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好人和小姑娘
是這樣嗎?” 臨近金鐸寺,少女偷偷轉頭,山路迂回一彎又一彎,已經見不著那個讀書人的身影了。 四人再前行一里路,視野豁然開朗,年長女子神色凝重,道:“到了?!?/br> 漢子點點頭。 只見金鐸寺內淡淡的煞氣流轉不定,只是極為稀薄,風吹即散。女子疑惑道:“似乎不太對勁,昨夜我們遠眺寺廟,陰煞之氣不該如此少?!?/br> 漢子思量片刻,說道:“這是好事,興許真是大日當空,逼得那些污穢鬼物只能遁地不出,正好讓我們師徒張貼符箓、撒糯米、倒狗血,由你們布下陣法。到了黃昏時分,天有余暉,再以雷霆手段將它們從地底打出來,這群陰物沒了天時地利,我們便穩妥了?!?/br> 年長女子點點頭,轉頭對躍躍欲試的meimei說道:“打起精神來,別掉以輕心,陰物的鬼蜮手段層出不窮,這金鐸寺真要是一處誘敵深入的陷阱,我們要吃不了兜著走?!?/br> 少女眼神熠熠發光:“姐,你放心吧?!?/br> 到了金鐸寺大門口,少女身形矯健,掠上墻頭,迅猛丟擲出一張以昂貴金粉寫就的黃紙符箓,剛好貼在大殿門楣上。符箓竟是半點沒有燃燒的跡象,片刻之后,她轉頭說道:“前殿暫無鬼物,宋大叔可以放心在寺門上貼符,進入后只管繞墻撒米?!?/br> 然后姐妹二人兔起鶻落,率先進入寺廟,在墻頭、廊柱各處張貼尋常的黃紙符箓,唯有一些類似大殿門上、匾額的重要地方才張貼金粉研磨作朱墨的珍稀符箓。 師徒二人更是在寺外便隨手丟了香筒,分別摘下包裹,取出一只只裝有沉甸甸陳年糯米的棉布袋子,以及幾只裝有黑狗血的牛皮水囊,從前殿開始熟門熟路地布陣。 一直到這座占地廣袤的寺廟最后,四人碰頭,都安然無恙。唯獨一座大門緊閉的偏殿內,少女說煞氣很重,所以他們合力在門窗、屋脊翹檐張貼了數十張黃紙符箓。屋頂由年輕女子親自貼符,然后少女開始將瓦片一塊塊掀去,任由陽光灑入,里邊傳來一陣哀嚎聲,以及黑霧被陽光灼燒為灰燼的滋滋聲響。 四人最后落在偏殿門口,相視一笑。 年長女子手持一條當年傾家蕩產才買來的縛妖索,值四十枚雪花錢! 她meimei更加古怪,先念念有詞,蹲在地上,掏出一只繡袋,打開繩結后,那些模樣各異的古老銅錢便自行滾動四散。 至于師徒二人,赤手空拳。不過漢子掛了一圈飛鏢在腰間,刻有符箓篆文,顯然不是江湖武夫的世俗兵器。 女子和漢子相視一笑??磥硭轮行八畹牡佬胁蝗缢麄冾A期的那么高深,而且十分畏懼陽光。不出意外的話,金鐸寺根本沒有數十只兇煞聚集,只是玉笏郡的百姓太過畏懼,以訛傳訛,才有了他們掙大錢的機會。 真是撞了大運,說是鴻運當頭都不過分了! 先前在郡守衙署跟那個摳摳搜搜的官老爺一番討價還價,連哄帶騙再嚇唬,這才得了官府出錢白銀五千兩的承諾。若只是這點銀子,哪怕他們歷經千辛萬苦鎮壓了金鐸寺中盤踞不去的鬼物也絕對不劃算,萬一有個傷亡就更是不值。但是除了衙署懸賞之外,還有大頭收入,便是太守答應下來的另外一筆,是城中富貴香客愿意湊錢添補的三萬兩銀子。如此一來,就很值得冒險走一趟了,不承想白撿了一個大漏。 漢子心中大喜,環顧四周,志得意滿。只要收拾了偏殿內的鬼物,就可以打道回府,向衙署討要那三萬五千兩白銀,到時候按照事先說好的三七分,他們師徒二人也能得一萬兩出頭。果然,今天是一個適宜斬妖除魔的黃道吉日! 接下來,雙方開始真正出手。圍繞著偏殿的銅錢一枚枚豎立起來,當少女雙指并攏,默念口訣之后,它們瞬間鉆地。少女臉色微白,望向自己jiejie。 年長女子點點頭,對那漢子輕聲說道:“我與meimei等下先去屋頂上試試鬼物的深淺,若是它們被逼出來,你們就立即出手,千萬別讓它們逃往寺廟別處地下。若是它們躲藏不出,趁著日頭還大,你們干脆就拆了偏殿。我meimei的銅錢可以在地底下畫地為牢,但是支撐不了太久,所以到時候出手一定要快?!?/br> 漢子點頭:“放心吧?!?/br> 姐妹二人再次去往偏殿屋頂,往里邊丟擲黃紙符箓,偶爾夾雜有一張金粉篆文圖案的珍貴符箓。那少年也取出了一面銅鏡,鏡面傾斜,照向偏殿窗戶各地。 陳平安其實就坐在不遠處的屋頂上,只是他身上貼有一張鬼斧宮秘傳馱碑符,以四人的修為,自然看不見。 接下來,就是一場“蕩氣回腸”的廝殺。 黑煙滾滾沖天,似乎逃離偏殿牢籠后仍是肆虐無忌,當那些被縛妖索、符箓和銅鏡打散的黑霧飄開之后,竟是變成了一處類似鬼打墻的地界,四人深陷其中,哪怕少女竭力駕馭一張張符箓,仍是只能變作一條條纖細火龍,無法破開遮天蔽日的黑霧墻壁,讓陽光透過其中。場面頓時險象環生,姐妹、師徒各自背對背,已經身上帶傷。少女為了救持鏡少年,還被一道黑煙撞在后背,口吐鮮血,仍是竭力掙扎起身,繼續拿出一摞她一筆一筆畫出的黃紙符箓,掐訣丟符,最終變成一條符箓火龍,不惜耗竭自身靈氣也要圍護住四人。