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壓下一條線
?!?/br> 陳平安說道:“等你成為那山巔人,就會發現,一個郡城的城隍爺根本讓你提不起求利的興趣,許多今日之心心念念,無非是來年之付諸一笑?!?/br> 杜俞細細咀嚼一番,然后自嘲道:“我資質尚可,卻沒有黃鉞城城主和寶峒仙境老祖師那么好的修道根骨。不說這兩位已經得了道的大佬,僅是何露與晏清就是我這輩子注定越不過的大山,有些時候在江湖里廝混,自個兒喝著酒也會覺得借酒澆愁的說法不騙人?!?/br> 陳平安問道:“你行走江湖多年,見過那些……你覺得很傻的江湖人嗎?” 杜俞笑道:“自然是有的,不過大多死了。不死,難見品行;死了,也就那么回事?!?/br> 陳平安點頭道:“你心弦不那么緊繃著的時候,倒是會說幾句難聽的人話?!?/br> 杜俞啞口無言。這話聽著那叫一個別扭,怎么自己還有點慶幸? 兩人下了山,又沿河行出十數里路,杜俞瞧見了那座燈火通明的祠廟。祠廟規制十分僭越,宛如王公府邸。杜俞按住刀柄,低聲說道:“前輩,不太對勁,該不會是蒼筠湖湖君親臨,等著咱們自投羅網吧?”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見杜俞并無異樣,先前便吸納了那顆應該沒有動手腳的精粹水珠,卻沒有直接煉化,丟入水府交由綠衣童子們幫忙汲取,而是以心神沉浸小天地,用內視之法,陰神凝如芥子,親自游歷水府。身外大天地那么一顆小水珠,在自身小天地內,陳平安的陰神卻如同雙手扛著巨物。綠衣童子們得了水運珠子后,陳平安也不知他們是如何勘驗的,一個個雀躍無比,第一次對陳平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陳平安便懂了,此物多多益善,所以要走一趟藻溪渠主祠廟。如果不是不太敢擅自闖入蒼筠湖龍宮,陳平安都想跟那位湖君做“買賣”了。 一樣是生意往來,卻是不一樣的手法。與杜俞、芍溪渠主之流的那本生意經,跟陳平安與披麻宗修士所做的買賣自然不同。一個錙銖必較,少給一枚銅錢我都要考慮打不打死你;一個愿意少賺,甚至是吃虧都無妨。 聽到了杜俞的提醒,陳平安打趣道:“先前在水仙祠,你不是嚷嚷著只要湖君上岸,就要跟他過過招嗎?” 杜俞笑道:“給前輩教了做人,我這會兒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讓前輩看笑話了?!?/br> 陳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還有廝殺,這次別說什么讓一招了?!?/br> 杜俞悻悻然,想著是不是得找個機會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壯,不然走漏了風聲,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但是那家伙已經笑道:“我都沒殺的人,你回頭跑去殺了,是投桃報李,教我做一回人?或者說,覺得自己運氣好,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我這類人了?” 杜俞心中悚然,斬釘截鐵道:“前輩諄諄教誨,晚輩銘記于心!” 陳平安緩緩前行,笑道:“與人為善是很難,不糟踐俗人不為惡,有那么難嗎?不過也對,隨心所欲,無拘無束,誰不憧憬?學成了仙家術法,已非人間人,再想有那仿佛累贅壓身的憐憫之心,是有些多余。如市井之人看待籠中雞犬、刀俎魚rou,一下子轉過頭去吃齋吃素,確實是強人所難了?!?/br> 杜俞一時半會兒不敢確定這番言語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所以他打死不開口廢話半句。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就算將其中一條線往下壓了再壓,真管用嗎? 他扶了扶斗笠,繼續前行。 到了祠廟外邊,陳平安停下腳步:“去吧,探探虛實。死了,我一定幫你收尸,說不定還會幫你報仇?!?/br> 杜俞憋了半天,無奈道:“前輩真是……不與晚輩見外?!?/br> 他攥緊那枚兵家甲丸,頓時如水銀流淌全身,披掛上一副師門重寶神人承露甲。 杜俞大踏步走入大門敞開的祠廟,不到半炷香工夫,就一臉吃屎的表情走回陳平安身邊,低聲道:“那晏清竟然恰好在里邊做客,我怕節外生枝,便沒辦正事?!?/br> 陳平安并不介意,疑惑道:“寶峒仙境那位仙子?” 杜俞重重點頭:“寶峒仙境的修士剛到蒼筠湖,晏清性子冷清,不喜歡龍宮的熱鬧,就獨自跑來這兒求個耳根清凈了?!?/br> 陳平安問道:“那個何露沒在?” 杜俞一愣,然后搖頭道:“前輩,他們倆膽子沒這么大吧?兩個門派即將在隨駕城打生打死了,他們就在各自師門前輩的眼皮子底下約好時間地點偷偷幽會?那藻溪渠主確實會守口如瓶,可這兩人不至于這般猴急才對,畢竟晏清性子冷,何露也還算一心向道的?!?/br> 陳平安笑道:“寶峒仙境大張旗鼓拜訪湖底龍宮,晏清什么性情你都清楚,何露會不知道?晏清會不清楚何露能否會意?這種事情,需要兩人事先約好?大戰在即,若真是雙方都秉公行事,上陣廝殺,今夜相見,不是最后的機會嗎?不過我們在水仙祠鬧出的動靜,芍溪渠主趕去龍宮通風報信,應該打亂了這兩人的心有靈犀,說不定這會兒何露正躲在某處,怪你壞了他的好事吧。那晏清在祠廟府上是不是看你不太順眼?