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天經地義
善本,內容討喜而已。陳平安將它們收入竹箱,離開鋪子,已經不見老人與男女的身影。 臨近城隍廟,陳平安臉色有些凝重。 在城隍廟外的大街上就能聞著那股香火獨有的氣味,但是走過的山水祠廟多了就會知道,香火多寡濃淡并不重要,而在“精純”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統祠廟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創建的yin祠也罷,都要看那香火精華有幾斤幾兩。陳平安凝神望去,這座氣勢巍峨、規模宏大的城隍廟香火縈繞,像是被城隍爺用了秘法拘押起來,半點不泄露出去,這就屬于僭越之舉了。所有朝廷正統祠廟都要反哺一地山水,會剝離出一部分香火精華散入周邊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蒼生,庇護百姓,這樣才能夠形成一個循環,而不是像眼前這座城隍廟這樣,滴水不漏,悉數收入自家囊中。 陳平安輕輕嘆息。其實可以理解,這是廟中那尊金身神祇用來吊命的自救之舉,當下已經顧不得其他了,有些類似飲鴆止渴,長久以往,禍事只會不斷累積變大。 世間人與事,理解那些脈絡,并不意味著一定認同。陳平安沒有走進去,先前那賣炭漢子雖然因為想要藏拙故意說得不太真切,可多半是親自來過這里拜神祈愿且心誠的,不敢胡亂開口,所以對前后殿供奉的神仙老爺,陳平安大致聽了個明白。這座隨駕城城隍廟的規制與其他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后殿和那座魁星樓,亦有按照本地鄉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財神殿、元辰殿等,不過陳平安還是向城隍廟外一個開香火鋪子的老掌柜細細詢問了一番。老掌柜是個熱絡健談的,將城隍廟的淵源娓娓道來。原來前殿祭祀的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將,是一個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勛人物。這位英靈的本廟金身自然在別處,此地真正“監察福禍、巡視幽明、領治亡魂”的城隍爺是后殿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銀屏國皇帝誥封的三品侯爺。 說到這兒,老掌柜笑瞇瞇問道:“年輕人,是不是想不通為何只是個三品侯爺?這位文官老爺生前可是當了正二品尚書的?!?/br> 陳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問老掌柜來著,有說法?” 若說這浩然天下眾多祠廟的規矩講究,陳平安其實早已門兒清了。只不過想要做到入鄉隨俗,到底怎么個隨法,自然是入鄉先問俗。 老掌柜笑著不說話,陳平安趕緊跟香火鋪子請了一筒香。 上道。老掌柜哈哈大笑,這才開始說起里邊的那點門道:“年輕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曉得這官場,很正常。官場上的爵位與官品是不太一樣的,更別提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爺們的品秩,又不一樣。怎么,聽迷糊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是有些復雜了?!?/br> 老掌柜開始顯擺起自己的學識,搖頭晃腦道:“我們這位城隍爺,早先在開國皇帝手上,其實才封了四品伯爺,只是一直香火靈驗,前些年新帝登基后,又下了一道圣旨,將城隍爺追贈為三品侯爺。當時好大的排場,禮部的尚書老爺親自離京,那么大一個官,親自帶著圣旨到了我們隨駕城,進城后,又挑了個黃道吉日,鋪子外邊這條街,瞧見沒,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隊衙役從頭到尾都先灑水清洗了一遍,還不許外人旁觀。我是為了看這場熱鬧,前一夜就干脆睡在鋪子里邊了,這才得以見到了那位尚書老爺。嘖嘖,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遠遠看一眼,咱都覺得貴氣?!崩险乒竦靡鈸P揚,“我們這兒,別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邊那位自家城隍爺的待遇已經相當于州城城隍爺了,除了京城城隍廟與陪都那座城隍廟,誥命便再沒有更高的了。年輕人,所以你請了香,去廟里一定要多拜拜,多磕頭,雖說這城隍廟歷來是讀書人求文運更靈驗些,但是我們城隍爺官位高,本事大,想來你只要心誠一些,也會庇護一二?!?/br> 陳平安又問了些城隍廟內的文武屬官,果然還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游神和枷鎖將軍。這些輔佐城隍爺的屬官又各有來歷,老掌柜無比熟稔,說得有門有道,只是當陳平安問起可曾親眼見過城隍爺顯靈現身,老掌柜便啞口無言,臉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我們這些老百姓哪里能夠見著城隍爺的真身,便是站在眼前也認不得才是?!标惼桨脖阈Φ溃骸袄響绱?,老話都說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想必這些神靈更是如此?!崩险乒竦哪樕@才好轉。 銀屏國城隍爺的禮制與東寶瓶洲大體相同,但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兩事上便有差異。