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一拍額頭,無奈道:“就你們這點本事,還敢來金鐸寺降妖除魔,這還是我已經幫你們打殺了十之八九的兇物啊?!?/br> 他微微一笑,輕輕打了個響指。那股先前沒了某種禁制壓勝的黑煙頓時運轉凝滯,落地變作一只身高丈余的兇鬼,加上大日曝曬,總算被那四人險象環生地打殺了。 少女彎著腰,抹去嘴角和鼻子的鮮血,燦爛笑道:“姐,這次我沒拖后腿吧?!” 劫后余生的年長女子紅著眼睛,快步走到她身邊,攙扶著已經站不穩的meimei,瞪眼道:“逞什么英雄,少說話,好好養傷?!?/br> 少年看著手中已經破碎不堪的古鏡,然后瞥了眼身邊氣喘如牛的師父。后者愣了一下,看到少年眼中的狠厲之色,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 漢子環顧四周,大笑道:“熙寧姑娘、荃丫頭,如今天地清明,一看就是妖魔盡除了,不如咱們今天就在寺廟休養一天,明日再去郡城?” 名叫熙寧的年長女子皺了皺眉頭:“雖說金鐸寺確實已經沒了煞氣,可畢竟兇鬼盤踞已久,萬一有漏網之魚,我與meimei已經用完符箓,無力再戰,還是速速返回郡城為妙?!?/br> 少年搖頭道:“熙寧jiejie,我們若是去得早了,郡城太守肯定要誤以為我們降妖太過簡單,真要遇上一個不要臉的,五千兩白銀還好說,白紙黑字的,我們多半還能拿走,可是剩下的三萬兩銀子就難說了。咱們啊,今天非但不能走,反而還要多拆掉一些寺廟墻頭,回頭才能拿到足額的賞錢,并且更要故意告訴那太守,此地兇煞厲鬼還走脫了一兩只,我們拿了錢之后,要再加五千兩,才能做到除惡務盡?!?/br> 荃丫頭翻了個白眼,又趕緊捂嘴轉過頭。又吐血了,有些丟人啊。 熙寧思量一番,點頭笑道:“那就這樣,明天再回郡城,咱們先在寺中待一晚上,剛好我meimei要好好休息?!?/br> 就在此時,從前殿側道那邊跑來一個驚慌失措的白衣讀書人:“寺廟前殿地上怎的有那么多白骨,為何一個僧人都瞧不見……難道真有妖魔作祟……” 荃丫頭現在賊煩他,只是瞧見他還活蹦亂跳的,便又有些安心。 之后師徒二人去收起剩余的符箓,并將那些陳年糯米裝回袋子,以后還用得著。 熙寧揀選了一處寺廟供有錢香客居住抄經的僻靜廂房后繼續去巡視各地,免得還有一些意外。荃丫頭盤腿坐在廊道上,開始呼吸吐納。那個膽小鬼書生一定要跟著她們,摘了竹箱,就坐在臺階上當門神。 黃昏中,熙寧搜刮了一些瞧著還比較值錢的善本經書等物件,裝在一只大包裹里邊背了回來。 荃丫頭睜開眼睛,對那個讀書人的背影笑道:“這可馬上就到晚上了,很快就會有兇鬼鬧哄哄出現,你還不跑?” 讀書人轉頭對她微笑道:“書上說,人怕鬼,鬼更怕人心??晌矣X得姑娘你是好人,所以還是留在你身邊不走更好些?!?/br> 荃丫頭使勁想了想,揚起拳頭:“你到底是夸我還是罵我?你再這樣混賬,小心我打你??!” 讀書人舉起雙手:“君子動口不動手?!?/br> 荃丫頭嘿了一聲,玩心四起:“我可不是君子,是女子。來,讓本姑娘賞你一拳,將你打得聰明一些,說不得就能金榜題名了!” 那人還真是個讀傻了的書呆子,竟然笑道:“我瞅姑娘行事光明磊落,宅心仁厚,不比君子差了?!?/br> 熙寧面有不悅:“既然公子是位以君子自稱的讀書人,就該知道些男女大防的禮數,為何還死皮賴臉待在這里,合適嗎?” 荃丫頭覺得讀書人又變聰明了一些,只聽他說道:“我又不是君子,就是個窮書生,金鐸寺真有鬼,我總不能跑出去送死,還是待在這里好?!?/br> 熙寧厲色道:“滾!” 荃丫頭正要說話,卻被jiejie瞪眼嚇住。 讀書人只好戰戰兢兢抱著竹箱走出院子,多半是在墻根面壁思過去了? 荃丫頭輕聲道:“姐,這么兇干什么,就是個書呆子?!?/br> 熙寧皺眉道:“你如今需要養傷,不能出任何紕漏。此人出現在燒香道路上就已有古怪,跟著我們進入金鐸寺更是不同尋常。如果不是他先于我們走在這條路上,別說是拿話趕人,我對他出手都不會含糊?!彼湃嵴Z氣,“好了,你繼續休息?!?/br> 荃丫頭點點頭,只是依舊斜瞥院門。 熙寧氣笑道:“都已經沒鬼魅了,就咱們五個大活人,他不過就是在外邊提心吊膽睡一宿。你不擔心自己的親姐,也不擔心與咱們并肩作戰的師徒二人,偏偏擔心他一個外人作甚?怎么,見他是個讀書人就動心了?我與你說過,天底下就數這讀書人最不靠譜……” 荃丫頭哀求道:“好啦好啦,我這就修行,好好修行!” 夜幕沉沉,她坐在廊道上靜心吐納,心神沉浸。 熙寧就坐在臺階上微微休憩,不敢睡死過去,畢竟是在金鐸寺。 