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月色入高樓》:二月二
可如何是好? 當杜俞手指不過稍稍觸及那劍柄,竟是整個人彈飛出去,魂魄劇震,瞬間疼痛的感覺絲毫不遜色于先前在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廟給前輩以罡氣拂過三魂七魄! 杜俞掙扎起身,吐出一大口血水,臉色慘白,攤開手,那根手指竟然差點直接變成焦炭。然后那把劍突然自行一顫,離開了前輩的雙手,輕輕掠回前輩身后,輕輕入鞘。 高空中,那個以掌觀山河神通繼續觀看城隍廟廢墟的大修士輕輕嘆息一聲,似乎充滿了惋惜,這才真正離去。 杜俞背著那個處處白骨可見的血人,像是一只無頭蒼蠅亂竄,一次次行走狹窄巷弄,或是掠上墻頭。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無人居住的破敗宅院,杜俞一腳踹開一間布滿蛛網的小屋子,本想將背后鮮血淋漓的前輩放在床上,只是一看那沾滿了灰塵、連條被褥都沒有的破木板床,只得以腳鉤來一把幾近腐朽的搖晃木椅,輕輕將前輩放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再取出一只瓷瓶放在那人手邊,后退數步,抹了抹額頭汗水,苦笑道:“前輩,我杜俞怕死,真的很怕死,就只能做這些了。若是前輩沒死,我卻在前輩養傷的時候被人抓住,那我也還是會將此處地址明明白白告訴他們的?!?/br> 椅子上的人寂然如死,杜俞一抱拳,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 他的腦袋已經一團糨糊,原本想要一鼓作氣趕緊逃離隨駕城,跑回爹娘身邊再說,只是出了屋子,被涼風一吹,立即清醒過來:他不但不能獨自返回鬼斧宮,當務之急,是抹去那些斷斷續續的血跡!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他下定決心后,便再無半點腿腳發軟的跡象,一路悄然清理痕跡的時候,還開始假設自己若是那位前輩,會如何解決自己當下的處境。 在杜俞關門走后,癱靠在那張椅子上的半死之人的一雙幽深眼眸緩緩睜開,又緩緩合上。 天亮之后,隨駕城衙署的大小官員、富貴門庭和市井人家都開始惴惴不安地忙碌起來。當陸陸續續聽聞城隍廟的變故后,不知怎么就開始流傳一個說法,說是城隍爺幫他們擋下了那來歷不明的云海,以至于整座城隍廟都遭了大災。一時間,不斷有老百姓蜂擁去城隍廟廢墟外燒香磕頭,大街上所有香火鋪子都被哄搶而盡,還有許多為了爭搶香火而引發的打架斗毆事件。 火神祠亦是如此光景,祠廟已經徹底倒塌,其中供奉的那尊泥塑神像也已經砸在地上,碎裂不堪。 兩天之后,隨駕城又開始出現許多陌生面孔。再之后一天,原本如喪考妣的隨駕城太守再無先前熱鍋上螞蟻的窘態,紅光滿面,一聲令下,要求所有衙署胥吏憑畫像去搜尋一個腰間懸掛朱紅色酒壺的青衫年輕人,據說是一個窮兇極惡的過境兇寇??な馗?,只要有了此人的蹤跡線索,那就是一百金的賞賜;若是能夠帶往衙署,更是可以在太守親自舉薦之下,撈個入流的官身!如此一來,不光是官府上下,許多消息靈通的富貴門戶也將此事當作一件可以碰碰運氣的美差。 又過了一天,隨駕城老百姓都察覺到了事情的古怪。 天上和城中,多出了許多傳說中騰云駕霧的神仙中人。 一見到他們的行蹤,無論老幼婦孺,都開始在城中各處跪地磕頭。 但是在這一天夜幕里,火神祠廟中,一個如泥塑神像一般的大髯漢子驟然現身,身高十數丈,靠著那股前些天從未如此虔誠的香火,強提最后一口氣,在金身搖搖欲墜、即將炸裂的最后關頭現出真身,高聲講述那位劍仙的義舉,說他絕非是什么禍害城隍廟、引來天災人禍的外鄉歹人! 這位火神祠神靈的急促話語瞬間傳遍整座隨駕城,老百姓們面面相覷,太守大人則是惱羞成怒。 只是不等火神祠神靈說更多,就有一件法寶從極遠處飛掠而至,轟然砸向他。大髯金身漢子砰然崩碎,化作點點金光流散四方。那件法寶依舊不依不饒,直接將整座火神祠都給打爛。 又一天黃昏時分,一個身穿雪白長袍、腰懸朱紅色酒葫蘆的年輕男子走向那棟鬼宅,推開了門,然后關上。夜幕中,他手持一把竹扇,坐在屋脊上喝酒賞月,最后竟是就那么醉臥而眠。此人除了臉色微微慘白之外,落在市井百姓眼中,真如那謫仙人一般。 在他出現后,幾乎所有城中練氣士都如潮水般悄然退散。因為有兩個不信邪的修士在深夜時分往鬼宅靠近,結果剛剛臨近圍墻就被兩點劍光穿透頭顱,當場斃命。 隨后一天,那人去了一趟火神祠,點燃了三炷香,之后就返回了鬼氣森森的鬼宅。 這天,鬼宅多出了一個格外扎眼的客人——鬼斧宮修士杜俞。 陳平安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杜俞哭喪著臉站在一旁:“前輩,我這下是真死定了!為何一定要將我留在這里?