銀屏國當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尋常,應該是察覺到了此處城隍爺的金身異樣,以至于不惜將一位郡城城隍越級敕封誥命。 陳平安離開香火鋪子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廟。 寧睡墳冢,不睡破廟,即是此理,一旦世間山水靈氣轉換,很容易變成福禍顛倒的局面。 陳平安走向火神祠,城隍廟氣象尚未有崩散跡象,應該還可以維持一段時日。 火神祠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廟的那種亂象,此地香火更加清明平穩,聚散有序。但陳平安同樣沒有步入其中,雖說他如今是能夠以拳意壓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涉足祠廟之后,是否會惹來不必要的視線關注,他沒有把握。如果不是這趟北俱蘆洲東南之行太過倉促,按照他原先的打算,是走完了骸骨灘搖曳河水神廟后,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幾座大祠廟,親自勘驗一番才對。畢竟類似搖曳河祠廟,主人是跟披麻宗當鄰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門燒香,人家未必當回事。人家見與不見說明不了什么,不過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沒有在祠廟現身,卻扮演了一番撐篙船夫,想要好心點撥自己來著。 陳平安又逛了逛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鋪子,詢問了一些那位神靈的根腳。這位坐鎮城南的神靈亦是從未在市井真正現身,事跡傳說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爺更多一些,而且聽上去要比城隍爺更加親近百姓,多是一些賞善罰惡、嬉戲人間的志怪野史,而且歷史久遠,代代相傳,才會在后人口中流轉。其中有一樁傳聞,是說這位火神祠老爺曾經與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澇不斷的蒼筠湖湖君有些過節,因為蒼筠湖轄境有一位水仙祠廟的渠主夫人曾經惹惱了火神祠老爺,雙方大打出手,那位芍溪渠主不是敵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于最終結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過路劍仙勸下了兩位神靈,才使得湖君沒有施展神通,水淹隨駕城。 陳平安想了想,便徑直離開隨駕城,揀選了一條山嶺小路,秘密去往那蒼筠湖轄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實不過相當于河婆的神祇果真還在,便可以旁敲側擊一番,看看能否從中知曉隨駕城的內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禍事,還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則看看再說。 夜幕中,陳平安沿著一條寬闊溪流來到一座祠廟旁,道路雜草叢生,人跡罕至,而這座祠廟其實距離市井小鎮不過數十里路而已,由此可見,那位渠主夫人香火凋零。 不過陳平安先前在溪湖交匯處的一座山頭上看到一伙人正手舉火把往祠廟那邊行去,他便一路尾隨,聽他們的交流,有些哭笑不得。這些吃飽了撐的市井少年、青壯,竟是比拼各自的膽識高低來了,看看誰進了祠廟內,真敢去調戲那位渠主娘娘。 這種事情,市井鄉野中其實倒也常見,當年陳平安在家鄉小鎮就遇到一樁:杏花巷曾經有個同齡人自稱在神仙墳躺了一晚上,一下子獲得了旁邊許多同齡人的仰慕。經此一“役”,他成了個杏花巷一帶的孩子王,之后的歲月里,以欺負陳平安和宋集薪這對泥瓶巷鄰居為樂。當然,更想著能夠在過家家的時候,讓那個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婦,只可惜被宋集薪大罵不已,稚圭則從來都是板著臉的模樣,眼神冷漠,跟著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鎮,那個同齡人則帶著跟屁蟲在后邊朝他們這對主仆丟泥塊。事實上那一晚,陳平安剛好去那邊拜菩薩,遠遠瞧見了那個同齡人,不過是在神仙墳外邊晃了幾步路就飛奔回家了。 今夜,陳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愿意虧待自己,帶足了酒rou,進了那座不過兩進院落的水仙祠廟。匾額傾斜,廟內廢棄已久,破敗不堪,墻上爬滿了綠意nongnong的薜荔。陳平安就坐在廟外遠處一棵大樹上,將行山杖橫放在膝,取出干糧,摘下裝有寶鏡山深澗水的養劍葫,開始吃起了夜宵。他這一路奔波飛掠,可不是什么閑庭信步。 小祠廟里邊已經燃起好幾堆篝火,喝酒吃rou,好不快活,葷話連篇。 廟里供奉有一高兩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繪神像,只是歲月無情,漆彩剝落,居中正是芍溪渠主,左右應該是隨奉侍女。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芍溪渠主,身材修長,瓔珞垂珠,色尤姝麗。 陳平安掃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這也是那些市井浪蕩子的幸運。 