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辭又如何?能否驗證我的猜測?” 杜俞一臉汗顏:“先前光想著硬闖府邸,提刀砍人,好為前輩立下一點小功勞,所以晚輩真沒想這么多?!?/br> 陳平安不著急進入祠廟,瞥了眼內心惴惴的杜俞,然后環顧四周,隨口問道:“你怎么走的江湖,怎么活到今天的?還是說銀屏在內十數國,處處民風淳樸?可在水仙祠廟那邊,我見你們修士、神祇和市井三方好像也沒淳樸到哪里去啊?!?/br> 杜俞只得說道:“與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的前輩相比,晚輩自然貽笑大方?!?/br> 陳平安笑道:“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嗯,這句話不錯,我記下了?!?/br> 杜俞心中郁悶:記這話作甚? 陳平安開始挪步,率先跨過大門。府邸輝煌,全然不似祠廟。 他們來到一處懸掛“綠水長流”金漆匾額的內府門外,匾額下站著一名鳳冠霞帔的宮裝婦人,氣度雍容,一雙桃花眼眸有些狹長,笑意淡淡。 與她并肩而立的年輕女子身穿白衣,頭戴一頂鳳翅金冠,巧奪天工,些許微風拂過,金色鳳尾便隨之顫動,隱約有雛鳳長鳴之聲。 陳平安對這二人沒什么興趣,反倒多瞧了幾眼那頂金冠,應該是件品秩不錯的法器。 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囑,與陳平安并肩而立。此時兩人是江湖結識的多年好友,前輩“陳好人”是一個云游四方的野修。 進祠廟之前,陳平安問他里邊兩位會不會些掌觀山河的術法,杜俞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連他們鬼斧宮老祖都需要動用師門重器才可以運轉這種神通,除了黃鉞城城主和寶峒仙境祖師,或是蒼筠湖湖君、五岳神祇這類稀罕存在,在各自山頭,誰敢說自己能夠掌觀山河? 陳平安笑道:“我與杜兄弟此次冒昧拜訪,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討教一件小事?!?/br> 藻溪渠主微笑道:“既然你自己都說了是小事,那就不用著急。我今夜與晏仙子飲茶可是大事,你不如和杜仙師明日再來?” 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么,不然都要朝她豎大拇指了。真他娘的女中豪杰,這份英雄氣概,半點不輸自己那句“先讓你一招”。 不過這也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晏清是誰?祠廟又在蒼筠湖畔,更有寶峒仙境的仙師在龍宮做客。一個與杜俞稱兄道弟的野修能有多大的面子? 杜俞眼觀鼻鼻觀心,只是眼珠子微動,看了眼天幕。 他現在就怕天塌下來,不過塌下來也好。身邊這位前輩若是真輕輕打了晏清那么一兩下,以寶峒仙境老祖出了名護犢子的脾性,一定不會罷休,蒼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觀……到時候就會是一場法器齊出、遮天蔽日的圍毆。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沒太多竊喜,就是怕寶峒仙境和蒼筠湖聯手圍毆一名野修,到頭來反給人家單挑了。 杜俞其實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很荒誕可笑,身邊此人再厲害,照理說對上寶峒仙境老祖一人興許就會極其吃力,一旦身陷重圍,能否逃出生天都兩說。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種直覺,告訴自己最不可能的興許才是最后的真相。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在隨駕城得知當年那位暴斃太守臨終前寄出的密信你不但親手打開了,而且還與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銀屏國京城,對吧?” 晏清神色冷漠,對于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聞。杜俞相信她就算聽見了也等于沒聽見,因為爹娘說過,如晏清、何露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間事就如那雪泥符一般,心境如鏡,了無痕跡。 藻溪渠主依舊神色恬淡,微笑道:“問過了問題,我也聽見了,那么你與杜仙師是不是可以離去了?”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當年行事自然是職責所在,所以我并非是來興師問罪的,只是覺得反正事已至此,隨駕城更要大亂,這等陳芝麻爛谷子的……小事,哪怕揀出來曬一曬太陽,也半點無礙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驀然大怒,極有威嚴,向前踏出一步,直接打斷他的話:“出去!” 陳平安臉色如常:“舊事重提,確實是我一個外鄉人多事,對于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強人所難了,若是夫人擔心湖君那邊,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指向府門,厲色道:“滾出去!