驟然之間,一把把飛鏢從院門處破空而至,一個熟悉身影不斷向前大踏步走來。 熙寧雖然驚恐,仍是大袖翻搖,將那些凌厲飛鏢紛紛打散。 一把尖刀直直朝荃丫頭脖頸處丟擲而出,勢大力沉,是蹲在墻頭的少年出的手。 熙寧任由一枚飛鏢釘入自己肩頭,一掠而去,用手抓住那把距離meimei脖子只差兩寸的尖刀,但是那身為純粹武夫的漢子已經一步來到她身側,一拳砸在她太陽xue上,打得她撞破墻壁和大半窗戶,撞入廂房當中,吐血不止,掙扎了幾次都沒能起身。 少年輕輕躍下墻頭,壞笑道:“師父,荃丫頭能不能先別殺啊,最好熙寧jiejie也別打死了,廢掉她們的手腳就行啦?!?/br> 漢子一掌拍向荃丫頭,搖頭道:“這小丫頭更棘手,師父幫你留著她jiejie便是?!?/br> 少年哈哈大笑道:“財色雙收!” 漢子猛然轉頭,一手掐住少女脖子,望向院門口。少年也迅速來到他身旁。 院門口探出一顆腦袋,怯生生道:“佛門清凈地,你們做這些勾當不太好吧?” 臉色鐵青的少女嘴唇微動,似乎是想要提醒那個呆頭鵝趕緊跑。 那人似乎也瞧見了少女的模樣,愣了一下:“這位好人小姑娘,是要我救你?放心吧,我這個人最是俠義心腸,讀了那么多圣賢書,實不相瞞,我其實積攢了一肚子的浩然正氣,千里快哉……” 荃丫頭竭力想要搖頭,有淚水滑落臉頰。小姑娘兩坨腮紅,很可愛的。 那人眼神緩緩瞇起,不再有那種癡傻蠢笨的神色,光明正大地現身,抬起一手,打了個響指:“出來吧,有些陽間人就該被陰間鬼吃了果腹?!?/br> 只見那個廢物書生的身后畏畏縮縮地走出一只身高一丈多的兇鬼,戾氣之重,遠勝先前那只。 漢子第一時間松開了少女的脖子:“公子其實是此處鬼王吧。都是誤會,我們師徒其實無心冒犯貴地,都是這兩位修道之人貪圖功德和賞錢……” 厲鬼化作一團滾滾黑煙,瞬間將漢子包裹其中,頓時響起血rou撕裂、骨骼炸裂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聲。 少年竟是這都沒有被嚇破膽,還有氣力腳尖一點,躍上墻頭,迅速遠去。 厲鬼似乎得了敕令,放開那個已經斃命的男子,掠出院墻追殺而去,很快就響起如出一轍的慘烈動靜。然后一道劍光從天而降,外邊那只鬼物哀嚎一聲,響徹天地,估摸著郡城都能聽到,肯定要嚇到無數百姓,只是很快便天地寂靜無聲。 荃丫頭目瞪口呆,癡癡問道:“你是鬼王?” 讀書人笑了笑,坐在臺階上,反問道:“你說呢?” 荃丫頭突然說道:“先別吃我啊,我先去看看我姐?!?/br> 讀書人點頭道:“好嘞?!?/br> 少女想要瞪他一眼,只是一想到他極有可能是金鐸寺鬼王,便趕緊去看自己jiejie,攙扶著jiejie走出屋子。 熙寧苦笑無言,束手待斃。先前外邊的動靜,她聽得一清二楚。 荃丫頭看著地上那攤血rou,臉色復雜,眼神黯然。 怎么會這樣?沒死在鬼物手上,竟然差點死在了與她們一起游歷了大半個槐黃國的這對師徒手上。他們平時瞧著挺好的啊。 當她們走出屋子后,那個白衣讀書人已經站起身走向院子,只是轉頭對小姑娘說道:“回頭你jiejie肯定會更加語氣篤定地對你說天底下總是這樣多壞人。小姑娘,你不用感到失望,世間人事不是從來如此。不管你看過多少,遇到多少,希望你記住,你還是對的?!彼〕鲆豁敹敷掖髟陬^上,“你瞧,好人好報,惡人惡報,至少在今夜是真的?!?/br> 讀書人走出院子后,突然身體后仰,笑容燦爛道:“小姑娘,你好看極了,以后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br> 荃丫頭啼笑皆非,抹了把臉上淚水:“討厭!”她突然想起那道金光,眼神熠熠,“你其實是一位劍仙,對不對?” 陳平安緩緩站直,微笑道:“我是一名讀書讀傻了的劍客?!?/br> 那之后,他便化作一道白虹,往北方而去。 槐黃國以北是寶相國,佛法昌盛,寺廟如林。 陳平安在邊境關隘加蓋了通關文牒,有事沒事就拿出來翻一翻。手頭這關牒是新的,魏檗的手筆,以前那份已經被蓋得密密麻麻,如今留在了竹樓。 陳平安依舊頭戴斗笠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跋山涉水,獨自一人尋幽探險,偶爾御劍凌風,遇見了人間城池便徒步而行,如今離渡船金丹宋蘭樵所在的春露圃還有不少的山水路程。 市井坊間往往是駝子多見駝子,瘸子多見瘸子。涉足長生路的修道之人也是如此,會見到更多的修士,當然也有山澤精怪、潛伏鬼魅。 陳平安一路從銀屏國隨駕城來到寶相國邊境,便見到了不少往南走的山野精魅。不過除了在槐黃國玉笏郡出手一次,其余他就只是遠觀,居高臨下,在山上俯瞰人間,總算有些修道之人的心態了。 只不過依舊練拳不停。在鬼蜮谷之后,陳平安就開始專心練習六步走樁,打算湊足兩百萬拳再說。