陳平安打算吃過了干糧就去一趟蒼筠湖,只是那位湖君在岸上并無祠廟,有些頭疼。實在不行,還得露面現身,問一問那些色膽包天的家伙,附近是否還有什么水神祠廟。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煉化寶鏡山的深澗陰沉之水,同時心神緩緩沉浸,以山上入門的內視之法,陰神內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書記載內容很容易讓后世翻書人感到疑惑,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馬,祀水神河伯”,為何是白馬,書上就從無解釋。至于那句“水神不得見,以大魚大蛟為候”更是讓人費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廟金身從來不算少見。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睛,瞬間收斂了所有氣機,寂然不動,唯有視線望向遠處溪水入湖口,那里有一股牽動天地靈氣細微變化的漣漪波動。很快,陳平安就看到三名女子姍姍而來,為首一人身穿彩衣,衣帶飄搖,水霧朦朧,身后兩名侍女也是水仙祠廟中的模樣,只不過姿色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芍溪渠主的姿色遠遠不如神像所繪,不知當年為祠廟渠主神像開臉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時心中作何想。再轉移視線,陳平安開始有些佩服廟中那撥家伙的膽識了,其中一個少年爬上了神臺,抱住那尊渠主夫人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葷話不絕于耳,引來哄堂大笑,怪叫聲、喝彩聲不斷。 年少時大抵如此,總覺得不守規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若是遇見了心中喜歡的少女,欺負她一下,被她罵幾句,翻幾次白眼,便算是相互喜歡了。 那三個從蒼筠湖而來的女子臨近祠廟后便施展了障眼法,變成了一個白發老嫗和兩個妙齡少女。老嫗嘴角冷笑不已,進了祠廟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男子見著了鶴發雞皮的老嫗和她身后兩個水靈如青蔥的少女,頓時傻眼了,一時間祠廟內鴉雀無聲,唯有火堆枯枝偶爾開裂的聲響。尤其是那個雙手抱住渠主夫人神像脖頸、雙腿纏繞神像腰間的少年,轉過頭來,不知所措。 其中一個少年用手肘輕輕撞了下身邊的青壯男子,顫聲道:“不會真是水神娘娘問罪來了吧?” 那男子搖搖頭,從錯愕變成了驚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里像了,就是個走夜路的老嬤嬤帶著倆孫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們不認識的,咱們艷福不淺啊?!?/br> 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漬,由于知曉這男子的脾氣秉性,真怕他喝酒上頭,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勸道:“哥,咱們可別沖動,鬧大了是要吃官司的?!?/br> 青壯男子嗤笑道:“鬧大了?鬧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飯,剛好娶進門當媳婦。你們都別跟我搶,那倆丫頭片子我瞧著都挺中意,不過我厚道,只要左邊那個,右邊的你們自個兒慢慢商量?!?/br> 老嫗佯裝慌張,就要帶著兩名少女離去,卻給那男子帶人圍住。 跳上神臺的少年已經從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雙手叉腰,看著門口的光景,嬉皮笑臉道:“果然那挎刀的外鄉人說得沒錯,我如今桃花運旺。劉三,一個歸你,一個歸我!”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望向廟內一根橫梁。那里坐起一人,是個粗眉壯漢,腰間掛刀。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扯去身上一張黃紙符箓,符箓砰然燃燒殆盡。 老嫗神色大驚,那漢子笑道:“不用點法子,釣不起魚兒?!?/br> 漢子舒展筋骨,同時一揮袖子,一股靈氣如靈蛇游走四方墻壁,然后打了個響指,祠廟內外墻壁之上頓時浮現出一道道金光符箓,符圖則如飛鳥。 他在那撥市井蠢貨動身之前就率先潛入這座水仙祠廟,畫符之后,又用了獨門符箓和秘術蒙蔽自身氣機,不然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嚇跑了。至于那些拘押符箓,更是師門賴以成名的好手段,名為雪泥符,又名飛鳥篆,符成之后,最是隱蔽,不易察覺,真正如那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不過除了這門符箓絕學之外,自家師門到底是一座響當當的兵家門派,而且精于刺殺,又與尋常兵家勢力不太一樣,故而同門師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將相公卿的貼身扈從。雖然在這十數國版圖上,師門算不得最頂尖的仙家勢力,可是沒人膽敢小覷。