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在這里大放厥詞,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師的面子上,你這爛泥扶不上墻的一介野修,連這大門都進不來!你當我這座水神廟是什么地方?”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杜俞:“杜兄弟,先前你那趟登門光顧著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喪考妣,內心翻江倒海,還不敢露出半點馬腳,只得辛苦地繃著一張臉,害他臉龐都有些扭曲了。 祠廟內建筑重重,就在此時,一處翹檐上出現了一個雙手負后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隨風鼓蕩,腰間系有一根泛黃竹笛,飄然欲仙。他輕聲道:“渠主夫人,得饒人處且饒人?!?/br> 晏清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恢復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還是熱乎的。 果然如身邊這位前輩所料。先前何露極有可能剛好在水仙祠附近山頭游蕩,以便伺機尋找晏清,然后就發現了一些端倪,只是沒有太過靠近。畢竟大戰在即,與心儀女子相見一面才是頭等大事。其余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觀;遠了,隔岸觀火,不過如此。 陳平安笑道:“他比你會隱匿行蹤多了?!?/br> 藻溪渠主見到何露后,立即換了一副模樣,施了一個萬福,婀娜多姿地柔聲道:“見過何仙師?!?/br> 陳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沒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別插手了?!?/br>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現在一褲襠黃泥巴,跳進蒼筠湖都洗不掉了。這家伙今夜不管是逃掉還是戰死在這兒,老子都要狠狠掉一層皮,說不定就會淪為十數國山上修士眼中的過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盡量板著臉色道:“陳兄,我不會走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何露嘴角翹起,似有譏諷笑意。不過當他轉頭望向亭亭玉立的晏清時,眼神便溫柔起來。 陳平安抬起頭,再次看著那塊“綠水長流”匾額。字一般,寓意好,有嚼頭。他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錢買你的那樁舊事,如何?當然,可以將蒼筠湖湖君的事后遷怒一并計算在內?!?/br> 杜俞眼皮子一顫:來了來了。他現在最怕的,就是這位前輩搗鼓他那本神仙難測的生意經。 興許是何露那句話起了大作用,雖然藻溪渠主依舊神色不悅,卻也不再惡語相向,揮手道:“以后再說,今夜此地閉門謝客?!?/br> 杜俞默不作聲,陳平安想了想:“那我們明日再登門拜訪?!?/br> 聽到那個“們”字,杜俞心如死灰。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轉身就走。 隨駕城那邊還有些時間,他并不想鬧出太大的聲勢,但他還是有些奇怪:湖底龍宮里,蒼筠湖湖君和寶峒仙境老祖為何至今還未運轉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此處?這兩位的神通總不會高過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師才對。 但是陳平安停下了腳步,這讓杜俞有些奇怪。 陳平安轉頭望去,藻溪渠主故作皺眉疑惑狀,問道:“你還要如何?真要賴在這里不走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修士而非祠廟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漣漪與自己說話,會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覺到蛛絲馬跡。 她悄然說的話是:“你這雜種野修,一路走到這里已經臟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兒自己提桶水來,不然就別進門了?!?/br> 陳平安倒也沒如何生氣,就是覺得有些膩歪,而且跟那杜俞無心之言的“春風一度”相似,“雜種”這個說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個好聽的詞語。 何露開始皺眉,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煩的神色。 