我就是來看看前輩的安危而已啊?!?/br> 陳平安輕輕搖晃竹扇,臉上帶著杜俞總覺得有些奇怪、陌生的笑意,緩緩笑道:“你若是今天走了,才是真要死了?!?/br> 蒼筠湖龍宮內,葉酣竟然與死對頭范巍然相對而坐,晏清和何露分別坐在范巍然與葉酣的身邊。 雙方修士和附庸勢力一左一右,按照境界高低、山頭強弱依次排開,龍宮之內,首次同時出現這么多仙家修士。 湖君殷侯也沒有坐在主位龍椅上,而是懶洋洋地坐在了臺階上,如此一來,顯得三方都平起平坐。 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已經談妥了第一件事:既然那件異寶已經被陳姓劍仙的同伙搶走,而這位劍仙又身受重創,不得不滯留于隨駕城,那么就沒理由讓他活著離開銀屏國,最好是直接擊殺于隨駕城。 按照殷侯的說法,此人除了那把背在身后的神兵利器,還身懷更多重寶,足夠參與圍剿之人都分到一杯羹! 范巍然冷笑道:“那么現在該派誰去試探此人的傷勢?那兩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下五境廢物顯然不頂事。葉城主,你們黃鉞城人多勢眾,不如你出點力?” 葉酣一方的修士開始拍桌子怒罵。 此次爭奪異寶,追殺那個藏著小猴兒的外鄉老者,一波三折,雙方其實都死傷慘重。 何露突然微笑道:“修為不高的,還有那些更不濟事的武夫把式根本試探不出此人的斤兩。事實上,我覺得便是自己去,也未必能成?!?/br> 殷侯笑道:“那家伙心思縝密,手段jian詐,出手狠辣,是個難纏至極的主。如今我這蒼筠湖是怎么個可憐光景,你們都瞧見了,丑話說前頭,我就是給你們雙方一個商量事情的地兒,千萬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旦他猶有余力,給人順藤摸瓜,殺到我們跟前,你們一跑,我可就完蛋了?!?/br> 何露以手中竹笛輕輕拍打手心:“真想試探此人,不如殺個杜俞,不但省事,還管用。到時候將杜俞拋尸于隨駕城外,咱們雙方拋開成見,精誠合作,事先在那邊布置好一座陣法,守株待兔即可?!?/br> 范巍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從未見你小子如此順眼過,就依你之見!” 隨后,她將視線轉移:“葉城主,如何?” 葉酣微笑點頭。 晏清視線低斂,睫毛微顫。 當晚,蒼筠湖龍宮內,雙方得知那個消息后,都有些面面相覷。何露更是臉色陰沉似水,殷侯也不太笑得出來了,覺得自己這次為雙方牽線搭橋當媒人,是不是有些懸乎?可千萬別差不多死光了河神渠主,再連老巢都給人一劍攪爛了。 葉酣輕聲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凡夫俗子如此,我們修道之人只會更麻煩。既然他受了那么重的傷,我們徐徐圖之?!?/br> 今年隨駕城上上下下,年關好過,可是大年三十也沒半點喜慶,正月里的走門串戶更是悶悶不樂,人人抱怨不已。于是一些個原本沒什么太大怨氣的,也開始怨懟起來。 隨后,鬼宅那邊開始有一些看似市井百姓裝束的人物出現,之后便越來越多。 再后來,就是真正的市井百姓趕來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當有一個孩子往鬼宅丟石子大罵之后,就一發不可收拾。人人議論紛紛,埋怨那位所謂的劍仙既然如此神通廣大,為何還要害得隨駕城毀去那么多家產財物。 杜俞聽得差點氣炸了肺,大步走回陳平安身邊,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握拳,憋屈萬分:“前輩,再這么下去,別說丟石子,給人潑糞都正常。真不要我出去管管?” 陳平安躺在竹椅上,依舊輕輕搖動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折扇,微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至于那把在鞘長劍,就隨隨便便丟在竹椅旁邊。 這個前輩也真是心大,自己從竹園砍伐綠竹,親手打造了這么一把竹椅,成天就躺在上邊睡覺。而且相處久了,總感覺現在的前輩跟自己最早認識的那個,不好說是判若兩人,但總覺得有哪里不一樣了。 杜俞聽到問話后,愣了一下,掐指一算:“前輩,是二月二!” 陳平安猛然坐起身,合起竹扇,站起身,瞇眼微笑道:“是個好日子?!?/br> 杜俞只覺得頭皮發麻,硬提起自己那一顆所剩不多的“狗膽”怯生生道:“前輩,你這樣,我有些……怕你?!?/br> 陳平安雙指捻動,竹扇輕輕開合些許,清脆聲音一次次響起,笑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怕什么?這會兒難道不是該想著如何論功行賞,怎么還擔心被我秋后算賬?