先前如果不是遇上了那斬妖除魔的一行四人,他原本是想要自己單獨鎮殺群鬼之后,等到僧人返回,就在金鐸寺多待幾天,將那青紙金字頁經書上的梵文內容拆開來,分幾次問一問僧人。經書本就只有兩百六十個字,刨開那些雷同的部分,想必問起來不難。財帛動人心,一念起就魔生,人心鬼蜮鬼怕人,金鐸寺那對武人師徒便是如此。 走過了兩座寶相國南部城池,陳平安發現這邊多行腳僧,面容枯槁,托缽苦行,化緣四方。路上遇見了,他便單手豎起在身前,輕輕點頭致禮。 寶相國除了僧人多寺廟多香火多外,江湖武夫也多如牛毛。這天,陳平安就在一片黃沙中遇到了一隊去往北方州城的鏢師,除了裝滿貨物的車馬,還有叮叮咚咚的駝鈴聲。鏢師們一個個孔武有力,便是女子也肌膚黝黑,透著一股英姿颯爽,這樣的女子,其實也很好看。 一個騎馬的年輕人瞧見了前邊的白衣書生,不但雪白袍子上滿是黃沙塵土,頭上也沾了不少,正在迎風艱難緩行,步履蹣跚,不斷被車隊落在身后。他放緩馬蹄,彎腰摘下一只掛在馬鞍旁的水囊,笑問道:“這黃風谷還有百余里路,小夫子身上水帶得夠不夠?不夠的話,只管拿去,不用客氣?!?/br>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嘴唇干裂滲血的年輕鏢師,指了指腰間養劍葫,笑道:“不用了,壺里有水,竹箱里還備有水囊?!?/br> 年輕人收起水囊,又笑道:“黃風谷夜間極涼,而且如今世道古怪,越發不太平了,越來越多的臟東西闖入市井,所以各大寺廟近期才有大量僧人走出。小夫子盡量跟上我們,最好一起在前方的啞巴湖邊落腳過夜,人多陽氣盛,還好有個照應。此地夜間本就多有精怪作祟,絕非危言聳聽,所以小夫子千萬別落了單。不過也不用太過害怕,黃風谷經常會有高僧大德結茅念經,真有那些污穢東西出沒,也未必就真敢近身害人?!?/br> 陳平安點點頭:“謝過少俠提醒,我一定會在天黑前走到啞巴湖?!?/br> 寶相國不在包括銀屏、槐黃在內的十數國版圖之列,故而市井百姓和江湖武人對于精怪鬼魅早已習以為常。北俱蘆洲東南一帶,精魅與人雜處已經無數年了,所以對付鬼物邪祟一事,寶相國朝野上下都有各自的應對之策。只不過那位夢粱國“說書先生”撤去雷池大陣后,靈氣從外倒灌入十數國,這等異象,邊境線上的修士感知最早,修成手段的精怪鬼魅也不會慢,熙熙攘攘,商人求利,鬼魅也會順著本能去追逐靈氣,所以才有槐黃國步搖、玉笏兩郡的異象,多是從寶相國流竄進入南方的,故而年輕鏢師才會說世道越發不太平。 夕陽西下,陳平安不急不緩地走到了那不知為何被當地百姓稱呼為啞巴湖的碧綠小湖。已經有數撥人在此聚集,篝火連綿,人人飲酒驅寒。 這天夜里,從西邊亮起數道劍光,氣勢如虹掠向黃風谷,落在距離啞巴湖數十里外的大地上。劍光縱橫,伴隨著鬼物哀嚎嘶吼。約莫一炷香后,一條條璀璨劍光便離地遠去。在這期間,鏢師這些會些拳架的武把式也好,過路商賈也罷,竟是人人泰然自若,只管喝酒,熱熱鬧鬧,討論到底是哪家山頭的劍修來此練劍。等夜深了,湖邊依舊少有人歇息,竟然還有些頑皮稚童手持木刀竹劍相互比拼切磋,胡亂挑起黃沙,嬉笑追逐。 陳平安喝著養劍葫里邊的寶鏡山深澗水,背靠竹箱坐在湖邊,瞧見一個頭戴冪籬的女子獨自離了隊伍,蹲在水邊,想要掬水洗臉。她抬起一只手,手腕上系掛有一串雪白鈴鐺。當她掀開冪籬一角,陳平安便已經收回了視線,望向據說深不見底的啞巴湖。市井傳聞,這片小湖千年不曾干涸,任你大旱數年,湖面不降一尺;任你暴雨連綿,湖水不高一寸。 湖心處出現一絲漣漪,一個小黑粒探頭探腦,然后迅速沒入水中。冪籬女子仿佛渾然不覺,只是細心打理著額頭和鬢角青絲,每一次舉手抬腕,便有鈴鐺聲輕輕響起,只是被湖邊眾人飲酒作樂的喧嘩聲給掩蓋了。 湖面無聲無息出現一個巨大漩渦,然后驟然躍出一條長達十數丈的怪魚,通體漆黑如墨,驀然朝冪籬女子張嘴,牙齒鋒利如沙場刀陣。 陳平安盤腿而坐,紋絲不動,單手托腮,望向一人一魚。 啞巴湖八個方向同時出現八人,各自手持羅盤,瞬間砸入沙面之下,然后紛紛站定,手指掐訣,腳踩罡步。剎那之間,便有一條銀線如繩索激射向湖心處。當那條銀色繩索匯集在圓心一點,湖面之上瞬間出現一個大放光明的銀色八卦圖陣法,可與月色爭輝。 八人應該師出同門,配合默契,各自伸手一抓,從地上羅盤中拽出一條銀線,然后雙指并攏,向湖心上空一點,如漁夫起網捕魚,又飛出八條銀線,打造出一座牢籠。然后八人開始旋轉繞圈,不斷為這座符陣牢籠增加一條條弧線“柵欄”。至于那個單獨與魚怪對峙的女子安危,八人毫不擔心。 魚怪在羅盤砸地之際就已經意識到不對勁,迅速合攏大嘴,只是巨大的慣性讓它依舊沖向那個已經猛然起身的冪籬女子。 不退反進的女子一步跨出,高高躍起,一拳就將魚怪打得墜向湖面八卦陣中。