剎那之間,整座水神祠廟都是一晃,門外廣場上瞬間炸裂出一張巨大蛛網。 陳平安已經來到了臺階之上,依舊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藻溪渠主的脖頸,將其緩緩提起懸空。 仰起頭,再無半點雍容氣度的藻溪渠主金身震動如遭雷擊,神光渙散,根本無法聚攏,只能用雙手使勁敲打陳平安的手臂。 晏清已經橫掠出去,手腕一抖,從袖中滑出一抹光彩,手中多出一把無鞘短劍。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沉聲道:“我還是那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br> 陳平安轉頭望去,他們兩人一高一低站在兩處,卻是同一個方向。 陳平安笑道:“這位渠主夫人可不是人。再者,你們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紅塵越少越好嗎?你們來此相會,各自師門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廟不過就是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雙方默認的一個臺階,怎么,要攔我?小心打碎了這臺階,你們兩人身后的師門雙方都沒臺階可下了?!?/br> 藻溪渠主掙扎不已,花容何其慘淡。 杜俞竟然覺得有一絲快意,似乎處處講理之后,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后再出拳頭更帶勁? 何露微笑道:“勸你別找死……” 晏清眼前一花,想要出手,一劍斬下。但是稍稍猶豫,倒退出去,祭出一件師門重器的防御之寶護住自身四周。 至于那位被隨手丟來的藻溪渠主,她收劍之后,根本懶得多看一眼。 修士廝殺,命懸一線,誰分心誰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顫,轉頭望去。一抹青色身形出現在那處翹檐附近,似乎是一記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頸,打得何露砰然倒飛出去。然后那一襲青衫如影隨形,一掌按住何露的臉龐,往下一壓,何露轟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墜地,聽那動靜,身軀竟是在地面彈了一彈,這才癱軟在地。 不會死的,一定不會死的,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晏清心神大亂,結果那人仿佛使了縮地成寸的神通,瞬間就來到了她身邊。她剛要出劍,就被那人屈指一彈,正好擊中劍身。她臉色微白,剛要有所動作,卻發現那人已經與自己擦肩而過,一腳踩在剛剛清醒過來的藻溪渠主額頭上,驟然發力,罡氣如有風雷聲。 又是一腳,藻溪渠主的腦袋和整個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陳平安依舊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邊緣,對晏清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剛要起身掠去,看到陳平安的動作,又停了下來,后退一步,伺機遠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蒼筠湖,就一定會與師門合力斬殺此獠! 陳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這算什么狗屁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侶?” 晏清臉色冷若冰霜,那雙靈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現出如此濃郁的恨意和殺機。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野修只是輕輕一跺腳,將藻溪渠主彈出大坑,再一腳踹向大門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方地將后背朝向晏清,抬起手揮了揮:“去看看吧?!?/br> 最終那人拽著藻溪渠主離開了府邸,應該是往蒼筠湖走去? 杜俞彎腰弓背,屁顛屁顛跟在那人身后。 晏清呆立當場。 那條碧綠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隨水蕩漾,如水鬼招手。市井諸多志怪小說和文人筆札上還有水鬼尋人替死的說法,大體上是冤冤相報的路數。只不過一旦陰陽相隔,生死有別,尋常溺死之鬼畢竟不是術法萬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簡單的解脫之法,陰間鬼害陽間人是真,自救是假,不過是讀書人的以訛傳訛罷了。 離開了水神廟,陳平安拽著那位尚且暈厥的藻溪渠主掠向蒼筠湖,當下身上還披掛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舊御風跟隨。