你那些江湖破爛事,我早在芍溪渠水仙祠時,就不打算與你計較了?!?/br> 他身上穿著那件已經多年沒有穿過的法袍金醴,而春草法袍因為已經毀壞殆盡,任你砸多少神仙錢都無法修補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與那些穿破了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壺放在一起。之前一戰,怎么個兇險?很簡單,他都來不及換上金醴,連這種心意一動就能瞬間完成的事都無法做到,所以只能靠rou身體魄去硬扛云海天劫,大概等于在積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幾天幾夜。 杜俞一咬牙,哭喪著臉道:“前輩,你這趟出門,該不會是要將一座忘恩負義的隨駕城都給屠光吧?” 陳平安斜眼看著杜俞:“是你傻還是我瘋了?那我扛這天劫圖什么?” 杜俞抹了把額頭汗水:“那就好,前輩莫要與那些蒙昧百姓慪氣,不值當?!?/br> 他是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時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橫死,肯定還會連累爹娘和整座鬼斧宮。若說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廟一別,范巍然那老婆娘撐死了拿自己撒氣,可現在真不好說了,說不定連葉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在鬼門關外打轉、黃泉路上蹦跶,便想了又想。尤其是這些天待在鬼宅,跟前輩一起打掃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腳做著這輩子打娘胎起就沒做過的下人活計,恍若隔世。 陳平安將折扇別在腰間,視線越過墻頭,道:“行善為惡都是自家事,有什么好失望的?!?/br> 杜俞使勁點頭道:“君子施恩不圖報,前輩風范也!” 陳平安笑道:“你就拉倒吧,以后少說這些馬屁話,說者吃力,聽者膩歪,我忍你很久了?!?/br> 杜俞笑臉尷尬。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放在竹椅上,腳尖一踩地上劍仙,劍仙輕輕彈起,被他握在手中:“你就留在這里,我出門一趟?!?/br> 杜俞自然不敢質疑前輩的決定,小心翼翼問道:“前輩何時返回宅子?” 陳平安笑道:“去一趟幾步路遠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蒼筠湖或是黑釉山,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br> 杜俞松了口氣,等陳平安走出鬼宅,他便對著那只朱紅色酒壺雙手合十,彎腰祈禱道:“有勞酒壺大爺多多庇護小的?!?/br> 當鬼宅大門打開,那位白衣謫仙人真正現身后,原本起勁喧嘩的隨駕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全部一哄而散。他們多是自認遭了無妄之災、損失慘重的富貴門戶里邊被家主派來此處討要錢財的仆役家丁,以及從各處趕來湊熱鬧的地痞,還有不少想要見識見識什么是劍仙的任俠少年。 雖然人人都說這位外鄉劍仙是個脾氣極好的,極有錢的,并且受了重傷,必須留在隨駕城養傷很久,這么長時間躲在鬼宅里邊沒敢露面,已經證明了這點??商鞎缘脤Ψ诫x了鬼宅,會不會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勞什子的劍仙,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是要小心些。 剛好有一伙青壯男子正推著一輛糞車飛奔而來,大笑不已。原本他們正為自己的豪邁之舉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豎大拇指、高聲喝彩,推起糞車來更加起勁賣力,離鬼宅不過二三十步路了,結果那手持長劍的白衣仙人剛好開門走出,并且直直望向了他們。三個常年游手好閑的年輕男子頓時呆若木雞,兩腿挪不動步。 不但如此,還有一人從街巷拐角處姍姍走出,然后逆流向前。她身穿縞素,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婦人,懷中抱有一個猶在襁褓中的嬰兒。倒春寒時節,天氣尤為凍骨,孩子不知是正在酣睡還是凍傷了,并無哭鬧。