當那副龐然身軀觸及八卦陣當中的艮卦,魚怪頭頂頓時砸下一座小山頭,可憐魚怪被彈向震卦,頓時電光閃爍,滋滋作響。魚怪蹦跳帶滑行落入離卦,便有大火熊熊燃燒,就是這樣凄慘。然后魚怪又嘗過了冰錐子從湖中戳出槍戟如林的陣仗,最終變化成一個黑衣小姑娘的模樣不斷飛奔,一邊號啕大哭一邊抹臉擦淚,又是躲火龍又是躲冰錐,偶爾還要被一條條閃電打得渾身抽搐幾下,痛得直翻白眼。 這一幕幕,陳平安都有些不忍直視,稍稍轉移視線,還閉上了一只眼睛。他見過不少兇神惡煞為害一方的精怪,不管下場如何,剛拋頭露面那會兒大多一個比一個威風八面,比如鬼蜮谷膚膩城范云蘿的輦車,就連那與銅臭城鬼物對峙的精怪都有一幫嘍啰幫它扛著一塊大木板,陳平安還真沒見過眼前這么下場凄涼的可憐蟲。 湖邊眾人看著湖上場景,喝彩不斷,那些個頑劣孩子也躲在各自長輩身邊,除了一開始大魚跳出湖面張嘴吃人的模樣有些嚇人,現在倒是都沒怎么怕了。寶相國一帶,最大的熱鬧就是仙師捉妖,只要瞧見了,比過年還喜慶。 當盡量離湖面八卦陣法一尺高度的黑衣小姑娘飛奔闖入巽卦當中,一根粗如水井口的圓木立即砸下。她來不及躲避,深吸一口氣,雙手舉過頭頂,死死撐住了那根圓木,一臉的鼻涕眼淚,哽咽道:“那串鈴鐺是我的,當年送給了一個差點死掉的過路書生,他說要進京趕考,身上沒盤纏了,我就送了他。他說好了要還我的,這都一百多年了,他也沒還,嗚嗚嗚,大騙子……” 這看似荒誕的話,陳平安信。啞巴湖有此水面不增不減的異象,應該就要歸功于這個真身模樣不太討喜的魚怪小丫頭。這么多年下來,商賈過客都在此駐扎過夜,也從未有過傷亡。其實人也好,鬼也罷,任你說得天花亂墜,很多時候都不如一個事實、一條脈絡。不管怎么說,這么多年來,當地百姓和過路商賈其實應該感激她的庇護才對,無論她的初衷是什么都該如此,該念她一份香火情。只不過仙師降妖捉怪亦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哪怕在魚怪一露頭的時候就知道她身上并無煞氣殺心,多半是眼饞那串鈴鐺,加上起了一份戲謔之心,因為他早已看穿那冪籬女子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五境武夫……也可能是寶相國的六境?總之,他沒有出手攔阻。不過冪籬女子手上那串鈴鐺本就是魚怪小姑娘的物件,這一點,還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當小姑娘道破真相后,那一拳退敵的冪籬女子站在碧綠小湖邊上,笑道:“放心吧,捉你回去不是要殺你,而是牽勾國國師的意思。他們那邊缺一個河婆,國師大人相中了你,需要你去坐鎮水運,不全是壞事。不過事先說好,我也不愿蒙你,你是此湖水怪出身,天生親水,塑造金身成為河婆的可能性要比人死為英靈的那些存在機會更大,但也不是板上釘釘。沒法子,我們與牽勾國朝廷世代交好,人家國師府又給了一大筆神仙錢……強行將你從啞巴湖擄走是有些不厚道,之所以與你說這些,是我覺得你當年贈送鈴鐺的牽勾國書生更不厚道,不但沒有還你鈴鐺的意思,還珍藏起來,當了家傳寶。鈴鐺也是他后人贈送給牽勾國國師的,為此還得以官升一品,順便幫祖先要到了一個追贈謚號。你要罵,可以等成了河婆再使勁罵,這會兒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省得繼續吃苦頭?!?/br> 黑衣小姑娘雙手還撐著那緩緩下墜的圓木,當她雙腳就要觸及湖面八卦陣的時候,越發哀號道:“我都快要成水煮魚了,你們這些就喜歡打打殺殺的大壞蛋!我不跟你們走,我喜歡這兒,這兒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我才不要挪窩當什么河婆,我還小,婆什么婆!” 冪籬女子嘆了口氣,示意其余八位師門修士不用著急合攏陣法,循循善誘道:“那我跟你打個商量?我可以幫你跟那位國師大人求個情,那筆神仙錢我就先不掙了,但是你必須跟我返回師門。還是要挪個窩,我不能白跑一趟,若是空手而返,師父會怪罪的。我師門附近有一條江河,如今就有水神坐鎮,你先瞧瞧人家當水神是個什么滋味,哪天覺得當河婆也不錯了,我再帶你登門國師府,如何?” 黑衣小姑娘輕輕點頭,冪籬女子雙手掐訣,念念有詞,竟也能駕馭靈氣,撤掉了巽卦上空那根圓柱。 黑衣小姑娘在原地蹦跳了幾下,雙臂彎曲,前后搖晃,眼珠子滴溜溜轉。 冪籬女子笑道:“別想跑啊,不然紅燒魚、清蒸魚都是有可能的?!?/br> 黑衣小姑娘抽了抽鼻子,哭喪著臉道:“那你還是打死我吧,離了這里,我還不如死了算了?!?