大概是與陳平安相處久了,耳濡目染,杜俞越發心細,詢問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他失去先機。 陳平安說不用,杜俞稍稍安心,只不過下一句話就又讓他一顆膽子吊到了嗓子眼。只聽那位前輩緩緩道:“到了蒼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場,到時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就當是再賭一次命,裝聾作啞站在一邊。反正對你來說,形勢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說不定還能賺回一點老本?!?/br> 杜俞笑道:“放心,興許幫不上前輩大忙,但我保證絕不添亂?!?/br> 陳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藻溪渠主,只覺得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總說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黃鉞城城主也好,寶峒仙境祖師也罷,只要是有根腳有山頭的,做人行事總有跡可循,萬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無?!边@四個紙上文字,因為輕飄飄,所以令人捉摸不定。杜俞以前不愛聽這些,將這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當作耳旁風,所以這一夜游歷蒼筠湖地界,感覺比那么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還要驚心動魄。這會兒杜俞是懶得多想了,更不會問。這位前輩說啥就是啥唄,山巔之人的算計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的,與其瞎蒙,還不如聽天由命。 這位行事云遮霧繞的外鄉前輩有一點好,那就是真,所以一路上有問必答。杜俞干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說那些自己的心里話。與其裝傻扮癡抖機靈,還不如做人說話都實誠些,反正自己是什么鳥樣什么德行,這位前輩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陳平安似乎想起什么,將藻溪渠主丟在地上,驟然間停下腳步,卻沒有將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游萬里,一個不小心就越過他十數丈,趕忙御風折返,環顧四周,按住腰間刀柄,問道:“前輩,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虛實?” “蒼筠湖湖君和寶峒仙境老祖這么修為通天的,哪里需要埋伏你我?在湖邊擺開陣仗,你瞧一眼就要心寒?!标惼桨矒u搖頭,問了杜俞一個問題,“銀屏國在內大小十數國,修士數量不算少,就沒有人想要去外邊更遠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邊的骸骨灘、中部的大源王朝?!?/br> 杜俞搖頭道:“別家修士不好說,只說我們鬼斧宮,從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條師門祖訓傳下來,大致意思是讓后世子弟不要輕易遠游,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經常對各自弟子說我們這兒天地靈氣最為充沛,是難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來外邊窮酸修士的覬覦就是禍事??晌也淮笮胚@個,故而這么多年游歷江湖,其實……”說到這里,杜俞有些猶豫,止住了話頭。 陳平安說道:“我的問題你已經老老實實回答了,其余的,可說可不說。你那點江湖破爛故事,我興趣不大?!?/br>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幾步走近他,壓低嗓音說道:“這是一樁怪事,我爹娘對我也算寵溺了,可是每當我提及此事,依舊諱莫如深,只說某些不該知道的事情便是無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借著江湖游玩的機會稍稍走遠了些,每次都點到為止,將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終還真給我稍稍琢磨出一點味兒來?!?/br> 陳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嘗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這點稚童兒戲比不得前輩御風跨洲,大道逍遙,萬里山河一步路。我到最后,發現好像十數國邊境線存在著一道無形的天塹,那附近靈氣尤其稀薄,好像給一位活在九霄云海中的山巔仙人在人間版圖上畫了一個圈,既可以庇護我們,又防止外鄉修士闖進來逞兇,教人不敢逾越絲毫?!?/br> 陳平安輕聲道:“類似崔東山飛劍畫雷池的手段?