她滿臉悲慟之色,腳步越來越快,竟是越過了糞車和青壯男子,撲通一聲跪倒在街上,仰起頭,對陳平安泣不成聲道:“神仙老爺,我家男人給倒塌下來的屋舍砸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以后還怎么活???懇請神仙老爺開恩,救救我們娘兒倆吧!” 婦人哭天喊地,撕心裂肺,似乎馬上就要哭暈過去。 躲在街巷遠處的百姓開始指指點點,有人與旁人輕聲言語,說這婦人好像是芽兒巷那邊的,確實是去年開春成的親??蓱z人哪。 陳平安蹲下身:“這么冷的天氣,這么小的孩子,你這個當娘親的,舍得?難道不該交予相熟的街坊鄰居,自己一人跑來跟我喊冤訴苦?嗯,也對,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還在意這個作甚?!?/br> 婦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沒想到這位年輕劍仙會如此措辭,一時間有些發蒙。 陳平安微笑道:“我瞧你這抱孩子的姿勢有些生疏,是頭一胎?” 婦人驟然間哀號起來,什么話也不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說道:“等會兒,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與你擦身而過,你就要高高舉起手中的孩子,與我說,若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與其害得這個可憐孩子一輩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讓他下輩子再投個好胎,這輩子是爹娘對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鐵石心腸的神仙,隨后你再一頭撞死,求個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團圓?還是說,我說的這些,已經比別人教你的更多了?” 婦人只是悲慟欲絕,哀號不已,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陳平安瞥向遠處那個開口道破婦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后者臉色微變,飛快離開,身形沒入小巷。 這個匆忙逃遁的練氣士,以及眼前坐地哭喊的婦人,還有隱匿于糞桶中伺機而動的武夫,應該都是些幕后主使自己都不覺得能夠成事的小算計,純粹就為了惡心人? 陳平安覺得有些意思。 蒼筠湖殷侯肯定暫時沒這膽子,寶峒仙境范巍然則沒這份彎彎腸子。那么,是那個始終沒見過的黃鉞城葉酣,或是那個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隨駕城某個官員胥吏之手弄出來的?反正練氣士、婦人和武夫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是被誰送來找死的。 怎么辦呢?因為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被惡心到了。 婦人眼前一花,眼前竟然沒了那年輕白衣仙人的身影。 婦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舉起那襁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這之前,她轉頭望向街巷,竭力哭喊道:“這劍仙是個沒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是半點都沒有不安??!如今我們娘兒倆便一并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婦人鉚足了勁,將孩子狠狠砸向地面。自己這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就看這一下了。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曉得是那陌生漢子從哪里找來的。至于那個剛死沒多久的男人,倒還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那種管不住褲襠更管不住手的無賴貨色,好賭好色,一點家底都給他敗光了,害得自己過門后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一頭撞向墻壁,磕個頭破血流嚇唬嚇唬人,然后裝暈便是,又不用真死,那么前邊得手的一大袋子金銀,加上事成之后的又一大袋子,以后隨便找個男人嫁了,當個穿金戴銀的闊夫人有何難? 