/br> 冪籬女子有些無奈,其余仙師似乎也覺得好玩,一個個都不急于收網抓妖。 驟然之間,從天際極遠處亮起一抹耀眼劍光,轉瞬即至,御劍懸停眾人頭頂,是一位身穿淺紫法袍的年輕劍修,發髻間別有一根斷斷續續有雷電交織的金色簪子。他微笑道:“這只啞巴湖小妖極難捕捉,你們好手段。多少錢,我買了?!?/br> 冪籬女子微笑道:“可是金烏宮晉公子?” 年輕劍修笑道:“正是在下?!?/br> 冪籬女子搖頭帶著歉意道:“這只妖物不能賣給晉公子?!?/br> 年輕劍修皺了皺眉頭:“我出雙倍價錢,我師娘身邊剛好缺一個丫鬟?!?/br> 冪籬女子猶豫了一下,仍是搖頭道:“抱歉,恕難從命。此物是師門答應牽勾國國師的,我今夜做不得主?!?/br> 金烏宮宮主夫人性情暴虐,本命物是一根傳說以青神山綠竹煉制而成的打鬼鞭,最是嗜好鞭殺婢女,身邊除了一人能夠僥幸活成教習老嬤嬤,其余的都死絕了,而且還會被拋尸于金烏宮之巔的雷云當中,不得超生。但是金烏宮倒也絕對不算什么邪門魔修,下山殺妖除魔亦是不遺余力,而且一向喜歡揀選難纏的鬼王兇妖。只是金烏宮的宮主,一位堂堂金丹劍修,偏偏最是畏懼身為大岳山君之女的夫人,以至于金烏宮的所有女修和婢女都不太敢跟宮主多言語半句,不然這筆買賣不是完全不可以談,師門和牽勾國國師想必都不介意賣一個人情給勢力龐大的金烏宮。 年輕劍修一挑眉:“好好講理不聽,非要我出劍不成?你這青磬府的小婆姨,六境武夫,加一些符箓手段,信不信我挑花了你這張本來就不咋的的臉龐,再買下那只小妖?”他冷笑著強調,“放心,我還是會買!不過從今往后,我晉樂就記住你們青磬府了?!?/br> 冪籬女子心中嘆息??偛荒芤驗樽约哼B累整座師門,金烏宮修士一向愛憎分明,并且喜怒無常,一旦不講理之后,那是難纏至極。她轉頭看了眼那個雙手抱頭騙自己的小姑娘。 就在她正要點頭答應的時候,落針可聞的啞巴湖邊上有一個早早摘了斗笠放在書箱上的白衣文弱書生手持折扇緩緩起身,微笑道:“如果這也算講理,我看還是一開始就不講理的好,強買強賣便是,反正誰本事高誰大爺,不用脫褲子放屁拉屎?!?/br> 黑衣小姑娘耳朵尖尖微顫,抬起頭,疑惑道:“脫褲子放屁是不對,咱們黃風谷風大夜涼,露腚兒可要涼颼颼,可拉屎又沒法子,怎么就不要脫褲子啦?” 白衣書生以折扇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對喲?!?/br> 小姑娘眉開眼笑,懸??罩?,盤腿而坐,雙手抱胸:“讀書人都愣頭愣腦的?!?/br> 只是一想到那串好心好意送人當盤纏的鈴鐺,她便又開始抽鼻子皺小臉。 都是騙人的,裝的!當年那家伙還說他這輩子最大的興趣不是當官,是寫一本膾炙人口的志怪小說呢,到時候一定會寫一篇關于她的文章,而且一定篇幅極長,濃墨重彩。他當時連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啞巴湖大水怪》,把她給憧憬得都快要流口水了,還專門提醒他一定要把自己描繪得兇神惡煞一些,道行高一些。他當時答應得很爽快來著,怎的如今連那串鈴鐺都見著了,卻沒能見到那篇眼巴巴等了百來年的文章呢?哪怕字數少一些也沒關系啊。 晉樂彎腰前傾,凝視著那個人模狗樣的白衣書生,笑呵呵道:“喲,跟這小妖一唱一和的,你們倆擱這兒唱雙簧呢?” 書生手握折扇抱拳道:“懇請金烏宮晉公子高抬貴手?!?/br> 又有一抹劍光破空而至,懸停在晉樂身旁,是一位身姿曼妙的中年女修,以金色釵子別在發髻間。她瞥了眼湖上光景,笑道:“行了,這次歷練,在小師叔祖的眼皮子底下,咱們沒能斬殺那黃風老祖,知道你這會兒心情不好,可是小師叔祖還在等著你呢,等久了,不好?!?/br> 晉樂點了點頭,伸出手指:“青磬府對吧,我記住了,你們等我近期登門拜訪便是?!?/br> 然后又指向那在偷偷擦拭額頭汗水的白衣書生。書生在與自己對視后,立即停下動作,故意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晉樂笑道:“知道你也是修士,身上其實穿著件法袍吧。是個兒子就別跟我裝孫子,敢不敢報上名號和師門?” 那人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陳名好人?!?/br> 晉樂臉色陰沉,對中年女修道:“師姐,這我可忍不了,就讓我出一劍吧,就一劍?!?/br> 中年女修輕聲提醒道:“小師叔祖興許在看著咱們呢?!?/br> 晉樂對陳平安冷哼一聲:“趕緊去燒香拜佛,求著以后別落在我手里?!?/br> 兩位金烏宮劍修就此御劍遠去,拖曳出兩條極長劍光。 已經聚在冪籬女子身邊的青磬府八位仙師看到兩道劍光消逝后都松了口氣,只是一想到晉樂的登門說法,便俱是相視苦笑。