圖什么?” 他想了想,暫時沒有頭緒,便將這個念頭擱淺。不過如果真跟隨駕城異寶現世有關,屬于一條草蛇灰線、伏行千里的潛在脈絡,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所以接下來的蒼筠湖之行,真要談不攏,出現預料中最壞的形勢,也不可只顧著酣暢出手,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盡出。背后那把劍仙,必須留著壓箱底。養劍葫內的飛劍十五在水仙祠現身過,侍女肯定會將自己說成一位“劍仙”,所以可以看情況使用,不過需要叮囑十五,一旦廝殺起來,離開養劍葫的飛掠速度最好慢一些。至于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云霄宮的三張符箓,在一些個看似“緊急險峻”的關頭,可以揀選一二,拿出來曬曬這……月光。至于武夫境界和體魄堅韌程度,就先都壓在五境巔峰好了。 先前在藻溪渠主的水神廟,先后對她和何露出拳,就是一種故意為之的障眼法,屬于看似“已經傾力出手、不留半點情面”的泄露底細。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歡設想情況最壞的好習慣,豈會只有他陳平安一人有?故而不如讓敵人“眼見為實”。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復思量。獨自行走三洲江湖千萬里,陳平安一直就是這么走過來的,無非是今天練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也從一個泥腿子草鞋少年變成了早年的一襲白袍別玉簪,又變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么飛劍畫雷池,杜俞假裝什么都沒聽見,更聽不懂。就像先前這位前輩隨隨便便讓那喝空了的酒壺憑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經常念叨、眼中滿是憧憬渴望的方寸物,杜俞一樣假裝沒看見。 陳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地上藻溪渠主的額頭,將其打醒。 她比先前那位芍溪渠主確實更加有城府,癱在地上,沒有半點起身的跡象,柔聲道:“冒犯了大仙師,是奴家死罪。大仙師不殺之恩,奴家沒齒不忘?!?/br>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我要殺你家湖君,搗爛他的龍宮老巢,你來帶路?!?/br> 服侍華美、妝容精致的藻溪渠主神色不變:“大仙師與湖君老爺有仇?是不是有些誤會?” 陳平安皺眉道:“少廢話,起身帶路?!?/br> 藻溪渠主恢復了幾分先前在水神廟內的雍容氣度,姍姍起身,施了一個風情萬種的萬福,不承想直接給陳平安一腳踹飛出去。她咬著牙一言不發,只是默默起身,心中恨極了這個雜種野修,連帶著將杜俞也一并恨上了。 只不過她若沒點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一個被浸豬籠的溺死水鬼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還排擠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廢祠廟、搬遷金身入湖,與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以兄妹相稱,可不是靠什么金身修為,靠什么人間香火。她故作驚恐,顫聲問道:“不知大仙師是想要入水而游還是岸上御風?” 陳平安說道:“岸上徒步而行?!?/br> 藻溪渠主雖然錯愕不已,卻不敢違背,只得拗著性子在前邊緩緩行走。 世間野修果然都是賤種,到了藻溪渠道與蒼筠湖的接壤處,就是此人跪地磕頭之后依舊葬身魚腹之際。 不過她難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與黃鉞城的天之驕子何露為何皆不見了蹤跡?果然這些所謂的云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個個道貌岸然、心硬如鐵,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杜俞覺得賊有意思。先前在水神祠廟,這位藻溪渠主暈死過去,便錯過了那場好戲。若是瞧見了那一幕,她這小小河婆這會兒多半肚子里便晃蕩不起半點壞水了。 陳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邊的某個侍女,再看看眼前這位藻溪渠主,轉頭對杜俞笑道:“杜兄弟,果然是命懸一線見品行?!?/br> 杜俞趕忙硬著頭皮稱呼了一聲“陳兄弟”,然后道:“隨口瞎謅的混賬話?!?/br> 陳平安不再言語,杜俞就跟著沉默,只是慢悠悠趕路。至于陳平安所說的殺湖君搗龍宮,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他有此無上神通,而是……這不符合他的生意經。 