砸出孩子之后,婦人便有些心神疲憊,癱軟在地,然后驀然睜大眼睛。 只見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時又蹲在了自己身前,并且一手托住了襁褓中的孩子。 陳平安站起身,用手指挑開襁褓棉布一角,輕輕碰了一下嬰兒的小手。還好,孩子只是有些凍僵了,對方約莫是覺得無須在一個必死無疑的孩子身上動手腳。果然,那些修士也就這點腦子了,當個好人不容易,可當個干脆讓肚腸爛透的壞人也很難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只是當他望向那懷中的孩子,眼神便自然而然地溫柔起來,動作嫻熟地用襁褓棉布將孩子稍稍裹得嚴實一些,并且極有分寸地散發手心熱量溫暖襁褓,幫著抵御這凍骨春寒。天底下就沒有生下來就該受苦遭災的孩子。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倒掠,如一抹白虹斜掛,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覺得心里邊不安穩,將小板凳挪到竹椅旁邊,老老實實坐著一動不動,當然沒忘記穿上神人承露甲。 當他見著了去而復還的陳平安,懷里邊還多了個孩子,不禁想:前輩這是干啥?之前說是自己運道好才撿著了他的神人承露甲和煉化妖丹,他都可以昧著良心說相信,可這一出門就撿了個孩子回來,他是真傻眼了。 陳平安將孩子小心翼翼交給杜俞,杜俞如遭雷擊,呆呆伸手。 陳平安皺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嚇了一跳,連忙撤了,與那顆始終攥在手心的煉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動作僵硬地接過了襁褓中的孩子,渾身不得勁兒。瞧見陳平安一臉嫌棄的神色,杜俞欲哭無淚:前輩,我年紀小,江湖經驗淺,真不如前輩你這般萬事皆精通啊。 陳平安叮囑道:“我會早點回來,孩子稚嫩,受了些風寒,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還有,你散發靈氣溫養孩子體魄的時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一有問題,就拿上養劍葫,去找經驗老到的郎中?!?/br> 杜俞小雞啄米,陳平安想了想,手腕一擰,手心多出僅剩的那顆核桃:“砸出之后,威力相當于地仙修士的傾力一擊,無須什么開門口訣,是個練氣士就可以使用,哪怕只有下五境,也無非是吐幾口血、耗完靈氣積蓄而已,不會有太大的后遺癥。何況你是洞府境巔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只管放心使用?!?/br> 杜俞還抱著孩子呢,只好側過身,彎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顆價值連城的仙家至寶,心中大定:難得前輩有如此絮叨的時候。不過不知為何,這會兒的前輩又有些熟悉了。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不再手持劍仙,再次將其背掛身后:“你們還玩上癮了是吧?” 杜俞哀嘆一聲:熟悉的感覺又沒了。他默默告訴自己,就當這是前輩用心良苦,幫他砥礪心境了。 陳平安已然不見,無靈氣漣漪,也無清風些許,仿佛與天地合。 杜俞抱著孩子輕輕搖晃,動作不敢太大,心想:他娘的,老子這輩子對那些江湖女俠都沒這么溫柔過。他低頭望去,感慨道:“小娃兒,你福氣比天大啰?!?/br> 一條寂靜無人的狹窄巷弄中,漢子背靠墻壁,咽了口唾沫。好像沒追來?那枚小暑錢,還真是燙手。 與自己接頭的那位譜牒仙師雖說瞧著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錢的,可不拿就是死,他除了乖乖辦事還能如何?找了個隨駕城胥吏——還是差不多的手段——給了他一袋銀子,不拿也是死。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幫他找到了芽兒巷那么一對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這些。 他摸出那枚小暑錢,展顏一笑,喃喃自語:“譜牒仙師真是不把錢當錢的貨色,這等買賣,希望再來一打?!?/br> 耳畔有人微笑道:“你也不錯啊,不把人命當命?!?/br> 他僵硬轉頭,瞧見了那個手搖折扇的白衣謫仙人,就站在幾步外,自己竟渾然不覺。他顫聲道:“大劍仙,不厲害不厲害,我這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那個教我做事的夢粱峰譜牒仙師也就是嫌做這種事情臟了他的手,其實比我這種野修更不在意凡夫俗子的性命?!