尤其是冪籬女子,更是心情沉重。不過九人望向那個這會兒正在使勁擦拭額頭的白衣書生,都有些心懷感激。若不是此人挺身而出,分攤了晉樂的注意力,不然他們九人更是麻煩,說不定今夜就難逃一劫,要廝殺一場了。青磬府雖然勢力遜色金烏宮一籌,可還真不至于見著了兩位劍修就得跪地磕頭??刹还茉趺凑f,這趟下山出門捉妖,委實是流年不利。將來師門擋住晉樂的登山問劍,以青磬府的底蘊自然不難,可青磬府從此與金烏宮不對付是在所難免。 冪籬女子抱拳笑道:“這位陳公子,我叫毛秋露,來自寶相國東北方桃枝國的青磬府,謝過陳公子的仗義執言?!?/br> 陳平安笑道:“我不是仗義執言,只是想要買下那只啞巴湖水怪?!?/br> 黑衣小姑娘依舊雙臂環胸,嚷嚷道:“大水怪!” 陳平安轉頭笑道:“方才見著了金烏宮劍仙,你咋不自稱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眼珠子一轉:“方才我嗓子眼冒火,說不出話來。你有本事再讓那金烏宮狗屁劍仙回來,看我不說上一說……” 不等她說完話,只見天幕遠處出現了一條興許長達千余丈的一線金光,直直激射向黃風谷某地深處。 陳平安瞇起眼,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喲,還是一位金丹境劍修,看來是金烏宮兩人口中的那位小師叔祖親自出手了? 在這之后,天地恢復清明,那道劍光緩緩消逝。 黑衣小姑娘趕緊抱住腦袋大喊道:“小水怪,我只是米粒兒小的小水怪……” 毛秋露對著一位師門老者苦笑道:“若是這人出手向我們問劍,就有大麻煩了?!?/br> 老者搖頭,輕聲笑道:“這位劍仙性子冷清,倨傲是真,可是行事作風全然不似喜好抖威風的晉樂,還是很山上人的,目中無塵事,每次悄然下山只為殺妖除魔,以此洗劍。這次估計是幫晉樂他們護道,畢竟此地的黃風老祖可是實打實的老金丹,又擅長遁法,一個不小心,很容易遭殃身死。我看這一劍下去,黃風老祖幾十年內是不敢再露頭專吃僧人了?!?/br> 毛秋露望向陳平安,搖頭笑道:“一來國師府出價購買此妖,價格很高;二來如今惹到了金烏宮晉樂,陳公子你若是接手這燙手芋頭,并不妥當。我們青磬府雖說不如金烏宮強勢,可在這事上好歹占著理,還不至于對金烏宮太過畏懼?!?/br> 陳平安收起折扇別在腰間,微笑道:“沒事,我這一路往北遠游,辛苦掙錢就是為了花錢來著,毛仙師只管開價。而且我是行蹤不定如一葉浮萍的野修,金烏宮想要發火,也得找得著我才行,所以只要毛仙師愿意賣,我就可以買?!?/br> 黑衣小姑娘氣呼呼道:“我才不要賣給你呢,讀書人蔫兒壞,還不如去青磬府跟一位江河水神當鄰居,說不定還能騙些吃喝?!?/br> 陳平安轉頭笑道:“不怕那金烏宮劍仙的劍光了?一旦被晉大劍仙知曉你的蹤跡,從來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每天提心吊膽,你這大水怪受得了?” 黑衣小姑娘的眉頭皺了起來,開始使勁想問題。想事情用不用心,只需要看她眉頭皺得有多厲害就行了。 陳平安望向那撥青磬府仙師,笑道:“開價吧?!?/br> 毛秋露望向老者,后者輕輕點頭。但她仍小聲問道:“陳公子當真不怕金烏宮糾纏不休?” 陳平安點頭道:“我躲著他們便是?!?/br> 毛秋露有些為難,說道:“可是國師府出價一枚谷雨錢……其實平時賣不了這么高價格,但是勾連著那個河婆神位,所以……” 黑衣小姑娘怒道:“啥,才一枚?不是一百枚嗎?!氣死我了!讀書人,快點,給這拳頭恁軟的小姑娘一百枚谷雨錢,你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英雄好漢!” 陳平安懶得理這個腦子進水的小水怪,遞出一枚谷雨錢。 毛秋露滿臉驚訝,無奈道:“陳公子還真買???” 就在此時,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僧飄然而至,站在坡頂,身后跟著十數位神色木訥的僧侶,年齡懸殊。他們人人身前懸掛佛珠,雖是尋常材質,卻金光流轉,在夜幕中極其令人矚目。 老僧站定后,沉聲道:“金烏宮劍仙已遠去,黃風老祖受了重傷,狂性大發,竟是不躲在山根休養,反要吃人。貧僧師伯已經與他在十數里外對峙,但也困不住太久。你們速隨貧僧一起離開黃風谷地界,實在是拖延不得片刻?!?/br> 陳平安將那枚谷雨錢輕輕拋給毛秋露,笑道:“做完買賣,咱們就都可以跑路了?!?/br> 毛秋露一咬牙,接住攥在手心,的確是一枚谷雨錢,千真萬確。 黑衣小姑娘急匆匆喊道:“還有那串鈴鐺別忘了!你也要花一枚谷雨錢買下來!” 