在水神祠廟中,前輩一記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頸,后者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由此可見,仙子晏清之所以還能站到最后,沒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沒像藻溪渠主那般腦袋鉆地,是前輩憐香惜玉?自然不是,至于真正的緣由,杜俞猜不透。只是不知為何,杜俞總覺得這位神通廣大的前輩對于容貌漂亮的女子,無論是修士還是神祇,一旦選擇了出手,那是真狠。 陳平安隨口問道:“先前在祠廟,晏清仗劍卻不出劍,反而意圖后撤,應該心知不敵,想去蒼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說說看,她心思最深處是為了什么?到底是更想讓自己脫險還是更想救何露?”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對的事情,自保和救人兩不耽誤,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見了,也不會心有芥蒂。設身處地,想必何露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倒是江湖上,類似處境,許多英雄好漢哪怕明知是敵人的陷阱,依舊一頭撞入找死,可笑也對,可敬……也有那么一些?!?/br> 陳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點頭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靈犀?!?/br> 前邊一直豎耳偷聽兩人說話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詐我?就憑你這個與杜俞稱兄道弟的雜種野修,也敢說什么讓晏清仙子自知不敵的屁話?不過她又微微心悸:萬一,萬一是真的呢?畢竟自己在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雞一般孱弱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蒼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天塌下來,有湖君和寶峒仙境祖師扛著。她還真不信有人能夠擋得住那兩位神仙的聯手攻勢,到時候她定要與湖君老爺求來一縷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廟里邊! 陳平安瞥了眼前邊的藻溪渠主:“這種如同俗世青樓的老鴇貨色,為何在蒼筠湖這么混得開?” 杜俞試探性道:“大概只有這樣,才混得開吧?” 陳平安笑道:“杜兄弟,你又說了句人話?!?/br> 杜俞忍了忍,終究沒忍住,放聲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開懷愜意。 陳平安見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這么好笑?” 杜俞好似給人掐住脖子,立即閉嘴收聲。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如果你是那個讀書人,會怎么做?一分為三好了:第一,僥幸逃離隨駕城,投奔世交長輩。第二,科舉順遂,榜上有名,進入銀屏國翰林院。第三,聲名大噪,前程遠大,外放為官,重返故地,結果被城隍廟察覺,深陷必死之地?!?/br> 杜俞咧嘴一笑,陳平安這一次卻不是要他直話直說,而是道:“真正設身處地想一想,不著急回答我?!?/br>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杜俞便認認真真想了許久,緩緩道:“第一種,我如果有機會知曉人上有人,世間還有練氣士的存在,便會竭力修行仙家術法,爭取走上修道之路,實在不行,就發奮讀書,混個一官半職,與那讀書人是一樣的路數,報仇當然要報,可總要活下去,活得越好,報仇機會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覺了城隍廟牽扯其中,我會更加小心,不混到銀屏國六部高官決不離京,更不會輕易返回隨駕城,務求一擊斃命;若是事先不知牽扯如此之深,當時還被蒙在鼓里,興許與那讀書人差不多,覺得身為一郡太守,可謂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輕有為、簡在帝心的未來重臣人選,對付一些流竄犯案的賊寇,哪怕是一樁陳年舊案,確實綽綽有余。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爺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決不會說死則死?!?/br> 陳平安說道:“所以說,我們還是很難真正做到設身處地?!?/br> 杜俞有些赧顏。應該是自己想得淺了,畢竟身邊這位前輩才是真正的山巔高人,看待人間世事,估計才會當得起“深遠”二字。 此后陳平安不再開口說話,杜俞樂得如此,心情輕松許多。自己這輩子的腦子,就數今晚轉得最快最費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