只不過他性子野,受不得約束,數十年間獨獨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跡,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沒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里泥鰍、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俠,生殺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所謂的女俠,更是別有滋味。他此刻看著那老嫗和兩名少女,已經視為囊中之物。 老嫗緩緩問道:“不知這位仙師為何處心積慮誘我出湖?還在我家中如此作為,這不太好吧?” 漢子伸手一抓,從篝火堆旁抓起一只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然后猛然丟出,嫌棄道:“這幫小兔崽子買的什么玩意兒,一股子尿臊味,喝這種酒水,難怪腦子拎不清?!?/br> 他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嫗:“我師弟與你家蒼筠湖湖君不太對付,剛好這次我奉師命要走一遭隨駕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龍宮不好找,知道你這娘兒們從來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怨婦,當年我那傻師弟與蒼筠湖的恩怨,歸根結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趕來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還真不怵他半點。不都說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臠嘛,回頭我玩死了你,再將你的尸體丟在蒼筠湖邊,看他忍不忍得住?!?/br> 老嫗臉色慘白,兩個侍女更是凄凄慘慘戚戚的可憐模樣。芍溪渠主還能維持住障眼法,她們已經靈氣渙散,隱隱約約顯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蕩子更是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尤其是那個站在神臺上的輕佻少年,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癱軟成一團。 陳平安雖然不知那漢子是如何隱蔽氣機的,但有件事很明顯了——祠廟三方都沒什么好人。那個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還算剩下些良心,不過這會兒已經嚇得尿褲子了。 芍溪渠主干脆撤了障眼法,擠出笑容:“這位大仙師應該是來自金鐸國鬼斧宮吧?” 那漢子愣了一下,破口大罵:“他娘的,就你這模樣,也能讓我那師弟春風一度之后心心念念這么多年?我早年帶他走過一趟江湖,幫他散心解悶,也算嘗過好些權貴婦人和貌美女俠的味道了,可他始終都覺得無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遠處樹枝上,始終雙手籠袖的陳平安瞇起眼。 芍溪渠主臉色難看,仍是語氣諂媚道:“當年我與仙師的師弟情投意合,不只想要做那露水鴛鴦,而是鐵了心要做一對不合規矩的神人道侶,只是被藻溪渠主那個賤婢陷害,將此事偷偷稟報了湖君大人。事后哪怕我苦勸湖君,他仍是執意要出手傷人,才有了那么一樁誤會,仙師大人明鑒啊?!?/br> 芍溪渠主見那橫梁上的漢子已經按住刀柄,便一手抓住一名侍女往前一拽,嬌媚笑道:“仙師大人,我這兩個婢女生得還算俊俏,便贈予仙師大人當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憐惜一二,來年厭煩之后,能夠將她們送回蒼筠湖?!?/br> 漢子問道:“那你呢?” 芍溪渠主笑道:“若是仙師大人瞧得上眼,不嫌棄奴婢這蒲柳之姿,一并侍寢又有何妨?” 漢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兩下:“這些個腌臜貨你如何處置?” 芍溪渠主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該死,礙了仙師大人的眼,更是萬死,我這就將這些家伙清理干凈。我袖中珍藏有一盞瀲滟杯,以蒼筠湖水運精華做酒水,剛好借此機會請君寬飲開懷。我親自為仙師大人倒酒,這兩個侍女生前是那宮廷舞姬出身,她們寬衣解帶之后,起舞助興?!?/br> 漢子依舊笑意玩味,默不作聲,這越發讓芍溪渠主心中打鼓。 剎那之間,漢子毫無征兆地一刀劈斬而出。 芍溪渠主嚇得一縮頭,但是所幸那道刀光不是取她頭顱,而是去往祠廟之外。 芍溪渠主花容失色,轉頭望去。只見一棵大樹上,一個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微微抬頭,一手猶然縮在袖中,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與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氣撞在一起,襯托得那個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漢子心中驚訝,臉色不變,從坐姿變成蹲在橫梁上,手中持刀,刀鋒雪亮,嘖嘖稱奇道:“喲,好俊的手法!罡氣精純,凝練圓滿,銀屏國什么時候冒出你這么個年紀輕輕的武學大宗師了?我可是與銀屏國江湖第一人打過交道的,他鉚足勁倒也擋得住這一刀,卻絕對無法如此輕松?!?