彼麛D出笑容,“你是不知道,那芽兒巷婦人天生一副蛇蝎心腸,她男人更是該死的腌臜貨色。這等市井人物,也虧得就是資質不行,只能在爛泥里打滾,不然給他們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壞事來,那才叫一絕?!?/br> 陳平安微笑道:“不問心,只看事。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你覺得呢?” 野修點頭道:“對對對,劍仙大人說得都對?!?/br> 然后他就聽到那個連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鄉劍仙用略帶訝異的語氣問自己:“一個夢粱峰的小小譜牒仙師殺幾個市井百姓尚且覺得臟了手,那你覺得我身為劍仙,殺你臟不臟手?若非如此,街上求財的婦人、推糞車找樂子的市井地痞,還有那個躲在糞桶里吃屎的刺客,我為何不殺?” 野修雙手托起那枚小暑錢,高高舉起,深深彎腰,諂媚笑道:“劍仙大人既然覺得臟了手,就發發慈悲心腸,干脆放過小人吧,莫要臟了劍仙的神兵利器。我這種爛蛆臭蟲一般的存在,哪里配得上劍仙出劍?!?/br> “仙家術法,山上千萬種,需要出劍?” 聽到這句話后,野修大汗淋漓,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這會兒,覺著我像是與你們一個德行的惡人,才覺得怕了?”陳平安合起手中折扇,輕輕敲打腦袋,意態慵懶,輕聲笑道,“惡人眼前不言語,好人背后戳脊梁。悶葫蘆是你們,眉飛色舞也還是你們。怪哉,妙也?!?/br> 野修不是不想逃,是手腳完全不聽使喚了。 陳平安道:“來,容你撐開嗓子喊一句‘劍仙殺人了’,若是喊得滿城皆聞,我可以饒你一饒?!?/br> 野修使勁搖頭,硬著頭皮,帶著哭腔道:“不敢,小的絕不敢輕辱劍仙大人!” 陳平安哦了一聲,道了一句“那你可就慘了”,不等野修言語,以折扇輕輕拍在他的腦袋上,然后隨手揮袖,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以罡氣緩緩消磨之。 如果所有好人只能以惡人自有惡人磨來安慰自己的苦難,那么世道真不算好。 至于那枚小暑錢,就那么摔在了尸體旁邊,最終滾落在縫隙中。 一襲白衣緩緩走出小巷,片刻之后,一道金色劍光沖天而起,那白衣仙人御劍離開隨駕城,直直去往蒼筠湖,城中鬼宅里也有一抹幽綠飛劍尾隨而去。 夢粱國京城的國師府當中,有兩位大修士隔著一片碧綠小湖相對而坐。一位青衫白發如那沒有功名的老儒,一位是弱冠歲數的年輕男子。前者膝蓋上趴著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猴兒,后者腰間有一條似乎處于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額頭已然生角,首尾銜接,如同一根青腰帶。 儒衫老人身后遠處站著一個臉色慘白的狐魅婦人,姿色一般,但是眼神嫵媚,這會兒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后,與那年輕人隔著一片小湖,依舊有些戰戰兢兢。畢竟,那個“年輕人”的威名太過嚇人。 他名為夏真,曾是一名一人占據廣袤山頭的野修,從未收取嫡傳弟子,只是豢養了一些資質尚可的奴婢童子。后來,他將那個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轉手讓出,只將一棟仙府以大神通搬離,從此在整個北俱蘆洲東南版圖消失,杳無音信。 正是這位大仙與自家主人做了那樁秘密約定。 狐魅只知道當年主人以巨大代價在十數國邊境畫出一座隔絕靈氣往來的雷池,為的就是鎮壓那件行蹤不定的功德異寶,最終將其收入囊中。而這個夏真則與主人結成盟友,以先前山頭贈予附近兩個大門派,作為交換,他得以將歷來靈氣相對稀薄的十數國不毛之地作為自家禁臠,就像此刻他身前的那片……小湖。 雙方各取所需,各有長遠謀劃。但是狐魅如何都沒有想到,本該在十數國疆域之外閉關修道的主人竟然會搖身一變,早早成了這夢粱國土生土長的國師大人! 關于夢粱國的形勢,她自然是有所耳聞的。主人應該先是一個夢粱國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而后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光耀門楣,進入仕途后如有天助,不但在詩詞文章上才華橫溢,并且極富治政才干,最終成了夢粱國歷史上最年輕的一國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經位極人臣,卻突然辭官退隱,傳聞是得遇仙人傳授道法,當年舉國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實意的萬民傘。