番上陣,當然還有李寶箴自己私底下籠絡的一撥“御用”文人,開始痛心疾首,仗義執言。到最后,文壇名士一個個身敗名裂,而無形中推波助瀾的老百姓,當真介意真相嗎?可能會有,但注定不多,絕大多數,不就是看個熱鬧?就像柳清風今天這樣,遠遠看著那跳竹馬的熱鬧。 為何要奢望本就是圖個熱鬧的眾人去多想?柳清風就不會。 何況天底下從來沒有不散場的熱鬧。喧囂過后,便是死寂。歷來如此。 柳清風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開了一個好頭啊?!?/br> 何況李寶箴很聰明,很容易舉一反三。 柳清風突然停下腳步,對身邊少年書童說道:“柳蓑,記住,如果將來有一天,不管是誰來勸你害我,無論是當一枚長線隱蔽的棋子,還是比較匆忙的倉促刺殺,你只管點頭答應,不但答應對方,你還要手段盡出,竭力而為,不需要有任何猶豫和留情?!?/br> 柳蓑臉色慘白,腦子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爺為何要說這種嚇人的言語。 柳清風神色如常,輕聲道:“因為你肯定無法成功。我將你留在身邊,其實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須救你一次,省得你為了所謂的道義,白白死了。在此期間,你能夠從我這邊學到多少,積攢多少人脈,最終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于為何明知如此,還要留你在身邊,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為第二個李寶箴,而且比他更加聰明,聰明到最終真正裨益世道?!?/br> 柳蓑滿臉淚水,是被這個陌生的自家老爺嚇的。 柳清風輕聲問道:“記住了沒有?” 柳蓑抹了把眼淚,點頭。 柳清風微笑道:“很好,那么從現在開始,你就要嘗試忘了這些。不然你是騙不過李寶箴的?!?/br> 片刻之后,難得有驚訝時候的柳清風竟有些驚訝了。因為一個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來,但是那個大驪派給自己的貼身扈從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崔東山手里拎著一只紙鳶,笑容燦爛:“柳清風,我扛著小鋤頭,挖自己的墻腳來了。你跟著那個老王八蛋廝混,沒啥出息的,以后跟我崔東山混吧。再說了,我的是我的,他的還是我的,跟他客氣什么。整個寶瓶洲的南方,數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著?!?/br> 柳清風笑道:“這可有點難?!?/br> 柳清風如今可以翻閱綠波亭所有機密諜報,所以對方的隱蔽身份他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對方其實也足夠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 崔東山將手中紙鳶拋給柳清風,柳清風抓住后,低頭一看,并無絲線,便笑了。 柳清風抬起頭,搖頭道:“你應該知道,我柳清風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從來不是我們讀書人追求的?!?/br> 崔東山大步前行,歪著腦袋,伸出手:“那你還我?!?/br> 柳清風笑道:“當然有人白白送我,更好,我就收下不還了?!?/br> 崔東山嘖嘖道:“柳清風,你再這么對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幫我家先生代師收徒了??!” 柳清風笑瞇瞇問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崔東山站在原地,雙腳不動,肩膀一聳一聳,十分調皮,笑嘻嘻道:“你早就見過了啊?!?/br> 柳清風想了想:“猜不出來?!?/br>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為表誠意,我就不跟你賣關子了,我家先生,正是當年害你牛車落水的那個人?!?/br> 柳清風愣了半天,試探性問道:“陳平安?” 崔東山也愣了一下,結果一瞬間,他就來到柳清風跟前,輕輕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風腦袋上,打得柳清風身形踉蹌,差點跌倒。只聽崔東山怒罵道:“他娘的小崽兒也敢直呼我家先生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