/br> 陳平安輕輕收起手掌,最后一點刀光散盡,問道:“你先前貼身的符箓以及墻上所畫符箓是師門秘傳,只有你們鬼斧宮修士會用?” 漢子笑道:“接下了與你打招呼的輕飄飄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裝大爺?” 他從橫梁上飄落在地,大踏步走向廟門口,芍溪渠主和兩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開的市井男子都趕緊避讓。 漢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報上名號!若是與我們鬼斧宮相熟的山頭,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艷遇,見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當個古道熱腸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俠仗義,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br> 那些市井男子只覺得這仙師說得嚇人肝膽,但是芍溪渠主卻很是意外。姓杜的這番言語其實說得大有玄機,談不上示弱,可也絕對稱不上氣焰跋扈。而接下來的一幕,則更讓她倍感震驚。 那個年輕游俠一閃而逝,站在了祠廟大門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br>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輕輕擰轉,臉色猙獰道:“是分個勝負高低,還是直接分生死?!” 結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沒打死我,已經快嚇死我了?!?/br> 芍溪渠主真是沒膽子笑出聲,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驟然間,她心思急轉,退后一步:“杜俞,鬼斧宮杜俞!你是金鐸國那對山上大道侶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還挺識趣,這個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門外那人又說道:“多大的道侶?兩位上五境修士?” 芍溪渠主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顯赫身份,對方依舊半點不怕,看來今夜最不濟也是驅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兩敗俱傷是最好,橫空出世的愣頭青贏了更是好上加好,對付一個無冤無仇的游俠總歸好過應付杜俞這個沖著自己來的兇神惡煞。哪怕杜俞將那個中看不中用的年輕游俠剁成一攤rou泥,也該念自己方才的那點情分才對。畢竟杜俞瞧著不像是要與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宮修士的臭脾氣,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隨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開符陣,進得來這廟,大爺我便讓你一招?!?/br> 一瞬間,祠廟墻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搖。只見那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神出鬼沒一般,已經出現在了杜俞身側,一臂掃在他脖頸之上,打得他氣府激蕩,重重砸在祠廟內的神臺上,不但將那尊渠主夫人神像直接砸成兩截,還身陷墻壁之中,當場昏死過去,至于那把刀則摔落在地,鏗鏘作響。刀光如水,應該是一把不錯的刀。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這一手稍作變化的鐵騎鑿陣式配合破陣入廟之后的一張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這個揚言要讓自己一招的家伙應該就要當個不孝子,讓那對金鐸國大道侶白發人送黑發人了。當然,山上修士,百歲乃至千年高齡依舊童顏常駐,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陳平安回頭想要跟那人“虛心請教”兩種獨門符箓。 至于那些魂飛魄散的市井男子,剛好被拳罡激蕩而出的氣機漣漪瞬間震暈過去。而那個神臺上的輕佻少年,被倒飛出去的杜俞一腳勾連,也給打暈過去,相較于院中男子,他的下場要更加凄慘。 一切都算計得絲毫不差,卻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個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陳平安看了他一眼,道:“裝死不會???” 少年趕緊后仰倒地,腦袋一歪,還不忘翻白眼,伸出舌頭。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打壞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語之際,一揮袖子,將其中一個青壯漢子如同掃帚掃去墻壁,人與墻轟然相撞,還有一陣輕微的骨頭粉碎聲響。 那位坐鎮一方溪河水運的渠主只覺得自己的一身骨頭都要酥碎了。 芍溪渠主連忙顫聲道:“不打緊不打緊,仙師高興就好,莫說是斷成兩截,打得稀碎都無妨?!?