他歸隱山林后,潛心煉丹修道,短短十年便修成了仙法神通,當時狐魅還覺得是個裝神弄鬼的把戲來著。 夢粱國剛剛登基沒多久的新帝親自去往仙山,將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為一國國師。當官時,國富民安;成仙后,風調雨順。夢粱國簡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變成了路不拾遺的世外桃源,廟堂上文武薈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后兩任皇帝在此人輔佐下勵精圖治,卻從不擅自挑起邊釁。 在隨駕城被那些修士追殺的過程中,狐魅斷了兩條尾巴,傷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現身后,不過是將她與那同僚一起帶往夢粱國京城國師府,至今還沒有封賞一二,這讓她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銀屏國皇后娘娘的尊榮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邊當個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習慣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償所愿,開宗立派指日可待?!?/br>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會撤去金色雷池的剩余禁制,外邊的靈氣便要緩緩傾斜倒灌,百年之內就會有一個個修道坯子涌現的大年份。至于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紀還小,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一門之內若是能夠同時出現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開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賀?!?/br> 夏真眼神真誠,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與謀劃,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這件功德之寶,并且還是一枚先天劍丸,說實話,我當時覺得道友的謀劃至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br> 他瞥了眼那只腹部熠熠生輝的小猴兒,佩服不已。這個原本已經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家伙竟然能夠隱姓埋名,不但逃過了各方勢力的覬覦殺心,更是膽大包天,就這么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終以造福一國的功德之身,天經地義地占據一件功德之寶,這份算計,當得起元嬰身份。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你舍得以一個風水寶地換來這誰也瞧不上眼的十數國版圖,亦是大手筆,大魄力。只要經營得當,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后大賺千年?!?/br> 一人求寶,一人求才。兩大元嬰聯手,才造就了這番大格局。 最終結果皆大歡喜,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人,不管是誰,能夠率先躋身上五境,之后的形勢可就不好說了。 真要能夠開宗立派,誰都會嫌棄自己的地盤太小。當儒衫老人撤去雷池后,靈氣倒灌十數國,夏真豈會眼睜睜看著那些浩浩蕩蕩的靈氣隨意流散,浪費在一群雞犬打架多年的螻蟻身上?至于范巍然、葉酣帶著那么一大幫子廢物都沒能從狐魅和老者兩人手上搶走那件異寶,其實夏真算不上有多惱火。那些靈氣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余的就莫要貪心了,當初雙方元嬰盟約不是兒戲。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占盡的好事,既然形勢大好且穩妥,你煉化你的功德之寶,涉險轉為劍修便是,我鯨吞我的靈氣,同樣有望破開層層瓶頸,快速躋身上五境。