陳平安還是不理她,她腮幫鼓鼓,覺得這讀書人忒不爽利。 毛秋露笑著摘下手腕上那串鈴鐺,交給陳平安。 她的那位師門長者一揮手,以整座湖面作為八卦的符陣頓時收攏在一起,將那在銀色符箓大網中渾身抽搐的小丫頭拘押到岸邊,其余青磬府仙師也紛紛馭回羅盤。 毛秋露笑道:“我們撤去符陣,陳公子可要看好了,千萬別讓她逃竄入湖水?!?/br>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自然?!?/br> 符陣瑩光瞬間消散,陳平安一步跨出,拎住黑衣小姑娘的后領高高提起。她懸在空中,依舊板著臉,雙臂環胸。 山坡上那些走鏢江湖客和過路商賈都已迅速收拾妥當,開始在僧人的護送下匆忙夜行趕路。而那撥青磬府仙師根本沒有言語交流就自行走入隊伍當中,顯然是要一起護送。 陳平安大聲喊道:“那位鏢師!” 一個騎馬來到坡頂的年輕鏢師轉過頭望去,只見那白衣書生除了一手拎著小姑娘,手中還多出了一只酒壺,然后使勁一甩,朝他高高拋來。他伸手就接住,然后收起,露出笑容,抱拳致謝。 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投緣便飲酒,無須寒暄,莫問姓名。 毛秋露轉頭問道:“陳公子不一起走?!” 陳平安大大方方笑道:“我換個方向跑路,你們人多,黃風老祖肯定先找你們?!?/br> 毛秋露氣得說不出一個字來,轉過身去,背對那人,高高舉起手臂,伸出大拇指,然后緩緩朝下??赡侨司谷贿€好意思說:“回頭有機會去你們青磬府做客啊?!?/br> 毛秋露收起手勢,置若罔聞,大步離去。 黑衣小姑娘搖頭晃腦,幸災樂禍道:“讀書人,你看不出來吧,她原先對你可是有點好感的,現在是半點都沒有嘍?!?/br> 后領一松,她雙腳落地。 陳平安笑道:“沒瞧出來,你挺有江湖經驗啊?!?/br> 黑衣小姑娘雙手負后,瞪大眼睛,使勁看著他手中的鈴鐺。 陳平安將鈴鐺拋給她,然后戴好斗笠,彎腰側身背起大竹箱。 黑衣小姑娘愣在當場,然后轉了一圈,真沒啥異樣。她伸長脖子,整張小臉蛋和淡淡的眉毛都皺在了一起,表明她腦子里現在是一團糨糊。她問道:“干嗎呢,你就這么不管我了?你是真不把一只大水怪當大水怪了是吧?” 陳平安一手推在她額頭上:“滾蛋?!?/br> 黑衣小姑娘怒道:“干嗎呢干嗎呢?”她驀然張大嘴巴,小臉蛋頓時咧開大嘴,露出雪亮的鋒利牙齒,“怕不怕?” 陳平安背著竹箱,緩緩走向山坡,撂下一句:“怕死了?!?/br> 山坡北邊不遠處的動靜越來越大了,黑衣小姑娘猶豫了一下,隨手將鈴鐺拋入湖中,然后捏著下巴,開始皺眉想問題,眼睜睜看著陳平安走上了山坡。 她冷哼一聲,轉身大搖大擺走向碧綠小湖,然后猛然站定轉頭,結果只看到那人已經站在了坡頂,腳步不停,就那么走了。 她使勁撓撓頭,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一個縱身飛躍墜入水中,現出真身,追著不斷下墜的鈴鐺,搖頭擺尾,往湖底游弋而去。 陳平安走出數里路,摘下斗笠和竹箱,看見一位渾身浴血的老僧坐在原地默默誦經,一身鮮血竟是淡金色。他身邊黃沙地上插有一根錫杖,銅環相互劇烈撞擊。 隨著老僧入定誦經,周圍方丈之地不斷綻放出一朵朵金色蓮花。 他四周有一道黃色龍卷風不斷席卷,隱約可見一襲黃袍藏匿其中。 被那股黃沙龍卷風瘋狂沖擊,那些金色蓮花一瓣瓣凋零。 老僧雖然雙眼緊閉,卻仍是一揮袖子,沉聲道:“快走!抓緊老僧錫杖,它會助你遠離此地,莫要回頭!” 錫杖向陳平安掠去,懸停在他身邊,環環相扣,似乎十分焦急,催促書生趕快抓住,逃離這是非之地。 老僧分心駕馭錫杖離地救人,已經出現破綻,黃沙龍卷風越發氣勢洶洶,方丈之地的金色蓮花已經所剩無幾。 就在老僧要徹底被黃沙裹挾、消磨金身之際,耳畔有一個溫醇嗓音輕輕響起:“大師只管入定說佛法,小子有幸聆聽一二,感激不盡?!?/br> 然后他一步前掠十數丈,同時出聲道:“隨我降妖!” 只見竹箱自行打開,掠出一根金色縛妖索,如一條金色蛟龍尾隨雪白身形一起前沖。 縛妖索鉆入黃沙龍卷風當中,困住那一襲黃袍。 陳平安出拳如雷,聲勢驚人,一袖子下去,整個沖天龍卷都要被當場打成兩截。 老僧緩緩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雙手合十,低頭卻不是誦經,而是呢喃道:“威德巍巍,住心看凈??上o茶,不然上座?!?/br> 那一襲白衣與那道龍卷風打得遠去了,老僧緩緩起身,走到竹箱旁,抓回那根銅環已然寂靜無聲的錫杖,佛唱一聲,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