/br> 陳平安問道:“隨駕城那邊,到底怎么回事?” 芍溪渠主微微彎腰,雙手捧起一盞寶光流轉的仙家器物:“仙師可以一邊飲酒,容奴婢慢慢道來?!?/br> 陳平安笑道:“你這一套在姓杜的那邊都不吃香,你覺得對我管用嗎?再說了,他那師弟為何對你念念不忘,你心里就沒點數?你真要找死,也該換一種聰明點的法子吧,當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騙?” 芍溪渠主趕緊收起那只酒盞,但是頭頂天靈蓋處涌起一陣寒意,然后就是痛徹心扉,整個人給一巴掌拍得雙膝沒入地底。她神魂晃蕩,如置身于油鍋當中,忍著劇痛,牙齒打架,顫音更重,道:“仙師開恩,仙師開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br> 陳平安擺擺手:“我不是這姓杜的,跟你和蒼筠湖沒什么過節,只是路過。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讓我一招,我是不樂意進來的。一五一十,說說你知道的隨駕城內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但是你假裝不知道的,那我可就要與你好好合計合計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盞瀲滟杯,其實是件用來承載類似迷魂湯、桃花運的本命物吧?” 芍溪渠主笑得比哭還難看:這家伙,分明比那杜俞難纏百倍??! 她戰戰兢兢,將那鄰居隨駕城的禍事一一道來。 陳平安一邊聽她講述,眼角余光一邊悄然留意兩個侍女的神色。 隨駕城的城隍爺果真是即將金身崩壞、行至香火大道的盡頭了,所謂窮途末路,不過如此。但是像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爺也不例外,用盡了法子。先是疏通關系,耗盡積蓄,跟朝廷討要了一封逾越禮制的誥命,可是效果依舊不好,這源于一樁當時無人太過在意卻影響深遠的陳年舊事:百年之前,隨駕城發生過一樁一戶書香門第滿門橫死的冤案,最后在朝廷官員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然而事實真相則遠非如此,當時城隍廟上下官吏一樣不知后果如此嚴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蒼筠湖與隨駕城是近鄰,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曉諸多內幕。那座書香門第,數代人行善積德,家族祠堂匾額內都快要孕育出一個香火小人兒了,卻一夜之間慘遭橫禍,雞犬不留。城隍爺雷霆震怒,命諸司胥吏糾察此事,不承想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自家頭上。原來城隍廟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作為城隍爺的第一輔吏,與那個職責類似一縣縣尉輔官的枷鎖將軍相互勾結,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誘惑欺凌那個家族的女子,而枷鎖將軍則相中了那個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兒,準備拿去賄賂一名仙家修士,希冀著能去州城城隍閣任職,高升為一人之下諸司之上的武判官。枷鎖將軍便要挾陰陽司主官,兩個本該幫助一郡風調雨順、陰陽有序的城隍廟大員合伙請了一伙流竄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書香門第,陰陽司主官則早早私藏了兩名美婦于郡城外的鄉野僻靜宅邸中。 若僅是如此,城隍爺哪怕稍稍徇私,輕判了兩名輔官,也不至于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長沽名釣譽的城隍爺明面上讓諸司鬼吏幫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斬殺,不留一個活口,然后暗中放過了陰陽司主官,打殺了那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鎖將軍,至于那兩個婦人,自然難逃一死。但是不承想,那書香門第有一個孩子剛好與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夾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護主,故意死在了夾壁附近,以自己的尸體遮掩了入口。那個孩子最終得以僥幸逃出隨駕城,在一個世交前輩的幫助下,更換姓名戶籍,其后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順遂,成為一郡父母官,開始著手翻案,順藤摸瓜就查到了城隍廟,然后自然又是一樁慘案。只是相比當年的人盡皆知,這一次,從頭到尾,悄無聲息,朝廷得知的消息,無非是一位盡忠職守的郡守病死任上。那個本該前途似錦的讀書人一生未曾娶妻,身邊也無書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覺到城中兇險,在悄悄寄出一封給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就視死如歸,最終在那一天,他去了淪為荒廢鬼宅多年的府邸。夜幕中,那人脫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頭,然后……便死了。 