小聰明必須要有,但不能一輩子都靠小聰明吃飯,地仙就該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記起一事:“天劫過后,我走了趟隨駕城,發現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br>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請說?!?/br> 夏真雙手撐在那青色“腰帶”上,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外鄉劍修背著的那把劍是一件半仙兵!我廝殺搏命,還算有那么點兒本事,可惜煉化一道卻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你精通煉法,不如你我再簽訂契約,當一回盟友?” 儒衫老人雙眼精光綻放。若是法寶,他毫無興趣,如今煉化那件功德不小的先天劍丸才是未來躋身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誤一天都要心疼??扇羰且患胂杀?/br> 不過老人很快就收斂心神。這么稀罕的物件,這夏真是自己爹還是自己兒子不成,要好心告訴自己?所以他擺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該道友有這一遭機緣。至于我,就算了。成功煉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著諸多禁忌,這些天大的麻煩,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殺一個受了傷的年輕劍修肯定不難,我就在這里預祝道友馬到成功,入手一件半仙兵!” 夏真笑著點頭,絲毫不覺老人如此謹慎有什么奇怪的。雙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嬰,輕易就咬鉤的話,萬萬活不到今天。 “咱們這些殺人越貨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還是需要怕一怕鬼的?!?/br> 這句夏真在少年歲月聽到的話,過了無數年還是記憶猶新,是當年那個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師父這輩子留給他最大的一筆財富。而自己當時不過二境而已,為何能夠險之又險地殺師奪寶取錢財?正是因為師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鐵板一塊。所以之后悠悠歲月,每當夏真發現自己志得意滿之時,就要翻出這句陳芝麻爛谷子的話默默念叨幾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無須相送?!?/br> 儒衫老人抓起小猴兒,仍起了身:“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會離開夢粱國?!?/br> 夏真身形化虹遠去,瞬間小如芥子,破開一片低垂云海,逍遙遠游。 儒衫老人晃了晃小猴兒,仰頭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難為他了?!?/br> 遠處,狐魅和干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狐魅輕聲道:“主人,一件半仙兵,真就放著不管了?雖說夏真得之意義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將猴子關押進小天地,轉頭說道:“我在這夢粱國彈丸之地,遠遠不如夏真消息靈通,你要是眼饞那件半仙兵,你去幫我取來?” 狐魅大氣都不敢喘。自己的身份已經被黃鉞城葉酣揭穿,再不是什么銀屏國的紅顏禍水,只要返回隨駕城,泄露了蹤跡,只會是過街老鼠。 儒衫老人譏笑道:“一個舍得去扛天劫的劍修,一個敢顯露半仙兵的年輕人,是軟柿子?若真是的話,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當面泄露這個天機給我?何況半仙兵一旦認主,尤其是當它們侍奉的主人身死,它們失控后是怎么個慘烈光景?你們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點輕重利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