事實上,從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廟諸司鬼吏就已經圍住了整座衙署,日夜游神親自當起了“門神”,衙署之內更是有文武判官隱匿在此人身邊虎視眈眈。所以那晚深夜,此人從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別說是行人,就連更夫都沒有一個。 隨駕城的城隍爺在斬草除根三年之后,就發現自己的金身開始出現一道裂縫,多年積攢下來的那些陰德竟是都無法彌補這條裂縫,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越來越蔓延,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隨駕城異象。 陳平安一直安靜聽著,然后芍溪渠主用略帶幸災樂禍的語氣為隨駕城城隍廟來了一句蓋棺論定:“自作孽不可活可是他們最熟稔不過的措辭。真是好笑,隨駕城那城隍廟內還擺著一把石刻大算盤,用來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br> 陳平安終于開口問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被城隍廟攔截下了?” 芍溪渠主搖頭道:“回稟仙師,按照我家湖君的說法,那太守行事頗為縝密,確實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對,只是不知為何,泥牛入海一般,這么多年下來,朝廷渾然不知此事,倒是那個收信之人,官場順遂,當年都做到了刑部尚書,后來更是家門昌盛,子孫科舉文運都極好,光是進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br> 陳平安又問道:“連同這個姓杜的在內,那么多修道之人一起趕赴隨駕城又是為何?難不成那位城隍爺如此光風霽月,交了這么多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廟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芍溪渠主降低嗓音,仰頭說道:“隨駕城風水頗為奇怪,在城隍廟出現動蕩之后似乎便留不住一件異寶了,每逢月圓、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會有一道寶光從一處牢獄當中氣沖斗牛。這么多年來,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異寶的根腳。有堪輿高人推測,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氣運孕育了數千年的天材地寶,隨著隨駕城的怨氣煞氣越來越重,便不愿再待在隨駕城,才有了重寶現世的兆頭?!?/br> 陳平安再瞇眼而問:“我不過是隨便問了你一番,就知道了這么多駭人聽聞的真相,那么多能人異士,又經過了這么多年,一個個騰云駕霧飛來飛去,在隨駕城來來回回,說不得還有不少修士在城中扎根多年,可就沒一位神仙老爺嘗試為那戶人家翻案?” 芍溪渠主這一次的發愣是油然而生的,并非作偽,然后喃喃道:“翻案做什么?與城隍廟交惡,豈不是更得不著那件異寶了?” 陳平安摘下斗笠,撓了撓頭,望向夜空:“這樣啊……倒是一個很有道理的說法?!?/br> 祠廟神臺后墻壁那邊有些聲響,芍溪渠主只覺得一陣清風撲面,猛然轉頭望去。 神臺被那人一撞對半而開,塵土飛揚。已經偷偷清醒過來、想要有所動作的鬼斧宮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單手抓住脖頸,狠狠砸入地面。當那人起身后,杜俞已經氣機斷絕,死得不能再死了。 芍溪渠主在那一刻,身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體冰涼,如墜冰窖。 那人側身轉過頭來望向她,面無表情。他的眼神如古井幽幽,仿佛水深處正有蛟龍搖曳,欲攀緣井壁而上,探出頭顱來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間。 芍溪渠主想要后退一步,躲得更遠一些,只是雙膝深陷,只好身體后仰,似乎只有這樣,才不至于直接被嚇死。 卻是不知為何,下一刻,那人便驀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兩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紅塵,不沾因果嘛,天經地義的事情?!?/br> 芍溪渠主眼神恍惚,輕輕晃了晃腦袋,哭喪著臉,顫聲問道:“仙師真殺了那杜俞?”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給我拘押起來了。鬼斧宮這么大一個門派,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謂的山上大道侶,我哪敢對此人不敬,小懲薄戒罷了?!?/br> 芍溪渠主心道: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腸卻爬滿了蛇蝎!瞧著年紀輕輕,一定是個在山上修行了無數年的老怪物。好一個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陳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塵砰然四散,一襲青衫頓時不染纖塵。他徑直從斷裂出缺口的神臺走過,經過篝火堆和那裝死少年身邊的時候,笑道:“趕緊擦擦哈喇子,然后繼續裝死?!?/br> 那市井少年趕緊照做。